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
一
那一天,日本人如蝗蟲涌進城門。
有一陣子什么也聽不見,只有馬蹄和皮靴的混合聲,仿佛一只大怪獸向你的心窩挺進。
有一陣子什么也看不見,茂密的刺刀制造出彌天白光。即便拉上厚實的窗簾,也能感覺那白光的囂張。
我豎起耳朵聽著外面的聲響。有時候安靜得出奇。老鼠在天花板夾層奔跑,夜里到處磨牙,將木頭啃出了白骨,像是要為祖?zhèn)鞯睦衔莘?。父親那天出門就沒再回來。我在家里呆了三天,吃完了最后一枚雞蛋,扯禿了后院的小菜地。正無計可施,鄰居敲響木窗,說公園里表演殺人比賽,把你爹當靶子砍了。
黃昏時我熬不住了。我脫下粉色大袍,穿上父親的深灰長襖,母親的黑布鞋,胡亂將長發(fā)卷成一團,取了父親的巴拿馬帽扣上。我沒去管自己的形象是否滑稽,只是拉低帽檐,往公園方向走。我看見有的房子被削去半邊,有的頹坐在地,視覺上突然空出一大塊。一些灰燼余煙未熄。偶爾有人拎著一口大箱子神色匆匆。梧桐樹顯眼的刀傷里流出來的汁液凝結,斷枝橫在人行道上。
我聽到摩托車聲,閃入胡同貼緊墻壁。一輛三輪摩托車傲慢地晃過去,車上的軍人正說著中國姑娘的私處。
差不多癱軟墻根時我挺直了腰。父親不喜歡怯弱。他欣賞鑒湖女俠,也提她辦的雜志,她發(fā)的文章。我猜想父親愛過那位女俠,他把我當小子養(yǎng),就是為了養(yǎng)出一位巾幗英雄。父親不算失敗,至少他用25年給自己培養(yǎng)了一個知己,我是唯一能陪父親抽煙喝酒論天下的人。
于是我感覺穿著父親的長衫很是得體,不覺模仿父親走路的姿勢,邁起了微微外撇的八字步。從前我們老去公園消磨時光,我喂完鴿子和人打架,父親下象棋,母親隨著二胡喊幾嗓子。
我很快到了公園,里面空空蕩蕩,留下被糟蹋過的痕跡。我穿過梧桐樹林,走到湖那邊,在凹形草坡上發(fā)現(xiàn)了血跡和碎骨粒。父親的血在草地上變成了紅色泥漿。
那一瞬間我雙目失明兩耳失聰,腦海里混沌一片。我胃里翻江倒海。我想嘔吐,有什么東西堵住了喉嚨。跌撞著離開了那兒。不知過了多久,冷風刺醒了我,我抱著梧桐樹還魂。我先是看見自己吐了一地的穢物,接著見到幾個日本人朝我走來。他們橫挎武士刀,右胳膊彎曲,手握刀柄,其中一把刀鞘外殼的暗紅花紋,像母親從前的某件旗袍。
五雙皮靴圍著我。他們的臉映在自己的皮靴上。于是我看到了十個軍官。我的表情在他們走近之前已經(jīng)固定,像出戰(zhàn)時戴好了面具。我能從刀柄辨識官銜級別,鋁質的,纏繩的,淺藍的,血紅的,銅的,銀的,象牙的……這是父親培養(yǎng)的結果,他不稀罕一個只會繡花的漂亮女兒。我在日本留學時便迷上刀和武士道,我的書房里掛滿了直刀太刀薙刀打刀脅差短刀長卷,也有藝伎的扇子與木屐?,F(xiàn)在我像個男人那樣叉開八字步站著,仿佛也腰挎打刀,刀刃朝上,立可刺拉出鞘拔斬對手。
空氣里夾著一股隱約的血腥味。
刀柄為淺藍色的軍官級別最高,他朝我問話。我日語很好,但木然不答。有一位見我怠慢無禮,罵了一句粗口,抓住纏繩刀柄拔刀出鞘。不過,他對那道寒光的威懾期望過高,我仍像根木頭,連眼皮都沒有動一下。我每天要擦拭那一百把武士刀,經(jīng)受一百道寒光的逼射,我對刀只有親近,沒有懼怕。若在平時,我會指出這家伙拔刀的姿勢過于夸張,破壞了刀尖出鞘那一刻的縹緲詩意;然后聊聊他的薙刀,這種江戶時代習武女性的主要武器,如何讓它在手無寸鐵的人面前老實地呆在鞘里。
有兩位緊接著也拔出了薙刀,在我眼前比劃了幾下。只有一位軍官始終很安靜,他已經(jīng)轉過身去,一只手擱在鋁質刀柄上,心不在焉地抽煙,像在等待這一幕快點結束。他有股憂傷的氣質,稱得上英俊,面熟,似乎在哪兒見過。
我像個弱智,不好玩,這讓他們感到無趣,他們準備離開。罵粗話的那位不甘心,像是一定要把我逗樂,挽回一點薄面。他手腕一抖,仿佛釣魚,刀尖輕巧地勾起我的帽子甩向空中,橫刀疾掃,將我父親昂貴的巴拿馬帽切成兩半。于是我看見父親的腦袋裂開,鮮血噴濺。于是他們看到我長發(fā)散落變成姑娘。
他們全愣住了。他們吃驚,因為他們扛槍打仗,揮刀砍人,見足了世面,但從沒見過這樣烏發(fā)照人,粉白英氣的中國姑娘。這刺激了他們旺盛的破壞欲。先是用懷疑的刀尖撩起我的烏發(fā),在刀上纏繞幾圈,稍稍用力一扯,我耳邊嚓的一聲,斷發(fā)飄落。刀尖還想在我的臉上留道口子,出于褻玩的私心,級別最高的軍官制止了刀尖的魯莽,說我比戲子孟小冬還要清俊冷媚,他要完玉無瑕,
事隔多年,我已經(jīng)忘了他們更多的淫言穢語。大地是一副上好的棺材,他們將我放進去,卻并不急于蓋棺,鮮花開在很遠的草原上。我聽到皮帶金屬扣的聲音,他們松開褲腰帶,解下了槍套,像上洗手間那樣排隊等著。
一時間馬蹄聲交錯,黃沙滾滾,大漠荒原寸草不生。
我看見枯枝搖晃,天幕慢慢變青。地里的寒氣冷卻了我的心臟。我躺在那兒,雪白的身體在昏昧中通體透明泛著瑩光,照見他們的臉,戰(zhàn)火紛飛。夜的氤氳填滿了所有的縫隙。無巢可歸的夜鳥哀叫著掠過我的瞳孔。我漂浮在夜海上,聽見水底群魚的呢喃。
“麻生,到你了?!?/p>
“喂,呆屄,你不會還是個雛兒吧?”
“……麻生,速戰(zhàn)速決,別留活口。這是命令?!?/p>
“再砍五個,你就晉升了,可以換成柄兒纏繩的好刀了。”
腳步凌亂遠去。
只剩寂靜風吹草動。
二
“媽的……秦始皇封爵才按死人頭算?!标幱班止局駨牡乩镩L出來的植物伸到我眼前。
我看見他耳朵后面浮起的半個月亮,是烤黃了的顏色,像母親煎好的南瓜餅被誰咬了一口。廚房里的母親是個魔術師,一根萵筍她能變出三道菜來:筍葉雞蛋湯,筍根炒肉,筍皮用醋浸泡,放上一勺剁辣椒,開胃爽口。父親想喝酒時總要賴我,“小雅說此菜無酒不香?!薄靶⊙庞形恼乱妶?,當小酌為賀?!蔽覀兒饶赣H釀制的糯米甜酒,也喝進口的葡萄酒、威士忌,更多時候喝我們自己的陜西老太白、青島即墨,還有石合泰。父親從不酗酒,他很節(jié)制,就像他在文章中對形容詞的使用。他沒留過洋,但這不妨礙他成為紳士。我常想遇到一個像父親這樣的男人,不顧一切地愛他。
植物探測我有無鼻息。他的手有股冰涼的煙味。長了霉的月亮正在變圓。樹干的陰影涂在我的臉上。他一直在旁邊看著我,等到月亮偏移,樹影挪開,他才知道我睜著眼睛。我看見了他,黑毛衣敞露,外套蓋在我身上。我無力掀掉他的軍裝,更沒有力氣抽出他身上的刀。
“請讓我送你回去。”他是跪著的,雙手放在大腿上,語氣短促而生硬。
小時候父親跟我下棋下累了,便換成這種跪坐的姿勢。每逢這樣,我便知道我要贏了。這時父親就得帶我出去,比如兜里揣滿小石子去山里用彈弓打鳥,或者到草場騎馬。我最喜歡去父親的報館聞新報紙的油墨香味。父親總是梳著邊分,戴著圓框眼鏡,長衫整潔。他會告訴我,剛才摸我腦瓜子的是哪個大人物,哪里發(fā)生了戰(zhàn)爭,死傷如何;誰被暗殺了,用的是勃朗寧還是毛瑟槍。他給我講五四運動,北洋軍閥,說他的同行邵飄萍與《京報》。殺戮與血腥是父親講給我的全部童話故事,他從不描述公主與王子的幸福生活。
我只是躺著。那人把我扶起來,晃動我的肩膀,“請告訴我,我應該把你送到哪里去?”
我沒有反應。他沉默半晌,突然扛起我,我像一袋面粉那樣耷在他的肩上。我們走出了樹林。街上的路燈壞了,黑一段亮一段。他走得很慢,在十字路口時略作停頓,仍然揀直行走。我耷拉的雙手不時碰到他的長刀,亮光下可以看見刀柄上雕刻著“麻生”二字。我認得他腰間的棕色盒子里是一把南部式手槍,父親說過它叫“王八盒子”,“雞腿兒擼子”,裝8發(fā)子彈,射程60米……我可以摸出它來,用槍口戳住他的脊梁骨。但我的手只是布條似的耷著。遠處混亂,突然響起的槍聲也不能打斷我對路面坑洼的關注。有片刻我覺得溫暖舒適,就像小時候趴在父親的背上。
麻生很難把門敲開。窗口原本亮著的微光聽到聲音便滅了,屋里的人斂聲屏息并捂住了孩子的嘴。后來這個日本人改用踹門的方式得以進屋?!罢J識她嗎?”他讓他們看我的臉。我的頭發(fā)被他們用抖動的手指撩開。我以為這游戲會一直玩下去,但半小時以后就結束了。有人認出了我,說這姑娘住在西祠胡同處仁堂老宅,門口有株大梧桐,她父親是報館主編,她在女子學校教書。說罷,那人還親自領了一截路,因為我家住在深巷子里,不好找。
三
麻生扛著我在黑暗中摸索開關,燈一亮,留聲機唱起了《雨夜花》。他將我平放沙發(fā)上,仿佛擱置一件巨大的瓷器。這件瓷器保持他放下的樣子,里外臟污。他迅速掃視了一下屋內陳設,他定不認得巴洛克風格的大衣柜,幾案、箱柜、椅霓,西洋花飾,磨邊鏡子……這并不影響他感受家的溫馨,于是他的臉上露出了羨慕與稚氣,但也只是一閃而過。在怪異的氣氛中,他朝我鞠躬離開,五分鐘后又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他一直瞪著我,像一只動物看著另一只動物。他不說話,轉身閂好門,開始剝我的衣服。他始終盯著自己的雙手,仿佛在用眼睛解開每一顆紐扣。
里外臟污的白瓷瓶泡在浴缸里不能自理,白色泡沫碎裂時像零星的槍聲刺激耳膜,我空洞的腹腔里發(fā)出嗡嗡的回響。他守在門邊抽煙。抽煙似乎是他的宗教,他因此得到了神喻,獲得了勇氣。他挽起衣袖,用香皂洗手,堅定而緩慢,如此反復幾遍,仿佛某種儀式。完成這一切之后,他走向戰(zhàn)場,走向浴缸,朝我俯下身來。
像母親平時清潔家中器具一樣,他拿海綿仔細地擦過瓶頸、瓶底、瓶身,沖洗干凈,再用浴巾裹了,放到床上,蓋好被子,自己坐在圈椅上默不作聲。他已經(jīng)摘去帽子,卸下了槍械武裝,他是一個著黑毛衣的普通男人。這一刻他仿佛坐在自己家里,守著生病的妻子。
“請你……放聲哭出來,好嗎?”他低頭對自己的靴子說,“請讓我聽到你的聲音?!?/p>
臺燈燈罩上的花紋投映在天花板上,陰影像一群蝴蝶。我數(shù)著它們,但總也數(shù)不清,漸漸感覺困倦。
他站起來朝我躬下了腰?!啊埬銏詮姷亍钕氯?。”
我的身體向湖底沉落,水覆沒了我的眼睛,醒來時身上套著睡衣,窗口發(fā)青,溫度有點下降。他似乎一直等著,我一睜開眼,他便去打熱水,擰毛巾時水滴到瓷盆里,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穆曧?。他給我洗臉。他從前沒干過這種活,不知從哪里下手,手上拿不準使幾分力。他小心翼翼,東一下西一下,仿佛一位畫家在已完成的大作前不時作幾處點補。父親小時候給我洗臉時就是這樣,既怕沒洗干凈,又怕把我擦壞了,他說我的臉像一塊水豆腐。
油條、豆?jié){、包子、八寶粥,案幾上冒著熱氣。麻生扶我依靠床頭,手碰到我濕透的衣擺,一愣,旋即明白怎么回事。他以軍人的訓練有素換下了我的衣服和床單,像是給樹剝皮,手腳麻利,沒有一絲猶疑或停頓。最后,他要做一件最麻煩的事,給我喂飯。我不會咀嚼,不會吞咽。他喂豆?jié){,豆?jié){順著我的嘴角流下來;塞包子,包子只是撐開了我的嘴巴。我什么也沒吃。除非拿管子伸進我的食道直接灌下去。
他似乎趕時間,看一下腕上的表,擰緊眉頭,不得不穿衣戴帽準備出門。在他收拾自己時我赤腳下地,往大門口飄去。他將我攔腰抱起,放回四柱床,略一思忖,又找來粗麻繩,將我雙手分別綁定在兩邊床柱,再給我掖好被子?!胺浅Σ黄穑彼揖弦还?,“外面太危險,委屈你了?!?/p>
他走時打開了留聲機,將音量調到仿佛來自遙遠的地方,“雨夜花,雨夜花,受風雨吹落地,無人看見每日怨嗟,花謝落土不再回……”他輕輕合上大門。落鎖。
四
下午兩點,麻生回來時唱片正發(fā)出“吱吱”的聲音。我還是他放下的原樣躺在被子里。他把我解開,看看手腕是否勒傷,又扶我起來,將我的腳塞進棉拖鞋里,把我弄到馬桶上。他的衣袖上有幾點不太明顯的血跡,像兩朵隱花。稍后我靠在沙發(fā)上,身上蓋著朱紅毛毯。我望著西窗外的空院,梧桐樹葉都落光了,只有盆里的紫菊花還沒開敗,露出一點生機。麻生朝唱片呵氣,掏出白手絹仔細擦了一遍,又從抽屜里找到新唱針換上。在“雨夜花”的背景音樂中,他把帶回來的午餐擺好,有米飯、臘肉和一盅湯。湯盅是紫砂的,蓋子像隆起的乳房。他用拇指與食指捏住乳頭揭開蓋,我聞到一股花旗參燉肉的香味。
“請你好好吃飯?!甭樯f道。他老是鞠躬。
我依舊望著空院??莶萆l(fā)抖。麻雀羽毛蓬松,在地上蹦跳著尋找草籽或蟲蟻。每到冬天,當白雪覆蓋院落,父親在雪地撒上谷粒,我們用簡單的米篩作工具捕獲饑餓的鳥。我抓住獵物時,感覺它渾身顫抖,心臟撲撲直跳,仿佛知道大難臨頭。
父親說,它們也有生存的權利。我們很快把它放了。
在飯菜變涼之前,麻生抓起了長柄鐵勺,他舀足了一勺湯送到我嘴邊,我紋絲不動。他突然粗暴地捏住我的下腭,這導致我的嘴巴自動張開,他幾乎把勺子探進了我的喉嚨。我嗓子里發(fā)出一陣怪異的聲響,湯水順著食管流了進去。我除了咬勺子,無能為力。他就這樣強迫我喝掉半盅湯,然后停下來,將米飯搗成泥,倒進剩下的湯里攪成流狀物,以同樣的方式灌我。他替我擦干凈嘴巴,收拾空碗碟時,臉色似乎亮了一點。
留聲機關了。有一陣我們坐著,各自看著某個地方,長久地沉默。他樣子很疲憊,靠著椅背像是睡著了,但是落葉擦過窗玻璃的細微聲響也會把他驚醒,他伸手摸槍。
四點鐘的時候,突然有縷陽光從西窗直射進來,沖散了屋里的晦氣。他把我放進圈椅,又連人帶椅搬到窗邊,讓我面對斜陽,然后拿把梳子給我梳頭發(fā)。他梳得耐心細致,像擦拭心愛的武士刀,直到我的頭發(fā)如刀一樣光鑒照人。
“以前經(jīng)常給我妹妹梳頭……她十年前去世了。要是她還活著的話,應該有25歲了。”他自言自語。
我鼻尖微汗,臉上有點發(fā)熱。我從玻璃上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仿佛黑白底片。父親坐在圈椅里讀書,我放學進門,父親叫住我,要我談談日本的“明治維新”。我只能說出改歷、易服、剪發(fā)的事,前因后果并不知道。父親作了深度闡述,最后說歷史不是沒有生命的僵尸,是鏡子,照見現(xiàn)在,也預示未來。這是1927年,我15歲。就是這一天,父親希望我留學日本。晚餐中父親喝到微醺,有一種夙愿即將實現(xiàn)的興奮。
陽光消隱,窗玻璃變成宣紙的顏色。父親落下兩行筆墨,“不惜千金買寶刀,貂裘換酒也堪豪?!彼f這是鑒湖女俠的詩。那時我已從報紙上見過那個云鬢高聳,身穿和服,手執(zhí)匕首的女人,臉和刀一樣散發(fā)著俊美幽光。
麻生意識到天色發(fā)暗,陰冷重襲,他把我抱回沙發(fā),毛毯一直覆蓋到我的腳尖。
“1927年日本大地震……妹妹被埋在廢墟底下。”他拿起我和父母的合影看了一陣,小心地放回原處,“我已經(jīng)離開日本三年了?!?/p>
他面朝凋敝的院落站著,屋里的光線變得更為模糊。
“戰(zhàn)爭……從來就不長眼睛,刀和子彈都失去了理智,他們像獵取兔子一樣在街上射殺平民。”他和空氣交談,他和空氣保持一致的虛幻?!啊医裉鞖⒘艘粋€中國人……他是無辜的。我要服從命令……當時我……多么希望我是條狗。”
夜里,他安頓好我,看著我閉上眼睛。他開始擦唱片,聽留聲機,用口琴學吹《雨夜花》的旋律,一遍又一遍。他迷上了這支曲子,或者是百無聊賴。
漫長的安靜之后,他將他的左手和我的右手綁在一起,在我身邊和衣躺下,腿擱床沿,仰面睡去。
五
隱約聽到混亂的響動,槍聲過后,寂靜如奶油涂滿手中的面包。
連續(xù)一周,麻生強行灌我吃喝,他總能弄到好東西,牛奶、雞湯、豬肉、鮮魚……所有的食品做成糊狀物。我不知道那是他用槍逼著別人做的,正如那些別人不知道他們是在為我準備。他照例出門前將我綁起來,向我鞠躬,表示歉意。鎖門?;貋碓偎山?,檢查我是否受傷,喂飯,給我洗澡,換洗臟衣服。偶爾自說自話。比如外面的事,他們的刀砍出了缺口,今天活埋了多少人,集中射殺了多少百姓,鮮血如何染紅了長江。
“你們的手上沾了那么多無辜者的鮮血,整條黃河水也洗不干凈它……你們將是永遠的罪人啊?!彼粫r對自己來上這么一句。
這一天,他弄到了一頂巴拿馬帽子,給我穿上了父親的深藍色長袍,長袍下擺被煙灰燒了一個洞。他對著那個破煙洞說,你很帥氣,不管孟小冬怎么樣,我覺得你無人可比。
我開始自己吃東西,眼珠偶爾轉動,毫無神采。他像看到自己的孩子學會了拿筷子吃飯,有點驚喜。我們跪坐在地毯上,我們按他們的方式進餐。
我有時將目光落在他的臉上,像蝴蝶停在樹枝,無意識的。他以為我要說話,緊盯著我的嘴,好像等待火車從山洞里開出來。
蝴蝶草草飛走了。但它聽到了樹底里汁液的流動,自然的生命,無關乎善惡美丑。他也許23歲,也許25歲,戰(zhàn)爭給他套上了面具,他表情單一。
“對不起,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嘗嘗那個……”他站起來,從酒柜中取出半瓶老太白,邊說邊擰開了瓶蓋,直接對嘴喝了一口,呷出很大的聲響?!啊艺嫦胂衲氵@樣,什么都不知道了,也不用受折磨了?!?/p>
酒香刺激了我。父親總是先給我倒上半杯,再給自己滿上。
我把手伸向空中。麻生有點迷惑,但仍試著把酒瓶遞給了我。他的手似乎被凍傷了,手背上有帶血絲的裂紋。我學他的樣子喝酒,他把酒瓶搶了回去,轉身從酒柜里取了兩只水晶杯,擺放案幾,給我倒了半杯,再給自己滿上。
他低舉酒杯,左手輕托著端杯的手腕,十分莊重。
我沒有理他,把酒倒在飯碗里,加了兩勺湯,開始攪拌。
他也不管我,一飲而盡。就這樣連喝了幾杯,很快有了醉意。他擰緊了瓶蓋?!拔也荒茏怼疫€要照顧你,你要是趁我不注意,有個三長兩短……哎,說真的,你要是能跟我說會兒話,那我可謝天謝地了?!?/p>
我看著他。他和中國人一樣。頭發(fā),膚色,五官,甚至他眼里流露出來的憂傷,也似曾相識。
“回日本,我要喝個痛快。”他把酒放回原處,拿起其他酒瓶看看商標,打開來聞聞氣味,“你不應該是個啞巴……呃……其實我還能來點兒英語,你學過的吧?”他改用英語對酒瓶說道,“Hey,baby,what's your name?You know that i am a fucky orphan……”他轉過身指著櫥柜上的照片,那是我從日本回來時跟父母在碼頭的合影,他沒注意到那艘白色郵輪上的日文?!澳惚任倚疫\……可你不幸生在一個……無能的國家?!?/p>
他搖搖頭,“……不是我為日本人辯護……你們的軍官貪生怕死,防衛(wèi)司令棄城逃命,指揮系統(tǒng)全面癱瘓,懦弱的軍人脫下軍裝,扔下武器,混進老百姓當中……”
他傾下杯口,用舌尖接著空杯里滾下的最后一滴酒。“我這么說你別生氣……我絲毫沒有幸災樂禍的意思。我早就想明白了,在這場戰(zhàn)爭中,我和你是一樣的可憐蟲……我們就像弓箭和靶子,而那個操縱器械的人,是我的國家──日本,我和你……都是他們的游戲工具。”
他跪下來,在案幾上趴了片刻,眼睛通紅。
“在你們眼里……我們都是禽獸……是的,禽獸,放火、殺人、奸污,無惡不作。昨天,在放生寺、慈幼院避難的幾百個難民被集體射殺……我端槍瞄準了,沒有開槍……但是,那些射中他們的子彈,同樣帶著我的罪孽……”
我專心吃著酒泡飯,味道很怪,似乎有點甜。
他也安靜了,像反芻的牛一樣默默地嚼著嘴中的食物。
這個晚上他用口琴完整地吹奏出了《雨夜花》。那時我倆平躺在床,天花板上的蝴蝶圍著他的“雨夜花”翩翩起舞,直到他綁好我們的左右手,關了燈,呼吸平穩(wěn)。
六
雪將黑夜墊高了半尺。寂靜埋進了更深的地方。麻生風雪夜歸,捧回一盆君子蘭。原有的非洲茉莉、滴水觀音、蘆薈等植物立刻變得俗氣。屋子里很暖和,他帽檐領口的雪已經(jīng)融化,身上濡濕。
說不清從哪一天起,我再也見不到麻生穿軍裝,屋里多了一個單眼皮家居男人,他穿著父親的長衫,頭發(fā)淺短柔軟,沉默少言,有時自己嘮個沒完。進門后他開始說“我回來了”,脫下外套掛上衣架時有點男主人的從容。他包攬了家里的一切。他愛聽留聲機,學會了吹奏整張唱片的歌曲。閑著沒事就涂蠟擦地板,打理花草,一屋太平盛世。他在院里的小塊泥地里種了什么菜,澆水施肥,每天蹲在那兒看它們生長,給它們吹奏《雨夜花》,有時和地里的昆蟲聊上一陣。
他洗完手進了房間。我坐在梳妝臺前梳頭。最近他只是象征性地綁我,我輕易地解開了繩子。這是他期待的,這證明我愿意擺脫陰影,恢復正常。他不意外。
他走近我,接過梳子,梳順了我的每一根頭發(fā),攏成蓬松一束,掏出白手絹扎緊。他俯下身給我化妝。往我臉上抹粉、描眉、畫眼影。他很認真,像是在畫板上繪畫。當他托起我的下巴,用唇膏涂紅我的嘴唇時,我抬起眼皮看著他。
他停住了。眼里海水漫上了沙灘,海藻在深處搖曳。一個清俊友善的男人,帶著某種近乎軟弱的憂傷。
他以分鐘指針的速度慢慢向我低下頭來。
我隨時可以制止他。但是,我沒有。
他的嘴唇印上我的嘴唇,像給文件蓋章,莊重地按下去,停頓片刻,再挪開。
我從鏡子里看見一張日本藝伎的臉,戴著雪白的面具。
然后,他像導盲犬,勾著我的指頭走出房間。
老宅的大堂屋頂很高,木梁交錯,中庭廊柱上貼著父親寫下的對聯(lián)。
祭祖鼎中新上了三炷香,燭臺上蠟燭高舉。我父母的合影擺在中間。
麻生離開片刻,回來時恢復日本軍人形象,全副武裝,動作規(guī)范嚴謹。他朝我的父母三鞠躬,彎腰良久。
“我不知道他們……萬分抱歉……日本民族,毀了自己的尊嚴,自取其辱……”他對我說,并且跪下來,摘下自己的刀,雙手舉起,“請你殺了我?!?/p>
他盛裝求死。
這是一把長刀。在我收藏的所有刀中,沒有一把參加過戰(zhàn)爭與殺戮。如果將這把浸過鮮血的鋁柄長刀與那些武士刀放在一起,想必是艷壓群芳。
刀很重,壓住了我手腕的抖動。我握住刀柄緩緩地拖動,冷鋒無聲出鞘。刀刃薄得像紙,寂靜如發(fā)絲漂浮。
我與刀彼此寒光閃閃地對視良久。
天井里夜雪黯然飄落。燭光畢剝跳了幾下。
我吸口氣,將刀慢慢歸鞘,魔鬼化作一縷青煙隱入寶盒。
我推開左側的隱形門,這里通往我的地下收藏室。木質樓梯偏陡,踩上去吱呀作響。這是我的天堂。刀遍布每個角落。群刀像精靈在刀鞘中安睡。親愛的,你們純真質樸,沒嘗過血腥,不知道邪惡。現(xiàn)在好了,一個渾身沾滿鮮血的魔鬼來到了你們中間。它已自我歸降,仍是你們當中的一分子。你們不可欺負它,排擠它,你們只消每夜嗅著它的懺悔,聽它靈魂的嘶鳴,便可明白,它只是無辜的工具,被真正的魔鬼攥在手里,那個魔鬼名叫——侵略。
我打開那口笨重木箱,這里保存著我從日本帶回來的櫻花粉色和服、木屐、銀質頭飾,還有各種零碎。我很快穿戴上身,手執(zhí)一把深藍色和扇,走出地下室。
麻生仍低頭跪在那兒,木屐聲清脆,一個和服女子衣擺拖地從他眼前掃過。他緩慢地站起來,跟著我,仿佛元神出竅。
我停在落地窗前看雪。雪花如飛蛾沖撞玻璃,它們渴慕屋里的光明與溫暖。銹黃的鐵煤爐上,水壺正冒著熱氣。母親用這個爐子燒出了很多好日子。她前年病故之后,爐子一直涼著。是麻生把它燒熱了。
君子蘭葉形像劍。外面黑白分明。
七
“刀你留著也好……這些天我屢犯軍紀,徹底惹怒了長官,他說我是窩囊廢,身為軍人,見了血卻腿肚子發(fā)抖。我算什么軍人呢?我是一個自由藝術家,我在畫室工作著,被臨時征召入伍,只受過短暫的訓練,學會走正步,疊被子洗床單,打包行裝,發(fā)誓效忠天皇。我愛我的國家,我的確有為國捐軀的信念。但是,戰(zhàn)爭讓我失望,它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樣,它沒有正義沒有原則沒有道理……我們?yōu)檎l而戰(zhàn)?武士刀用來屠殺手無寸鐵的無辜平民,這是對武士精神的侮辱。
“你不知道這些天外面都發(fā)生了什么。他們,他們……那些細節(jié),你最好什么也別知道,你會嘔吐,做噩夢,你會崩潰……抱歉,沒有什么能刺激到你了,你甚至算得上幸運,你還活著,并且這么平靜……安好。
“明天我就要降為普通士兵了。這沒什么,真的無所謂,最好是將我遣送回鄉(xiāng),我情愿無功而返,被人嘲笑,也不要掛滿和罪孽對等的勛章與榮耀。沒錯,我曾經(jīng)夢想過銅柄直刀、銀柄長刀……但我早就清醒了。我的刀是不會上繳的,我也沒打算回部隊,讓他們去認為我……已經(jīng)死了。
“說來好笑,我給他們添麻煩了,我的陣亡書該投哪兒去?地震奪走了我的所有親人,我和你一樣,只剩下自己……”
下半夜麻生仍在囈語,我一直睜著眼睛。他好像必須講完,他講了一夜,天色麻灰時換上父親的長袍,戴上巴拿馬帽子出去了?;貋頃r抱著一只貓,他說在街上撿的,它很可憐,在垃圾桶邊冷得發(fā)抖。他喂它吃的,給它洗澡,用風筒將它吹干。一放到地上,它便像只雪球滾到櫥柜邊躲了起來。他去抱它,把它放在我膝頭,說道,“和平,和平……你以后就這么叫它?!?/p>
我沒有反應。他突然有點沮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