沈春兒
前些天,想念一家水果店里賣的柿餅了,晚飯后特地繞了個圈子過去買,卻發(fā)現(xiàn)店沒有開張,卷閘門上貼了張黃紙,上面理直氣壯寫了幾個大字:回家收黃豆,歇業(yè)半月!
字,當(dāng)然是沒體沒制的,不但伸胳膊踢腿地張牙舞爪,而且“歇業(yè)”的“歇”字左下部里面的小小“人”字,還給錯寫成一個叉叉。但這并沒有讓我覺得遺憾,反而使我不但丟去了沒有遇見的失落,更是對著那張小小的紙條,滿有興致地端詳了好一會兒,才心滿意足地笑著離去。
這家是河南人,姓張,來余姚已經(jīng)好多年了。剛來的時候,一家人租了間小區(qū)的架空層住。一家5口人,老倆口帶了女兒和兩個外孫孫,擠住在十來平方的屋子里,女婿在別的城市打工,他們在余姚賣水果。當(dāng)初賣水果,他們老夫妻倆一人兩只大籃子,拎著,每天清晨到水果市場批來時鮮果子,早晚在市場周圍、馬路兩邊,白天,就在各個小區(qū)轉(zhuǎn)悠,看哪里人流密集,就往哪里擺攤。說起那時候,老張常常會憨笑著搖頭。記得有一次(那時候他們已經(jīng)把賣水果的籃子換成了手拉車),我就親眼看見老張拉著車子急匆匆緊走,車上那些賣剩的歪瓜裂棗中間,躺著臉色蠟黃的張嬸,嘴里還在不斷地呻吟。望著遠(yuǎn)去的老倆口,內(nèi)心有許多的不忍。
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在這個小區(qū)有了自己的一套房子,小小的底層套房,擺著水果攤,還能住得舒舒服服。孩子已經(jīng)大了,是倆男孩,常常在附近騎著小自行車玩,或者舉著玩具追打著,笑聲清脆。老張還在水果攤邊擺個做蛋卷的爐子,從中午開始,那蛋卷的香味就會在整個小區(qū)里蕩漾,而他的周圍,也常常會有路過的人們停下腳步,買些蛋卷水果,或者就是歇歇腳,聊聊天。于是,笑語聲,叮當(dāng)做蛋卷的勞作聲,就會時不時地添加到這一片熱鬧鬧的生活熱流中。這里,似乎已經(jīng)成了他們的家。
可是,每一個離家的游子心里,永遠(yuǎn)有一個舍不下的地方,那才是心里最牽掛的地方。
“回家收黃豆”,一個很好的理由,去看看它,去感受它,把自己的想念默默告訴它?!盎丶沂拯S豆!”黃豆地在想念我了,成熟的黃豆莢在催促我,大麥小麥在呼喚我,我一定得回去!老張可能這么想。
老張是帶著全家老小回去的。想象他們回家的情形,不由立刻想起了春節(jié)前民工回鄉(xiāng)擁擠在火車站的不堪。老張是如此智慧,挑在這樣的時候回家:車站沒有擁擠的人流,車上沒有無法行走的難堪,自在閑適地一路欣賞風(fēng)景,逗逗孩子,聊聊大天,多好!在家鄉(xiāng)的土地上,老張一定也是愉快的:沿路是鄉(xiāng)親艷羨的目光,地里是壯碩的黃豆,手里抱著機(jī)靈的孫兒,口袋里還裝著自己滿意的那個關(guān)于錢的數(shù)字。不知道他揮起工具收割黃豆的時候,是不是還像老朋友一般招呼著:“嗨!我來了?”
前兩天,老張一家已經(jīng)回來了。他帶來了自己做的大罐的豆瓣醬,讓我嘗嘗。那完全是河南人的口味,辣得夠嗆。我一邊咳嗽,一邊笑。他一邊笑,一邊做著蛋卷。過往的熟人見了,紛紛招呼他:“老張,收了黃豆回來啦?”老張笑著,大聲答著:“是啊,來嘗嘗我們老家的味道!”
審美問題
丁寶都已經(jīng)六年級了,怎么越來越邋遢啦?黃老師真是感覺奇怪。
一年級時候,都小,對審美都沒啥概念。除了班級中部分女生已經(jīng)知道把頭發(fā)搞得順溜點或者在上面別個發(fā)卡或者插朵花什么的,其余孩子都是爹媽讓穿啥就穿啥。可丁寶在這方面卻提前開竅了:很少穿校服,從不穿夾克,只穿那些頗具紳士風(fēng)度的西裝、風(fēng)衣、襯衫什么的,搞得像個老學(xué)究??墒?,進(jìn)入五年級下半學(xué)期,那些個紳士風(fēng)度全不見了。
黃老師是最民主的老師,可這老太太最近也忍不住了。
“丁寶,你來!”放學(xué)的時候,丁寶被黃老師叫住了。
這個時候的丁寶,那一身顏色,可不是一般的眼睛能夠架得住:海藍(lán)的?;晟溃厦娴陌咨珬l紋已經(jīng)帶灰(為什么用“已經(jīng)”?因為那是臟的!);朱紅的運(yùn)動褲,膝蓋上已經(jīng)破了個大洞;外面披了件風(fēng)衣,是藍(lán)綠色蘇格蘭呢的,帽兜上的帶子長長短短有好幾根,長的拖到屁股,短的掛在脖頸。還有那雙運(yùn)動鞋!唉!黃老師不禁哀嘆一聲:怎么每一次看見丁寶,那黃綠色的鞋帶都散著?
“先把鞋帶系上吧!”黃老師說完,把老花眼鏡摘下,放在辦公桌上,然后自己念著節(jié)拍做起眼保健操。
丁寶蹲下身子系鞋帶,心里卻壓不住好奇,忍不住抬頭看黃老師做眼保健操。
系上了鞋帶,黃老師還在一板一眼地做眼保健操。丁寶站起來,看著黃老師眼睛周圍的幾條皺紋在黃老師的手指下變化著形狀,覺得好有趣。
丁寶說:“黃老師,你要不要眼霜啊?我媽媽說,眼睛用用眼霜,皺紋會少起來。她就一直在用的,天天涂?!秉S老師邊做眼操邊說:“我才不要呢,否則你看了一定會說難看的?!倍毑幻靼琢耍骸班牛裁匆馑??”黃老師說:“因為你說的好看我一定會覺得不好看。你難道覺得皺紋不好看?”黃老師做完眼操,把眼鏡戴上,不過是掛在鼻尖上,目光從眼鏡框上邊投向丁寶。
丁寶撓了撓后腦勺,笑了笑說:“也不是不好看啦……只不過黃老師沒有皺紋就更好看嘛……對,是因為年輕了嘛!”黃老師笑著用一個手指點著丁寶的鼻子:“你也知道好看不好看?我很懷疑啊!”
丁寶說:“黃老師,你是不是在說我的衣服穿得不好看?”黃老師哈哈一笑:“也不是不好看,就是我們幾位老師看著都說感覺不舒服。說說你自己的感覺?”
丁寶說:“這可不是我的問題,是我媽讓這樣穿的。”“嗯,你媽怎么說?”“她不是到北京做服裝生意了嗎?她常常會在電話里告訴我最近的流行趨勢,讓我自己搭配。今年流行?;晟溃€有流行撞色。我就把她給我?guī)淼囊路钆渲┝?。你覺得不對?”
黃老師忍不住大笑:“你是真正的混搭呀!哈哈,丁寶,穿衣沒有什么大的講究,色彩的協(xié)調(diào)很重要,但最重要的還是整潔。你瞧你的膝蓋!你瞧你的鞋帶!”丁寶難為情地笑:“黃老師,媽媽不在家已經(jīng)一個月了,爸爸又出差了半個月了……”黃老師瞪大了眼睛,老花眼鏡都快要從鼻尖掉下來了:“那你一個人怎么過的?”
“我有鑰匙也有錢,自己回家的。”
“那一日三餐呢?”
“買的,有快餐……”
黃老師把丁寶拉到自己身邊,皺起鼻子聞聞他的衣服:“你多久沒洗澡了?”
“黃老師,我昨天就洗澡啦!……可是……沒換衣服……”丁寶難為情了。
黃老師恨恨地說:“這對臭爹媽!居然這么就丟下兒子賺錢去了!真是不像話!和我招呼都不打一聲!就這樣丟下孩子!出了問題該咋辦?真是不像話!”
“黃老師,媽媽說爸爸馬上會回來的……”
“你閉上嘴!我以為是你的審美出了問題,看起來,審美的問題不在你身上,應(yīng)該是他們的審美觀出了問題!”黃老師邊嘮叨,邊翻開電話本查起了丁寶父母的電話。
丁寶眨巴眨巴眼,說:嗯?我媽媽做服裝生意的,怎么會出審美問題呢?
畫外音
不知什么時候,我成了位很上癮的業(yè)余攝影愛好者,常常喜歡背個攝影包在各處行走;還是記不得是在哪一年的某一個不經(jīng)意間,我行走途中攝下了這樣一個鏡頭:一間粗陋的瓦房前,有一棵粗粗的槐樹;粗粗的槐樹下,有一張小小的木桌;木桌前,是一位埋頭寫字的男孩;男生右邊,一個滿頭白色發(fā)茬的爺爺輩男子手搖蒲扇,慈愛的目光投向男孩的作業(yè)。這個鏡頭,平淡又溫馨,雋永又家常。因為,它會在這樣的一個平常夏日,喚起人們許多思緒:遠(yuǎn)離貧窮的希望,綠色生活的向往;上輩人的遺憾,下代人的迷茫;孩提的童真,滄桑的美麗……
當(dāng)那個忽閃著長長睫毛的孩子在粗糙的木桌上作業(yè)的時候,是不是在心里裝著某個遠(yuǎn)大得毫無影蹤的夢想?這個夢想,是不是眼前的爺爺在孩提時代也曾擁有?做個發(fā)明家吧,像愛迪生一樣;做名數(shù)學(xué)家吧,像華羅庚一樣;做……當(dāng)男孩成了爺爺?shù)臅r候,他會不會還是像爺爺這樣坐在孫兒旁邊,靜靜為孫兒扇著風(fēng),陪著他完成那總也做不完的作業(yè)?爺爺?shù)膲粝牖蛟S成空,或能成真,但,最后,是不是都一樣陪在孫兒身邊,用那個一樣簡樸的蒲扇,扇出清涼的風(fēng)。
說得遠(yuǎn)了。其實,那天,我在那爺兒倆身邊歇腳的時候,只聽見孫兒和爺爺簡單但有趣的一段對話。
“冬兒,你不要再淘氣了好不好?老師今天又告訴爺爺,你不好好做作業(yè),拉女生的小辮子,都把人家拉疼了?!?/p>
“爺爺,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在叫她?!?/p>
“叫她也不能拉頭發(fā),好好叫她嘛?!?/p>
“我只是叫她來看我畫的你,電腦上畫的?!?/p>
“電腦上畫畫爺爺在行,要不要我教你?”
“爺爺,你的畫沒意思,都是硬邦邦的,大人們才愛看。我的畫,比你的好看多了哦!咱們小朋友就說,我的畫比你的畫好看!”
“……”
“他們都說,你的電腦畫,畫得一點都不像,一點都不好。他們說,你有時間的時候,讓我好好教教你哦!”
這樣一說,爺爺答不上來了:有小朋友的話來佐證,誰還有話來反駁呢?爺爺瞅了我一眼,搔搔花白的頭,難為情地笑了。這一笑,我才恍然看出:這是位在本地區(qū)曾經(jīng)非常出名的建筑設(shè)計師啊。他剛剛那難為情的神情,我來不及用相機(jī)攝下:一位爺爺?shù)男θ?,怎會那么美?/p>
黃老師的百寶箱
“黃老師……”小鐘在門口羞答答地叫了一聲。
“進(jìn)來!”正在批作業(yè)的黃老師抬起頭,放下筆,把老花眼鏡架到額頭,朝他招手。
小鐘挨進(jìn)門,低著腦袋,一副羞愧不堪的樣子。
黃老師把已經(jīng)走到身邊的小鐘摟到自己身邊,抱起他小小的身子讓他坐到自己膝蓋上:“怎么了?作業(yè)沒帶?”
“嗯……”小鐘扭扭捏捏地回答,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意思。
“今天忘了把作業(yè)放進(jìn)書包了,對吧?沒關(guān)系,明天一定能交的對不?”
“嗯……是的……”
“好,那今天那一點點作業(yè),你會不會忘記?”
“不會!”大眼睛亮亮的。
“老師知道,小鐘是能干的男生,自己一定會記住的,對不對?”黃老師摟著小鐘,眼睛盯著他的大眼睛。
“嗯!”又是用力的點頭。
“那這會兒大伙兒都在看書,咱們把上次作業(yè)的錯題訂正一下,好嗎?”黃老師輕輕地問小鐘。
“嗯……”看起來有點不太情愿。
“那你今天想不想看百寶箱?”
“想!”
“那是先看還是先做題?”
“那……還是先做題吧……”因為小鐘知道,黃老師有個規(guī)矩,想要百寶箱里的東西的話,一定要有代價的。有時候是背一段課文,有時候是默兩首古詩,或者是聽寫。但先做題可以沒有代價,這是小鐘和黃老師之間的秘密。黃老師的百寶箱里的東西神秘著呢,很多東西小鐘從來沒見過,想都沒想過。小鐘爸爸媽媽因為賭錢欠了債,不知道去了哪兒,小鐘奶奶可沒閑錢給他買好吃的好玩的。只有黃老師這里,只有黃老師的百寶箱里,常常會為小鐘變出那么多好吃的和好玩的。
一會兒,錯題訂正好了。
一會兒,小鐘拿到了百寶箱里的一個小玩具。
第二天,小鐘的作業(yè)都完成得很認(rèn)真,黃老師表揚(yáng)了小鐘,還允許他用自己不喜歡了的玩具來百寶箱里換樣好東西。
小鐘真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