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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姆宋珠

2012-05-08 05:08楊獵
星火·中短篇小說 2012年4期
關鍵詞:巧巧玉蘭

楊獵

1

宋珠第一次來位于“丹楓苑”小區(qū)的江家是江上舟替她開的門,當門拉開一條縫時江上舟又馬上推了回去,同時客氣地說道:“你找錯門號了。”

門“咔嚓”一聲,貼到了宋珠的鼻尖上。她只好退后兩步,壓低聲音道:“你是江老師吧,我,我是謝松介紹過來……工作的宋珠?!币婇T仍未有動靜,她又稍稍提高些音量再說了遍。

門果然又開了,江上舟滿面疑云地審視著眼前這個身著松松垮垮的古裝戲服、臉上涂抹油彩的女人,問道:“你,你就是來做保姆的?”

宋珠訕訕地笑笑,不好意思地說:“我剛……演出完,謝松說你一點半要走,我來不及換裝就急著趕來了?!?/p>

江上舟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閃開身讓進了宋珠。

這是套三居室的房子,客廳非常寬敞,陽光透過整面鋼化玻璃墻,將客廳照得比外面綠樹掩映的街道明亮得多。江上舟沒有讓宋珠坐下的意思,他自己也站著:“情況謝松跟他姐姐聊過,我不是太了解。本來是我太太回來等你的,她臨時有事來不了,具體的安排讓她與你細談?,F在我只跟你確定兩件事,第一你是否決定做,第二你什么時候開始……工作?”

就這被陽光普照的大客廳,宋珠心里已決定了,無需再看自己的住處或廚房陽臺衛(wèi)生間什么的。宋珠此番趕來,就是特意了解她的“工作環(huán)境”,她對此似乎比較在意。她仿佛還沉浸在剛才的演出氛圍中,將兩只長長的袖子用“水袖功”捋上來,露出一雙微微紅腫且布滿細細裂痕的手背,雙手快捷地將掛落下來遮住眼睛的一綹頭發(fā)用發(fā)夾夾住。她說:“江老師,我決定今天就正式開始?!?/p>

“好,那你下午六點再來,把你的身份證件和隨身的生活用品全帶上,哦,可別再穿這樣的行頭過來了?!苯现圩詈笠痪湓捯衙黠@把她當作家中一員了。

宋珠羞澀地朝江上舟笑笑,輕聲軟語道:“怎么還會呢?”

晚上,江上舟赴朋友宴請后回到家,竟一點沒認出坐在沙發(fā)上與謝玉蘭聊天的宋珠,以為她是妻子的同事或女兒的某任課老師。直到宋珠站起身,畢恭畢敬地喚了聲“江老師”后,他心里才猜到或許是中午來過的那個保姆。他的眼睛亮了下,原來她長相挺清秀的,身段也健美勻稱。他真的一點都無法將中午的她與眼前的她套在同一個模型里。

謝玉蘭說:“阿江,這個小宋的動作非??欤挥靡恍r零幾分就把飯菜做好了,而且做菜的手藝十分了得,巧巧吃得汗流浹背的。桌上還有些剩的,你去嘗嘗?!?/p>

這時謝玉蘭的弟弟從衛(wèi)生間出來,對江上舟說:“姐夫,以后你下班再不用做伙頭軍師了?!?/p>

江上舟拍拍內弟的肩膀,頻頻點頭,果真走到餐桌旁,拿起筷子挾了塊蝦仁丟進嘴里,慢慢地嚼動了會,晃動著頭贊許道:“不錯不錯,味道不比我剛才的四星級酒店差?!?/p>

謝玉蘭姐弟和宋珠都笑了。

事實上,蝦仁的味道怎么可能與四星級酒店的美味佳肴相提并論?何況還是早已沒有了色香型的剩菜。江上舟之所以如此褒獎,不是為迎合謝玉蘭姐弟,更非取悅宋珠,他只是在巧妙地表達“請保姆”這個提議經過事實檢驗是正確的。

江上舟早跟謝玉蘭建議過請保姆一事。謝玉蘭的體質向來羸弱,還有嚴重的心律不齊等心臟疾病。她在審計局的工作并不清閑,一年中總有五分之一時間得請病假。但無論是她一臉倦容地回家還是病懨懨地倚在床上,江上舟都不忍心讓她再去操勞晚餐了。他每每無奈地推掉應酬趕回來煮飯做菜,雙休日也大都呆在家中洗衣或收拾房間??伤吘故且粋€職業(yè)學院的副院長,完全有經濟能力雇請保姆,何苦聽到鈴聲就急著趕回家當伙頭軍師呢。當然謝玉蘭的拒絕是有深意的,她說女兒住在學校,就兩個中年人還雇傭保姆,給人的印象是有錢沒處花生活太奢侈了。

江上舟自然聽出了干審計職業(yè)的妻子的弦外之音,他可是一個在臺上的領導,千萬別讓人產生浮想聯(lián)翩的話柄。某些被查出問題的領導,就是在細節(jié)瑣事上不注意檢點引火燒身的。

兩個多月前的中考,女兒巧巧從私立初中考入了普通高中,學校離家不遠,也沒有學生宿舍。于是江上舟再與妻子重提請保姆的事,謝玉蘭便同意了。正好謝松的兒子可以入托幼兒園,便將此前雇請照看幼兒的保姆推薦給了姐姐。

2

宋珠當住家保姆有前提條件,這在她從事這一職業(yè)之初便定下的。首先她每周兩個雙休日的下午得放假,其次是她認識的人找她或見她與生人在一起時,東家別稱她是傭人什么的。如此的條件擺出來雇主大多會蹙眉搖頭,真是搞笑,保姆難道成了“非典”時期的板藍根沖劑?然后一臉不屑地拂袖而去。好在宋珠從不借助中介撮合,均是經前東家或熟人推薦的。她干活賣力又細致干凈,會燒菜做面又不生事非,凡有意向雇請保姆的家庭一聽說,便忍不住叫來試試,一試就試上了。

每周兩個雙休日的下午,是宋珠與一幫年齡相仿的越劇迷淺吟低唱或自娛自樂的時間。宋珠來自浙西地區(qū),原本很難成為“玩票”的,是她向嫁到越劇故鄉(xiāng)嵊州的表妹阮忻忻再三懇求,表妹見她執(zhí)著,就跟大姑子商量,大姑子看在弟媳份上,又考慮到搬搬道具、跑跑龍?zhí)椎男枰?,就讓宋珠參與進這個業(yè)內小有名氣的票友劇社中來。

在票友劇社聚集的湖濱公園,宋珠結識了厲民,沒有浪漫的過程和值得記憶的瞬間,純粹相遇的次數多了彼此熟絡并產生了好感。厲民是景區(qū)個體攝影攤的老板,說是老板,其實就他一個人,寒暑假他的女兒偶爾會過來幫忙。厲民敬佩這些毫無報酬的越劇迷,曾偷偷給她們拍過許多劇照,沖印好后送給她們保存。生意清淡時他會過來與她們搭訕,他跟阮忻忻說:“我老婆過去很喜歡聽‘小百花的茅威濤、方雪雯的演唱,家里有許多磁帶,她常常是聽著《梁?!贰段迮輭邸匪斓??!币慌缘乃沃椴遄欤骸澳悄愫尾粠齺磉@里聽李姐現場演唱,她的《黛玉葬花》是一流的?!眳柮竦哪樕闲词チ斯鉂?,聲音喑啞地說:“她去年生病走了。”宋珠“哦”了聲,許久說不上話來。

宋珠在江家落腳不久便逢國慶長假。江上舟一家準備去云南旅游,這期間他們給宋珠放六天假。她在感激的同時,也顯出些許的茫然來,江家顯然不希望她呆在沒有主人的家里。她很識趣,心想等江家人離開的同時,她就把門鑰匙交還他們??伤齼刃闹鴮嵖章渎涞?,如何度過六天假期反而成了她頗費躊躇的事。阮忻忻在教育局做后勤保潔員,她早說過國慶節(jié)要與大姑子回嵊州,宋珠自然不會厚著臉皮跟她們去。她有幾次冒出干脆到厲民的攤上幫忙,長休假景區(qū)拍照留影的游客少不了,她幫他照看攤子,他一定十分樂意。問題是到了晚上她宿在哪里?難不成也跟著他回家?她隨即就罵自己無恥。

看來她只能回德縣西禾村了,那是她自己的家。

除了春節(jié),宋珠一般不會有假期可以回老家。她每次回去都是老公寧國豪再三打電話,說小兔想媽媽了。她清楚這是寧國豪的借口,其實是他想她了,更確切地說是想她的身體了。偶爾她也會被身體折騰得盼老公打來電話,她便順坡下驢地回去一趟。自然大多是被他的電話糾纏得心煩意亂,就利用雙休的某個半天,匆匆趕回西禾,寧國豪一定是猴急地等在房間里。兩人在床上翻云覆雨地忙過一陣后,她再去隔壁的婆婆家看望兒子女兒,吃過晚飯她又會與他們呆上一會,問問女兒小芹的學習或生活情況,再給兒子小兔搞一下個人衛(wèi)生,然后雇一輛村里的“摩的”趕到長途車站,乘上開往省城的最后一班長途客車。

江家三人一早就要出發(fā),宋珠也只好早早地離開“丹楓苑”。

天色尚未完全放亮,馬路上冷冷清清的,間或有幾個晨練的男子從身邊跑過,帶過一股濃烈的男性氣息。宋珠不自覺地翕動了下鼻翼,眼神便顯得有些發(fā)飄。街兩旁除了幾家供應早餐的飲食攤鋪外,其它的商店門都緊閉著。即便營業(yè)了宋珠也不想買什么帶回去。衣服之類都是過年才買,而食品更是多余,寧國豪自己就在家開著一家小食品超市。宋珠只在隨身的小挎包里放了瓶“資生堂”護手霜,那是江上舟前些日子在日本旅游時買回來送給她的,一共兩瓶,她想到婆婆常年累月地替小兔洗衣擦身,手背早已開裂得如老樹皮一般,就決定拿一瓶給婆婆使用。

宋珠空著手登上了回家的長途車。從省城到西禾只需兩小時零幾分,她連點心和飲用水都省掉了。

鄉(xiāng)村的上午依然靜悄悄的,國慶休假對鄉(xiāng)村來說是淡漠的。鄉(xiāng)野村落只有到了春節(jié),那才會出現人來車往、雞飛犬叫的盛況。這里的大部分人都是去廣東打工,即便像宋珠這樣就近在省城打工的人,大多也是享受不到國慶假期。

寧國豪的食品小超市尚未開門,這對宋珠來說一點不意外。幾乎所有令人憎惡的“吃喝嫖賭”劣行在寧國豪身上都能找到,相比之下,“懶”就成了一個中性詞。宋珠繞過小超市,在自家屋前掏出鑰匙,打開門步入房間。

孰料,迎接她的卻是一幅令她瞠目結舌的畫面。如此的畫面在她腦海里經常浮現卻從未親眼目睹,今天讓她撞上,使她不知該怪罪還是感激江家給她的休假了。自然這屬于事后的糾結,當下宋珠不會有如此迅即的思維或感嘆,完全只有聽憑下意識的擺布了。

宋珠狠狠地將門碰上,發(fā)出一聲雷鳴般的震響,這響聲驚醒了床上的兩個人,那女的反應相當靈敏,只稍稍一怔就一個魚躍,迅速地套上長褲和體恤衫,提上高跟鞋一溜煙地躥出了房間,連床角上的褲衩乳罩都未及穿上和帶走。待宋珠反應過來時房門已然闔上,那女的像影子般在眼前倏地消失了,她甚至都來不及記住女的長什么模樣。

寧國豪倒是一點不怵,只抬了抬頭,懶洋洋地說:“你是特地回來抓我的?”見宋珠鐵青著臉,他也就識趣地不再說刺激她的話了,艱難地坐起身,然后側著身尋找自己的褲衩。這時,在一旁的宋珠突然抬起一只腳,對準寧國豪肥大的屁股猛地一腳踹過去。寧國豪猝不及防,兩手又抓著褲衩,被宋珠后面用力一踹,整個人便滾到了床下。宋珠一言不發(fā)地轉身離開房間,關門的聲音一樣震天動地。

宋珠蹬蹬蹬地跑到婆婆家,小芹和小兔一個在看連環(huán)畫,一個在地上爬滾。宋珠進去二話不說,扔掉小芹手上的連環(huán)畫,又一把抱起地上的小兔,然后拉起小芹的手,邊往外走邊說:“小芹小兔,媽帶你們去縣城玩?!?/p>

坐在靠椅上的婆婆滿臉愁容,也許她已聽到了兒子房間傳出的幾聲巨響,見到怒氣沖沖的宋珠便明白了怎么回事。她趕緊從身后取下一條毛巾,追到門口說:“阿珠,帶上毛巾,把小兔的手擦擦干凈?!彼沃榻舆^毛巾,這才想起小挎包里還裝著給婆婆的護手霜,便迅即地從包里取出來,遞給婆婆:“媽,這是防手開裂的,你拿去用吧?!?/p>

3

夜色很濃了,宋珠才帶著小芹小兔回到婆婆的住處。她馬上給小兔洗了澡,抱上床睡下,又囑咐小芹趕緊洗臉洗腳睡覺,然后將兒女換下的衣褲洗滌晾出,完了對正在織毛線的婆婆招呼了聲:“媽,我走了?!逼牌耪酒鹕?,小心翼翼地說:“阿珠,這么晚了,你還趕回去?已經沒班車了,就跟媽擠一晚吧?!彼沃榘碘?,婆婆心里其實什么都明鏡似的,只是也沒能耐再管老大不小的兒子了。她口氣酸澀地說:“今晚我去東禾擠一擠,剛才跟他們通過電話了。明早就回省城?!?/p>

婆婆乞求般地望了宋珠幾眼,見她一臉固執(zhí)狀,便說:“那你路上小心些?!?/p>

宋珠回娘家住,擺明就是對寧家無聲的譴責。在宋珠父母不算寬暢的家里,還住著宋珠大哥一家五口,宋珠只能在走廊的過道上臨時搭一張起早鋪。這個狀況,宋珠的婆婆是知道的。

狗改不了吃屎,這句話用在寧國豪身上再貼切不過了。宋珠在月色昏暗的機耕路上緩緩地走著。此刻,她心中的火氣怨恨早已消退。寧國豪的丑聞她還聽得少嗎?在省城打工五六年,她經常能遇到來自西禾的老鄉(xiāng),有的是她當代課教師的同事或學生,有的是與她相處不錯的小姐妹,她們中有些會不經意地將寧國豪的“風流”抖出來。每每聽到如此的信息,她的臉上會禁不住泛起羞恥的紅暈,仿佛干那丑惡勾當的是她自己。從內心講,宋珠寧愿沒有今天這種親眼目睹的機會。明擺的,碰到了她又能拿寧國豪怎樣?只有徒增自己的痛楚悲憤罷了。要說能懲罰他的措施也有,便是不再理睬他的電話糾纏,那不等于也在懲罰她自己嗎?宋珠朝著蒼茫的夜空深深地嘆息一聲。她清楚自己的個性,那便是肯定要懲罰他的。她無法面對自己的眼睛。

憶起十二年前,寧家吹吹打打地把她從貧困的東禾小村娶進了相對富裕的西禾大村,一夜之間,模樣俊俏的她便成了西禾名副其實的鳳凰。寧國豪是給西禾及周邊幾個村鎮(zhèn)跑運輸的,長得也算一表人才,公公更是大權在握的村長,接下來她這個高中生又順利地進了村中心小學做代課教師。五年之后,公公為她謀到了一個去縣教師學院進修然后轉正的名額。然而就在她快結業(yè)時,一場轟動十里八鄉(xiāng)的丑聞誕生在她的家庭。寧國豪把一名即將出嫁的姑娘睡大了肚子,娶那姑娘的婆家是外村的,當晚便糾集了幾個男子帶上棍棒守候在村鎮(zhèn)公路旁,等寧國豪的汽車一到,他們便堵住了他,拖下來就是一頓暴打。直到第二天清早,公公婆婆才被告知兒子已躺在縣醫(yī)院搶救。最終寧國豪的性命是保住了,可一條腿從此徹底地廢了。公公原本就患高血壓,兒子弄出如此丟人的事,他又羞又惱,急火攻心,腦血管猝然崩裂,當即一命嗚呼。

所謂禍不單行,已一歲半的小兔不能坐直,不會喊媽,去省醫(yī)院一檢查,宋珠當即癱軟在地,兒子竟是嚴重的腦癱患兒。從這一刻起,宋珠辭掉代課教師,抱著小兔去北京上海的各大醫(yī)院求治,除了花掉他們的積蓄外,效果并不明顯。仿佛又是一夜之間,宋珠感到自己從鳳凰變成了烏鴉。小學校長倒是希望她繼續(xù)來代課的,可宋珠覺得自己再沒有臉站在講臺上了。

翌日中午,宋珠回到了省城。她在一家飲食店吃了碗面條,就直接來到湖濱公園。昨晚在父母家嘈雜逼仄的過道上睡覺時,她對自己勸說開導了無數次。畢竟她才三十四歲,往后的路長得讓她不寒而栗。

公園內人聲鼎沸,熱鬧非凡。宋珠來到厲民的攝影攤前,果然有幾個人等著拍照取照,厲民在給一個顧客找錢,然后領著那人去湖邊的一艘“畫舫”前,擺造型,退后幾步,“咔嚓”一聲。

厲民回轉身發(fā)現了宋珠,隨意道:“今天這么早,你們那些小姐妹都還沒來呢?!彼沃樾α诵φf:“這幾天人數湊不齊,幾個主角都回老家了,要過完假期才來?!眳柮胥露攸c點頭,說了聲那你坐一會吧,便忙著招呼顧客去了。

宋珠逮著空檔道:“厲民,有什么忙我?guī)偷蒙系?,別客氣,這幾天我也放假,沒事干?!?/p>

“那你不回老家?”厲民下意識地問,見宋珠低低頭,便不再等她回答了,“本來我吃飯或上廁所你可以幫我照看一下攤子,不過我女兒這幾天都會過來,她現在去吃飯了?!?/p>

“哦?!彼沃槁犃松陨允淞讼拢南雲柮駴]拿她真正當朋友待,假設是女朋友的話,厲民必然讓女兒回家而樂得將她留在身邊。她有些怏怏然,走也不妥,坐在那里更尷尬。這時,厲民的女兒文麗來了,拽住厲民的衣角說:“爸,我同學邀我下午去她的新家玩,能不能吃過飯讓我去?”

厲民的思維可能還在拍照上,一時沒反應過來,旁邊的宋珠開口了:“厲民,讓你女兒去吧,忙的話我可以替你照應?!眳柮襁@才快速地思忖了下,剛才他純粹是客氣,不愿麻煩宋珠,現在她又一次表達了替他照看攤子的意愿,他若再拒絕肯定會招致她的誤會,于是他轉向女兒:“宋阿姨肯來幫我照看,等會你就過去吧。記著別弄得太遲回家?!?/p>

文麗頗興奮,露出了羞澀的笑容:“謝謝阿姨?!庇洲D向厲民道,“爸,那你快去吃飯吧,我跟阿姨交待些注意事項。”

文麗與許多同齡姑娘不太一樣,她勤勞懂事脾氣也好。宋珠發(fā)覺自己與她不足半小時的接觸中,馬上產生了某種無法言表的親近與信任。宋珠想到小芹也是這樣一個懂事的女孩兒,也許她們都生活在不健全或不健康的家庭的緣故吧。宋珠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4

公園內的人流漸漸稀少時,宋珠拿出手機瞟了眼時間,跟厲民說:“厲民,快四點半了,你若信得過我,我替你先回家做晚餐,這樣,你和女兒回家張嘴就能吃上熱乎乎的飯菜了。”

厲民聽罷著實吃了驚,暗忖她今天的言行似乎都帶有別樣的意味。是她已解除了婚姻?還是純粹的友情體現?或者另有用意?厲民起初與越劇迷的接觸中,反而是這個長相討他喜歡的宋珠對他最關注最近乎,開始他頗納悶,后來憶起好像是他說了老婆去世后她才對他熱絡的,他便猜測她也是離異或喪夫。于是他在看她的眼神里注入了些許情感與向往的內容,行動上也體現出對她的關切照顧。正當厲民欲邀她來家做客時,無意中從另一個“玩票”的口中聽到她原來是有丈夫的。此后,厲民對宋珠的關注便冷淡了,不過他并不反感她此前的熱絡,畢竟她讓他的心溫暖過一段時間,而她從未向他提過任何索求的事項。

厲民抓抓自己的頭發(fā),嘿嘿地笑了笑。他巧妙地說:“老熟人了有什么不放心,再說我那廚房是獨立的。只是你這樣無條件幫我我有些不好意思。”

“那就別不好意思了,告訴我地址,再把廚房鑰匙給我。”宋珠溫婉一笑道。

厲民掏出一串鑰匙,取下其中一把交給宋珠,“很近的,朝陽新村3幢3單元102室?!闭f完又從另一只口袋里摸出一把錢來,抽出一張五十元面額的遞過去,“你經過菜場時順便買些肉和蔬菜。冰箱里只有一條小黃魚?!?/p>

宋珠接過鑰匙而把錢推了回去,邊走邊說:“我也不能白吃呀?!?/p>

宋珠走后不久,厲民打電話給女兒,說宋阿姨正在他們家?guī)椭聿停柠愒琰c回去給她指指擺放油鹽醬醋的位置。女兒可能聽出了父親另外的一層意思,遂答應一會兒就回家。

厲民回到家時,一桌在他看來實屬豐盛的晚餐擺好了。他心情非常不錯,宋珠走后他又做了幾票生意。長期在景區(qū)拍照,他有了經驗,越在夜幕快降臨時留影的客人越多,因為此刻晚霞在天邊露出了瑰麗的色彩,而倒映在水中宛若撒下了一把金子。留影的多是中老年客人,將絢麗又貴氣的晚霞作為背景,也是寄托了自己晚年生活的一份期盼。厲民堅定地認為至少有一半以上的游客是帶著這個心愿留影的。

這一頓飯,厲民和宋珠都吃得相當開心,本來厲民要宋珠喝些酒的,但宋珠婉言謝絕了,厲民就自斟自酌。等文麗吃完飯回自己房間后,厲民的話就多起來,夸宋珠的菜做得好,夸宋珠長得比城里人干凈,眼神也隨之放肆起來。宋珠幾次像女主人似地催他快點吃,她要收拾碗筷鍋灶了,而厲民則嘻皮笑臉地不睬她。借著酒勁,他的話越來越大膽,眼神越來越轉不動了,當再次聽到宋珠說要收拾碗筷時,他說:“阿珠,慢慢來吧,你不是休息嗎?遲了就在這里……休息吧。”宋珠催他的目的之一就是要讓厲民先說出這句話來,然后她便順從般地小聲道:“那也好,不過我得聲明,我跟文麗睡一起?!?/p>

厲民愣怔了下,他剛才的話是沒有當真的,他也不敢當真。但宋珠的回答卻令他難以捉摸,是婉轉地答應抑或只想借宿他家?看來酒是有些喝高了,他的腦海就不像海水那般清澈,而如膠水般黏稠了。他大著舌頭說:“這,這得問問文麗,我可……做不了主?!彼沃檎酒鹕?,莞爾一笑道:“好,說定了,文麗同意的話,這幾天我就睡在她房間?!?/p>

文麗舉雙手贊同,如此她可以不用洗菜煮飯,更重要的是這幾天她不必去公園幫父親照看攤子,完全可以按自己的意愿度假了,這是宋阿姨跟她商量時暗示她的。

不巧的是,第三天午后,天空下起了雨,而且驟然間就下成了暴雨。厲民與宋珠趕緊撐起碩大的晴雨傘。雨是淋不到了,可游客也驀地沒了影子。厲民仰頭望望天空,黑壓壓的烏云正慢慢地向周圍擴散,雨顯然一時半會停不了。再如此呆著,他們倒成了雨中一景,很寫意的,若有攝影愛好者從遠處用長焦將他們拍攝下來,沒準能拿大獎。厲民的手碰碰宋珠:“阿珠,雨太大,不會有人來照相了,我們回吧?!?/p>

宋珠也覺得雨一時頗難停歇,便點了下頭。兩人又迅即地收起攤子,該鎖的鎖上,該帶的帶回,默契得如多年的搭檔。厲民從柜子里拿出一把皺巴巴的雨傘,說只有一把備用傘,兩人將就著撐回去吧,反正路不是太遠。

宋珠好久沒與男人挨這么近了,有些別扭又有些微的溫馨。兩人都不說話,或許是簌簌的雨聲太干擾,要說些什么只有高八度地吼了,這無疑不符合當下的氛圍。他們能表現的只有最大限度地把傘面讓給對方多些。

回到厲民家,文麗不在,厲民的眼睛不易察覺地亮了下,他馬上給女兒打電話,問她在哪里。文麗說在同學家玩游戲,晚飯前一定回來。厲民忙說不著急不著急,他在家里沒見到她就隨便問一聲。

宋珠換下濕漉漉的鞋襪,找了一雙文麗的舊布鞋趿上。厲民在旁邊說:“阿珠,你的褲腳也濕了一大片,要不拿條文麗的長褲換?”宋珠笑笑說:“不用,馬上就能干的?!?/p>

厲民回自己房間換鞋褲去了,宋珠有些不知所措,現在弄晚餐顯然太早,躺上床休息一下更不妥,她總不至于不吭一聲將房門鎖死吧,那等會厲民進來必然產生誤解,不行不行。外面又下著大雨,宋珠只好坐在文麗做功課的靠椅上假寐。

果然,厲民一會兒就過來了,他坐到床沿上,隨意地拍了下宋珠的肩。宋珠睜開眼睛,發(fā)現他換了套單薄的休閑衫,她下意識地裹了裹身體。

“阿珠,我,我還是想問,休息這么多日,為什么不回家?”厲民突兀地問道,但聽口氣又十分隨意。

在之前的幾天,白天忙著拍照、兜生意,人來客往的也說不上多少連貫的話,晚上宋珠管自己收拾碗筷及廚房,偶爾還會替厲民和文麗的衣服洗洗,做完事她就躲到文麗的房間看雜志,連擺在厲民房間的電視都忍著不看。厲民自然不便當著女兒的面硬拽她去自己房間。宋珠心知肚明,厲民的眼神也早暴露了他內心的渴望,所以碰到眼下可遇不可求的機會,他勢必抓住不放。這樣的詢問,顯然是他動過腦筋的,是一段奔向主題的序曲。

做傭人宋珠都有前提條件,何況將自己的身體交出去。宋珠不是個隨便的女人,她曾當過為人師表的教師,她也曾是西禾多少姑娘少婦羨慕的鳳凰。本來她不準備這么快與他攤底,起碼過完長假再說。這段時間正好是了解他為人及家庭的極佳時機,一旦窺出他有她難以容忍的瑕疵或無法接納的家庭暗傷,她便可以打消自己的幻想,及時抽身,反正互不相欠,正好到了去江家上班的時候。

宋珠一點不責怪厲民打亂了她的計劃,她覺得此乃天意。

“我回去過,又馬上出來了?!彼沃榈偷皖^,淡漠地說。

“為什么?你老公兒女都在那里,不陪陪他們?”厲民的語氣是關切的。

“厲民,如果你想聽原因,我就得將我的家庭情況告訴你?!彼沃樾睦锇碘猓@過程完全符合她曾經的計劃,只提早了幾天,但沒關系,她原本就要給厲民留出慎重考慮的時間,不管他愿不愿意。

厲民點點頭,這也是他需要了解的。今天這個湊巧的機會,若非與她肌膚相親,起碼掌握些她的家庭狀況與真實意圖,當然兩者兼有更好。

5

接到謝玉蘭的電話,宋珠立馬趕到江家門口,門鈴按了許多時間也不見有人開門,正納悶間,江上舟一家坐著“的士”才到,原來謝玉蘭下飛機不久便給宋珠打電話了。江上舟對妻子說:“玉蘭,你看我說不用這么早打電話么?!闭Z氣中略帶責怪。謝玉蘭不悅地乜了眼丈夫,對宋珠說:“小宋,等好久了?”宋珠忙道:“不久。不久。我也是剛到?!?/p>

宋珠理解女主人的心情,離開了六天,屋內必定灰塵蒙罩,希望她盡快清理打掃,讓空氣早些清爽起來。還有他們旅途歸來,身體都疲憊得東倒西歪,可過兩小時就到了晚餐時間,她不早早趕來,他們還得挨餓。謝玉蘭與巧巧明顯連下樓吃碗面的勁都提不起了。

宋珠拿出十足的干勁,先將江上舟夫婦的臥室整理清潔,打開空氣凈化器,盡早讓謝玉蘭躺上床休息,然后再去收拾巧巧的房間。巧巧已橫在床上呼呼入睡,一只鞋子蹬到了沙發(fā)上,另一只脫了一半,像掛在鞋鉤上似的,大半個飽滿的乳房露在襯衣外面毫無知覺。宋珠不免感慨,若是小芹或者文麗,決不會如此隨便率性,也不會這樣不懂事,一點不去幫父親整理帶回的大包小包。

這天晚上,宋珠一直忙到十點多才坐到自己的床上休息,期間有兩個短信提示她都無暇顧及?,F在,宋珠趕緊掏出手機來,翻到收件箱查看。一條是表妹發(fā)來的,她告訴宋珠,這次只有她一人返回省城,她大姑子及其他幾個本家親戚轉到了蘇州打工,票友劇社撐不起來了。宋珠清楚,表妹回來也是她老公在省城開“的士”的緣故。宋珠的心情有些沮喪,愣怔了好一會才翻到第二條,是厲民的號碼,他稱自己慎重考慮過了,也征求了女兒的意見,文麗表示只要爸爸喜歡,認為合適她就不反對。厲民最后還露骨地添了幾個字:想和你親親。

宋珠看完忍不住笑罵了聲:親你個大頭鬼。罵完她的臉上熱辣了起來,情緒也不像剛才那般低落了。

厲民長得矮矮胖胖,頭又碩大,如此長相的男人若在西禾,宋珠或許都懶得瞟第二眼,偏偏他長在省城,更主要的是符合自己離開寧國豪的百里挑一。于是她就不打算后悔,不打算食言,更不打算退卻。都說矮矮胖胖象征一團和氣,她希望自己與小兔能在他的一團和氣下安寧地生活下去。

又逢一個大雨滂沱的午后,宋珠終于聽到話筒中傳來厲民微顫的聲音:“阿珠,今天下雨歇工,你能請假來我這里嗎?”宋珠愣愣地望著窗外急速的雨滴,思維越過了屈辱與羞赧,她覺得自己這一趟赴厲民家,其意義宛如天空下著的一場雨,有些人會滿心喜歡,有些人則叫苦不迭。她希望自己屬于前者。

票友劇社散伙,宋珠又攛掇阮忻忻晚上結伴去跳廣場舞。如今大一點的小區(qū)空地上,總能見到聚集著一批批中年婦女,在歡快悠揚的樂聲伴奏下舞動肢體。她們的動作有的輕盈有的笨拙,卻都一絲不茍,某些人臉上甚至帶著虔誠的表情。宋珠曾悄悄去看過幾次,心里其實更喜歡這樣的娛樂形式,沒有組織約束,無需化妝卸妝。只是她擔憂一個外來打工女,參與進以城市居民居多的女人群體中會招來輕蔑的眼神,她會感到孤獨、恓惶,這便與她娛樂的初衷背道而馳,所以只好粘上阮忻忻婆家那幫越劇迷了。

一連幾天,宋珠都感到渾身的不自在,仿佛身體的某個部位長出了一些讓她惡心的肉瘤,無論她怎么使勁都難以清除掉,只能任它暗暗地流膿、潰爛。她的心里憋屈得很,有幾次沖動地要跑到湖濱公園,一腳踢翻厲民的攝影攤,再指著他鼻子斥責他幾句,甚至啐他一口唾沫。自然她什么也沒做,做了也于事無補。她偶爾會轉念到另一種狀況,或許厲民真的不是有意含糊其辭,而是太興奮了,興奮得暈了,語焉不詳了。更重要的一點,宋珠堅信他是真心喜歡她,真心想與她好的。

7

宋珠只得打消雜念,不打消不行,除了徒增煩惱,還浪費時間與情感。萬一再遭遇幾個“厲民”的話,她真不敢在省城呆下去了??磥肀砻玫脑捰行┰S道理,拖著一個腦癱兒子,極難指望有正常男人會接納他們。她的感覺好辛酸,如一個餓漢好不容易尋到了一家自助餐廳,正急煞火燎地要開票時,才想起自己口袋里竟沒有一分錢。

好在她對目前的工作狀況比較滿意,尤其是環(huán)境,與其他進城干活的民工相比較,簡直太優(yōu)越了。去年夏天,她曾去過兩回建筑工地旁的民工住宅,十幾號人擠在一間小屋里吃飯睡覺,看上去像好幾頭豬拱在窄小的豬圈里一般,工作環(huán)境自然好不到哪里去。而她一個人睡獨立的小房間,還不必付租金。白天待在設施完好、寬敞明亮的大房屋里,除了付出一些勞力外,跟富裕的城里人也沒多大區(qū)別。富裕的城里人也是靠勞動所得。她的心情硬是差不起來。

江家人待宋珠也真心友善,吃飯時間,只要宋珠活干完了就喊她一同坐下吃,有時見她不肯搛菜,江上舟還會當她客人般把菜搛到她碗里,勸她多吃些,不必太拘謹。謝玉蘭則把自己過時的衣服和巧巧許多沒來得及穿的新衣整理出來送給宋珠,讓她帶回鄉(xiāng)下去給女兒或親戚。宋珠內心既感動又溫暖,她叮囑自己要更賣力更細致地服務好江家三口子。

江上舟是北方人,平時嗜好面食,吃過一回宋珠做的手工面條后,嘴饞得如一個癮君子,隔三差五地就盼宋珠做。后來生長在南方的謝玉蘭和巧巧也漸漸饞上這種小麥面粉做的細面。細面的制作方法是宋珠家鄉(xiāng)祖?zhèn)飨聛淼?,講究頗多,自然也相當費時,還得有一兩個幫手。于是逢休息日,又無外出計劃時,江上舟便準備好面粉和工具,套上圍裙,擼起袖子,要求給宋珠當學徒、打下手。宋珠告訴他,在她們老家,干這種活的全是女人,因為做成像樣又好吃的細面,除了技術到位外,還得細心,有耐性,一道道繁瑣的程序是偷不得半點懶的。江上舟呵呵一笑,表示要吃好東西總該花點功夫,等他把這手藝掌握了,以后就可以自己動手為家里人做。宋珠軟軟地小聲道:“江老師,你一個大老爺們,還是當領導的,就免了吧。要我教的話,就教謝老師吧?!苯现蹟[擺手,很認真地說:“這哪行,她身體不好,還是我來合適?!彼沃槁犃耍w慕地朝客廳里看著電視劇的謝玉蘭脧了眼,心想謝玉蘭的福氣真夠好。江上舟不僅人品正,還非常體貼妻女,他們家中的大小事務都由他一人操勞,想到自己也是女人,與謝玉蘭一對比,竟有如此大的天壤之別。她的鼻頭根驀地酸嘰嘰的,同時眼眶也有些發(fā)熱,便趕忙背過身,極力控制著不讓眼淚溢出來。

有一天晚上,阮忻忻在跳舞的間歇隨意地向宋珠問起厲民的事,宋珠事不關己般地說:“被你的烏鴉嘴說中了,他女兒一百個不答應?!?/p>

阮忻忻怔了怔,旋即就把宋珠拽出跳舞的隊列。她一臉不解地說:“那你怎么一點無所謂?我還以為你們熱乎著呢?!?/p>

“難道你要我整天哭喪著臉?我拿得起放得下。再說我也理解他女兒?!彼沃橐廊黄降?。

阮忻忻找了一處稍遠點的石凳坐下,忍不住地說:“表姐,你這樣下去……怎么辦?你就不想男人?”

宋珠知道表妹關心她的生理問題,她也就干脆直白了,用玩笑的口吻道:“想啊,怎么可能不想?可你讓我去大街上拉一個來呢還是再爬到寧國豪的床上?”

阮忻忻緘口了,臉上木木的。靜寂了好一會,阮忻忻喉嚨沙啞地說:“表姐,你怎么會弄成這樣,整天忙忙碌碌的,到了晚上,到了節(jié)假日,仍沒一個可以暖暖被窩、打情罵俏的男人。你為寧國豪這種人守身如玉太不值了?!?/p>

“忻忻,你亂嚼什么,誰為他守身了?”宋珠沒好氣地說,隨后又無奈道,“跟男人上床總得有個說法吧,要么是準備結婚的,要么是情投意合的。你說是不是?有文化的人把床上事叫做愛,不是夫妻,又沒有愛,怎么做得出來?那樣的話我就不該罵寧國豪下流無恥了?!?/p>

阮忻忻點頭也不妥搖頭也不是,傻愣愣的不知如何表達好。稍后,她突然憤憤不平地嚷起來:“寧國豪太可惡了,非得把小兔和你拴在一起。他是存心刁難你,讓你離不成婚?!?/p>

望著表妹一臉的憤慨狀,宋珠的心里卻半點漣漪都沒有涌動。法律有規(guī)定,健全人與殘疾人離婚,其殘疾子女應由健全一方撫養(yǎng),這是天經地義的。宋珠的潛意識里早就認下了。

“表姐,要不我去找你婆婆商量,錢歸你出,讓她幫著帶小兔?!比钚眯孟氲搅艘粋€主意,“反正現在也是她在帶,我認為你婆婆會答應的,畢竟小兔是她的孫子?!?/p>

宋珠緩緩地搖搖頭,表妹說的她早就想到了,婆婆也明確答應過她。婆婆五十七歲,身子骨挺硬朗的,不像她自己的父母,帶大哥的三個小孩已經把他們累得半死。婆婆帶小兔十幾年應該沒問題,可寧國豪從中作梗,婆婆只能聽從兒子的。宋珠懨懨地說:“忻忻,你不知道,寧國豪自殘廢后,整個人變得非常無賴。就別指望他開恩了。”

“這個可惡的瘸子。表姐,我若換了你,早就趁他不注意時給他灌農藥喝了,毒死他?!比钚眯靡а狼旋X地說,她非常替表姐抱不平。

宋珠苦澀地笑笑,伸出手摟住表妹的肩膀道:“忻忻,假如你真的換了我,也不會這樣狠毒的。我了解你?!?/p>

8

這天晚上,宋珠跳罷廣場舞回來,剛拐進“丹楓苑”小區(qū)的邊門,無意中瞥見側前方稀疏的竹林里,一個梳短辮的女子與一個瘦長男子摟抱在一起。女子肩挎書包,背側影朝向外面,從昏暗的天光中,宋珠隱約覺得女子像巧巧。她心里打了個激靈,好像前幾天晚上也見過該瘦長男子從這邊出來。宋珠便好奇地兀自喚了聲“巧巧”。她想該女子若非巧巧,這兩個親熱的男女肯定懶得理睬她的自言自語。當然是巧巧的話,宋珠沒想過會出現怎樣的場面。

孰料女子一聽到喊聲,慌忙松開瘦長男子,側過頭發(fā)現了宋珠,便極快地撒腿就朝小區(qū)里跑去。宋珠呆了下,果真是巧巧。

瘦長男子懵里懵懂地步出竹林時,正趕上宋珠走到他的身旁。宋珠不由分說地攔住他,厲聲道:“你是哪里來的?怎么可以隨便跟女孩摟摟抱抱,她還是個學生。你想欺負她是不是?”

瘦長男子一點無所謂,嗡聲嗡氣地說:“我也是學生,誰說我欺負她了。我們是自愿的?!?/p>

宋珠方才仔細地朝瘦長男子的臉上打量起來,感覺他確比巧巧大不了多少。她的語氣遂緩和了些:“既然還是學生,就應該好好讀書。你自己不求上進,還想把巧巧帶壞是不是。以后不準再找她了?!?/p>

“怎么啦,礙你什么事了?!蹦泻⒆庸V弊诱f,然后又掃了眼宋珠,“難道你是她媽?不像吧。”

宋珠一時語塞,腦海里搜索不出該如何回答男孩子的話。實說自己是巧巧家的保姆,肯定被男孩子羞辱嗤笑一番,謊稱自己是巧巧的親戚或輔導老師,她又說不出口。她撇了撇嘴,沉下臉道:“別管我是誰,反正你再纏住巧巧,我就去告訴你們的老師,還有父母。”說完顧自走了。

接下來的幾天,巧巧對待宋珠像變了個人似的,尤其江上舟夫婦不在近旁的時候。以往巧巧有什么事吩咐宋珠,都會先客氣地喚她一聲“宋姨”,現在稱呼省略了不說,講話的態(tài)度也冷硬乖戾,簡直如刁鉆的女主人指使不懂事的小丫環(huán)一般。起先宋珠只當巧巧是女孩生理期反應,加上學習的壓力太重,情緒就變得暴躁,變得喜怒無常,她便不與巧巧太計較,容讓一下就過去了。直到有一天晚上發(fā)生的事,宋珠方醒悟自己對巧巧近期的變化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

這天是周六,江上舟出差不在家。

事情并不復雜,晚餐不久,謝玉蘭去衛(wèi)生間洗澡。宋珠在廚房洗刷碗筷鍋盤,然后把削好的蘋果送進謝玉蘭的臥室,謝玉蘭晚上習慣倚在藤椅上啃著蘋果看電視。當她步入謝玉蘭臥室時卻嚇了跳,木紋地板上淌滿了熱氣騰騰的水,她的頭嗡地一炸。冷靜下來后,她便繞過大床朝里走去,原來是床頭柜旁邊的熱水瓶傾倒了,她趕忙將蘋果放在床頭柜上,扶起熱水瓶,又迅速地跑到陽臺拿來拖把和抹布。這時謝玉蘭洗完澡進來,見到這副情境,臉色瞬間難看起來,問她怎么回事?宋珠支支吾吾地說熱水瓶倒翻了,謝玉蘭不問青紅皂白地斥責道:“做事這么不小心,你看看,鞋子全弄濕了,還有這么好的地板,肯定也浸泡壞了?!彼沃槟樕p紅,想解釋熱水瓶不是她倒翻的,然這樣的解釋必然招至謝玉蘭更大的惱火:不是她倒翻的難道熱水瓶自己會倒?再說她送水果進來極有可能不小心碰了下熱水瓶。宋珠便沉默了,當保姆五六年,她練就了良好的心態(tài),凡解釋不清的事只有自認倒霉。她眼下要做的是趕緊把鞋子和地板上的水擦干。

事后宋珠總覺得蹊蹺,熱水瓶是她根據謝玉蘭吩咐早提進去的,而且緊貼著床頭柜擺放,要倒的話除非地震了。宋珠這便想到近來對她態(tài)度惡劣的巧巧,此刻巧巧正在房間里看書。對了,肯定是巧巧趁她和謝玉蘭不注意時悄悄溜進來,故意把熱水瓶弄翻了。

宋珠甚為氣憤,又難以理解,巧巧干嘛如此捉弄她。她并未做有傷巧巧的事呀,后來她終于找到了癥結,想必是那晚的事引起的。那男孩子一定告訴了巧巧她說過的話,巧巧生怕她會告訴自己的父母,便故意先對她擺出敵對的狀態(tài),再找機會給她制造一些麻煩,借此警告她,假如她真敢告密,她巧巧一定會使她在家里呆不下去的。

原本宋珠是打算找機會將那晚看見的事跟謝玉蘭提一下。江上舟夫婦為女兒的學習成績付出了大量的心血,滿心指望巧巧兩年后考上一所理想大學。顯然巧巧的心思不全在讀書上,而做父母的卻不知女兒成績上不去的主要根源。宋珠自忖,她跟謝玉蘭通個氣提個醒,可以引起做父母的重視,有針對性地對女兒進行教育和督促。

巧巧的所作所為起到了作用,宋珠決定放棄自己的打算。她想自己尚未透露一個字就招來巧巧如此強烈的對立情緒,倘若真把事情告訴謝玉蘭的話,她以后就別想在江家呆下去了。

9

這件事的后遺癥其實仍未消除,只是宋珠又一次地蒙在了鼓里。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江上舟倚在床背上與妻子談及他的一個遠房親戚,他說:“前段時間我?guī)屯醮籂幦〉搅宋覀兂潜狈衷旱氖程媒洜I權,他今天拎來一袋茶葉,我覺得挺奇怪的,有些不合常理?!?/p>

謝玉蘭眨巴下眼睛,望著丈夫問:“有什么不合常理的?這個食堂經營權很難爭取到?”

“沒我的關系,他王春連報名的資格都沒有,而且他非常想經營學生食堂?!苯现垲D了下,忙又解釋般地說,“本來他不送東西也沒關系,親戚么幫點忙也是應該的?!?/p>

“那不就得了,一袋茶葉表示下心意夠了?!敝x玉蘭懶懶地說,又連連打了兩個呵欠,“或者他要等賺了錢再送厚禮吧?!?/p>

江上舟急了:“我想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快說嘛,我要睡覺了?!敝x玉蘭推了把丈夫,催促道。

江上舟猶豫了下,說:“我,我感覺裝茶葉的袋子里,應該還有其它東西?!?/p>

謝玉蘭一聽,馬上警覺起來:“那你是從誰手里接過茶葉的?”

江上舟告訴妻子,他剛下班到家,宋珠就把一袋茶葉交給他,說下午有個男人送來的,當時是巧巧收下的,后來巧巧說要與同學去聽名師的一個講座,得早去占位子,就把這袋茶葉轉交給她,吩咐她等爸爸下班馬上交給他。

“那現在巧巧在家,你應該問她一下?!敝x玉蘭說。

“巧巧一回家,我就到她房間問過了,她說的與小宋說的一樣?!苯现奂焙鹾醯卣f。

“那……”謝玉蘭不知說什么好,她已清楚丈夫的疑慮,她自己聽了也即刻擔憂起來,這并非打破幾只碗或浪費一些油的小事,所以一定得把事情搞搞清楚。她說:“阿江,既然有這種嫌疑,你也別不好意思了,直接找王春問他送沒送其它東西。”

江上舟嘆了聲道:“如果王春真沒送其它的,我這樣問就是向他索要了,你說他會怎樣看低我這個表哥?!?/p>

謝玉蘭點點頭,突然想到什么地說:“對了,阿江,你就跟他說,大家是親戚,送東西不好,再說我們家沒人喝茶,那袋茶葉也讓女兒拿給她老師了。假如他真放著錢物,肯定會著急的?!?/p>

宋珠只輕蔑一笑,不慌不忙地從謝玉蘭與巧巧的中間擠進去,來到貼墻角擺放的一只柜子前,將上面的鏡子、護膚霜及茶杯、礦泉水瓶等零亂的東西向兩旁靠攏。這時,江上舟父女三人驚訝地發(fā)現,有個微型監(jiān)控探頭正對著他們。假如鏡子、茶杯這些東西堆在旁邊,外邊匆匆進來的人是發(fā)現不了探頭的。

“江老師,你們要不看看這里拍錄的畫面?”宋珠用手指指監(jiān)控探頭,稍有些調侃地說,“里面或許有你們寶貝女兒的身影,怎么樣?”

巧巧一聽,臉色倏地漲紅起來,緊接著便倉皇地跑了出去。

江上舟與謝玉蘭懵懂地不知道究竟,僵在那里。

11

錄像回放:巧巧縮手縮腳地進入畫面,返手將門掩上。隨后眼睛上下左右掃視了下,便移動腳步,在床頭前停下,一只手從衣服口袋里掏出兩刀鈔票。這時她的頭又慌張地扭向房門看了下,然后就揭開床頭底下一只紙板鞋盒的蓋子,將手中的鈔票放入,蓋好蓋子,站起身,退后幾步,身影出畫面。

在鐵錚錚的事實面前,謝玉蘭終于耷拉下頭,江上舟的身體卻有些微微顫抖,他一迭聲地說:“小宋,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們冤枉了你。這個孩子,竟會做出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她究竟是為什么?”

宋珠懶得告訴他答案,她在心里早有了自己的索求。她不卑不亢地對他們說:“孩子犯錯誤很正常,但必須意識到這錯誤嚴重傷害了別人,所以一定要向受傷者賠禮道歉,如此才會使孩子深刻地吸取教訓,避免今后再犯。”宋珠儼然又回到了教室講臺上,把她以前教育學生的那些用詞翻了出來。

謝玉蘭面露羞惱之色,她冷冷地說:“小宋,她爸爸已向你道歉了,你就別難為巧巧,她是一個女孩子,是要面子的。以后我們教育她就是了?!?/p>

江上舟倒通情達理,他剜了眼妻子,說:“玉蘭,你不要再庇護巧巧了。小宋提的要求并不過分,做了錯事,賠禮道歉是起碼的?!?/p>

謝玉蘭陰著臉,擰身朝自己的臥室走去。

“小宋,我一定會教育巧巧,讓她來向你道歉。這孩子簡直莫明其妙?!苯现坌氖轮刂氐卣f。

江上舟滿腹疑問,對女兒的行為甚是不解。他找謝玉蘭極為嚴肅地懇談了次,要她無論如何把女兒之所以做這件事的動因查清楚,再敦促女兒向宋珠道歉。畢竟女兒大了,有些事母女倆交談起來方便些。謝玉蘭心里也是有問號的,遂答應一定想辦法將事情原委搞明白。

在母親一輪又一輪的軟硬兼施下,巧巧終于把她與一個男生摟抱被宋珠發(fā)現的事吐露出來。她說本來沒這么怨懟宋珠,后來那男生拒絕與她交往,奚落她連家里的傭人都有權管她,那父母老師更不必說了。而她十分癡迷那男生,他們已好了大半年??赡猩彩墙璐瞬辉倮硭?,所以她把怨恨轉向了宋珠。

江上舟聽罷妻子的轉述,道:“這么說,我們還應該感謝小宋,沒有她對那男生的一番教育,我們女兒還會跟他一直胡鬧下去,豈不是毀了巧巧的前途?”

謝玉蘭心中是認同丈夫的說法,但她沒表露出來,她輕嘆一聲道:“不過巧巧的脾氣你也知道,非常犟,我不管怎么開導,她就是不肯去向小宋道歉?!?/p>

“這怎么行,做了對不起別人的事,連說聲道歉都這么難?我去找她?!苯现坌闹械幕饸忄侧驳孛傲松蟻怼?/p>

正如謝玉蘭說的,巧巧死也不肯向宋珠道歉,她跟宋珠已結上了冤家,絕不可能為了父母去向宋珠懺悔,在她看來真是丟人丟大了。再說宋珠一個傭人,多扔給她一些錢比什么都管用。她對父親說:“多給她五百塊錢,讓她滾蛋。”

江上舟黔驢技窮了,想打又舍不得。道理說了一大籮筐,最后反倒是他在懇求女兒了,然巧巧仍不為所動,她說可以向父母道歉保證,但不會向一個他們花了錢雇來的保姆道歉?!昂喼焙眯λ懒??!彼财沧旖钦f。

江上舟來到宋珠的臥室,先不提道歉的事,而是要付給她買監(jiān)控器的錢,他說以后這探頭就裝在客廳里,有誤會也可以查清楚了。另外,他告訴宋珠,謝玉蘭決定每月給她加兩百元工資,如今連退休人員每年都要加一回退休金了。

往常的話,聽到加薪宋珠必然連聲道謝了。而此時此刻,她的肚里明鏡似的,江家試圖用錢來抵消巧巧對她的傷害,她是不能答應的,加多少也不行。宋珠將自己的意思委婉地表達出來。

“唉,小宋,都怪我們做父母的沒教育好孩子,巧巧打小就任性慣了?!边^了許久,江上舟方臉色羞愧地轉到正題,“小宋,我們父母代她向你道歉,你就大人不記小孩過吧?!?/p>

望著江上舟的懇切與無奈,宋珠的心有些軟下來,在她經歷過的東家中,江上舟無疑算最正直、慷慨和友善的一個。然一想到巧巧的刁蠻態(tài)度和陷害她的那些事,她的心里又不肯罷休了。難道僅僅讓小姑娘認個錯道個歉也過分了?她的眼睛避開江上舟的眼睛,冷靜地說:“江老師,誰的過錯就應該誰反省。是巧巧陷害我,我要她親自向我陪禮道歉。她若不意識到自己的過錯,我就拿著錄像帶去找她老師,我不相信老師教育不了她?!?/p>

這話有些決絕了,連帶著把作為父母的江上舟夫婦也指責了進去。江上舟聽罷多少有些不快,他雙手機械地搓了搓,又抬起一只手捋捋頭發(fā),眼睛也不朝宋珠看:“你這樣做的話,她媽肯定,肯定要責怪你,說不定就不用你了?!?/p>

不想此言一出,反而惹得宋珠更義無反顧了,她生硬地說:“江老師,我賺錢是付出勞動的,只要肯勞動,哪都能賺到錢。明天巧巧不來向我道歉,星期一我就去她學校?!?/p>

宋珠說完顧自地離開了臥室,讓江上舟一個人呆在那里。這是自她進江家干活后第一回沖撞江上舟。

江上舟只得再與妻子商議,將事態(tài)的利害關系分析了遍。夫妻倆一致認為,眼下只能強迫女兒了,一旦宋珠拿著錄像帶去學校,巧巧沒準會被校方辭退,起碼警告處分是免不了的。這何苦呢。

巧巧也意識到不向宋珠服軟會惹出大麻煩了,她仿佛一下子成熟了許多。她答應父母去跟宋珠道歉,但道完歉必須讓宋珠立即滾蛋。

江上舟左右為難。他很清楚,辭了宋珠,以后這樣的保姆肯定難碰到了,心中甚為惋惜。可女兒又這么倔,一點不留回旋的余地。權衡利弊,江上舟只能答應女兒的無理要求。而謝玉蘭之前也默認了。

12

宋珠租下一間小平房,租金仍是不菲。她一直當住家保姆,最初的考慮便是能省掉一筆租房費用。現在她準備干鐘點工,收入略高于住家保姆,能抵消些租房的費用。但鐘點工要比住家保姆辛苦得多,自然優(yōu)勢也明擺的,便是爽氣,自由自在。

原本宋珠是打算與人合租的,那樣的話租金起碼少開支一半。后來考慮到小芹小兔,她還是咬咬牙單獨租下了。因為懲罰寧國豪,她已三個多月沒回西禾,兒子女兒一定在想媽媽了,她當然也十分掛念他們。有了單獨的住處,等小芹放假時,她就可以把兒女接來住上幾天。

阮忻忻攜老公回了趟德縣,是去參加他們阮家堂弟的婚禮,回來時給宋珠帶了一大包喜糖,以及一串長長的手機號碼。

“表姐,我這次去德縣喝喜酒,有一半原因可是為你哦?!比钚眯蒙衩氐卣f。

“那我可得拿出一半的賀禮份了?!彼沃榇蜷_喜糖盒子,取出一塊巧克力放進嘴里,玩笑道。

“賀禮錢就免了,誰讓我們是最貼已的表姐妹?!比钚眯靡沧チ肆L枪麃G進嘴里。

宋珠嚼著巧克力,道:“那就說來聽聽吧?!?/p>

阮忻忻的表述大致屬實。早幾天父親與她通電話,聊到堂弟小隆過幾天要結婚了,他們又得包一大筆賀禮錢。阮忻忻不愿把自己扯進去,一扯進去就得替父母分攤禮金。她于是感嘆小隆終算成了家,大伯母再不會天天嘮叨了。父親說小隆成家了,可大隆離了,大伯母照樣天天在嘮叨,她就是個愛嘮叨的人。阮忻忻聽了心里“咯噔”了下,大隆的身影漸漸在她眼前清晰,然后她不知怎么想到了表姐,蹊蹺。沒準大隆與宋珠有緣,她自忖。遂跟父親說,她也要帶老公來喝喜酒,順便看望一下父母。

大隆也算個不幸的人,日子剛有起色時,做體育教師的妻子,有一次在給學生示范高低杠時,不慎摔了下來,下半身全部癱瘓了,每天只能躺著或坐在輪椅上。大隆把兒子托付給丈母娘,一邊工作一邊照料妻子。好在兩人都已從代課教師轉成正式編制,經濟上倒沒有大礙。

阮家許多親戚認為大隆早該離婚了,無奈他們夫妻倆的感情篤深,誰勸也枉然。阮忻忻不解,如今大隆怎么開竅了?

帶著疑惑,阮忻忻把正在婚宴大廳忙碌的大隆叫到一邊詢問,得到的答案是老婆逼他離婚的,但現在他們仍像兄妹般住在一起。阮忻忻有些混沌,不知該不該把表姐的情況透露給他。后來她放棄了,她想應該先找體育教師聊聊。待婚宴一散席,她就讓丈夫陪父母先回去,而她直奔體育教師的家。

阮忻忻與堂嫂自然是認識的,她就開門見山地將自己的疑問拋了出來,希望堂嫂爆料。

體育教師坐在輪椅上,看起來精神不錯。她拉著阮忻忻的手激動道:“你堂哥真是個好男人,三年多來無怨無悔地照顧我。而我除了連累他什么都不能替他做,連床上的事都不能了。你說我再不逼他離婚不是太造孽了?”

阮忻忻并不清楚堂嫂癱瘓到什么程度,聽堂嫂這么說,她的大腦里再次閃出了表姐,憑她的第六感覺,她相信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她說:“堂嫂,大隆說你們還住在一起,那其他女人……”

“那是他的說法。房子我已叫人隔開,你看,我這里一間半,他那邊是前后兩間,一點不影響女人去他那里。不過現在他總賴在這邊,趕也趕不走?!斌w育教師說著說著笑了起來,一臉的開朗樂觀。

“如果大隆找到了合適的女人,那你的生活由誰來照顧?”阮忻忻覺得有必要問清楚些。

“我現在可以推著輪椅自己做點小事,做不了的就叫鐘點工,還有社區(qū)志愿者。除了十分危急的事,其它一點用不著大隆沾手?!斌w育教師聳聳肩,然后她又想到什么地說:“忻忻,你有合適的女人替他物色一個,我是真心話。他自己不主動接近女人,有誰會自動送上門。”

只剩最后一道障礙了,阮忻忻便及時地拋出來,“那阮翔呢,他同意大隆替他找后媽?”

沒想到體育教師的臉上立即光彩四溢,她說:“忻忻你不知道吧,阮翔已被上海交大錄取了,這么有出息的孩子,我跟他一點明,他馬上理解了爸媽的苦衷,說他不會干涉我們的事情。”

“表姐,阮大隆你認識吧。搞了半天,你和他竟是同學。緣分,你和他實在太有緣了?!比钚眯脟K嘖道。她是后來找大隆介紹宋珠的情況時才得知的。

阮大隆,宋珠當然能記起來,他是當時進修班的班長,班里年齡最大的一個男人。在宋珠的印象中,阮大隆帥氣穩(wěn)重,待人熱情謙和。因為他家就在學校后面的一條小街上,面積又比較大,許多同學晚上常常溜到他家里看電視。他老婆也是早他幾年轉正的教師,對丈夫的同學相當友好,總是捧出茶水或瓜果招待他們。宋珠從未想過自己會介入如此一對公認的恩愛夫妻之間。盡管他們中的一方癱瘓了,他們離了婚,她仍是缺乏自信,仍是惘然無措。當然更多的還有矛盾,不是嗎,能與這樣的男人重新組成家庭,她的后半輩子又會燦爛得令人羨慕。

“我,我還是考慮一下吧,他要真打算再娶,縣城……好女人多得是。”宋珠囁嚅道。

“考慮什么呀,真是的?!比钚眯蒙鷼獾卣f,“縣城好女人是多,但你也不差。關鍵還是大隆,他一聽我提的是你,之前心不在焉的神情馬上消失了,掩飾住興奮地說,宋珠我認得,她那時是我們的班花。你看看,男人沒一個不喜歡漂亮的?!?/p>

聽了表妹這番話,宋珠的心里騰地涌起一股暖流,看來阮大隆真的對她印象不錯,須臾間她就把失去的自信找了回來。她曾經也是教師,又比他年輕較多,重要的是他欣賞她。她的“班花”身份當時沒有達成共識,有一半人認為另一女子更靚麗。稱她為“班花”的自然都是欣賞她的那一撥人。宋珠不由地感嘆,表妹的話真是言之有理,男人對女人的臉蛋和身段總是特別在乎。她的心情漸漸舒暢,忍不住對自己的未來憧憬起來。

“喂,你發(fā)什么呆?”阮忻忻把宋珠手中的糖一把奪了過去。

宋珠剎那間又理智了起來,她眼睛盯住阮忻忻,慎重地問道:“忻忻,那你有沒把我的情況與他交待清楚,特別是要帶著小兔?!?/p>

“交待了。大隆意思能成的話,小兔還可以給前妻做伴,前妻呢也會教教小兔認字什么的。他說你們兩個健康的正好一起照顧兩個殘疾的?!比钚眯糜诌x擇了一粒糖果扔進嘴里,以至說出來的話似乎都帶著股甜香味。

“他倒想得挺周到的。”宋珠脫口而出,臉上不知是興奮抑或羞赧,竟有些微微地泛紅了。

13

第二天是周日,宋珠決定跑一趟德縣。她清楚做教師的只有雙休日有空余時間,她不想挨到下一周再與阮大隆見面。

阮忻忻隨后避開宋珠,悄悄打電話給大隆,與他約好見面的時間和地點,以及一些他該注意的事項,然后將信息傳回宋珠這邊。

約會地點安排在大隆父母家,那里有一房間原本給小隆結婚用的,后來小隆的丈人決定讓女兒女婿與他們住一起,他們住房有上下兩層,四個人照樣住得十分舒暢。不過小隆父母家的那套房子以后仍歸小隆夫婦。

根據表妹提供的地址,宋珠沒費多少時間便尋到了那個地方,其實就在離教師進修學院不過一千米距離的小弄內。小縣城畢竟這么大面積。

阮忻忻跟宋珠解釋過,之所以安排在大伯父家,是為了避免大隆尷尬,若在他自己家見面,他肯定難以進入狀態(tài),這對兩人此后的發(fā)展極為不利。她說,她已告知大隆,以后他倆在德縣約會均落腳在他父母家,直到正式登記結婚再住進他自己的房子。

宋珠站在弄口,拿出手機看了下時間,才一點十分,與他們約定的時間早了五十分鐘,她也不清楚怎么會早到這么多時間。也許她進車站恰巧有一班到點的客車,也許客車的司機開得太猛,也許沿途未遇擁堵并且一路綠燈。反正在她的估計中是不會留出如此多寬余時間的。

此刻阮大隆必然不會呆在父母處,宋珠心里猜測,不過即便他候在那里她也不該這就與他相見。盡管彼此早已熟識,然而他們眼下見面的性質特殊,作為女方還是矜持些為好,千萬莫讓男人產生她迫不及待的錯覺。

在弄口傻等也不妥,若被他父母瞧見,日后同樣會告訴大隆。干脆去進修學院那邊轉轉,她估計慢慢走過去也不過七八分鐘時間。

自結業(yè)后,宋珠從未踏入過進修學院,她已不是人民教師了,再遇到那些曾給她授課的老師她會汗顏的。今天休息,老師不會過來。

到了學校門口,宋珠才發(fā)現這里早已面目全非。里邊機聲隆隆,鋼花飛濺,原來改成了一家機械加工廠。向門衛(wèi)大伯一打聽,方知道進修學院早不辦了。宋珠想想也是,如今的教師拿起教鞭前起碼是一名師范畢業(yè)生了。

宋珠大腦里又跳出了新的念頭,她想何不趁眼下的機會,去阮大隆的家門口偷偷偵察一下。她記得他家有兩個房間的窗戶面向小街,她可以躲在大樹或墻壁后面眺望。她的心不知怎么竟“咚咚咚”地跳得厲害起來。

欲偷窺些什么呢?宋珠腦海中其實沒有明確指向??梢粤私馊畲舐‘斚率欠裨诩遥谧鍪裁??也可以關注一下體育教師,她尚不清楚體育教師癱瘓后變成怎樣一副狀況。她的視力向來就好,只要逮到誰準能偵察得一清二楚。

稍稍轉個彎就到了那條小街,宋珠迅速察看了下周圍,發(fā)現阮大隆家對面有幾間舊房在拆遷,于是她縮頭彎腰地鉆到拆了一半的墻后面,仰頭一瞥,正好對著阮大隆家的兩扇窗戶。

宋珠穩(wěn)定了下情緒,將視角移向對街。她的眼睛即刻撞上阮大隆的身影,他正從一扇門內出來,仰頭看了看天色,隨后走到隔壁的房門前,從褲袋里掏出鑰匙,開門而入,緊接著他又推開緊閉的兩扇窗子。宋珠終于看清了,阮大隆老了許多,當然他這么辛苦豈有不老的道理。不過他的身板仍那般健壯挺拔,她甚至感到他又長高了幾公分。他還能長嗎?她抿嘴笑了下,渾身不由地暖洋洋的。不一會,她看見對面窗戶內,阮大隆雙手橫抱著一個女人從里間出來,然后將女人放在靠墻的一張輪椅上。

雖未能正面目睹到女人的臉和表情,但宋珠斷定她就是體育教師。同為女人,宋珠的心驟然有些許的傷感和憐惜,以前的體育教師是多么英姿颯爽啊。憐惜歸憐惜,接下來宋珠還是莫明其妙地生出些醋意來,她想到自己若與大隆成的話,以后類似摟抱體育教師的活應由她承擔,替體育教師擦身換衣就更不能讓大隆沾手了??傊辉缚吹阶约旱哪腥伺c其他女人太多的肢體接觸。

阮大隆從桌上拿起一把剪刀,蹲下身給女人剪手指甲。宋珠瞪大眼睛望著,阮大隆剪指甲時非常細致,剪好后還舉著手指移到亮處左看右瞧的,宋珠心想,她給小兔剪手指甲基本上兩剪刀一只指甲,更懶得去檢查了,可見阮大隆的細心。沒準他只是對前妻才這般細致入微呢?想到這,她的心不由地一沉。

阮大隆慢慢地剪過去,間或會抬起眼睛,柔情地注視一會前妻。宋珠猜想,此刻體育教師或許也在默默凝視他,但她視力所及的只是體育教師伸出一只手,梳理他有些零亂的頭發(fā),或俏皮地拉拉他的耳垂。宋珠的眼眶有些濕潤起來,這種琴瑟和諧的畫面她在電視劇里見過,她曾為此感動得流下眼淚。有時候她寧愿自己是一個病號傷者,自然前提條件要有一個呵護她、與她心靈相傾的男人。

剪完指甲,阮大隆從里間捧來一條散著熱氣的毛巾,交予前妻擦手。他自己則轉過身來,又開始按摩體育教師的肩胛、脖頸。宋珠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神情非常專注,雙手揉捏的動作舒緩有度,手勢看上去嫻熟老道,決非一年半載能練就的。她的眼前模糊了,身體禁不住晃了晃,急忙用手扶住墻壁。

體育教師摸出手機看了下,一只手從肩上伸過來,攀住阮大隆正按摩著的手掌,好像跟他說了些什么,宋珠不用想也知道是提醒他約會時間快到了。果然阮大隆也從口袋里掏出手機飄了眼屏幕,但他沒有就此停住,一只手仍在用著勁道。宋珠的頭支撐不住般地耷拉下來,她此刻斷定,表妹說的他聽到是她時如何興奮狀的那些話純屬夸張。

宋珠渾身變得僵冷起來。透過他倆的眼神與小動作,她能感覺到他們仍像傳說中的“夫妻榕”那般彼此纏繞著。她的闖入,勢必將他們之間交纏在一起的藤與枝鋸斷,但表面上的容易清理,埋于泥土下的怎么辦?況且“夫妻榕”在她心中也成了一道美好而又感人的景觀,她焉能下得了手?

阮大隆終于停止了按摩,將輪椅推移到一張小餐桌旁。桌上堆著幾本雜志,還有一些糖果、蜜餞之類的零食。然后他舒展下四肢,又彎下腰來,一只手親昵地在體育教師的頭上拍了拍,這才轉身出了房門,朝他父母家的方向走去。

宋珠低頭瞄了眼手機,離他們約定的時間只差八分鐘了。她的大腦稍稍出現了一會真空狀,隨后她在手機鍵上按了一串數字,提起手機輕聲道:“忻忻,我是宋珠,與你堂哥的事我,我想算了——不為什么,我暗中見過他了,覺得不太……般配。麻煩你跟他說一聲不必再見面了?!?/p>

“我不是給了你大隆的手機號嗎,為什么自己不打?你一定有隱情瞞著我?!比钚眯迷陔娫捴腥氯碌?。

“哪有什么隱情,我真的覺得與他不合適。忻忻,請你理解我,所以我不想給他留下我的手機號?!彼沃檎f得十分誠懇。

“我有點想不通……唉,實在太可惜了。不過你決定的話我也不勸了,強扭的瓜不甜?!比钚眯玫恼Z氣頗為失落。

“再說他在德縣工作,而我希望在省城做下去。這也是一個實際問題?!彼沃橄攵嗾倚├碛勺尡砻脛e再為她惋惜。

“這理由還說得通,我也可以跟大隆交待?!比钚眯谜f完停頓了下,又安慰道:“表姐,沒什么大不了,就讓它過去吧。以后你的個人問題就是我的頭等大事,我一定能在省城找到符合你條件的男人。”

“謝謝你,忻忻?!彼沃殛P了手機,從遍地瓦礫磚石的矮墻后面走了出來。

責編:楊劍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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