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東
夏天來了。每天上午十點多,姜建信都能看到一名女孩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那片礁石上。她卸下肩上的背簍,然后將脫下的衣服團好,放進隨身帶的一只塑料袋里。
女孩穿在身上的泳衣應(yīng)該是出門時便穿好的。一件藍(lán)色的和一件紅色的泳衣(幾乎是準(zhǔn)時的隔一天一換,陰雨天順時延遲),質(zhì)地看上去不比遠(yuǎn)處海灘上的游客穿得差。她的動作如此輕盈,自然比海灘上的女游客多了幾分觀賞性。她穿好腳蹼,戴上潛水鏡,然后企鵝一樣一扭一扭走到礁石邊,抬起胳膊抻一抻潛水鏡,深吸一口氣,一個魚躍,便消失在腳下波濤萬頃的碧藍(lán)海水中。
每當(dāng)這時,姜建信的呼吸就快要屏息了。
這是每天上午工作時的一段垃圾時間,工頭嫌熱,自然沒有躥上躥下地跑來監(jiān)工,躲在工地入口處的臨時小賣店里和老板娘講俏話。再熬過一個多小時,收工的哨子就該響了。姜建信從升降機上推出一車灰漿,麻利地給大老劉的灰斗里添滿,又把磚碼在腳手架上。灰漿濺到大老劉褲腳上,弄得大老劉很是反感,陰損地說,這眼力見兒也不長個時候,這眼瞅著就該他媽的收工了!
姜建信置之不理。他把身子挪到臨海的樓墻上。如果施工的進度再增加幾寸,灰墻便會阻擋了他的視線,那時他就要爬到腳手架上去,或找一個洞開的窗口,才能看到那一片海水……這是他私人的秘密。是一個關(guān)于浪漫與甜美的秘密。一條美人魚的秘密。
在姜建信的感覺里,那趕海姑娘就真的是一條美人魚。從她自礁石上躍下,鉆進海水的那一刻,她的兩條細(xì)長的腿緊貼在一起,腳蹼隨著身體的繃緊有了優(yōu)美的起伏。
姜建信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時,正是她頭部扎進水里,而鮮艷的泳衣以及腳蹼露在水面的時刻。那時她的皮膚還那么白,在陽光下閃著晶瑩的光澤。當(dāng)時姜建信險些叫起來。他順理成章地把她當(dāng)成一條美人魚了。到后來他每天都能在同一時間看到她,才知她是一個本地的趕海姑娘。
美人魚的幻象對姜建信來說仿若夢境。
這是某個有遠(yuǎn)見的開發(fā)商正在構(gòu)建的海濱旅游度假村。作為民工的姜建信,他在付出汗水的同時也在免費享受著周圍優(yōu)美的環(huán)境。他來自遙遠(yuǎn)的山區(qū),家鄉(xiāng)綿延不絕的荒山禿嶺,除了雨季,平日里連一滴水都顯得珍貴。
家鄉(xiāng)有一句諺語:泉水貴如油。何況一整個大海!除了尋找妹妹,大海是讓姜建信羈留在這個工地上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而這個美人魚一樣的趕海姑娘,似乎讓姜建信暫時忘卻了心頭的焦灼。
每天上午從她潛入海水,姜建信的幻覺便開始了:他身處的這個正在建設(shè)中的樓宇,恍然間成了汪洋中顛簸的一只船。而勞作的民工們,儼然成了航船上的水手,他們哪里是在搬磚砌墻,分明是在甲板上整理錨索,修補魚網(wǎng)。
此時的姜建信,坐在樓口處,點棵煙,把沾滿泥漿的雙腿搭到樓墻的外面,悠長地打聲呼哨,成了一名船長……那條美麗的人魚,就在離船不遠(yuǎn)的海面上劈波斬浪,隨船戲游。
收工的哨子響了起來。
疲沓的民工們重又有了活力。從腳手架上爬下來的大老劉罵了姜建信一句,說,你他媽找死,被工頭看到,又有你的好戲瞧。大老劉沒有絲毫惡意,工地上有規(guī)定,施工時工人的頭、手不可隨意伸到樓外。被工頭瞧見,惡罵不說,有可能還會被扣掉工錢。
姜建信站起來,他沖大老劉一笑,隨了工友朝升降機上走。他想,等打好飯,他要重新爬上這六樓,邊吃邊看那趕海姑娘什么時候從海水中離開。他還想,在這個炎熱的夏天結(jié)束之前,說不定哪一天,他還會舍棄了一天的工作,趕去那片礁石,等那趕海姑娘的到來。
“你是一條美人魚”,他要這樣告訴她。他要借她的腳蹼和水鏡,到深海中去暢游一番。
姜建信有著太多不為人知的秘密。首先,他并不是一個沒有多少文化的農(nóng)民工,他是一個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這個秘密他從來沒和工地上的任何人講過。雖然從外表看,他和來自鄉(xiāng)下的農(nóng)民工有著很大的差別——他不說臟話,不邋遢,每天收工,他都會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凈凈,然后從工棚里消失,直到臨睡前回來。
他去干什么?肯定是去街面上過“眼癮”!大老劉們?nèi)缡钦f。離家的農(nóng)民工,半年都碰不到女人,熬不過的,除了花錢去找女人解決外,便去街面上看穿裙子的城市女人,有時連她們的粉紅內(nèi)褲都能看得到。
那些穿粉紅內(nèi)褲的女人不光面相中看,哪兒哪兒都粉粉嫩嫩,吹彈得破的樣子。于是民工們回來后不光用言語猥瑣一番,也說不定在夢中把她們當(dāng)做了夢遺的對象。
正當(dāng)青年的姜建信,不去干這些勾當(dāng),又能去做什么?莫非去赴城里女人的約會?瞧他也沒那樣的本事!偶爾陰雨的辰光里,姜建信不能外出,也不像別的民工那樣聚在一堆,玩小賭注的賭博;或是跟人拉家常,說些鄉(xiāng)間的紛擾農(nóng)事。他只是側(cè)臥在鋪上,沒有因苦累昏睡過去,手上拿了一本書,眉頭微鎖著,不知是煩著工友的吵嚷,還是煩著那字里行間的內(nèi)容。
當(dāng)然沒有誰會知道姜建信內(nèi)心的秘密!就連他什么時間來的這個工地,很多人都不記得。在這工地上做活的民工,大多是一個村上的,或者是相鄰不遠(yuǎn)村上的。有兄弟,父子,連襟,表親,反正每個人來這里混口飯吃,都有這樣或那樣的背景,都是親戚或鄉(xiāng)親介紹而來。聽他們口音,驚人的一致,仿佛離鄉(xiāng)背井從老家搬來了一整個村子。而惟獨這個姜建信,口音和他們都不同。
姜建信即將大學(xué)畢業(yè)的那一年,接到父母托人寫給他的一封信。在信中姜建信獲知妹妹離家出走的消息。對于妹妹,姜建信是心懷愧疚的。姜建信念高中,妹妹念初中,那時妹妹的學(xué)習(xí)成績尚可,就是腦筋有一點點不跟趟,但功夫是肯用的。幫下田的父母做飯,手里也不忘拿了課本。有一次,灶里的火躥出來,把額發(fā)燎去大半。
姜建信周末回家,妹妹追前趕后地向他請教學(xué)習(xí)上的問題。姜建信讀高二那年,妹妹被父母勒令退學(xué)。這跟姜建信有很大關(guān)系:家里只能勉強供一個學(xué)生讀書。姜建信成績不錯,又是男子,光宗耀祖的事自然落在他肩上。而妹妹就不同,女兒終將是潑出去的水。
心懷愧疚的姜建信看不出妹妹內(nèi)心的波動,妹妹照舊笑瞇瞇地和他打招呼,不見生分。姜建信也就漸漸心安下來。妹妹的個子一天天長高,出挑成姑娘模樣。
姜建信去上大學(xué),妹妹送他到車站,看著穿戴寒酸的妹妹,姜建信有些不忍,輕聲對妹妹說,苦了你了,小妹,等哥掙了錢,再好好報答你。妹妹笑顏如花,對他揮著手,看著載了姜建信的車子駛遠(yuǎn)。
據(jù)父母說,妹妹的出走沒有任何預(yù)兆,先天他們還把有人要給妹妹提親的事說給她聽,她依舊笑顏如花的,說我還小吧,這么快就找婆家?父母說,不小了,你沒看同村的姑娘有的都抱了孩子!妹妹就笑一下,說,是啊,那就嫁了。
父母看妹妹沒一件好衣裳,就拿出錢,要她去集上買件像樣的衣服。那天,妹妹早早起來,把一整個家里都打掃干凈,父母催她也不急,說,那市上衣服多的是,我去了還不就買回來了!臨走她還洗了把臉,把水均勻地灑在院子里,然后拿了父母給的錢,出門了。天黑也不見回轉(zhuǎn)。
一個月后,家里接到妹妹寫來的一封信,告知她在一個城市里,很好。等掙了錢,就回去看父母。書信寥落。隔了一段時間,連一個字卻也不見了。至今兩年多時間,家里得不到她任何消息。
姜建信大學(xué)畢業(yè),沒找到工作,便按信的地址尋到這個城市,他想一邊打工一邊找尋妹妹,但找遍城市的每一個角落,也不見妹妹蹤影。有時他想,或許這個夏天結(jié)束,他也就該從這個城市離開了吧。
郵局門前的路燈下,每到傍晚,會有一個燒烤攤擺起來。賣燒烤的是一對夫妻,烤羊肉串、雞脖子、雞翅膀,生意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但幾張客桌卻能坐上幾個寥落的食客,大多是附近工地上的民工。
那天姜建信給家里投完信,為了緩解心中的郁悶,坐下,要了瓶啤酒,一個雞脖子,慢慢喝起啤酒來。那一段時間姜建信跑遍整個城市,也不見妹妹蹤跡。他先是按信封上的地址找到一間鄉(xiāng)下人開的小吃店,被告知妹妹半個月前離開了。店主說可能去了市區(qū)的一家飯店了吧,嫌我的鋪子小,工錢低,是去高就了。
姜建信喝著啤酒,一個小伙子坐到他對面來,沖賣燒烤的夫妻吆喝一聲:給我來兩塊錢肉串兒,一個雞脖子,一瓶啤酒。肉串要嫩一點,雞脖子要酥一點,啤酒要涼一點!他旁若無人地喊著,又去隨身的衣兜掏摸,摸出的不是散碎的錢幣,竟是一個皺巴巴的信封,和一支禿筆,然后趴在桌上旁若無人地寫起字來。街燈光線昏暗,他寫得很吃力,況且他手上的筆又不下油,小伙子遂拿到嘴上咬了咬,又掄胳膊甩了甩,依舊是不走字,賭氣將筆摔到地下,抬頭瞄了姜建信一眼,無奈地一笑,又彎腰把筆撿起來。
姜建信說,我這兒有一支筆。
小伙子齜牙一笑。他的牙白,有一顆虎牙。接過了筆,在信封上寫完地址,又從兜里拿出一張紙,塞進信封里。然后變戲法似的去路燈旁的石凳下拿了一個盛糨糊的塑料瓶出來,得意地對姜建信說,是前幾天從郵局里偷出來藏的,白天沒空來,這么晚到哪兒去找糨糊!
把信投進郵筒,小伙子摩拳擦掌地又叫了瓶啤酒,對姜建信說,哥們,我請你喝啤酒吧!
姜建信顯得很不好意思。
小伙子說,客氣個啥!都是出來賣命,以后交個朋友!
小伙子名叫童志延,也是從鄉(xiāng)下來的農(nóng)民工,就在離此不遠(yuǎn)的一家工地上。做的是架子工,每天登高爬梯的,練得手腳很靈活的樣子。
兩人自此成了朋友。姜建信每次去郵局投信,總能碰到童志延。童志延的信投得也比較勤。姜建信問他,莫不是在給未過門的小媳婦寫信吧!童志延臉一紅,推了姜建信一把,不做任何解釋。
投信慢慢成了兩個人聚會的一種方式。姜建信開始也不在工棚里寫信了,他把紙筆帶出來,就著昏暗的路燈,在車流熙攘的馬路邊的這家小吃攤上書寫家信。這似乎成了他放松自己的一種方式。有時童志延趕來,兩個人也不多話,頭對頭坐一起,各人寫各人的家信。
童志延的文化水平不高,有時寫著寫著,要問姜建信某個字怎么寫。寫信對他來說是件力氣活兒,往往就是三言兩語,草草了事。童志延對姜建信說:可惜了你這個哥們,字寫得這么漂亮,是個大學(xué)漏吧?
姜建信苦笑。他并未把自己的遭遇說與這個朋友聽。他只在偶然間把那個趕海姑娘的事情說給童志延。姜建信把她說成是一條美人魚。他發(fā)現(xiàn)了一條美人魚!童志延齜牙一樂,打趣說,美人魚,好不好吃?
姜建信也報以開心的一笑。
童志延說,那姑娘長得漂不漂亮?
姜建信說,肯定漂亮。你聽說過一條丑陋的美人魚嗎?
童志延說,你是不是喜歡上她了?愛,愛上她了?
姜建信閉了一下眼睛,笑而不答。
他們每次在一起時,童志延都顯得很快樂。他單純的快樂看上去就像一個孩子,卻有著在外打拼多年所積累起來的經(jīng)驗與成熟。這讓姜建信由衷佩服。但漸漸姜建信卻發(fā)現(xiàn)了童志延隱憂的一面。隨著投信次數(shù)的增多,姜建信發(fā)現(xiàn)了童志延的一個秘密。
很多次,童志延在信封上寫清地址,卻往往把一張沒有字跡內(nèi)容的白紙隨信寄走。甚至他們?nèi)ソ质猩嫌喂洌瑒e人塞到手里的一些促銷廣告,也會成了投遞的內(nèi)容?;蛘咴谏痰昀飺斓降囊粡堄∷⒕赖暮螅矔煌狙尤绔@至寶地收藏起來,變成投遞的內(nèi)容。
這樣看起來,童志延的投信,注重的并不是內(nèi)容,而在于形式。起先姜建信只是把這歸結(jié)為童志延的懶惰,他識字不多,當(dāng)然疏于寫字。但時間一長,姜建信想,既然沒有內(nèi)容,為什么還會這么頻繁地將信投回家里?
有天童志延從街上撿到劉德華的一張小幅畫報,細(xì)心地折疊起來,塞進寫好地址的信封內(nèi)。
姜建信問:把大明星寄回家里給誰看???
童志延說,給我姐。我姐最喜歡劉德華了。
姜建信又問:每次你都寄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是給你姐看?
童志延臉一緊,倉促地說,你別管!
姜建信在街上碰到一位老鄉(xiāng)。閑聊中那老鄉(xiāng)問起姜建信在這兒做些什么,姜建信撒謊說,他所在的公司在這個城市里有一間分公司,最近生意忙,他被抽調(diào)到這里臨時做監(jiān)管。老鄉(xiāng)一臉羨慕地對姜建信說,到底是讀書人啊,剛出校門,就能做上監(jiān)管。我們下苦力的做一輩子,也別想管上一個人,只有被管的命。
老鄉(xiāng)又問姜建信的確切地址,說等閑下來去找他。姜建信滿臉通紅地撒謊說,可能過幾天又要被抽調(diào)回去了,公司那邊也是離不開他。老鄉(xiāng)看出姜建信的搪塞,一臉的不快,敷衍幾句,便想離開。姜建信巴不得抽身而退。不想走出幾步卻被老鄉(xiāng)叫住,說前幾天看到了你妹妹!
姜建信聽得頭皮一奓,趕緊問:在哪里?
老鄉(xiāng)說了另外一個城市的名字。說他是剛剛從那邊做工過來的。有天在街上就看到了你妹妹,穿戴得和城市人沒有二致。從背后喊了她一聲,你妹妹回過頭來,卻是不理,自顧走了。
姜建信心內(nèi)激蕩,大聲說你看清真的是我妹妹嗎?
老鄉(xiāng)擰脖說,不是你妹妹又是誰!不是你妹妹我喊她的名字,她能回頭看我?不是你妹妹,她還能沖我笑了一笑!那笑就是你妹妹的,笑顏如花的樣子!看上去你妹妹和你一樣,也混成一個有模有樣的城里人了!
老鄉(xiāng)的言外之意姜建信不去計較,只是在心里做起了自己的盤算。他一路走回去一路想,自己要快快趕到那個城市,他尋找了妹妹這么長時間,這是第一次有人向他提供了妹妹的確切消息。
姜建信不勝感慨,這就好像他此前一直做著一件虛妄而又荒唐的事。在那過程里他不斷地追問自己:妹妹真的出走了嗎?或者,她真的就經(jīng)歷過那樣一系列荒誕而又充滿辛酸的流浪嗎?自己躊躇滿志地讀書,以為這樣就能改變自己以及家人的命運,但讀來讀去,卻換來這樣一段動蕩和坎坷的生活……
姜建信把自己想辭掉工作的事情跟工頭一說,工頭說,當(dāng)下施工正緊,人手不夠。你走也行,但工錢卻是休想拿走??唇ㄐ弄q豫,工頭加重語氣,說我這兒再怎樣,也是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工地,是單位,不是他媽的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
離月底開支還有半月有余,姜建信的腰包已經(jīng)再無可供支配的錢幣。他權(quán)衡一番,便忍氣吞聲說,那就不走了吧,在哪兒干都是混口飯吃。卻暗自打定主意:等把工錢領(lǐng)到手,老子拔腳走人就是。
自此姜建信卻是難以平靜下來。他中斷了給家里的投信。那種方式難免叫他辛酸。設(shè)想著把妹妹領(lǐng)回父母身邊,是多少信也不能替代的最好的安慰。每天的傍晚他還是照舊在街市上漫無目的地游逛。他開始為自己的生活做下一步的打算。他想找到童志延,和他商量商量,在離開這里之前,一同去那塊礁石上,去看那趕海姑娘,把心中最美好的幻想說與她聽。
但姜建信卻很難再碰到童志延。
或許他工地上活緊?或許有什么事趕回老家去了?
這天姜建信早早出了工地,找尋到童志延做活的工地上。向一個灰頭土臉的搬運工打聽,那人搖頭說不認(rèn)識。又問姜建信他所找的人是啥工種?姜建信回答說架子工。那人一指說,去那里找。姜建信順?biāo)种傅姆较蜓鲱^看去,見幾個如蜘蛛一樣的人吸附在亮起燈光的半空之中。姜建信走過去,把手掌攏成喇叭狀喊:童志延,在不在?
半天也不聞回聲。倒是有一只“蜘蛛”慢悠悠爬下來,跳到地上先救命似的卷棵煙吸,咳嗽一聲問:找童志延,做啥?
姜建信說:我是他朋友,來看看他。
那人吐口痰,抹搭著眼皮說,童志延出事了。
姜建信驚了一身冷汗,問,出什么事了?
那人斜了一眼姜建信,惡聲說,在這種索命的地方,能出什么事!
那人說話的方式讓姜建信不敢言聲,只能干咽著吐沫等待下文。
那人吸口煙,又吐了口痰說,從三樓摔下來,你說有事沒事!
姜建信顫聲問:死,死了?
那人白了姜建信一眼,說,死?死個人就那么容易!摔斷條腿還不夠嗆??!他爹他媽他姐姐,還指望著他養(yǎng)活呢!
姜建信揪著的心這才放下來。料定這人說話也是個喧嘩主兒,便問清童志延住院的地址,徒步趕到醫(yī)院里去。
童志延在熟睡中。姜建信首先看到他裹滿紗布打了石膏的右腿。他的臉上有一道清晰的刮痕,致使整個面部都浮腫起來。他打著輕微的鼾,或許是被夢魘壓住,眉頭不時聳起,嘴里發(fā)出含糊的呻吟聲。
姜建信不忍驚動他,坐在病床一側(cè)。倒是鄰床的病友禁不住好奇,和姜建信聊了起來。
病友說,這小伙子,可夠堅強!摔成這樣,也沒吭過一聲。
姜建信點點頭。
病友說,也懂事。老是囑咐來看他的人,說不要告訴家里,怕父母著急。別人說你出這么大的事不告訴家里哪行呢!小伙子竟急得哭了起來,說告訴家里能起多大作用?我父母這么一大把年紀(jì)也沒出過門,再有個著急上火的,家里的日子可咋過!
姜建信聽著,不禁淚眼朦朧起來。
病友問:跟小伙子也是一個村上的?
姜建信用手勾了一下眼角,點點頭。細(xì)聲說,是我弟弟。
他們倆的說話聲驚醒了童志延。見姜建信坐在床邊,童志延高興地微笑了一下,說,哥,我沒事,你不用擔(dān)心。醫(yī)生說了,留不下殘疾,只是要多養(yǎng)些日子。我們工頭也挺夠意思,說給開工錢,醫(yī)療費他全包。別人對我說,等我出了院,還有一筆賠償金給我呢……說到這里童志延又俏皮地笑了一下,說,我在醫(yī)院養(yǎng)傷,等于是做工賺錢呢……
姜建信打斷他,說,別說傻話了,給再多的錢,咱也不愿意出這種事!
童志延的話把病友也逗笑了。
童志延齜牙一樂,大概面部的表情牽動了傷口,疼得一咧嘴,又不無得意地說起來:你說哥,真是奇怪,我從腳手架上掉下來,一點也沒害怕,覺得像飛一樣,糊里糊涂的,就落在地上,只是落在地上的時候怕得厲害,覺得自己是不是沒命了?或是再摔成個殘廢!我媽說了,我從小命大,三歲掉井里沒淹死,六歲馬車從身上碾過沒軋死,有神仙爺保佑著呢……
姜建信逗他開心說,你福大命大,有句話怎么說的——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你好好養(yǎng)傷,以后好運氣會找你的。
童志延很舒服地嘆了口氣。
旁邊的病友去上廁所。童志延對姜建信說,哥,我求你辦件事情行不行呀?
姜建信說,行呀!只要我能辦到的。
童志延說,你替我給家里寫封信吧。我好多天都沒給家里寫信了。
姜建信痛快地點點頭,問,就是報平安的家信吧?
童志延說,你也不用寫字,隨信夾一張白紙就行,或者找一張畫報塞在里面。
姜建信對童志延奇怪的寄信方式見怪不怪,但這一次他有了探究的理由,隨口說,你懶到這種程度?花同樣的郵費,你怎么就不能給老人寫上只言片語?俗話說見信如面,你寫幾個字家里不是看著更親切嗎?
童志延露出窘態(tài),悄聲對姜建信說,哥,你不知道。其實我每次往家里寄信,主要是照顧我姐。我爸媽不認(rèn)識字,只我姐看??倢?,又有啥可寫的!
姜建信說,寫信又怎么能照顧你姐了?
童志延的聲音低沉下來,說,我姐也是在外面打工。以前又健康又漂亮,但在一家皮革廠里做了沒幾年,竟然得了一種怪病,全身癱瘓,睡在床上。和她一起打工的幾個小姐妹也相繼得了這種病。找老板老板跑了,治病花光了所有的錢,最后只能呆在家里……
童志延長嘆一聲,說,我姐可憐呀!以前那么漂亮那么好的一個姐,到現(xiàn)在落得……臨出來我姐偷偷告訴我,說她喜歡上我們那兒的郵遞員了,說那郵遞員長得有一點像劉德華,她從心里喜歡他,喜歡他的笑,喜歡他說話的聲音……
你說我還能怎么幫我姐?我只有不斷地往家里寄信,好讓那郵遞員把信送到我姐手上,讓她能多看上他幾眼。聽人說,我姐的病也活不了多長時間,沒錢治,最多三四年的時間……
姜建信聽得肝腸寸斷,不禁握住了童志延的手。他真的想不到童志延的背后竟然隱藏著這樣一個故事。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幻想中的那個趕海姑娘,便想絕境中的人們,大概都是在用同一種方式溫暖著自己吧?
姜建信忽然打消了要告訴童志延自己將離開這個城市的決定。他想不管自己以后流落到什么地方,在童志延的家鄉(xiāng),肯定都會定期收到一封沒有郵址的信箋,通過那個長相頗像劉德華的郵遞員,將信傳遞到一位臥床姑娘的手上……那信或許沒有她所熟知的人發(fā)出的問候,但總會有一些新鮮的故事講給她聽,會有一些鮮亮的圖片映亮她黯淡的雙眼……
姜建信說,你放心吧。
臨離開醫(yī)院,姜建信對童志延說起了那個趕海姑娘。姜建信的話語里不無調(diào)侃的意思。他說,你知道我找你來做什么嗎?我是來約你去看那條美人魚的。
說到美人魚,童志延的眼睛里迸出一絲驚喜。他在床上不安分地?fù)]動著右手,說,你等我啊,等我腿好了,我們一塊去看。
那個鄰床的病友轉(zhuǎn)回到病房里來,插嘴問,什么美人魚呀?
童志延解釋說,是一條很漂亮的美人魚呀!是我哥在海邊發(fā)現(xiàn)的,他每天都能看到她。
病友疑惑地看了姜建信一眼,嘀咕說,就是一個什么童話里講的那樣的美人魚嗎?我怎么沒聽說過?晚報我每天都看,也沒見過一次報道??!
姜建信笑而不答,只是會心地向童志延眨了眨眼睛。
那個月的月底,姜建信真的辭掉了一天的工作。他換了一身干凈衣服,專程趕到海邊的礁石上,等那趕海姑娘的到來。
從那礁石的位置,能看清那幢正在建設(shè)中的樓宇,看到工友們忙碌的身影。隔了距離,姜建信就看得有些恍惚??此麄儾徽撛鯓拥拿β担瑓s都像是電影膠片一樣放慢了勞作的節(jié)奏。
姜建信想,從工地的位置看他,工友們一定會以為自己是一名無所事事的游客,跑到礁石上來抒發(fā)什么狗屁情緒。想到這里,姜建信不禁得意起來。他模仿起趕海姑娘臨下海時的一套動作來:脫掉衣服,穿上腳蹼,戴上潛水鏡,然后一扭一扭走到礁石的邊緣,伸展雙臂,將頭仰向天空,一遍又一遍地做著下海騰躍的姿勢……折騰累了,姜建信仰面躺在礁石上。天很藍(lán),海風(fēng)很輕柔,遠(yuǎn)處傳來的鷗鳥的叫聲令他感到一絲倦意。
不覺間姜建信睡了過去。醒來時感到周身發(fā)冷。大??占?。耳廓里只有鷗鳥的叫聲和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遠(yuǎn)處的海灘上游客稀稀落落。不見那趕海姑娘的到來,他忽然想起,是不是這個夏天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那個趕海姑娘不會再來到這片礁石上了?
姜建信心有不甘。
第二天,姜建信又來礁石上等了一個上午,仍是不見那趕海姑娘的影子。他離去時天空竟然飄起了雨。
領(lǐng)到工錢的姜建信,背著簡單的行李最后一次爬上那片礁石。他在礁石上呆坐了很久。最后拿出紙筆,將寫好字的紙條塞進一個事先準(zhǔn)備好的玻璃瓶里,旋緊瓶蓋,又找了塊細(xì)小的石頭壓在瓶子上,這才轉(zhuǎn)身離去。
姜建信在紙上寫的什么,沒有人清楚。大概只能等那個趕海姑娘看了才能知道吧。
姜建信想,即使那個趕海姑娘今年不再到來,等明年夏天,她也能看到吧!因為他很清楚,那是一片人跡罕至的礁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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