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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不到下班時間,因為秋雨連綿,感覺已近黃昏?!段鞔ㄈ請蟆分蛋喔笨偩幮熘炯t正伏案忙活,突然,一陣濃烈的香水味兒襲來。抬頭一望,見是廖葦徑直從他窗前經(jīng)過,匆匆向總編何文棟的辦公室走去。
廖葦也是副總編。她并不喜歡打扮,她也不擅打扮。她常說,四十大幾的女人,還有啥打扮頭???但是徐志紅突然發(fā)現(xiàn)也不盡然。她有時還是很注意的,比如今天??季康暮谏籽b,還灑了香水。
想起來了,何總剛剛從西歐考察回來。昨天副刊編輯吳星星就在他辦公室冒了一句,老板這次出國,給我們送的不過是一支CD唇膏,你猜人家給廖總送的是啥?是大瓶的毒藥啊。當時,徐志紅一聽懵了。吳星星忙說,毒藥是法國名牌香水,克里斯蒂-迪奧,你懂嗎?
那么,今天廖葦就是帶著一身毒藥去見何文棟了?
徐志紅并不關心女人之間的事情。廖葦去找老板,只能說明老板還在辦公室。手頭這份全市工業(yè)系列報道方案很重要,宣傳部長洪文韜親自安排,上午部里新聞科長許丹還兩次電話催問。所以,他不敢怠慢。他必須搶在老板離開之前改定,以便他審查了給宣傳部交差。
十幾分鐘以后,徐志紅將改定的方案打印了一份,急忙給何文棟送去。
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院子里到處積水,滿世界都是滴答的水聲。
1985年,也是連綿秋雨中,徐志紅扛著母親給他的那只舊樟木箱子,也是踏著滿地落葉走進《西川日報》大院的。那時的西川剛剛由縣升格為市,格局還是縣城。所謂報社大院不過是建于乾隆時期的文廟,被圍在東倒西歪的民居中間。二十幾年過去,經(jīng)過一輪又一輪的拆遷,古城遺跡差不多已經(jīng)被消滅干凈。為了擴大文廟廣場,大成殿前面的所有建筑,包括九仞宮墻、泮池、泮橋和大成門等,已經(jīng)被推倒或者填平。只有標志性的石牌樓“欞星門”被保留下來,矗立在廣場中央。而報社院子里,大成殿、魁星樓和東西配殿,以及毗鄰的西川書院,雖經(jīng)多次內部裝修,但外形和結構未動,作為本市最后的古建筑群,成為這個所謂歷史文化名城名副其實的遺跡。在現(xiàn)代樓群的包圍下,在文廟廣場的繁華與喧囂中,報社顯得格外孤獨與落寞。尤其是現(xiàn)在,秋雨,黃昏,黑糊糊的古建筑立在梧桐落葉之中,越發(fā)像一座古廟,陰翳得有幾分鬼氣。
何文棟的辦公室在魁星樓的二樓。去年才新裝修過,紅漆木地板,新?lián)Q上去的雕花木窗,顯得古樸又精致。這里本來還有一個資料室,管理員周春蓮是宣傳部常務副部長曾德超的老婆,一臉正氣的樣子,每天來得晚去得早,好多時候根本就不上班。加上老板就在隔壁,平時沒有人愿意來,所以常常就何文棟一個人在這里辦公。他與徐志紅一樣,沒有任何愛好。只要在報社,都把自己關在辦公室,推敲字句,琢磨標題,非常投入。
徐志紅走上樓梯的時候就自覺放輕了腳步。到了總編辦公室門口,他停下來,先輕輕敲了三下,然后才推門進去。
沒有開燈,屋子里光線暗淡。徐志紅進去了,才看見一男一女在辦公桌前抱在一起。雖然影像模糊,但是白晃晃的一個光屁股,正對著門口,成為很具視覺沖擊力的一團光影,顯然這是廖葦。何文棟的身子被廖葦擋了,然而他高出一頭,臉露出來了,徐志紅看得清清楚楚。就那一瞥,徐志紅被電擊一般呆在那里。面對突如其來的一幕,廖葦下意識地回頭,驚叫一聲,提起褲子,跑進辦公室內的洗手間,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但是老板畢竟是老板。何文棟老練得像川劇演員的變臉表演,他迅速藏起了尷尬,不但沒有驚慌,反而瞪了徐志紅一眼,低吼一聲,你干什么來了你?
徐志紅慌忙從何文棟辦公室跑出來,腦子一片空白,嗡嗡作響。但他意識深處還是留了一絲清醒,知道自己禍惹大了。
飛快地逃回自己的辦公室,關嚴了門,也不開燈,徐志紅深陷在幽暗之中。他像一只受到驚嚇的蝸牛,將自己的肉身縮回殼內。
他拿起桌上的報紙,從《人民日報》、省報到本市的晚報和商報,就著微光,一版又一版。但是他什么也看不進去,眼前總浮現(xiàn)著那個白晃晃的屁股。
隔了一陣,廖葦從窗外過去了。幾分鐘以后,何文棟也過去了。因為天色已暗,他完全無法看清他們的表情。當然,他也不敢看。
待腳步聲遠了,徐志紅出門,前后看看,這才大膽往家走。這時已是華燈初上,雨也停了,文廟廣場的夜生活已經(jīng)登場?!傍P凰樓”火鍋城、“老西蜀”大酒樓、“澳門豆撈”和“伊麗莎白”西餐廳門前已經(jīng)擠滿汽車,像是辦車展?!翱鞓吠踝印备璩?、“炫彩之夜”娛樂大世界的霓虹燈已經(jīng)開始流光溢彩,妖艷,刺激,閃爍著媚惑之光。就是“上島咖啡”、和“永和豆?jié){”這些地方,也是人氣旺旺。加上街舞的小青年,溜旱冰的孩子,小吃攤前的食客,幾處公共汽車站點上上下下的人群,實在繁華。
這里是西川老城的中心。東西走向是文廟街,南北走向是書院街,兩條大街又穿插了紗帽巷、孫家巷、黃家巷、竇家巷和何家巷等小巷。這些小巷過去都是達官貴人公館集中的地方,包括何文棟祖屋所在的何家巷,據(jù)說明清兩朝出了好幾個進士。他還知道,解放前西川縣的末代參議長就是何文棟的爺爺。
徐志紅過去很喜歡文廟廣場,喜歡它的熱鬧和生機勃勃。他常常拿它與南京的夫子廟比,覺得它像一個騰騰跳動的心臟,帶動著整個老城區(qū)的脈動。但是現(xiàn)在,這里的浮華與喧囂,人們的歡聚與享樂,一切都與他的心境相反,放大了他的驚惶與孤獨。
到了自家宿舍外面那條巷子口?;椟S的路燈下,一條流浪狗在垃圾桶里扒食。這是一條白色的獅子狗。雖然它濕漉漉的,滿身泥污,他還是認得它,因為它一只耳朵有缺。他記得前天中午,就是它在這里與一條黃色的土狗交尾。奇怪的是,當時旁邊還有一只黑狗,不知是作為B角在等待上場還是在作警戒。沉浸在幸福中的兩條狗全然不知羞恥,一副正大光明的樣子。倒是旁邊的黑狗,見了他卻窮兇惡極地狂叫。
不久前他在網(wǎng)上看見一條八卦新聞,說的是某省一貴婦與愛犬做愛。那則消息還說,那女人氣質高貴,儀態(tài)萬方。他于是就想,真可惜啊,真的成狗日的啦,太浪費資源啦。他正在往深處胡思亂想,老婆卻提著一塑料袋蔬菜來了??匆娔腥苏驹谀抢锟垂匪A髅?,她當時就沒有給他好臉色。
老婆說,不要臉,這是你隨便可以看的嗎?晦氣死了!
他反應過來了,坪山老家有這樣的說法,如果看見了動物交尾,無論是蛇、貓還是狗,都是要倒霉的。忙給出一個笑臉,討好地說,你還看不出來哈,人家在等你嘛。
老婆不再追究,要他去南山寺燒香,驅邪。但是徐志紅拖到現(xiàn)在也沒有去,一是沒有時間,也不好意思去。報社副總,也是領導干部嘛。
現(xiàn)在想來,他后悔不已。燒香拜佛,他過去并不怎么信。不過,世界上的事情,誰又說得清呢?當然,他更不能原諒自己的粗心大意。為什么不先給何文棟打個電話?為什么不把門敲重一點,等有了回應再推門?為什么不看見廖葦離開了再過去?
現(xiàn)在麻煩大了。看見人干那種事情,這晦氣,比起看到狗交尾來,怕是要厲害好多倍吧?
2
到家門口,打開門,屋里一片黑暗。他以為老婆還在外面打麻將,開了燈,卻發(fā)現(xiàn)她不聲不響地窩在沙發(fā)上。
他輕輕問了聲,你生病了?
老婆卻咆哮起來,老娘還沒有死!你就是盼老娘有病快死吧?升官發(fā)財死老婆,不是你們男人的人生三大喜事嗎?不過我要告訴你,老娘的身體好著呢!你死了我都不會死!
徐志紅慌了。老婆如此震怒,他莫名其妙,只好像小學生一樣站在她面前,等她發(fā)話。
果然,老婆見他不來氣,就直接問他,上個星期六晚上,你在“老媽”火鍋說了些什么,你給我再說一遍,也讓老娘長長見識!
徐志紅在腦殼上摳了幾把,終于想起來了。那天晚上,才從外地調進的編輯嘉小輝請編輯部的幾個人燙火鍋,自帶的白酒喝完了又喝啤酒。大家都東倒西歪的時候,編輯中心主任鄧曉崗說,我們誰他媽沒有做過虧心事?大家活得累,除了工作壓力,也和心事太重有關。我們今天就坦白他媽一回,釋放一下。每人都必須說出一件,哪個龜兒子不說。
大家一聽就來勁了,都說,好,哪個龜兒子不說。
徐志紅也附和,說,好,就從曉崗開始吧。
于是,鄧曉崗就把他將大學女同學騙上床的事情繪聲繪色地說了一遍。
大家只知道他和現(xiàn)在的老婆黃春桃是青梅竹馬,大學的桃色故事還是第一次聽說,就問他,后來為什么不要人家???
鄧曉崗說,我一開始就是鬧著玩的,你們想,二十來歲的人,剛進大學,一下子從高考復習中解放出來,對異性就特別想。雖然我和春桃高中就好上了,但是遠水不解近渴啊。
大家又問,現(xiàn)在你們還有聯(lián)系嗎?
鄧曉崗說,還敢聯(lián)系?她至今也沒有結婚啊。說著,他將面前的一大杯啤酒猛地喝干,接著又給自己倒?jié)M,正要喝,嘉小輝忙給他拿開,說,還是我接著說吧。他就講,他上大學時校門口有個音像店,賣碟的那個女孩很漂亮,也很清純,所以生意特別的好。他也被她迷住了,就想方設法去追,追到手了,但是不到一年就鬧翻了,后來音像店垮了,人也不知所終。
接著,吳星星也講了她捉弄一個癡情男生的故事。
徐志紅無心聽別人的光榮歷史。他想起了自己的過去。
徐志紅本來的名字叫徐卯卯。他還有一個孿生的姐姐,叫丁丁,徐丁丁。父親是解放前夕四川大學畢業(yè)的,狷介耿直,認為做人做事就應該丁是丁卯是卯,所以就為這一雙兒女取了這樣讓人覺得怪怪的名字。然而,就因為他的名字不夠通俗,特別是因為他爸爸是坪山中學的右派,爺爺解放前是坪山的大地主,名字也成了取笑的材料。上小學不久,班上的幾個調皮蛋就把他叫卵卵,這就成了他在家庭出身之外的又一個瘡疤。于是,他在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就毅然做出了一個讓父母非常吃驚的決定:將自己名字改為徐志紅,意思當然是要立志做紅色的革命接班人啦。
改了名字的徐志紅并沒有能改變自己的處境。那時,常常是父親在臺上掛黑牌挨批斗,他自己則在臺下被一幫孩子追來攆去,像是一只小羊羔子身陷狼群。
一天,母親叫他到街上買醬醋,出門就遇到了班上那幾個刺兒頭。他們把他堵到一個墻角,按在地上,扒了他的褲子,往他雀雀上抹泥,還掰開他的嘴巴,往他嘴里吐口水。
正在這個時候,陶秀英出現(xiàn)了。
陶秀英她爸爸是坪山中學的炊事員,就住在徐家隔壁。陶秀英與徐志紅同班,成績不好,但身體很棒,已經(jīng)人高馬大,班上那些男生足足要矮她一個腦袋。她那時正挑了兩筐蜂窩煤經(jīng)過,聽見徐志紅同學殺豬一樣的哭喊,放下煤筐,大喝一聲,提了扁擔就趕了過來。幾個小壞蛋馬上逃竄,但還是有一個被她一把抓住,被她擰著耳朵原地轉圈,直到反復告饒之后才讓他滾蛋。
當他夾緊了雙腿,接過陶秀英遞來的褲子時,徐志紅羞愧得只恨沒有一個褲襠可以讓他鉆進去。
但就是從那時起,他在班上的命運大變,再也沒有人敢公然欺負他了。
徐志紅知道是陶秀英護著他。她也經(jīng)常以這樣那樣的事情來他家串門。她勤快,嘴甜,和他媽他姐總有說不完的話。但徐志紅總是盡量躲著她。
更要緊的故事發(fā)生在1974年夏天。
那時,他已經(jīng)是高中一年級學生了。但是他仍然沒有朋友,并且隨著進入青春期,他更自卑,更加躲在自己的世界里無法自拔。
一天他一個人在家,聽見隔壁傳來了隱隱的水聲,還有淡淡的香皂味兒。貼近一聽,知道是隔壁有人洗澡。顯然,男人是不必這樣講究的,肯定是女人。不管是陶家哪個女人,這都讓他興奮。嘩,嘩,溫水被有節(jié)奏地撩起,在女人光滑的胴體上順流而下。一聲,一聲。水聲帶著曖昧,流向私密的地方,撩撥得他十分難受。
這個發(fā)現(xiàn)像魔鬼一樣抓住了他,探看的欲望不可遏止。正好他們住的房子是舊式民居,墻壁里層是竹編,外面只是糊了一層泥和石灰,只須在開裂處摳幾摳,現(xiàn)出一個很小很小的孔,就可以將隔壁窺視。
發(fā)現(xiàn)是前所未有的,對他影響深遠。從那天起,他內心深處像有一頭冬眠的野獸,被一聲驚雷喚醒,張牙舞爪,將他折磨。
接下來的暑假,一個中午,坪山中學校園靜寂無人。徐志紅上廁所拉屎。那廁所是吊腳樓形式,隔壁女廁所正有人,嘩嘩的響聲加上墜物從高處啪啪砸落糞坑的聲音,十分的響亮。這時候,再拿這種聲音來考驗徐志紅同學顯然是不公平的,因為他還是一個未成年人。他知道那聲音源自哪里,他對這種聲音還特別敏感,不可能不浮想聯(lián)翩,產生沖動。
因為砌了磚墻,他沒有辦法像在自己家里那樣摳洞。但是他很容易就想到了另外的辦法,就是干脆在廁所外面,下到吊腳樓下,從下往上,通過蹲位處的孔洞窺視。
但是很不幸,距離太高太遠,他什么也沒有看到就被人逮住。而且,逮住他的不是別人,正是他最不愿意見到的陶秀英。
徐志紅臉紅筋脹,嘟囔了一聲,求求你了,千萬不要告訴別人。
陶秀英笑了,說,你拿啥謝我?
隨便你要啥。
那好,你跟我來。陶秀英說著不緊不慢地轉身走了,一直走進了教學樓后那片樹林。
徐志紅跟上去,卻遲疑著站在林邊。隔了好一會兒,陶秀英的聲音從林中傳來,瓜娃子,你還等啥呀?
恢復高考的第一年,徐志紅考上了四川大學新聞系,畢業(yè)分配去了北京的新華社。
1985年,徐志紅從北京調到《西川日報》,當年就和陶秀英結了婚。
調動,結婚,都是他媽做的主,沒有商量的余地。
往事不堪回首,徐志紅實在不愿把自己的過去抖露出來。不但如此,別人說自己的風流韻事也是往他傷口上撒鹽。所以輪到他時,他只說了一句,我他媽這輩子太失敗了,失敗就失敗在找錯了老婆!說完,竟趴在桌子上嗚嗚地哭起來。
就這么一句話,怎么就傳到陶秀英耳朵里?但是無論如何,他現(xiàn)在是絕對不能承認的,也不敢承認。他死豬不怕開水燙地說,老婆,都老夫老妻了,我是個什么人你難道還不知道?我難道是向澤遠、何文棟那樣的人嗎?你可要相信我,也要相信自己啊。
老婆不理他,一把抓過他的文件包,一層層地搜。徐志紅包里是不可能有什么違禁物品的。但是她還是搜出來三百塊錢。她直視他的眼睛,問,錢是從哪里來的?怎么不上繳?準備拿去嫖婆娘啦?
徐志紅見她轉移了話題,松了一口氣,忙解釋,錢是報社上午才發(fā)的誤餐費,我還來不及給你啊。
陶秀英把錢拿了,斜了徐志紅一眼,我量你有賊心也沒有那個賊膽!
徐志紅忙接過話頭,說,老婆英明,老婆英明。我去做飯吧,還要值夜班呢。
女人說,你有球本事做飯?滾到一邊去吧,只要你不惹老娘生氣,你就享福不盡!
3
草草吃了晚飯,徐志紅破例沒有陪老婆到河堤上散步,說了聲到辦公室看稿,徑直出了門。
他要去見《西川日報》第一任老總向澤遠。
在西川,徐志紅幾乎沒有朋友。每當遇到難題,他唯一可以問計的地方就是向澤遠。
向澤遠與何文棟是同時來到報社的。那時報紙剛剛籌建。組長就是地委宣傳部副部長向澤遠。何文棟同志和宣傳部的新聞科長兼地委報道組組長周大光同志都是副組長。何文棟是行署辦公室的秘書科長,算是西川著名的筆桿子了。他們后來分別當了正副總編。再后來徐志紅來了,新聞科班,又是從北京回來的,向澤遠格外器重,很快就讓他當了總編助理。有一次,向澤遠出差,徐志紅是唯一的隨員。他告訴這個自己頗賞識的部下,你今后對何文棟要小心一點,這爛蝦子很陰暗,很刻薄,肚皮里的名堂多得很哦。
從此,徐志紅對向澤遠言聽計從,自覺與何文棟保持了距離。后來提他當了副總編,更是把向澤遠當老師甚至父親一樣尊敬。
進入九十年代,西川市到處燈紅酒綠,鶯歌燕舞。很遺憾這時的向澤遠同志沒有能經(jīng)受住考驗。他太喜歡女人。不管官員、老板、部下還是業(yè)余小通訊員,只要請他玩他來者不拒。幾乎每天晚上,他都泡在娛樂城里,和小姐們打得火熱。后來他越來越放肆,大膽。為了顯擺,還大大方方地給人家發(fā)名片,甚至在摟著小姐的同時,經(jīng)常舉著磚頭大的大哥大給部下發(fā)號施令。那些日子,陰暗的包間常常就是他晚上的值班室。
那年夏天,報社要對破舊的文廟進行內部改造和裝修。工程開始前夕,老板在西川大酒店請向總吃飯。飯后,老板在他耳邊說,向總您今天特別高興,喝得稍微多了點,我給您開了個房間,找個美女按摩一下。
向總那天的確喝得有點多。當警察破門而入,將他與小姐在床上抓了個現(xiàn)行時,他還滿不在乎,說,我是《西川日報》的黨組書記、總編輯向澤遠,我和你們何局長李局長周局長都是好朋友。我的大哥大呢?我要給他們打電話!
警察一胖一瘦。瘦警察遞給他一支煙,打火機當?shù)囊宦暎瑴惖剿媲?,點燃,畢恭畢敬地說,沒事向總,我們知道該怎么辦,哪里還需要麻煩領導。
旁邊的胖警察將一個硬皮夾子翻開,送到向澤遠手上,說,向總,您是一個很耿直很大氣的領導,只需要在這上面簽個字就可以了。
醉眼朦朧的向澤遠同志,連夾子上那張紙也沒有看清楚,就在胖警察指點的地方瀟灑地簽下了自己的大名,感覺與平時行使老總權力,在報社文件上簽字沒有兩樣。
一個星期以后,《西川日報》歷史上最大的一場地震發(fā)生了。向澤遠因為道德敗壞,嫖娼,被撤職,開除黨籍。并且,行政級別連降兩級?!段鞔ㄈ請蟆房偩庉嬘珊挝臈澩窘尤?。同時,在原《西川日報》城市版的基礎上組建獨立的《西川晚報》,由周大光同志任總編輯。
何文棟同志任總編輯后,報社的裝修工程仍由那個老板做,只是造價比向澤遠還高。大家都說,何文棟和老板聯(lián)手設套將向澤遠拉下了馬,真是一箭雙雕,升官又發(fā)財啊。
聰明一世的向澤遠,得意忘形的時候,全然忘記了旁邊的何文棟。
向澤遠現(xiàn)在住在東河壩的一個老舊的居民區(qū)。徐志紅到時,他老伴華阿姨顯得有點受寵若驚,忙將他讓進門,一邊親熱地向里面喊,老向,志紅來了。同時,又是遞水果,又是泡茶。
的確,向澤遠家實在寒磣。家里沒有一樣像樣的家具,更沒有任何說得上奢侈的東西。華阿姨正在看的電視還是老式的長虹。她遞上來的蘋果肯定也是小販的處理貨。
徐志紅知道,向澤遠又在里間爬格子。退休以后,他深居簡出,打發(fā)時間的唯一方式就是寫一點應景的豆腐塊文章。不過,他名聲不好,加上何文棟可能封殺,所以他的文章都是署上筆名后悄悄拿給徐志紅處理。有時候他寫得多了,徐志紅就幫他另外安上一個筆名。至今也只有徐志紅知道,在那些署著“南山”、“江河”等等名字的關于西川歷史掌故、古今名人逸事的小文章背后,躲著的就是那個臭名昭著的向澤遠。
才兩個月不見,向澤遠又老了一大截。頭發(fā)全白,身體因為佝僂而顯得萎縮了許多。徐志紅抓住他伸過來的雙手,冰涼,一把骨頭。
徐志紅喊了聲,老領導,您老人家好啊。向澤遠知道他有事要說,就把他讓到竹沙發(fā)上,說,志紅,來,我們好好擺龍門陣。于是,徐志紅就坐下來,把當時在何文棟辦公室看見的情形述說了一遍。
向澤遠聽了,有些興奮,臉色潮紅,神態(tài)幾乎又回到了當老總的當年。他慷慨激昂地說,他是太囂張,太色膽包天啦,大白天也敢在辦公室搞流氓活動!多行不義必自斃,這回絕不能輕易放過他!
但是,接下來到底怎么辦,向澤遠并沒有什么錦囊妙計。向紀委舉報?向組織部反映?都不現(xiàn)實。這些年,報社內部匿名告何文棟的還少嗎?他還不照樣在臺上?并且,只要誰身上有那么一點蛛絲馬跡,都會招來他加倍的報復。要徐志紅站出來,去具名檢舉,拿他這個雞蛋去碰何文棟這個堅硬的大石頭,他絕對沒有這個底氣。
并且,徐志紅你有把柄嗎?沒有。有證人嗎?沒有。那么,你仍然是何文棟手下一個有職無權干苦力的副總編,只要他愿意,他照樣想怎樣收拾你就怎樣收拾你。
喝了幾口水,剝了幾顆瓜子,搜腸刮肚說了一些話,徐志紅感到再也無話可說,只好告辭。
已經(jīng)出門了,向澤遠又把徐志紅叫住,塞給他幾篇稿子。那是老頭子專門瞄準重陽和國慶這幾個節(jié)日寫的文章。
4
星期五上午是報社的例會,徐志紅照例提前五分鐘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何文棟還是按他的習慣,準點進來。
他輕聲叫了一聲何總好。
何文棟哼了一聲,頭也不抬,眼睛仍在今天剛出廠的報紙上,看不出表情。何文棟的嘴臉他已經(jīng)看了二十多年,應該說他對這個上司太了解了,但實際上還是有太多琢磨不透的地方。
這是一張很滄桑的臉,黃皮寡瘦,永遠陰沉著。徐志紅感覺他的性格中有一種可怕的力量。他猜忌,看見有人竊竊私語就會認為是在商量壞事或者說他壞話。向澤遠下臺的那年底,省里評新聞獎,徐志紅拿了個一等獎,得了1000元獎金。何文棟不但沒有按規(guī)矩加倍給獎,反而找了個岔子扣了他1000塊錢。接手總編以來,何文棟把《西川日報》像自家企業(yè)一樣經(jīng)營。他從來也沒有想過謀求其他職務,因為他對報紙之外的地方都毫無興趣,也不懂。話又說回來,別看他一年到頭連衣服也沒有穿像樣過,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油水大著呢。
當然,徐志紅不知道,何文棟的壞脾氣都與他的病有關。過度焦慮、猜疑,內火太重,傷了胃,壞了肝,這反過來又讓他的脾氣更壞。他是一個死不吃虧的人。不健康是他吃的最大的虧,于是病了,也要通過吃藥,吃最昂貴的藥,花一般人花不起的錢補償回來,這樣他才多少找回一些平衡。報社出納和會計都是他外聘的親戚,加上他從來不在本地醫(yī)院體檢,病就成了他捂在心中的秘密,連廖葦也不知道。因為有病,他一直拒絕應酬。不要說吃喝嫖賭,他連煙、茶都不沾。上班之外,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生活,這樣,他就有了許多神秘感。正襟危坐,不茍言笑,深不可測。
五年前,在人們心中早已定型為一個為黨的新聞事業(yè)嘔心瀝血的好干部,一個工作狂,一個道德模范的何文棟,突然成為一個轟動西川的緋聞主角。
那天剛上班,編輯才坐下來,記者大多還來不及出門,突然魁星樓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何文棟,你出來!你這個偽君子,流氓!色狼!接著,就是一陣讓人心驚肉跳的打門的巨響。
大家都擁了出來,看見司機小孟和資料員周春蓮把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連拖帶抱地推了出來。走近了才看清楚是副刊編輯柳曉笛。
柳曉笛花容失色,跌坐在魁星樓前的草坪上,哭得呼天搶地。幾個和她平時要好的女人拉著她的手,像小孩子一樣地勸。
沒有幾句話,大家已經(jīng)大致明白了原委。
美女詩人柳曉笛原來是一個鄉(xiāng)村教師,后來寫詩出名調入報社做副刊編輯。她老公章樹林,筆名瘦馬,是《西川文學》的編輯,詩人,作家,也是著名的花花公子,平常身邊總有幾個說不清楚的女人。在她最絕望的時候,何文棟勾引了她,并且說了太多海誓山盟??菔癄€的話。他們的地下戀情多年,她已經(jīng)為他打胎多次,何文棟現(xiàn)在卻明白地告訴她,他不可能和她結婚。于是,她覺得被玩弄了,今天要來個魚死網(wǎng)破。
大家都感到意外,何文棟那樣一個乏味的人,怎么可以和柳曉笛搞到一起?
何文棟始終沒有露面??抟魂圁[一陣,柳曉笛最終被幾個姐們塞進了車子,不知開到什么地方去了。
大家以為事情就到此為止了,最多何文棟再花點功夫消災了事,誰知第二天,柳曉笛鬧出更大的動靜來。她提著一袋子據(jù)說有她和何文棟體液的內褲和毛巾,找市委書記,找紀委,找組織部。于是,西川版的“萊溫斯基事件”成為西川全城一個持久的話題。
那段時間是何文棟最黑暗的日子。他每天低著頭,在上班下班的路上匆匆來去。冬天還沒有到來,他已經(jīng)圍上了圍巾,目的是捂住脖子上的抓痕。只有個別親信問起,他才可以坦然撩起衣服,讓他們看背上老婆給他留下的青紫的瘀塊,或者含淚傾訴晚上被逐出家門在車站候車室過夜的屈辱。
好在市委書記鄒奇峰是他的老上級,他最終躲過一劫。鄒書記在常委會上力排眾議,一雙慧眼在常委們的臉上嚴肅地掃過,說,何文棟是西川的筆桿子,政治上可靠,辦報紙還是要這樣的人。
現(xiàn)在,事過境遷,他感覺他經(jīng)過了驚濤駭浪,又活過來了,并且自我感覺更加良好。他堅信自己永遠是一個強者。他戰(zhàn)勝了向澤遠,戰(zhàn)勝了那些若明若暗的挑戰(zhàn)者。他也戰(zhàn)勝了自己,那個病懨懨的何文棟。
現(xiàn)在,徐志紅面對的,是與他遠不是一個段位的何文棟。這些年,他一直在何文棟的陰影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過日子。而今,不幸撞見了自己千不該萬不該撞見的事情,一個驚天的秘密。
他知道何文棟一定是要出招的,而且是狠招。
他到底要出什么招呢?徐志紅感到背心冰涼,再也不敢看何文棟。
廖葦終于來了。她是何文棟悉心栽培的接班人,所以現(xiàn)在報社開會都由她主持。廖葦是一個不會正經(jīng)講話的女人,但這也難不倒何文棟。他總是在會前向她詳細交代。如果會議復雜,或者重要,還事先親自把主持人需要說的每一句話都寫好,讓她照著念。
今天,何文棟也把主持詞寫好了,剛展開,推到她面前,馬上又改變主意收了起來。
他迫不及待,要直接講。他照例用錐刺一樣的目光先掃視了一下會場,連開場白也不要,直接就嚴厲批評起今天的報紙來。一是,漏發(fā)了一位常委的活動,晚報、商報都見了報,我們不上,這是什么道理?二是,今天頭版頭條關于杜書記和下崗工人座談的消息,這么重要,為什么不配發(fā)評論?更嚴重的是,照片上的書記,為什么沒有在中心的位置上?編輯是這么當?shù)膯??值班的老總在干什么?你們的新聞敏感在哪里?政治敏銳性在哪里?
徐志紅一聽,知道何文棟在找他的岔了。他正在想如何過關,手機響了。在鴉雀無聲的會場上,“兩只蝴蝶”的彩鈴聲變得比警報還要刺耳。他一看是老婆的小靈通號碼,忙打開翻蓋,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只聽何文棟把手上的杯子重重一頓,厲聲說,我再次宣布,開會必須把手機調到震動上,不然……
本來,徐志紅這時已經(jīng)緊張得頭上冒汗,突然何文棟不說話了。原來,他看見特稿部的何流鬼鬼祟祟地從外面進來,擠在吳星星的身邊坐下,還親熱地在她背上拍了兩下。何文棟一直對吳星星很欣賞,何流這個動作正好拍到了他那根敏感的神經(jīng)上。他吼道,只要我還在《西川日報》當家,就容不得什么公子哥兒習氣!接著把手向辦公室主任謝剛一指,辦公室給我記住,現(xiàn)在才進來的,扣100元!
何流的父親何立衡是市公安局的常務副局長,很強勢,現(xiàn)任市委書記杜森林也是他家???。副市長兼公安局長吳蜀生又是外地人,公安局的大半個家倒是何立衡在當了。在很多事情上報社有求于公安局,再說,廖葦老公張凱還在他老子手下。因此,他是報社極少數(shù)不怕何文棟的人之一。他不怕扣錢,但一聽說他“公子哥兒”,心中的火呼地一下躥了上來。何文棟話還沒完,他就站了起來,很牛逼地說,你扣吧,不扣是龜孫子!
何文棟完全沒有想到何流會有這樣激烈的反應,一下子僵在那里,說不出話來。
這時的廖葦?shù)惯€聰明了一回,她用手碰了何文棟一下,將他疊起來放在一邊的那張紙又拈了起來,展開,看了一眼,大聲說,下面,請本月的值班副總編輯徐志紅同志,講下星期的編采工作。說完了,看下面還是亂哄哄的,又補了一句,大家歡迎!
于是,掌聲響了起來,很熱烈。
5
會一完,徐志紅忙給陶秀英打電話。
老婆在電話那一頭哭,她罵道,日你先人剛才干啥去了?老娘的電話都不接了?
徐志紅忙解釋,人家在開會嘛,研究下周的宣傳報道。
老婆那頭的聲音更大了:你研究個球!你編報紙都編到老了,仍然是個打不出糧食的東西。昆昆昨天晚上沒有回家,到現(xiàn)在也沒有音信,你難道一點不著急?兒子是我偷人生的嗎?
我告訴你徐志紅,假如昆昆有點什么,老娘跟你沒完!
徐志紅慌了,說,好,好,我馬上回來,馬上回來。
看見徐志紅焦頭爛額的樣子,廖葦上來扯了一下他的袖子,說,看你那個苦大仇深的樣子,遇到啥事情了?
徐志紅很難見到廖葦這樣親切地對他說話,心里溫暖,就將兒子的事情講了。
兒子徐昆一直是他的心病。他姐姐徐丁丁的兒子從西川中學畢業(yè)就被直接保送清華大學,接著又到美國留學,在加州大學商學院從碩士讀到博士,畢業(yè)就在華爾街找到了工作,年薪一二十萬美元呢。外孫的出息當然讓他媽高興,但他畢竟不姓徐啊。老太太更想徐昆有出息,出人頭地,光宗耀祖。但是他就是不爭氣,成績一直沒有好過,好不容易才在西川大學混了個??啤.厴I(yè)找不到工作,成天只知道睡懶覺,打電子游戲。昨天下午,徐昆帶回來一個女孩,樣子一般不說,聽說還是外地農村的,老婆一生氣,借故罵了他幾句,一氣之下就跑了。昨晚一夜沒有回家,手機也關了,現(xiàn)在到哪里找他去?
廖葦說,別急,我派幾個記者分頭找去。
徐志紅仍然沒有信心,苦著臉說,西川這么大,怎么找???說不定已經(jīng)沒有在西川。
廖葦問,他身上錢多嗎?
徐志紅又打電話問老婆。老婆說,我的錢是那么好拿的嗎?他身上就幾十塊吧。
徐志紅就安慰老婆說,沒錢他就還在西川,向經(jīng)常與他在一起的那幾個小子打聽吧,我馬上回來。
看徐志紅急著要走,廖葦又把他叫住,壓低嗓子說,明天我請你喝茶,西川大酒店18樓,到時我給你發(fā)短信。
回到家里,老婆正在給坪山的老媽打電話。老婆說,徐志紅回來了,你直接給他說吧,說著就氣呼呼地把電話遞了過來。
老太太說,你兩口子像話嘛,就一個兒子也帶不好,還給我弄跑了,你們還好意思問我!還不趕快去給我找回來!如果我昆昆有個三長兩短,我是要和你們拼命的!
放下電話,徐志紅說,看看哪些人經(jīng)常和他在一起,還是先向他們打聽打聽吧。
女人說,他那些爛朋友,你有電話嗎?你知道他們住哪里嗎?
徐志紅無法回答。正發(fā)呆,老婆吼道,看你那個瓜逼樣子,還不開車去找!
兩口子下了樓,徐志紅發(fā)動了汽車。這是一輛已經(jīng)跑了三十萬公里的普桑。這車先是何文棟的座駕,后來給了廖葦,前年她換了輛廣本,于是普桑就成了徐志紅的專車。但是他的技術實在太臭,車子也破,跑起來不那么聽使喚。所以,出了小區(qū)老婆就瞪大了眼睛,既要看要找的人,又要監(jiān)視徐志紅的一舉一動,生怕他再弄出點什么。他們沿街一路巡視,見網(wǎng)吧就看。但是轉了大半個城區(qū),后來連車站、廣場也去找了,一點蹤影也沒有。
眼看中午已過許久,徐志紅又困又餓,加上內急,就將車在一家叫“第一家”的米粉店外停下,和老婆走了進去。他急急地進到內堂,找可以撒尿的地方。里面很窄,也很亂。堆著大蔥、蘿卜和生粉絲,還有一堆臭哄哄的豬大腸,蒼蠅亂飛,一地血水。
他正要離開,眼睛突然一亮,正在洗碗池邊一邊洗碗一邊和旁邊的姑娘說笑的小伙子,不就是徐昆嗎?這時徐志紅才記起,昨天來家那女孩的父母是進城開米粉店的。
見徐昆老子找來,女孩就避開了。徐昆也要走,徐志紅忙一把拉住,說了聲,兒子,終于把你找到了,你不知道爸爸媽媽有多著急啊。
陶秀英跟了進來,見到徐昆就哭了,說,兒子,我們回家。
徐昆卻望著天上說,你們走吧,我現(xiàn)在不是你們的寄生蟲了。
他媽哭得更厲害了,說,不要和媽賭氣了,我們馬上回家,媽不吵你。
徐昆看都不看他媽一眼,說,不要說廢話了,現(xiàn)在我不可能回去。
徐志紅有點生氣了,問,連家也不回了,這是為什么?。?/p>
兒子硬著脖子說,不為什么,不回就是不回。
他媽急了,說,你不要說這些混帳話,必須回去。
徐昆轉過頭來,直直地看著他媽說,你們不要逼我。不然,你們是要后悔的。
徐志紅看母子倆又要鬧僵了,正不知如何是好,手機響了,是廖葦。她說,派了幾個記者在外面找,但是現(xiàn)在還沒有任何線索,看需不需要讓公安局張凱他們幫忙。
徐志紅忙說,找到了找到了,真是謝謝你了。
廖葦很親近地說,找到了?太好了太好了,我這下就放心了。記住,明天我們要喝茶哈。
合上手機,他感到很納悶,今天的太陽是從西邊出來的吧?
但是不管怎樣,他的心情好多了。他低聲對老婆說,先穩(wěn)住他吧,我們暫時回去。
6
西川大酒店在市中心。
這是西川第一幢現(xiàn)代化高樓,也是外資在西川的第一個大手筆。二十五層,前年已升為五星。雖然十幾年過去,這樓的外觀已經(jīng)談不上新穎和現(xiàn)代,但它畢竟地處西川最繁華的區(qū)位,像一個門第顯赫的貴族,即使繁華漸逝,仍然不失其尊貴。所以,西川人在這里請客或者做客,仍然是很有面子的事情。
徐志紅清楚地記得,西川大酒店是1996年8月8日奠基剪彩的。那時他是總編助理,分管記者部。7日臨近下班,廖葦來找他,話還沒有說就哭起來。原來,西川大酒店的開工是西川的重大事件,來的副省級領導都不止一位。她打聽到,慶典發(fā)的紅包豐厚,給記者封的都是800元。但是,記者部兩張請柬,竟沒有她的份。徐志紅見廖葦哭著,有些楚楚動人,心一軟,忙將自己的那張?zhí)徒o了她。
廖葦不哭了,直勾勾地盯著徐志紅,說,你是領導,怎么敢打搶你???
徐志紅和她灼熱的目光對接了一下,馬上移開,說,沒什么,這也是工作啊,我到時還不一定去得了呢。
廖葦破涕為笑,溫柔地說,那就我去吧,如果有紅包的話,我們一人一半。
徐志紅很男子漢地說,你這樣也太小看我了吧?
廖葦笑得更嫵媚可愛了,冷不防踮起腳在徐志紅臉上親了一口,然后一揚手,高跟鞋得得得地走了。
廖葦走了好久,徐志紅還覺得臉上熱乎乎的,有一點眩暈。這可是他此生第一次有異性對他如此親昵。他很感動,也很幸福,不禁拿她和老婆比較。他想,這女人雖然說不上好漂亮,但是比陶秀英有文化有姿色有女人味多了,并且也不狐臭。
何況,人家還是副市長的媳婦,那可是高干家庭啊,是天鵝和雞婆的差別呢。
從此,徐志紅就把廖葦時刻在心里想著,念著,時時處處眷顧著。覺得他和廖葦之間,有了一根紅絲線,若隱若現(xiàn),有那么一點溫暖,一點曖昧,很情調,很浪漫,很情意綿綿呢。
但是,廖葦雖說曾經(jīng)是小學語文教師,畢竟是照顧關系進的報社。參加記者部的第一次會,她發(fā)言,一上來就說,你們都是造紙(詣)很深的專家了,我要好好向你們學習……從此,她就有了一個“造紙小姐”的外號。因為是這樣的水平,她當記者已經(jīng)一年多,還沒有真正入記者之門。就是在徐志紅看來,她也完全不是搞新聞的料。
然而她偏偏對自己評價很高,非記者不干。記者,好風光好吃香哦。
不過,徐志紅覺得這樣也好,因為他現(xiàn)在有機會可以英雄救美啦。事實上他的確很誨人不倦,精心為她指點,改稿,甚至代勞完成任務。
有天晚上加班,夜宵是肉絲飯。他們吃的時候挨得很近,廖葦把每一絲肥肉都拈出來,放到徐志紅碗里。偏偏這時,何文棟進來了,他看見徐志紅很下賤很幸福地吃著廖葦拈給他的東西,心里就來氣。因為他也喜歡指導廖葦同志。他當時不露聲色,但他很快就繪聲繪色地將這事告訴了陶秀英,陶秀英大鬧了一場,從此對他實行了最嚴格的監(jiān)控。后來何文棟將徐志紅視為眼中釘,既與向澤遠有關,更與廖葦有關。
徐志紅走進西川大酒店的時候,一個白衣女孩正坐在三角鋼琴后面,彈著《水邊的阿狄麗娜》。琴聲和一股淡淡的咖啡味兒在大廳里輕柔地彌漫。門前停了一輛豪華大巴,許多金發(fā)碧眼的男男女女擁了進來,大廳里盡是哇啦哇啦的外語,讓人有異國之感。
這個地方他很少來。真正直接體驗它還是在前年,老鄉(xiāng)聚會,由一個搞房地產的坪山老鄉(xiāng)買的單。當時的奢華已經(jīng)讓大家太開眼界,太震撼?,F(xiàn)在,這里顯然又重新進行了裝修,更上檔次,更浪漫,更紙醉金迷。
徐志紅突然感到,眼前的一切與他格格不入,對他形成壓力。尤其是隨著電梯的上升,他更加緊張了。他想起了向澤遠當年在這里遭遇的桃色陷阱,他也想到他即將面對的廖葦,以及她背后在公安局當政治部副主任的丈夫,還有何文棟。
徐志紅心中浮現(xiàn)的還有那個至今未破的公安部掛牌大案。文廟街1號,現(xiàn)在報社沒有幾個人知道這就是自己單位的地址。但是對徐志紅來說,它是一枚血淋淋的釘子,扎在記憶深處。
1985年秋的一個星期天,也就是他到報社上班第二天,報社大院發(fā)生了一件離奇的兇殺案:分來報社才一年的秦海波和他的川大同學,以及他還在西川大學讀大二的弟弟,三個小伙子同時在秦海波的辦公室被殺。兇案轟動小城,宣傳部說不能不見報。所以星期一上班,向澤遠找到徐志紅說,你是從新華社來的,秦海波又是你的校友,你來寫個消息吧。徐志紅當即寫了一條800字的消息。第二天見報時卻變成了一句話的簡訊:
前天,我市城區(qū)文廟街1號發(fā)生了一起兇殺案,三個男青年被殺,兇手在逃,公安部門正全力偵破中。
案子一直未破。后來兩年中,報社先后又有3人自殺,為財,為情,甚至什么也不為,吃藥的跳樓的都有。文廟街1號也就是報社大院,更讓人覺得陰森神秘,蒙上了一層不祥的色彩,一時間,社會上的人們都用怪怪的眼光打量報社。
還在胡思亂想,18樓已經(jīng)到了。電梯門打開,徐志紅面對的是悠長又空曠的廊道。一個小伙子站在門邊向他鞠躬,機械地向他說了聲上午好。遠處,有個中年女人推著吸塵器在地毯上嗡嗡地游走。他覺得這兩個人都有些可疑。那些緊閉的房門里面可能也有人在貓眼里窺視,說不定哪扇門會猛然打開,閃出幾個彪形大漢把他小雞一樣架走。但是,他經(jīng)過了幾個房門都沒有異常,倒是里面麻將搓得稀里嘩啦,把他從幻想中拉回來。
他猶豫著叩開1818號房的時候,迎接他的是一股濃濃的香水味兒。他知道這依然是“毒藥”。
廖葦站在門背后,一臉笑容。她今天是一身絳紅色的羊毛套裙,認真化過裝??磥?,她已經(jīng)來了好一會兒,桌上的那杯茶已經(jīng)有些淡了。房間里隔夜的霉味已經(jīng)排凈,空氣清新。室內沒有開燈,外面的光線經(jīng)過雙層茶色玻璃的過濾,淡淡的,柔柔的,照在一尊木雕裸女身上,與薩克斯奏出的背景音樂一起,營造出幾分飄渺,幾分纏綿,幾分曖昧。
看看屋里只有廖葦一個人,徐志紅放下心來。她關好門,挨著他在沙發(fā)上坐下。徐志紅心里有點虛,將屁股往外挪了挪。
廖葦拉了他一把,說,緊張什么啊你?女人可不是老虎,我更不是。我不會吃了你。
徐志紅裝出一副很大氣的樣子,說,誰怕誰???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廖葦。
廖葦臉一下子紅了。她以為徐志紅是在說她前天與何文棟的事情。她低了頭,說,志紅,那天何文棟太不穩(wěn)重了,竟然對我動手動腳的,如果不是你來呀,我可就麻煩大啦。我真的好感謝你喲。說著,她的手已經(jīng)伸了過來,將徐志紅的手捉住。
徐志紅的手小小地掙扎了一下,半推半就,最后還是接受了。他已經(jīng)十幾年沒有拉過她的手啦?,F(xiàn)在,廖葦在表白自己的無辜,自己的純潔,正是徐志紅所希望的。他從來沒有真正愛過陶秀英。他覺得廖葦才是自己真正的初戀。他愿意無條件地將自己交給她。他容忍甚至喜歡她的橫蠻、霸道和為所欲為,他覺得這些正是他所欠缺的。所以,他從來不愿意相信那些關于她的流言蜚語,他不愿意自己真正的初戀情人被玷污。時隔多年,現(xiàn)在她的手又被他握住了,肉是多了些,但是更覺溫軟。此時此刻,即使有人告訴他,她的無辜與純潔不過是一件皇帝的新裝,他也依然對廖葦堅信不疑。
廖葦突然一把抱住了他。他沒有拒絕,甚至情不自禁地給予了回應,也用了用力,耳熱心跳,有所期待。但是,他對這從天而降的幸福還是感到不真實,所以他又始終比較清醒,無法回到當年面對她時的那種狀態(tài)。尤其是她身上散發(fā)出的毒藥味兒,不能不讓他想到何文棟。無處不在的何文棟就像法力無邊的孫悟空,香水分子就是他用一把猴毛變成的小猴子,壓迫著他,控制著他。雖然他們已經(jīng)倒在了沙發(fā)上,但是,他麻木,意識散亂,找不到占領和主宰需要的勇氣與魄力。壓在廖葦身上,肌膚相親,像是摩擦著橡皮。經(jīng)過一番堅持和努力之后,他終于崩潰了,跌倒在她的門前。
徐志紅沮喪極了,他再一次在廖葦面前潰不成軍。
不過廖葦表現(xiàn)得很大度。她說,你是好樣的,今天能來就是男人。
事后,徐志紅才明白,廖葦這一切,不過是一個太長的鋪墊。
廖葦坐在徐志紅腿上,看著他說,估計不久報社班子要調整,你有什么想法?
我沒有想法,能讓我心情舒暢地工作就心滿意足了。不過,何總不是還有兩年才到點嗎?
廖葦把嘴一癟,說,他下月底就到點了。你肯定不知道,他身份證上的年齡是通過我家張凱幫忙改過的。不過,組織部認不認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啦。
徐志紅想到廖葦和何文棟關系畢竟特殊,不敢造次。便反問,你有什么想法?
廖葦來得很直接:我是個敢說敢干的女人,你如果無心,希望支持我。
支持你?我有什么能耐?何況,何總和市委分管我們的李書記,甚至杜書記,關系都那么好。
廖葦說,我們可以給組織部,給紀委,給杜書記寫信,歸納那么幾條。你能真名實姓更好。只要材料扎實,四兩撥千斤,恐怕那時杜森林要保住他也沒有辦法了。
徐志紅一下子感到廖葦是從來沒有的陌生。他什么也不敢答應,什么也不敢拒絕。當他離開1818房時,感覺是在逃。
7
離開廖葦,徐志紅反而陷入了更深的焦慮。
廖葦,何文棟,他和他們之間這種三角關系,剪不斷,理還亂。不過,有一點他是清楚的,三方之中,他是最弱勢。廖葦,不管怎么說也是何文棟的女人,與她有染,就把事情搞得更加復雜了。于是,他覺得自己現(xiàn)在的處境更加微妙,更加危險。
秋意越來越濃。徐志紅緊貼著人行道,走在高樓大廈的陰影下,身上涼颼颼的,覺得明顯有了冬天的味道。彷徨中,他感到自己像一只流浪狗,謹慎,小心翼翼,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又什么地方都不屬于自己。他想抽支煙,但他從來沒有買過煙,因為老婆的預算里從來就沒有這個項目。車壞了,今天他是走來的。想打車,一摸身上連一個鋼蹦也沒有。他老婆從來也不會給他兜里揣一分錢。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感到空前的孤獨。老婆在外面打麻將,說好了中午不回家。報社一百多號人,此時好多都在牌局或飯局上,但是他進入不了任何一個圈子。他心中有很多東西需要釋放,有很多問題需要解答。老婆,向澤遠,坪山的父母和遠在美國的姐姐,他感覺他們都與自己距離遙遠。
拐進一條小街,他記得這條街叫沿河路。街道看起來空曠,細看才發(fā)現(xiàn)這里內容其實豐富。電子游戲,洗腳房,按摩院,歌舞廳,比比皆是。只是它們大都像晝伏夜出的動物,現(xiàn)在處于休眠狀態(tài),到了晚上才蘇醒過來,恢復它們生猛的本來面目。當然也有白天也營業(yè)的。特別是美容院,門半開半掩,門口坐著一個兩個裝扮濃艷的女子,拿眼光勾人。
徐志紅看著好奇,他想窺探,想體驗一下放肆一下,但一捏衣兜,嘆一口氣,很正人君子地快步走過。
到了沿河路和豬市街的三岔路口,他正拿不定主意往哪邊走,突然背上被人猛拍了一下。回頭一看,他不禁啊了一聲,怎么是你???
他完全沒有想到,在他面前站著的是謝剛,報社的辦公室主任。
謝剛抓起徐志紅的手親熱地直搖,說,走,徐總,進去坐一坐。
徐志紅抬頭一望,才發(fā)現(xiàn)他們正站在“浪漫之都”休閑中心的門口。徐志紅心里郁悶,正無路可去,見謝剛熱情相邀,也不推辭,就跟了上樓。
謝剛大模大樣地吆喝著,門前的迎賓小姐,里面的男女服務員,到處都在喊“謝哥”,麻雀一樣唧唧喳喳。這時徐志紅才仿佛記得有人說過,謝剛開了個娛樂城,看來就是這里了。
浪漫之都在西川的娛樂城里不算大。但是看得出來,生意還不錯,大約是這里流動人口多的緣故。上到二樓,長長的走廊兩邊都是包廂,因為白天,客人極少,顯得冷清,昏暗。穿出去,順著一個金屬樓梯上到五樓樓頂,就是一個很大的臨江屋頂花園。花園里有一個玻璃屋,像茶室,像客廳,也像餐廳。旁邊一條人造小溪,鮮紅的錦鯉懶洋洋地游動。
坐下來,謝剛對跟在屁股后面的小姐說,舒紅,你去安排幾個菜,要精致點。再叫個乖一點的妹妹上來,陪徐哥一起吃。
等菜的時間里,徐志紅和謝剛就在玻璃房里喝茶。
徐志紅呷了一口茶,贊道,你這茶真好。
謝剛淡淡地說,雖說是極品鐵觀音,但也只是二三流貨色。如果你喜歡,我給你準備兩罐帶回去吧。
徐志紅見謝剛如此大氣,心中羨慕。就說,想不到你如此能干,你是報社頭號成功人士哦。
謝剛使勁地搖了搖頭,說,我算哪把夜壺喲,你才讓我佩服呢,全省報界都有名氣的業(yè)務權威,學歷、職稱都高,報社一把手的位子早晚都是你的。
徐志紅只以為他在信口恭維,也不當真。就說了句,我把這個副總編能當穩(wěn)就不錯了,哪敢想那些好事。
謝剛定定看著徐志紅說,徐總,你是個好人,我敬重你。只要你雄起,沒有辦不到的事情。謝剛愿意為你盡犬馬之勞!
徐志紅心里熱乎乎的,正要接話,菜上來了。同時,舒紅果然還帶來了一個女孩,雖說氣質比不上舒紅,但是還要年輕漂亮些。
舒紅說,她叫露露,今天專門來陪徐哥。
謝剛對著徐志紅詭秘一笑,說,怎么樣?露露今天就跟你了哈,人家可還是未婚青年哦。
徐志紅看著露露,順水推舟說,好啊,那你和舒紅又怎么說?。?/p>
謝剛裝得一本正經(jīng),說,我和舒紅老搭子啦,舒紅你說是吧?
舒紅斜了謝剛一眼,說,那才不呢,我們早就拜拜了。
徐志紅一頭霧水,但是很快反應過來他們是鬧著玩的。就說,那你們現(xiàn)在破鏡重圓吧,我作證。
舒紅笑了,說,徐哥的面子我敢不給?。课彝?。
謝剛就說,舒紅你過來,我們在徐哥面前要恩愛點。
于是,本來與謝剛對坐的舒紅就和露露換座。她還沒有落座,謝剛就一把將她拉了過去,舒紅就順勢坐在了謝剛的腿上,飛快地在他臉上親了一下才下來。
鬧了一陣,氣氛活躍起來才開始吃飯。徐志紅肚子早就餓了,而謝剛根本就沒有吃早飯,所以飯吃得很快。一瓶五糧液用四個大玻璃杯分了,一人一杯。謝剛不用說了,舒紅和露露看來都是海量,那么一杯白酒喝下去一點反應都沒有。倒是徐志紅,在桌子上就很有狀態(tài)。
看看差不多了,謝剛說,徐哥,我們一起做個按摩,放松一下。
徐志紅很爽快地說了聲好。四個人就下到四樓的洗腳房,舒紅開了一個雙人房間,讓大家進去。
徐志紅才躺下,謝剛就拉了舒紅,說,我們到隔壁去吧,徐哥是正人君子,不像我們這些土匪,我們在這里他放不開。說著,反手把門帶上,和舒紅走了。
露露轉身把門關嚴,從里面掛上鎖鏈,開始脫衣服。
徐志紅想起了向澤遠的故事,有些緊張,在床邊不知如何是好。
露露看他遲疑,就嬌聲問道,徐哥,你不喜歡我是吧?
徐志紅連忙說,不不,你很可愛,我配不上呢。
露露說,那你還不趕快上來,你如果真的不要我,我就慘啦,謝哥肯定不會饒我。接著,她夸張地將耳朵貼在墻上說,你來聽,他們在隔壁好大的動作喲。
徐志紅認真聽了,好像并沒有什么動靜。不過,他想像謝剛和舒紅不同一般的關系,膽子稍微大了些,頭腦也清醒了些。他想好了,除了做愛,他和露露干什么都可以。
于是,他把露露攬進懷里。他想,人們都說,一起同過窗、扛過槍、下過鄉(xiāng)、嫖過娼,有這些關系的才算是真正的鐵哥們。
那么,現(xiàn)在我和謝剛呢?
8
星期天上午十點,徐志紅叩響了組織部長高天鵬的家門。
拜訪高天鵬是謝剛的主意。并且,他把此行的一切細節(jié)都設計好了,包括徐志紅需要說的話。
高天鵬與徐志紅是大學同學。但是他們并不往來,所以報社幾乎沒有人知道他們的這層關系。畢業(yè)的時候,徐志紅去了北京,系團委書記高天鵬直接派到西川縣板橋鎮(zhèn)當黨委副書記。徐志紅回西川不久,高天鵬就是市委政策研究室副主任了。那時他們關系還不錯,有時還通通電話。
一天,高天鵬親自給值班的總編助理徐志紅送來一篇文章,標題叫《小荷才露尖尖角——板橋鎮(zhèn)改革啟示錄》。高天鵬說,他已經(jīng)給向總說好,可以發(fā)明天的四版頭條。徐志紅說,沒問題,我首先好好拜讀。當時市委書記是劉德中,正在板橋鎮(zhèn)蹲點。高天鵬有些躊躇滿志,見到劉書記就匯報了他對板橋經(jīng)驗的看法,還預告了他明天即將發(fā)表的文章內容。誰知第二天高天鵬翻完《西川日報》各版都沒有自己的大作,四版頭條發(fā)的是長篇通訊《趕著鴨子奔跑在致富之路上》,介紹一個農婦貸款養(yǎng)鴨,鴨群發(fā)展起來了又生產板鴨和松花皮蛋,終于成為萬元戶。文章的作者正是徐志紅。三天以后,高天鵬的文章終于見報,發(fā)在四版右下角,六千多字刪了差不多一半。高天鵬打電話給徐志紅,只說了一句,你他媽的吃了人家好多皮蛋啊,然后啪地一聲壓了電話。從此,二人不再往來。
今天,謝剛開車將徐志紅送到這個叫東方威尼斯的高檔小區(qū)門口。因為昨天電話里已經(jīng)聯(lián)系過,高部長語氣親切,連說了幾個一定見。看來,他早已忘記了曾經(jīng)的不快。更重要的是,謝剛還給他準備了兩幅畫,一是本省已故名家馮無眠的《劍門秋色》,一幅吳作人的《牧牛圖》。謝剛說,高部長對古玩字畫很癡迷。因此,徐志紅覺得自己底氣很夠。
徐志紅在門前等了好幾分鐘才等到開門。高天鵬穿了身絲綢面料的睡袍,邊打哈欠,邊說,志紅,你真是稀客。
徐志紅說,好久不見了,來看看你。老同學敘敘舊,同時也想將工作上的事情匯報幾句。
高天鵬邊給徐志紅找鞋套,一邊說,你早就該過來坐坐。我有時候就想,人家把我的門檻都踩斷了,我這個老同學連照面也不打一個,就你腳步金貴。
幾句話說得徐志紅心里熱乎乎的,進門也就沒有了拘束,坦然地坐在沙發(fā)上喝高天鵬夫人田曉禾給倒的茶。高天鵬洗了臉,就帶徐志紅樓上樓下地隨便參觀。房子位于二十六層,頂樓。很寬,近三百平方??雌饋聿皇呛芎廊A,但是裝修很講究??蛷d連著花園,室內具有熱帶風情的植物隔著流水潺潺的整面玻璃水幕,與外面花園里的竹林、花木、溪流、怪石和小徑相互呼應。書房是中式的,一色紅木的仿古家具。墻上掛了幾幅畫,連齊白石、李可染都有,更顯示了主人的尊貴和品位。博古架上,滿滿地放著青花瓷、白瓷、彩陶、黑陶和青銅的壺、盤、瓶、罐和佛像,讓徐志紅看得有些傻眼。
坐下來,徐志紅打開報紙包住的畫,遞給高天鵬。
高天鵬生氣了,說,志紅,你這樣就不像是同學干的了。
徐志紅忙解釋,這畫是我姐姐留給我的,她全家不是去美國了嗎?她公公就是陳鴻儒啊。
高天鵬肅然起敬了,說,我還不知道你家和陳老是親戚呢,他可是大書法家啊。
徐志紅說,姐姐連房子也賣了。去年走的時候,就給了我這兩幅畫。你知道我不喜歡也不懂這個,留著也沒用。你是行家,你這里才是它們該來的地方啊。
高天鵬略作沉吟,說,既然是這樣,就暫時放在我這里吧,空了好好鑒賞,附庸一下風雅。不過,哪個時候你還得拿回去。
徐志紅使勁地搖頭,說,你千萬不要客氣,千萬不要客氣。
高天鵬說,好了,不再說這個了,說說你工作上的事情吧。
正說著,田曉禾進來,一人遞一小碗醪糟蛋。
一小時以后,徐志紅提了盒高天鵬送的鐵觀音出了小區(qū)。謝剛還在門口等著。上了車,他急切地問,怎么樣?。?/p>
徐志紅晃了晃手上包裝很是豪華的茶葉,掩飾不住得意之色,說,該說的都說到了,部長很高興,應該有效果吧。畢竟是同學,他還是很念舊的。
謝剛右手在徐志紅大腿上啪地一拍,說,事情基本成啦!走,我們回浪漫之都慶祝一下。哦對了,露露還可以吧?
徐志紅說,你的人還會不行嗎?
兩個人在車上哈哈大笑起來。
笑完了,徐志紅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這回讓你血出多了。
謝剛說,徐哥,我們之間還說這些干什么!你要關照我,今后有的是機會。其實啊,我給你說實話,那幅吳作人是贗品,只有馮無眠是真的。
徐志紅有點緊張了,說,哎呀,這樣多不好啊。
謝剛又笑了,真品?你幾十萬還買不來呢,哪有那么多啊。不過,馮無眠也值十來萬吧。你知道嗎,何文棟悄悄告訴過我,那年他送鄒奇峰的古董也是假的呢。話又說回來,吳作人那幅畫不是還有集雅齋的鑒定證書嗎?你以為高部長真懂啊?
9
初冬的重慶,本來應該比西川暖和,但是因為趕上了寒潮,細雨霏霏,倒有隆冬的感覺了。坐在車里,還得開著暖氣。
徐志紅是第二次來重慶。上次還是大二那個暑假,和家住江北銅元局的同學李銳鋒一起去的,目的是要走進《紅巖》,走進渣滓洞、白公館和歌樂山那些地方。當年坡坡坎坎的城市并沒有留下好的印象。二十多年過去,現(xiàn)在重慶有太多的摩天樓、高架路和立交橋,磅礴大氣和現(xiàn)代化幾乎讓他目瞪口呆。
在環(huán)城高速的北環(huán)出口,徐志紅被李銳鋒接到了。
李銳鋒大學時和他不但同班,而且一直同宿舍。作為很重慶的重慶崽兒,李銳鋒豪放,義氣,天不怕地不怕。打架,鬧事,晚上在女生樓下撒尿,什么事情都干過。外語系的白曉芙是大家公認的校花。大三的下學期,臨近暑假的一個晚上,宿舍里的幾個男生又在一起盤點班上的女生,打精神牙祭。李銳鋒就說,日你媽我們班的女生有啥子談頭啊,和人家白曉芙比,哪個還有資格稱美女?于是就有人賭他說,都說你有脾氣,你娃敢在白曉芙乳房上去摸一把嗎?李銳鋒大大咧咧地說,這有什么敢不敢的?你輸啥子?全宿舍的都起哄說,只要你敢上,我們每人給五塊錢的菜票。那時的五塊錢,對窮學生來說,比現(xiàn)在的五千元還有分量。李銳鋒馬上答應,說三天之內兌現(xiàn)。結果,第二天他們幾個就在食堂外遇到了白曉芙。她穿了身白色連衣裙,胸前綴了一朵同樣白色的什么花。李銳鋒走了上去,叫了一聲,白曉芙。她還沒有反應過來,他的手已經(jīng)觸到了她的胸脯。緊接著,他轉身對大伙說,你們都說白曉芙的胸花是真花,結果怎么樣?假的,絹花呢!你們輸球了!
白曉芙莫名其妙,說了句神經(jīng)病,恨恨地走了。幾個男生在那里捧著肚子,笑得不可收拾。
他和李銳鋒上一次見面還是在六年前的成都,畢業(yè)二十周年的同學會上。那時他還在重慶一家電視臺當廣告部主任?,F(xiàn)在的李銳鋒,已經(jīng)是《西南財經(jīng)導報》的老總了。雖然當老總,穿西裝,依然很不紳士,甚至可以說他當年的德性一點沒改。見面握手的第一句話就說,你娃車是怎么開的啊,日你媽我在這里已經(jīng)等了一個多鐘頭了。
徐志紅很尷尬,因為他的車實在跑不起來,憑他的技術也不敢跑,所以三百來公里,基本上都是高速公路,他卻跑了近五個小時,只好連連道歉。
李銳蜂說,你就別開你那雞巴普桑了,坐我的車吧。于是徐志紅就上了李銳鋒的奧迪,李銳鋒的司機就開了普桑跟在后面。
在車里,李銳鋒一路接電話,此外就盡說他的報紙。他說他的報紙已經(jīng)有了三十萬的發(fā)行量,廣告收入已經(jīng)達到五千萬,三年內爭取過億。此外他還要多元發(fā)展,現(xiàn)在一個月就要新辦一個企業(yè)。眼下,他正在活動征地辦傳媒產業(yè)園,將來還要爭取包裝上市。
徐志紅聽了李銳鋒的介紹,佩服得五體投地。這個老同學太牛逼太有脾氣了。他由衷地說,和你比,我們那個何文棟實在狗屎。
李銳鋒問,你和他現(xiàn)在關系怎么樣???
徐志紅嘆了口氣,不怎么樣。不過,這幾天他對我好像又好起來了。你看他不是讓我過來開會了嗎?
李銳鋒朝徐志紅瞪了一眼,說,你娃莫幻想。搞不定他,就搞死他。日你媽現(xiàn)在都還不抓一把,你娃這一輩子就洗白了。
在新世紀大酒店報了到,交了會務費,領了房卡和紀念品,李銳鋒說,你那雞巴研討會有啥開頭,走,我?guī)闳ヒ粋€地方玩玩。不由分說,拉徐志紅上車就走,丟下司機去修他的普桑。
奧迪過了觀音橋,在機場路又上來一個絡腮胡子的漢子,李銳鋒叫他三哥,是個做地產的老板。
車子在煙雨朦朧的丘陵上又跑了差不多半個小時,才到達一個叫望鄉(xiāng)湖的地方。這應該是一座大型人工湖,眾多的小島和半島切割了浩淼的水面。植被葳蕤,水鳥翩飛,波光島影在細雨中混沌一片,夢境一般。近了,才發(fā)現(xiàn)有大大小小造型各異的別墅躲在湖灣里。沿著曲折的湖岸線開了一段,隨著一聲汽笛,一艘豪華游輪出現(xiàn)在不遠處的碼頭邊。時近黃昏,船上“夢里水鄉(xiāng)”的霓虹燈已經(jīng)亮起。
在停車場泊了車,李銳鋒帶著他們二人徑直上船??吹贸鰜恚系娜怂皇且话愕氖?,服務員、領班、座中客人,許多人都在招呼李總。
二樓是咖啡廳。推開鍍金的門,水晶吊燈、南歐風格的裝飾,以及咖啡的濃香和小野麗莎的低吟淺唱,讓人完全忘記自己所在的國度。落座不久,又是一聲汽笛,船慢慢離岸,在鏡面一樣的湖面緩緩滑行。
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船在湖中下了錨。他們來到三樓一個叫里斯本的雅間用餐。燒烤,清蒸,軟燒,三哥點的全是海鮮,基本上是徐志紅叫不出名字的東西。紅酒是法國的什么拉菲,服務小姐正要開瓶,李銳鋒忙抓住她的手,說,這個東西不過癮,還是五糧液吧。
吃完飯,服務員將桌面一撤,下面原來是麻將桌,而且是機麻。三哥說,今天麻將就算了,我們三兄弟先斗幾把地主再說。
徐志紅酒有些多,頭暈,就直擺手,說,我不會,你們打吧。
李銳鋒哈哈一笑,日你媽真是個迂夫子,老子他們兩個人怎么打???你娃必須上。
見徐志紅狼狽的樣子,三哥說,兄弟,爭上游你該會吧?我們先教你幾把,算熱身。說著,他開始洗牌,發(fā)牌。然后幫徐志紅看牌,出牌。
打了幾把,覺得差不多了,三哥說,徐總悟性好呢,他完全可以獨立操作了。接著,他從皮包里拿出三個厚厚的信封,拉開三個人面前的小抽匣,分別都塞進一個,說,現(xiàn)在真刀真槍地干了,如果有一家子彈打光了我們就撤漂。
李銳鋒說,三哥的血是放不完的,徐志紅你娃給我好好打,我們狠狠地鏟他。
徐志紅完全沒有想到,不到一個小時就結束戰(zhàn)斗,輸家竟是三哥。李銳鋒贏了幾大千,徐志紅居然也有八九百元的進帳。
三哥爽快地說,說話算數(shù),今天就不打了吧,改天我再加倍拿回來。兄弟們說,接下來干點啥?
李銳鋒說,喊幾個妹妹來吧,今天來了就是玩,玩就玩他媽個痛快。唱歌、跳舞、桑拿,哪樣離得開妹妹???
徐志紅當著初次見面的三哥,又有些難為情說,妹妹就不一定要了吧?
李銳鋒以為他真的是真君子,道學家,就說,你娃放屁。自古以來,英雄美人是絕配!成吉思汗的蒙古武士戰(zhàn)斗力從哪里來?女人。他們有軍妓,他們作戰(zhàn)的重要目的就是女人。古希臘不是因為一個海倫而大戰(zhàn)嗎?貂禪、陳圓圓,也包括蔡文姬、王昭君、文成公主,她們不是改變了歷史嗎?戰(zhàn)爭讓女人走開,日你媽戰(zhàn)爭哪里離得開女人哦,女人是戰(zhàn)爭的主角!至少是戰(zhàn)爭要素。男人死絕了,只要有女人,就可以繁衍人口,重新開動戰(zhàn)爭機器。女人是男人成功的動力,情人是成功男人的游戲。沒有女人緣的男人,就不是成功的男人。徐志紅,我看你娃缺少激情,陰死倒陽的樣子,就是沒有愛情的滋養(yǎng)。日你媽你這趟算是來對了,老子給你娃當一回啟蒙老師。
這時,徐志紅才想起,李銳鋒前些年曾經(jīng)出過一本書,書名就叫《女人與戰(zhàn)爭》,就說,銳鋒研究女人太深刻啦,我們好落伍哦。
三哥笑了,說,就是就是,銳鋒說的是理論,接下來還是聯(lián)系實際吧。
在“夢里水鄉(xiāng)”頂層的一個大間里,幾排沙發(fā)上坐的都是小姐,像是超市貨架上的鮮活商品。三哥悄悄地對徐志紅說,這里的妹妹都長得乖,你可以隨便點殺。
徐志紅第一次面對這樣的場面??粗粋€個表情麻木或者眼波撩人的姑娘,有些不知所措。最后,他見一個年齡稍大的小姐,樣子頗像廖葦,心中便咯噔了一下,就慌亂地朝她一指。
三哥見了,就喊了聲,小妹,過來。那小姐就喜滋滋地過來了。
三哥說,這個帥哥看上你了,緣分啊,你必須給我陪好哦。說著,三哥從褲兜里摸出幾張票子塞給小姐,并耳語幾句。
小姐的牛仔褲到處都是兜,像是專為收藏秘密而設的疑陣。她左右看了看,將錢小心塞進小腿上的暗兜,說,大哥放心。
三哥說,兄弟,我們把你就交給這個妹妹啦。明天早晨八點我們在餐廳會合。
李銳鋒悄悄對徐志紅說,放心玩吧,上次高天鵬過來我也是這樣安排的。
到了外面走廊,小姐說,哥哥,你就叫我丹丹好了。剛才那位大哥交代了,唱歌、保健,做什么隨你,他到時候買單就是。反正晚上我跟你就住船上。
徐志紅想起了浪漫之都,就說,我們就做按摩吧。
“按摩”是在自己房間進行。這是一個只有幾平方的艙室。雖小,但裝修豪華。西式鐵床,地毯,油畫,連中央空調出風口都設計成壁爐。這很像電影里達官貴人在火車或者輪船上坐的豪華包廂。丹丹將墻上開關一按,“壁爐”立即紅光閃閃,有火焰繚繞的效果,使這里像家,更像愛巢,催生著欲望,制造著幸福的感覺。
徐志紅在床上坐下,丹丹立刻依偎過來,勾住他脖子。他正遲疑著下一步,忽然房門被擂得山響。一個聲音在門外吼著,老三,快出來!三缺一,就差你了!
徐志紅心一驚,忙把丹丹朝里一推,半開了門。
門外,一個禿頂?shù)呐肿訚q紅著臉,見了他驚愕了一下,連說了幾個對不起,帶著一股酒氣走了。
經(jīng)過一場虛驚,徐志紅清醒了許多。內心掙扎了一番,狠狠心,他決定不再在這里冒險。就說,丹丹,你今天晚上就不住這里了,真感謝你陪我。
丹丹急了,說,哥哥你不要這樣說,我們就好比是拉三輪的,沒人坐我們吃什么啊。小時候我看電影,看見那些有錢人坐三輪或者黃包車,覺得坐車的好壞,欺壓勞動人民?,F(xiàn)在才明白,人家坐你車,是照顧你呢。不怕哥哥見笑,我老公前年在山西礦上出了事,癱了,兒子才三歲,我出來找不到錢怎么辦啊。
徐志紅聽了,有些心酸,忙摸了兩百塊錢,讓丹丹仍然藏在褲兜里,她這才走了。
艙外夜色濃重,冷雨澆窗,能聽見清晰的風聲,感覺很冷。徐志紅在床上輾轉反側,一夜無眠。
10
圣誕節(jié)就要到了。這種洋節(jié),在西川也一年比一年熱鬧,熱鬧得夸張。文廟廣場周邊的酒店、商家、酒廊和咖啡屋都裝飾一新,圣誕樹不分白天黑夜地閃爍。但是,躲在文廟里面的西川日報社,一切依然按部就班,似乎與外部世界脫節(jié)。
中午,在家的徐志紅剛剛端起飯碗,突然接到謝剛的電話,下午兩點要開職工大會。徐志紅有點緊張,就問,啥事啊?怎么事先一點都不知道。
謝剛說,徐哥,我也是剛才知道,大概是班子的年度考核??赡苓€要說作風整頓的事。這些天何文棟不是經(jīng)常發(fā)飆罵人嘛,他已經(jīng)叫我起草了作風整頓的文件。
下午兩點不到,報社一百多號人已經(jīng)在會議室了。徐志紅進來,在廖葦旁邊坐下,她身上依然是濃郁的“毒藥”的氣息。
那次在重慶,他曾經(jīng)專門去逛了解放碑,給她也買了“毒藥”,并且也是大號。他正心情復雜地猜想她用的“毒藥”是他的還是何文棟的,廖葦已經(jīng)湊過來,說,組織部的人馬上要來了,是班子測評,你可要給我撐起哦。
徐志紅一愣,忙喏喏連聲。
正議論著,一輛帕薩特轎車駛進報社大門,停下。車門打開,下來的是組織部管干部的常務副部長劉懷德一行三人。何文棟快步小跑,親自在門口迎接,然后陪到會議室。
今天改變了以往職工大會的慣例,臺上只有何文棟和劉懷德。會議由何文棟同志主持。熱烈歡迎組織部的領導,歡迎劉部長作重要講話,何文棟同志代表報社班子以及他本人述職,徐志紅同志述職,廖葦同志述職。掌聲一次又一次有禮貌地響起,同樣的認真,同樣的熱烈??雌饋?,西川日報的班子真是一個團結的班子,有戰(zhàn)斗力的班子,能夠帶領報社全體員工發(fā)展西川報業(yè)的班子。
述職完畢,接著填寫測評表。徐志紅分別給何文棟和廖葦在所有“優(yōu)秀”欄里都劃了勾,一絲不茍。當然,他也不能虧了自己。他也用筆,給了自己同樣的待遇。
廖葦將徐志紅的表一把抓了過去??匆娝o她全部都打了優(yōu)秀,燦爛地笑了。但是她很快又板起臉,耳語道,你給他也打優(yōu)秀啦?
徐志紅有點不好意思,低聲說,我有啥辦法?反正這也是走走過場。
測評結束,全部的表冊都由組織部的工作人員收起來了。大家正要散去,性急的甚至已經(jīng)走到了門口。何文棟滿面春風,微笑著檢閱他的隊伍。這時,劉懷德突然宣布,大家稍安勿躁,下面還有一個重要的議程。
待人們重新都坐下了,劉懷德同志目光炯炯地將會場掃視了一回,然后嚴肅地宣布,何文棟同志,因為年齡,已經(jīng)到了領導干部任職的最高年限,市委決定,免去,他的西川日報社黨組書記、總編輯職務,改任,西川日報社,調研員。
緊接著,劉懷德又講,市委對西川日報的班子建設高度重視,一定要由政治上強、懂業(yè)務的同志來做一把手,并且,最好就在西川日報內部產生。所以,我們今天要讓大家民主推薦一名總編輯候選人,作為市委任用的重要依據(jù)。
廖葦看了徐志紅一眼,微笑。
停了一下,劉懷德繼續(xù)講,基本條件是,現(xiàn)任副職黨員領導干部,國民教育本科以上學歷,副高以上職稱,新聞工齡十年以上……
何文棟和廖葦都驚呆了。何文棟臉色鐵青,好一陣,才摸出身份證,結結巴巴地對劉懷德說,我我才五十四呀,分管我們的李書記,一直都說我是高高級職稱,專家,可以干到六十歲,還還有六年啊。
劉懷德嚴肅地說,何總,你我都是領導干部,你應該知道,關于干部年齡的認定,組織上有嚴格規(guī)定,一律以最早的檔案記錄為準。領導干部,年滿五十七歲改任非領導職務,這是全市統(tǒng)一的規(guī)定,任何人概莫能外。如果有異議,可以到組織部干部二處咨詢,核查,甚至也可以找高部長乃至杜書記申述。好了,工作人員發(fā)推薦表!
何文棟呼地站起來,氣狠狠地往外走。他走時的動作太大,帶翻了他桌上的話筒架,先是滾到桌上,然后又掉在了地上。由于話筒還開著,發(fā)出了一連串炸雷般的巨響。
廖葦?shù)耐扑]資格在學歷上被卡住了,所以符合條件的只有徐志紅一個人。她萬萬沒有想到會是這個結果。見自己升遷無望,漲紅了臉,憋了一陣,終于哇地一聲哭了。她將發(fā)到手上的推薦表一扔,回頭朝徐志紅惡狠狠地瞪了一眼,說,你不要得意太早!昂頭也朝門外走了。
不知是誰拍了一下巴掌,全場立即爆發(fā)出一片掌聲。
劉懷德始終菩薩一樣穩(wěn)坐臺上。待大家安靜下來,才鄭重宣布,在新的總編輯明確之前,《西川日報》的工作,由徐志紅同志以常務副總編輯的身份主持。
晚上,高天鵬給徐志紅打來電話,說,志紅啊,你今天的測評情況還不錯嘛,看來,我再推你一把,當一把手問題可能不大啦。只是杜書記已經(jīng)去中央黨校學習,你的事情要等他回來才能上會。你搞編輯工作多少年了?二十五年了?我的媽喲,這么久,把人都給搞迂了,今后可要多接觸社會,解放思想啊。
徐志紅連聲說謝謝部長,熱淚盈眶。
11
第二天,徐志紅還是和往天一樣,八點就到了辦公室。
他馬上就發(fā)現(xiàn)了新的變化。桌子、沙發(fā)全是新的,連文具也換了,鉛筆都是削過的,還擺了一臺尚未啟封的手提電腦。泡茶時,他發(fā)現(xiàn)原先那筒本地炒青也變成了鐵觀音,和上次謝剛送的一模一樣。
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身份已經(jīng)改變,心情大好。當一把手真的是不一樣呢。他抓起電話就撥通了李銳鋒,報告了自己的最新消息。接著,他又給上次重慶研討會上認識的幾個市州黨報老總打了電話,謙遜地要他們多多幫助,盛情邀請他們抽時間來西川玩。
他想,西川日報的重大人事變動,很快就會擴散到全省報界。
剛放下電話,謝剛進來了。徐志紅說,你怎么這么快就添置了這么多的東西?
謝剛說,你雖然還是代理,但事實上已經(jīng)“登基”了,一把手就是不一樣呢。你這個辦公室也太小了,過些天正式任命來了,馬上就讓何文棟搬出來,重新裝修了你再搬進去。你的用車我也想好了,何文棟不是占了兩臺車嘛,那臺別克就暫時讓他用吧,豐田普拉多拿過來你將就坐,才開兩萬公里呢。
徐志紅沒有反對,算是默認。謝剛又報告,廖葦說她身體不舒服,最近都沒法上班;何文棟的老婆也來了電話,說何文棟病倒了,要去省醫(yī)院,可能要住院。
徐志紅有些吃驚,問,你看怎么辦???
謝剛說,廖葦不來正好。至于何文棟,讓他司機送去就可以了,他老婆反正也退休了,雖說他們關系不好,但是真的有了大病,她不能不管吧?當然如果需要,請個護工也行,無非是花點錢。
謝剛一說,徐志紅踏實了,就讓他通知開編委會。
編委會就在徐志紅辦公室進行。何文棟和廖葦都不在,徐志紅心情很放松。他先是感謝大家的信任,然后希望和大家一起共同努力,全面提升報紙質量,把西川日報推向一個新的高度。他也具體講了他的辦報思路,從編采、經(jīng)營到品牌的打造,甚至還說到了報紙的版式、字號和字體等細節(jié)。
不到九點,宣傳部分管干部的副部長關鍵和新聞科長許丹就來了。見面,握手,關部長笑得有些耐人尋味。來不及多問,多想,門口一聲喇叭,關部長轉身就往外小跑而去。徐志紅和許丹剛跟出去,組織部的別克車就到了,這車掛的是9號車牌,徐志紅曾經(jīng)既熟悉又親切,因為不久前它的主人還是高天鵬。車子還沒有停穩(wěn),關部長已經(jīng)到了車前,拉開車門,出來的正是新上任的組織部長陳鋼。徐志紅與陳鋼不熟,只知道他以前是西城區(qū)的書記。不過陳部長十分和氣,客氣地與他握手,讓他心里溫暖。
進會場,徐志紅才發(fā)現(xiàn)除了劉懷德和組織部的干部科長外,付振川也來了,他有些不知所措。好在有關部長現(xiàn)場招呼主持,很快就秩序井然。先是陳部長居中坐下,然后關部長和付振川分坐兩邊,最后徐志紅挨關部長坐了。其余同志,包括廖葦,只讓坐在臺下。
劉懷德宣布,市委決定,付振川同志,任西川日報社黨組書記、社長、總編輯;謝剛同志,任黨組成員、副社長;許丹同志,任黨組成員、副總編輯。免去,廖葦同志的黨組成員、副總編輯職務。劉部長解釋說,廖葦同志另有任用,調市政協(xié)學習委員會,任副主任。
關部長說,歡迎市委常委、組織部長陳鋼同志給我們作重要指示,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表示歡迎!
陳部長輕輕一揚手,掌聲戛然而止,他就講,班子建設意義重大。這次對西川日報的班子主要是充實,加強。在何文棟同志退下來,新的一把手到任之前,是徐志紅同志在主持工作,在此期間,他的工作是努力的,成績是主要的。希望大家深刻理解市委的決定,像支持何文棟同志那樣支持付振川同志的工作……
第二天,徐志紅給陳部長寫了一封信,要求到市地方志辦公室工作,言辭懇切。
半個月以后,徐志紅正式調入西川市地方志辦公室,任副主任。
15
坐在地方志辦公室的舊辦公椅上,徐志紅自己都感到很奇怪,居然沒有多少失落感。相反,他像是坐了一回過山車,在上面心驚肉跳,下來了如釋重負。
不久前他常常盤點自己在酒色財氣方面的“成績單”。
露露,丹丹,還有名字更加虛擬的幾個小姐,有十來個吧?有的手里還留有他給的名片。真可笑,他也像向澤遠一樣的弱智了。名片,會成為定時炸彈嗎?
他還被廖葦拉著去簽過新聞紙購銷合同,他得了紙廠不大不小的好處,廖葦是個膽大包天的人,她得了多少,天知道。
小姐,那一串名字就是一串魚鉤,他吞下去了,掛住他肚腸,想起就痛。還有他得的那些好處,就像一堆石頭墜在心頭,扯著他往深淵里滑落。特別是聽說李銳鋒在重慶打黑風暴中落馬之后,每當街頭警笛響起,他就緊張不已。
現(xiàn)在,他突然覺得一切釋然,一切變得如此簡單。他把過去的名片全部扔進紙簍。預存的手機話費用完了,干脆停了機,反正也沒有人再給他打電話。有一天他下班路上遇到嘉小輝,告訴他鄧曉崗離婚、報社在城西新區(qū)買地蓋樓準備搬出文廟,這些報社的重大事件,也沒有在他心中激起一絲波瀾。他完全鉆進了故紙堆,研究李白、杜甫和陸游在西川的行蹤,研究那幾個人們耳熟能詳?shù)牡胤矫?。他覺得漸入佳境,文聯(lián)和政協(xié)的刊物幾乎每期都有他的文章。
當然,他最高興的事情是他的兒子和女朋友辦了個“西川牛肉面大王”的面館,生意興隆,還說將來要開連鎖店呢。
16
又一個秋天來臨。
傍晚,西風陣陣,河堤上落葉如雨。徐志紅照例陪老婆沿河堤散步,一走就是幾公里,走得背上冒汗。
回家,還沒進門,就聽見座機電話驚炸炸地響,經(jīng)久不息。他拿起來一聽,卻是謝剛。自從離開報社,這還是第一次呢。
謝剛說,徐哥,我們兄弟好久沒有見面啦,好想念噢。平時鬼忙,身不由己啊。不過,你的電話也老打不通。是怕我們干擾你寫傳世之作哈?
看來,兄弟們還沒有完全忘記自己。徐志紅心里一陣溫暖。才寒暄了幾句,謝剛突然問他:何文棟的事情你知道了嗎?
徐志紅無動于衷,說,他關我什么事?
見徐志紅真的一無所知,就告訴他:今天下午,何文棟跳樓死了!
原來,何文棟退下去后,重新和廖葦打得火熱。反正他們有的是時間。時間一久,膽子越來越大。誰知道廖葦老公張凱早就盯住他們了。昨天上午,他們在城西一個出租房里幽會時,被張凱帶人現(xiàn)場抓住。張凱說,我手里有你們搞流氓活動的錄像資料,蠻好看的噢。你們必須按照我的要求,各自寫出讓我滿意的交代材料,不然的話,我要起訴你們,還要將東西放到網(wǎng)上去,讓你們的臭名傳遍天下。廖葦打死不寫,哭鬧著跑了。但何文棟嚇壞了,乖乖地按張凱的要求寫了,不但交代了他和廖葦關系的始末,而且還在威逼下把自己說成是禽獸,是流氓,色狼,是豬狗不如的東西。何文棟不堪奇恥大辱,一回家就從他家陽臺上跳下去啦。由于他寫了遺書,事情是明擺在那里的,公安局的結論也出來了,報社和家屬都想大事化小,盡快了事,決定明天上午十點舉行遺體告別儀式,對外的統(tǒng)一口徑是抑郁癥自殺。
謝剛說,你愿意參加追悼會嗎?付振川要我征求你的意見。不過我告訴你,報社多數(shù)人都不打算參加呢。
徐志紅沉默了好一陣,才說,我去,我去,明天上午十點,我準時去。
責編:朱傳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