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晁
1
火車穿群山,過隧道,日夜短暫交替。
在山側(cè),開出的帶券拱的通道讓老秦一眼望見山腳的江水,又是一年夏天,暴雨時節(jié),江水猛漲。此前干旱是主題,江水險些淪為小溪,河床暴露,一張久違的老人的臉,起了皺,水流命若一線,仿佛僅憑三級跳就能過河。一些零星的瓷片插在灘涂,間或一兩枚銅錢發(fā)出青綠的光芒。尋寶熱就這樣到來。人群聚集在河床內(nèi)外,從垃圾般的雜物中仔細分辨幾百年前或僅是上個夏天的遺留物。這樣的行為持續(xù)了一整個冬天外加一個春季,直到夏天來臨,尋寶熱才逐漸褪去,只有少數(shù)頑固派還流連在散發(fā)惡臭的河邊,在一些淤泥地帶,有人還異想天開,想象淘金那樣用篩子篩選出一兩枚古代錢幣。然而還沒等發(fā)現(xiàn)曠世奇寶,雨季就來了,人們驟然失去曾占領(lǐng)的地方,最后只能望江興嘆了。
氣候的迅疾變化一如人生。
老秦想到自己,不免有些惆悵,在人生的頂峰卻迎來那次事故,什么榮譽職稱待遇,通通成為過眼煙云。望著窗外亂云飛渡的天空,老秦安慰自己說,還好,還有家。
要回家咯。
鄰座上是一位公務(wù)員打扮的男子,襯衫挺括,手邊擱一只金利來公文包。老秦神態(tài)安詳,但臉上刀刻斧鑿般的線條還是暴露了他的身份,櫛風(fēng)沐雨的野外生活給了他一張山川般堅毅的臉,臉色與黃土無異。
老秦欲起身,去廁所,此前他就喝光了茶杯里的茶,看著那個茶垢足有碗底厚的杯子,鄰座感嘆說,好厚的茶漬。
老秦瞧一眼男子,再打量一眼茶杯,回答,跟了我十多年啦,還是霧水電站時發(fā)的嘛。他望著妻子,希望她能想起什么。
妻子不語。
男子說,大哥,茶漬多了,不好。
不好?怎么會不好?喝了十多年,也沒啥問題。
老秦一時忘了自己的處境,兀地站起,有些搖晃,差點摔倒,好在妻子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這才把靠在窗邊的拐杖遞給他。
老秦露出了片刻的不滿,隨即對男子說,忘了這廢腿了。那口氣,好像迅速原諒了那截失去的腿似的。
男子推了推自己的眼鏡,順著老秦的話,才把目光投在了那半截不復(fù)存在的腳上,那里還打著繃帶。
在他詢問下,老秦妻子才說,他腳傷還不到一個月。
車禍?男子問。
不是,工傷。
哦。男子若有所思的樣子,大哥挺厲害。
什么?
大哥心態(tài)好呀。男子換了種說法。
他呀,就那樣,受了傷還什么事沒有,反過來倒安慰領(lǐng)導(dǎo),你說這人是不是有病?
呵。鄰座笑了,大哥這種人,難得!
隨著廣播的通報,老秦對家的渴望愈來愈烈,他多次想象退休后回到那里的情景,一種慢節(jié)奏甚至是悠閑的生活狀態(tài),釣釣魚泡泡茶館,可沒想到,離退休還有將近十年,卻無奈回歸。窗外熟悉的風(fēng)景顯示,小城就在二十公里之外了。老秦也不知道這是第多少次回家,但無疑是最后一次。這次他回了,就不走了,也沒有走的必要,再說他還能走到那里去呢?事故發(fā)生后,單位給老秦辦理了提前退休手續(xù),如果他還想發(fā)揮余熱的話,兜里那封局長簽名信會起到效果。
我還能干什么呢?老秦想。作為一輩子和大山大江打交道的人,老秦?zé)o法想象自己呆在辦公室里的情景,桌上放著新來的報紙,手邊是白瓷茶杯,而時間就在與人的閑聊中過去。每天八小時,八小時的禁錮,在陰沉的機關(guān),在時刻散發(fā)出油墨味的空間,在一堆軟綿綿的話語中,生命像一次毫無起伏的旅程,甚至連旅程都談不上,波瀾不驚,日復(fù)一日。
永遠與曠野與吶喊告別了,安全帽不再扣在頭頂,再沒有一身泥漿一身灰塵一身汗水,沒有了與天與地斗的淋漓,沒有了粗口,沒有了人人口中的“師傅”,沒有了洪水來臨前的爭分奪秒,沒有了一座電站聳立起來的幸福,沒有了青年民工遞來的劣質(zhì)香煙,沒有了作為一個男人存在的理由,沒有了······
2
朝陽等在校門口,穿一件灰背心,藍色運動褲,右臂和腳踝上的刺青分別是閃電與鷹,重疊起來有幾分似歐洲貴族紋徽。離放學(xué)時間還有十來分鐘,朝陽抽完了第二根煙,把煙頭直接彈在了金屬校牌上,他的身后是一條湫隘的街巷,這是學(xué)校的后門,幾乎只有正門的五分之一,但仍然開放。
離后門不遠有一家桌球店,時近中午,沒多少人在打球,可黑妹那幫人還在,球桌邊緣擱著幾罐啤酒,此前朝陽路過時,黑妹頓了頓球桿,朝他吹了聲口哨。
朝陽望過去,黑妹那張狡黠的臉如鬼魅般浮現(xiàn),有些陰魂不散的意思。朝陽沖他點點頭,打算走掉,可黑妹繼續(xù)搭話說,朝陽,聽說你爸殘了,改天我去看看?
不用了,他還沒回來。
說完,朝陽徑直走掉,毫不在意身后隱晦的笑聲。黑妹這人,你總是捉摸不透,做兄弟時就曾反復(fù)無常,好在朝陽離開了他們。
鈴聲響了,朝陽汗流浹背,這該死的天氣,沒有陽光還這么悶人。過了三分鐘,人群才出現(xiàn),喧鬧如塵埃般升起,一時間這逼仄的巷子竟容納不下這噪音,像要爆炸一般。朝陽有些頭痛,可能是起太早的緣故,穿成一色的中學(xué)生打他身旁擦過,朝陽不知道誰才是陳璐。
直到一雙手蒙在了眼前,纖細的手指透出一絲縫隙,還散發(fā)一股墨水味兒,朝陽才知道陳璐來了。陳璐甩著馬尾辮,穿著似乎永不合身的藍白相間校服,褲子也顯得肥大,但這身行頭掩飾不住陳璐的某種成熟,她只比朝陽矮一頭,但在中學(xué)生中算得上鶴立雞群了,她擔(dān)心自己再這么長下去,會超過朝陽,朝陽只有一七五。陳璐的臉蛋小巧又透出一股頑劣勁兒,這是當初吸引朝陽的一點,不然他不會費盡心機打聽她的一切。而為了第一次約會,他甚至還錯過了一次鐵葫蘆幫與城北黑豹集團的談判,談判稍后破裂,隨即引發(fā)群毆。就那次,朝陽被踢出幫,有人想保也沒能保住。朝陽是住了三天院才換來新生活的。他沒把此事告訴陳璐,他不想她知道自己從前的事兒??申愯词沁@種女孩,你越不說,她的好奇心就越重,甚至到了寢食難安的地步。朝陽嘴巴固若金湯,她就另找突破口,最終在石猴那里得知了一切。石猴和朝陽同年,曾是一個班的同學(xué),高考都沒能考上,石猴愛看閑書,天文地理驚奇拍案,于是順理成章在鐵葫蘆開了一爿報刊亭,在橋頭的位置,為了那個好位置,他爸沒少花心思,因為那里已有了一家報刊亭,可老板死活不同意轉(zhuǎn)讓,把價碼開得高高的,這事就僵持了一陣子,石猴都打算放棄了,還是在朝陽得知并領(lǐng)一票兄弟過去后,那人才無奈退出。石猴接管了那里。朝陽的仗義行為最終也幫了他自己,在一次群毆事件中,警車四面出動,不是靠了石猴的報刊亭容身,朝陽肯定栽了。
陳璐聽說朝陽為了她而放棄了那幫朝夕相處的兄弟時,流露出了一個十六歲少女該有的動容。她大肆想象渲染了朝陽為了她和兄弟們鬧翻的情景。據(jù)傳幫里還動用了多年未用的對待叛徒的家規(guī),有幾分恐怖,像電影了,但朝陽承受下來,寧愿住院也不想再回到往日的生活中。朝陽和陳璐好上這一年,朝陽剛好迎來人生的第二十個年頭。其實只有朝陽才知道,他厭倦了那種所謂的江湖生活,在街道稱王稱霸起什么作用?他不可能這樣一輩子。就在他覺悟不久,他的父親老秦卻出事了。
老秦是被壩頂滑落的一塊滾石砸中的,當時他正在基坑組織人員抽水,那塊石頭猶如天外飛石瞬間滾落,正中老秦左腳,老秦當場倒地,若不是他及時發(fā)出預(yù)警,并果斷下令停工,那一天還會有更多的人受傷。那是暴雨之后的一天,由于壩頂開挖,樹木不存,山石松動,才無可挽回地造成了這一事故。
老秦出事后,妻子何多菱第一時間趕往數(shù)百公里外的工地,朝陽本來也想去,可母親怕家中無人,便讓他留了下來。留下也好。朝陽不知真見了父親,能說些什么。對他來講,這個父親幾乎是不存在的,只在他的成長中斷斷續(xù)續(xù)出現(xiàn),他就像是單親家庭的孩子,跟著何多菱生活,被一個自稱為爸爸,不時出現(xiàn)的人捏一把臉蛋,然后感嘆,又高啦。
他們父子沒什么話好說。
3
火車減速,幾個連貫如浪頭般的震蕩之后,棚戶區(qū)出現(xiàn)了,似乎所有車站沿線都有這樣的房子,低矮的平房或兩層高的舊式筒子樓,或紅或白的墻身,一些飼料廣告清晰可見。綿延不絕的垃圾,一部分拜旅客所賜,更多的是當?shù)鼐用竦慕茏?,一些看上去臟兮兮又可憐的孩子用呆滯的目光盯著一列列南來北往的列車,目光中的渴望已如死水般平靜,遇到稍大一些的頑童,會朝火車尿尿,他們用仇恨的眼光對待遠來的人,有時還會朝火車扔石子。
這是一個被上帝遺棄的地方。
但是過了就好了,當火車駛進市區(qū),一些看似氣派但俗不可耐的建筑出現(xiàn)了,這里灰撲撲,可給人一種井然有序的感覺,出了車站,你才能真正感受到一座城市的味道,這是獨有的,細心的旅人肯定早體會到了差異,但對老秦來講,這只是家的味道的延伸或一種粗獷的概括。
老秦拄著還不習(xí)慣的拐,瞇眼望向灰蒙蒙的天,天空陰沉著臉,不是污染的緣故,而是雨季還未過去,空氣中的濕氣幾乎肉眼可見。風(fēng)走街串巷,毫無預(yù)兆地來回,東西南北,把人們的步伐吹慢,把一些平時靜默的物品吹響。有的地方在放煙花,強烈的聲響傳來,是娶親或喬遷,這喜悅的聲響也添加了老秦的幽默感,他對妻子說,這是在迎接我呢。
想得美。何多菱說。
兩人在站前廣場等人。其實朝陽和石猴早就到了,不過等發(fā)現(xiàn)他們還需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里,一起搶劫事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發(fā)生,人群騷動,一個婦女呼喊救命的聲響刺破了人聲喧嘩蓋過了車站廣播。老秦朝呼喊源頭張望,想去,可一把被妻子拉定,還逞英雄,也不看看自己的腳。
老秦這才回過神來,這是第幾次了,覺得自己的腳仍然完好無損,甚至還能感受到痛癢,有時出現(xiàn)幻覺,那只腳還在,不過卻長反了,腳跟朝前,腳趾卻朝后了。
搶劫事件的發(fā)生加快了朝陽發(fā)現(xiàn)父母的身影,人群集中到了搶劫地點,很快把那里像箭垛一樣圍了起來,婦女的呼叫仍在持續(xù),漣漪般擴散,有廣而告之的趨勢。而在遠離人群的一側(cè),朝陽發(fā)現(xiàn)兩個孤零零的身影正在茫然四顧,一人守著行李,一人依著拐杖。他立即朝石猴示意,兩輛噴著煙的摩托車就這樣來到老秦面前。石猴恭敬地叫了一聲, 秦叔、阿姨。
老秦打量石猴,不放過打趣的機會,猴子,你還這么瘦,你媽也不給你補補?
補不過來啦。石猴接過行李順勢綁在了車后。
上車前,老秦才用一種復(fù)雜的目光審視兒子。他已聽說他不再混街道了,與那幫不著四六的人永遠劃清了界限,這讓他感到欣慰,雖然他的女友仍讓人有些頭痛,但比之前要讓人寬心很多。老秦本想和他談?wù)勱愯?,問問她的情況,可兒子犀利的目光阻止了任何談話的企圖,老秦面對那目光甚至有些慌亂,直到兒子說,上車吧,我媽坐猴子的。
老秦還想調(diào)節(jié)一下氣氛,說,猴子,你行不行啊,小時候?qū)W單車都能學(xué)一禮拜,朝陽半天就滿街跑啦。
石猴賠笑道,瞧好吧,保證完璧歸趙。說完加大油門,率先飆了出去。
這個猴子。老秦感嘆說。
一進小區(qū),很多街坊便發(fā)現(xiàn)了老秦,只怪他的拐杖太顯眼了,于是問候像雨一樣紛紛降臨。朝陽把車停好,將行李拎到樓上之后,老秦仍在院內(nèi)和人聊天,看那架勢,一時半會兒是上不來的。猴子像回到自己家,進門就把冰箱中的西瓜給花了,坐到沙發(fā)上,看起了重播的球賽。母親幾個房間鉆來鉆去,想看看走后的日子家中有什么變化,最后來到廚房,問,你沒買菜?吃什么啊。
出去吃。
出去吃出去吃,你掙了多少錢?
你管我掙多少,吃頓飯嘛,好大單位?
阿姨,這次我請客。猴子吼道。
秦母望著他們,無奈地說,猴子,不是我說你們——
她發(fā)現(xiàn)自己無事可干了,一時間只能站在窗前盯著院里被眾人圍觀的老秦,老秦正滔滔不絕地說著什么,有些慷慨激昂的樣子。他就是這樣,沒心沒肺,受了傷還這么來勁兒。她為他感到不值,圍著他的那些人,有多少是真正關(guān)心他的呢,還不是來看熱鬧的。就笑話個夠吧。她想。
等了一刻鐘,老秦還沒有上來的意思,何多菱忍不住了,對朝陽喊,把你爸叫上來,到了家也不好好休息,現(xiàn)什么眼!
4
朝陽覺得,父親的回歸預(yù)示著往昔生活的一去不復(fù)返,這不僅僅來源于飯桌上多了一雙筷子,而是身旁就此多了一個身影,遲緩的。朝陽竟有些不習(xí)慣,從此以后,父子倆就將朝夕相處了。這樣的畫面遲到了十多年,在朝陽小時候是多么渴望家中有一位父親啊,可實現(xiàn)這一愿望,竟花去了這么多年,而父親還以這樣的面貌出現(xiàn),朝陽不知道這是不是所謂的命運。是命運讓你置身這樣的生活,不容選擇;是命運讓你遇上她,而不是她;是命運讓你做出一切可以解釋的行為······
朝陽還沒有想好要去做什么。
這期間,他和陳璐的關(guān)系穩(wěn)步發(fā)展,并沒有因為家中多了一人,而有所顧忌。朝陽家中有人,陳璐便不來玩了。陳璐上學(xué),本沒多少時間,只能趕在放學(xué)后和朝陽呆一陣,有時是去石猴的出租屋,他家就在朝陽家斜對過,可自從在橋頭經(jīng)營報刊亭后便在附近租了間二十平的屋子,方便上下班。沒事兒的時候,朝陽也和石猴一樣,坐在報刊亭內(nèi),翻翻曾經(jīng)酷愛的足球雜志,偶爾和石猴提前關(guān)門,騎車去城北體育館踢五人制足球。
只有他和她的時候,在石猴潮濕的貼滿各式泳裝美女的屋內(nèi),朝陽和陳璐也只是看看碟,偶有身體接觸,也限于勾手搭背,最多接接吻,沒有越線舉動。當然朝陽是樂意那樣干的,可陳璐一直回避那事兒,她嚴重警告他說,別想有什么企圖,一旦發(fā)現(xiàn),你就倒霉啦。
朝陽說,那要到等猴年馬月???
等我十八歲吧。陳璐漫不經(jīng)心說。
還有兩年!朝陽佯裝痛苦。
兩年很快就過啦。
應(yīng)該說在這方面陳璐并不是個傻女孩,她有堅定的信念,不像學(xué)校那些隨隨便便的女生,正因為如此,朝陽才特別喜歡她。每當看見她穿著不合身的校服出來,朝陽都想笑,而在陳璐將衣服換過之后,朝陽腦海還是浮現(xiàn)出那無奈的著裝風(fēng)格,就好像在他心中,陳璐是個永遠不知怎么穿一身合適衣服的女孩。
陳璐家在電廠,父母是高工,父親還擔(dān)任要職,平時工作忙,對女兒有些疏于管理,這不僅來源于陳璐穩(wěn)定的成績,也來自他們心中另一套教育模式,乍看有些粗獷,簡直放任自流,其實只有陳璐清楚,父母對她的期望有多么高??申愯串吘怪挥惺鶜q,一個特別的年紀,談戀愛對她來講仿佛是一種迅速成長的方式,也是探向成人世界的一個開端。朝陽的性格讓陳璐著迷,她受不了同齡男生的幼稚。不過她不知道這是不是所謂的愛,只是覺得朝陽讓人有種親近的感覺,并且他總能讓她快樂,這是她在面對繁重學(xué)習(xí)任務(wù)時一記最好的調(diào)味劑。
這么說好像她在利用他,也不然,生命中這個時候出現(xiàn)的男孩是讓人難以忘懷的,帶著懵懂與躁動,總歸是單純的,連朝陽的那個愿望也如此純潔,這是排除掉一切功利與世俗的東西,一種自然的流露。多年以后,當陳璐見識過無數(shù)的男人,還會回想起當初沒能越雷池一步的朝陽來,他對她的話語竟如此言聽計從,沒耍任何花招與詭計,這和其他男人截然不同。他們總是想盡辦法得到你,什么遠交近攻、圍魏救趙、聲東擊西、暗渡陳倉,花樣百出?;ǖ男乃己喼弊寪刍孟氲年愯匆差拷Y(jié)舌。他們都有著護花使者的假面,其實腦子里就是一團路人皆知的東西,這和當時的朝陽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他愛她,因而能忍受很多東西,就像一尊石佛,巋然不動。為此,陳璐反而不時撩他,而他總是一副“別鬧了”的樣子,好像真的只有等陳璐十八歲,他才能碰她。
兩年時光對陳璐來講可謂度日如年,像歌里唱的那樣遙遙無期,可對朝陽來說,這兩年應(yīng)該是生命中最寶貴的兩年,他離一個女孩如此之近,雖無肌膚相親,但總覺得快樂。所以兩年后,直到陳璐高考完,朝陽還未從之前的想法中走出來。不能碰她。他想。
當晚,他們大肆慶祝了一番,都喝了不少,尤其陳璐,像剛打魔瓶放出來,盡情宣泄,有些夜店女王的風(fēng)范。那時石猴把報刊亭轉(zhuǎn)讓給了朝陽父親,他在城北一家商場干起了店員,陳璐還笑話他說,你一個男人,站什么柜臺呀!
石猴義正詞嚴回答,總有男人站啊,我賣手表,又不賣女式內(nèi)衣,我怕個屁啊!
朝陽和陳璐曾去看過上班中的石猴,裝作顧客的樣子,問東問西,還不時指使石猴拿各種表給朝陽帶,石猴不厭其煩,用專業(yè)知識介紹表的妙處。石猴一改往日對奇聞軼事的追逐,對精密機械類物品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手表就是其一。
他說,男人就該選款適合自己的表,手表是身份素質(zhì)的體現(xiàn),就像古人佩劍,手機算個毛啊。
無論石猴如何眉飛色舞宣講,朝陽依舊不為所動,因為石猴賣的品牌不是他能輕易買得起的,再說朝陽壓根兒就不愛戴什么手表,也沒戴過??陕犝邊s有意,陳璐盯著朝陽光禿禿的手腕,想起了家中父親不戴的眾多禮品表。
于是某個夜晚,陳璐把一只包裝精美的長條盒子遞給了朝陽,朝陽問,什么東西?
陳璐說,打開看看。
朝陽狐疑地瞄了眼陳璐,并在她頭頂輕輕敲了一記,說,搞什么名堂,套套嗎?
我呸,陳璐愣了幾秒后才反應(yīng)過來。你流氓??!
朝陽笑,并動手拆起了繁復(fù)的包裝,還有幾分重量。
是塊腕表,皮質(zhì)表帶,沉穩(wěn)的暗黃,白色表盤,刻度為灰黑,看上去十分簡明、清爽。
送我?多少錢?
你管那么多干嗎?戴上看合不合適?說著,陳璐一把抓過朝陽的左手給他戴了起來。朝陽覺得自己戴表的樣子有些古怪,石猴整天嚷嚷說戴表使人顯得有氣質(zhì),可朝陽感覺戴上之后,都不像自己了,橫看豎看也覺得自己不是塊戴表的料,一個人內(nèi)涵要深到什么程度才能戴表啊,在朝陽這個年紀,自身的特質(zhì)竟壓不過一塊表透出來的世故光芒。只是陳璐一個勁兒說好看,朝陽才沒能當場把表給摘下來,他居然臉紅了,也確實對此表的價值一無所知,不然他肯定會立馬摘掉。還是后來石猴告訴他,這表是Titoni,瑞士貨,沒有萬八千拿不下來。這也是為什么,這塊表最終又回到陳璐手上的原因。
一塊表,相當于朝陽大半年的工資了。
5
老秦到家還不足一個月,就拿著局長簽名信找到了留守處主任,提出想找份工作干干。主任是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從前沒見過,可想是后來分來的大學(xué)生,老秦對他還算客氣,可主任捏著那張推薦信看了不足一分鐘,便說,按理說,你這個情況是該安排,可是眼下編制都超負荷了,發(fā)工資都困難,上頭又只撥這么點款,實在不夠再擠一個人,也是僧多粥少,沒辦法,您看您是不是——
老秦從機關(guān)出來,一頭扎進耀眼的陽光中,在雷雨來臨前的午后,在能悶死人的人字形斜坡街中段,老秦走得十分吃力,他要時刻提防濕滑的下坡路段,不然摔上一跤可不是鬧著玩的,他已經(jīng)受夠了住院的日子,況且住院燒錢,家里又是這么個狀況,不得不小心行事。
老秦沒有急于回家,而是在一家茶館門口坐了下來,一來休息,二來和退了休的人閑聊,還發(fā)泄怒火般殺了好幾局棋。直到在下班的人群中發(fā)現(xiàn)了白雪,白雪是老戰(zhàn)友的女兒,在留守處做會計。她也眼尖地發(fā)現(xiàn)了他。
秦叔,你回來啦,也不上家來玩?
腿腳不便咯。老秦感嘆說,聽說你快結(jié)婚了,和電廠一小子?
嗯,快請您喝喜酒啦。
好,比朝陽有出息,他還混著呢。
朝陽啊,他不也找了個電廠的嗎,聽說還是他們總工的女兒。我見過呀,長得很標致的。您呀,就等著享福吧。
享福個屁,別人會看上他?要啥沒啥,連個狗屁工作也沒有。說到這里,老秦話鋒一轉(zhuǎn),對了,我見了你們主任,他嫌我腿腳不好年紀又大,可朝陽行呀,能不能安排個事兒,你幫我問問。
白雪說,行,幫您問問。按道理,您這個情況應(yīng)該沒問題,不過現(xiàn)在這世道,您也知道,還是要花些本錢的。
白雪最后一句話使老秦恍然大悟,立刻回家,一路上都在想,送一份什么樣的禮才合適呢?
妻子還沒下班,在一家超市打零工,家里空無一人,朝陽又不知跑哪兒去了。老秦想泡茶,可捧著茶杯才又想起火車上男子的話來,還是洗洗好。老秦想試試,用了這么多年,茶垢已經(jīng)積有厚厚一層了,比水壺里結(jié)的板還頑固。他用鋼絲球擦,可茶垢密實,十分頑強,老秦手都搓痛了,還是沒什么效果,又倒了點醋,這才勉強刮掉一些。刷了半天,老秦累了,可茶垢還有不少,刮掉一點就使老秦想起一點往昔的生活,命運的急轉(zhuǎn)直下讓老秦這條漢子黯然神傷,他想起十六歲參加工作時的意氣風(fēng)發(fā)······
最后茶杯還是沒能洗干凈,一塊塊黃色的茶漬斑駁陸離,像蒙上灰塵的地圖,過往的一切似乎被東一塊西一塊的陳漬掩藏起來。老秦放棄了。
晚些時候,夫妻倆在臥室商量,送點什么好呢,補品?煙酒?
妻子說,還是煙酒吧,男人離不開這兩樣。
老秦說,送茅臺吧,煙嘛,中華怎么樣?
妻子無奈地說,如今也只有這兩樣才送得出手咯。
茅臺好解決,當年老秦父親去仁懷支援的時候,住在縣委宿舍里,臨走縣委領(lǐng)導(dǎo)贈了瓶茅臺給他,父親沒舍得喝,傳給了老秦,如今那酒還在酒柜里,那可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老茅臺了,老秦有些舍不得,便和妻子打商量,要不買瓶新的?
新的!家里不是有嗎?茅臺多貴你知不知道?
家里那瓶不是爸留下來的嘛,我還打算傳給朝陽呢。
送出去把事辦成了也等于傳給了朝陽。
說來說去,何多菱是舍不得花那點冤枉錢,也正是她的堅持無形中促使了計劃的快速實現(xiàn),當時的行情是老茅臺一路看漲,主任一瞧老秦把二十年前的茅臺都割舍出來,不可謂不誠心,當下就拍了板,讓朝陽到物業(yè)辦上班,先做合同工,有了缺再打報告轉(zhuǎn)正。
老秦一塊石頭落了地。
6
朝陽當晚拒絕了陳璐的請求,陳璐喝得花枝亂顫,話簍般滔滔不絕。他好不容易把她拽上車,送回家。在樓下,他沒陪她上去,哪怕知道她家沒人,陳父前年就被調(diào)往了省城,陳母時常去陪他,今天也不例外。
陳璐說,你不上去?
朝陽不說話,陳璐邊走邊回頭,不后悔?一副豁出去的樣子,我上去了啊!
朝陽不動,直到腳步聲一級級上升,在二樓的位置,聲音停了下來,從黑暗中傳來一聲低沉又憂傷的聲調(diào),朝陽——
朝陽走了,對陳璐哀婉的聲音無動于衷甚至有些冷血,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固執(zhí)源于何處。就好像那個約定被無限期延長了,又好像解約時間來得太快,他還來不及面對新情況,只能按慣性約束自己,甚至那都談不上約束,已經(jīng)演變?yōu)樽诮绦叛龌蚪鹂朴衤梢活惖臇|西了。
電廠離鐵葫蘆街還有一段不短的距離,朝陽打算走著回去。黑幕下,一條梧桐的隧道無限延展,一路無光,只有朝陽的煙頭一明一暗亮著,吐出的煙霧瞬間被風(fēng)帶走。直到碰上熟人,朝陽才從一片幾近空白的思緒中走出來。朝陽。有人喊。
來人靠近,是兩個人,喊他的是個女生,朝陽在有限的光中分辨她,隨即回道,白姐。
又送你朋友呀!
兩人來到跟前,朝陽才看清了白雪和他的未婚夫卞俊。朝陽默許說,嗯。
這是卞俊,你們應(yīng)該見過。這是朝陽,我們單位的。
我知道你。卞俊搶白說。
朝陽覷著他,期望他把話說明白點。果然,卞俊補充說,你女朋友不是陳璐嗎?你挺牛逼啊,我們廠里的都追不上她,還是你行。
白雪用胳膊捅了一下卞俊,什么意思啊你,難道我們比不上你們,你們是貴族啊?
不,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朝陽挺厲害,沒,沒別的。
沒別的最好,別以為你們電廠的了不起——
朝陽實在無力搭理這對情侶,當下告別,走了。接下來他得考慮一件大事,中學(xué)生涯結(jié)束,陳璐即將離開,到北京或上海那樣的城市念書,或許還會出國,反正以她的條件,是不會呆在小城的,那他們的關(guān)系就要重新定位了,不像三年前,他只是單純地被她的相貌所吸引,如今的陳璐在他心中的地位已不可取代,因而使他更加不能意氣用事。這個具有魔力般的女孩帶給他的東西太多了,不是幾個簡單的形容詞就能概括的,正因為如此,朝陽才覺得惱火。他又一次想到了自己的處境,自己有什么呢,一份與老頭老太太打交道挨家挨戶抄電表催物業(yè)費的工作嗎?前兩年他也就忍了,不想老秦難過,他也不容易,為了他這份可笑的工作低聲下氣求人。然而兩年之后,毫無改觀,他都二十二了,還是老樣子,連石猴都上進了,參加了自學(xué)考試,居然一路過關(guān),再過四門課就能拿到一個響當當?shù)奈膽{了。只有朝陽被慣性固定在了一個無法脫身的場所,終點也是起點,不斷循環(huán)。
這期間黑妹也找過他,讓他給他看場子,他新開了家地下賭場。報酬不少,干一年抵得上他上幾年班了。黑妹說,哥們也想幫你一把,就像從前你幫我,你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不如跟我干,錢什么的,好說。
朝陽不為所動,當下拒絕了黑妹的請求,黑妹氣得七竅生煙,但表面依舊平靜,甚至有些語重心長,朝陽,你圖什么呢?你以為陳璐會和你好一輩子······
不得不說,黑妹那席關(guān)于陳璐的話確有幾分道理,她是一條躍龍門的魅力四射的鯉,而朝陽呢,不過是條普通的草魚,再有野心也不過是一條有野心的草魚,何況目前的他對人生一無計劃,二無想法。他和她不在一個檔位,之所以能和陳璐好上三年,完全拜小城的條件所賜。試想陳璐一旦遠走他鄉(xiāng),一個嶄新的世界便會浮現(xiàn)出來,而在小城的一切或許都會成為笑柄,那時的她還能接受自己?
朝陽輾轉(zhuǎn)難眠,不想街的另一頭,一個女生也為此傷心失眠。到家都好半天了,陳璐仍咬牙切齒,想給朝陽打電話又不知該說什么,罵他一通又辦不到,就這么糾結(jié)著。直到神思恍惚,扎入睡眠前的一刻才猛然一驚,朝陽不會是變心了吧?這想法使陳璐不寒而栗,一下挺身,立在床頭。
此刻,她無所顧忌了,撥通朝陽電話,張口便問,朝陽,你是不是變心了?是不是有了別的女人?
還沒睡呢。朝陽順勢起身,從暗中摸索出一根煙,吸了起來。
我睡不著,問你話呢。
胡說什么呢。朝陽一把撩開窗簾,讓風(fēng)灌進來。窗外的路燈碩大如瓜,灑下的光芒卻弱得可憐,連個影子都制造得那么虛弱,仿佛風(fēng)一過就會消散。朝陽覺得那路燈的身影酷似自己,朝不保夕,一種凄惶裹挾著夜色襲擊了他,夜色柔軟,朝陽的心也跟著軟了下來。
我胡說?我覺得是你有問題好不好?你——有點變了。陳璐在電話那頭,在一盞陪伴了她兩年的臺燈下向朝陽提出質(zhì)疑,這臺燈還是朝陽送的呢,后來摔壞了一個角,陳璐也沒舍得丟。
酒還沒醒吶,我還是老樣子啊,早點睡吧,啊。
我沒醉!陳璐抑制自己的怒火,別以為我醉了?
沒醉也早點睡!
別說這些沒用的!秦朝陽,你,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說到這里,陳璐的情緒升至了頂點,鼻子一酸,哭了出來。
朝陽不是第一次聽見陳璐的哭聲,但這一次尤為不同,這不是當初為了考試或被朋友誤解時的氣急敗壞或多愁善感了,這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惶恐,一種油然而生的擔(dān)憂。這三年,陳璐對他的感情有了質(zhì)的變化,從前她可能覺得和這樣一個人呆在一起,顯得牛哄哄,在同齡女生中出盡了風(fēng)頭,而現(xiàn)在,她覺得自己是真的愛上了這個看似粗獷其實溫柔隨和的人。
很長時間的空白,兩人彼此無話,陳璐感受到了某種不祥的氣氛,就像雷雨來臨前的街道,在她盡情宣泄后,果然,電話那頭傳來一個不容置疑的聲音,聲音如雨般降臨。
陳璐,我們分手吧。
7
朝陽工作落實后,老秦總算舒坦了一陣子,但也是一陣子而已。
一天看電視才知道,從工地回來當天在火車站發(fā)生的搶劫事件竟和那年冬春的淘寶熱有關(guān),據(jù)說被搶的物品不是錢包也不是婦女脖頸上的金項鏈,而是一塊用紅綢和錦盒包裹的印信,青銅質(zhì)地,上刻小篆,該是秦漢時期的物件,沒準兒屬于某個將軍或王侯。人們都在感嘆被搶婦女的幸運與不幸。據(jù)報道,她本人想乘火車北上尋找專家鑒定,可不想還沒等上車就被人盯上了,也許蓄謀已久。婦女悔恨的表情在鏡頭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一張多么扭曲的臉啊??粗鴭D女痛不欲生的樣子,老秦卻兀自笑起來,用一種唱腔說,不義之財,不可得,不可得啊——
在家呆了一年,老秦憋不住了,總想找份事做,倒不是出于被人說“吃閑飯”的念想,而是干了一輩子活兒,突如其來的空閑讓人不知所措,中年的倦怠也不能阻止他。正好來家中吃飯的石猴談起要轉(zhuǎn)讓報刊亭,老秦耳尖,在廚房就聽見了石猴那細若游絲的聲音。他對朝陽說,我不想干了。
猴子,你說真的?老秦湊到兩人身邊,關(guān)切地問。
秦叔,什么真的???石猴一臉茫然。
老秦說,就是報刊亭啊,怎么,生意不好?
不是,就是一天挺沒勁兒的,比上別的班還累,上班還有個人可以聊天,我在里面都淡出個鳥來了。
那轉(zhuǎn)給叔叔唄,我不怕悶啊,看看報,喝點茶,多逍遙??!這活兒吧,還真不適合你們年輕人干,你說哪有年輕人愛干這個的,連個女朋友都交不到。
說得太對了。石猴點頭,但仍小心翼翼問,您真要?
真要,你說個價。
事情就這么成了,石猴把價錢壓得很低,讓老秦撿了個便宜,從此就告別這間牢籠般的綠色亭間了。老秦本想請客以示感謝,可石猴萬萬不肯,說,這也是當初朝陽幫我拿下的,交到您手里算是回了正統(tǒng),您不用謝我,要謝,謝朝陽吧。
老秦有了新工作,像打了興奮劑,加上朝陽為他買了輛三輪助力車,這樣上下班就很方便了。從此老秦的身影就在鐵葫蘆街靈活穿梭了,像雙腿健全時一樣,氣色也比剛回來時好了許多,整個人頓時精神起來。
報刊亭不大,只能容兩個人,老秦把石猴坐鎮(zhèn)時期的空間又合理安排了一次,下雨時竟能同時容納兩個路人來躲雨了。報刊亭在橋頭,離橋堍不遠的位置,不注意瞧,會以為是個武裝起來的橋頭堡。它處在三條公路的交叉口,斜對著的是一條坡道,時常有車從上呼嘯而下,來勢洶洶。另一旁是城際中巴的??奎c,附近有擺象棋的賣早點的和擦鞋攤,總算有些人氣,沒有生意的時候,老秦會和擺棋攤的殺上幾局,以打發(fā)漫長白日。
一年就這么過去了,日子有所起色,擁著一屋子的報刊,老秦對時事也越發(fā)關(guān)注,品咂著國際大事的滋味不亞于自己就是聯(lián)合國秘書長,他仿佛感受到了“揮斥方遒”的快樂,每當讀到悲慘事件更會覺得自己的不幸簡直不值一提。甚至當石猴來家時,也要逮他聊上幾句,以發(fā)表自己的獨特觀點,朝陽從不和他聊這些。
靠著老秦的轉(zhuǎn)變,他對兒子的態(tài)度也發(fā)生了意想不到的扭轉(zhuǎn),從前,他對朝陽看上陳璐十分不滿,夫妻倆都不能容忍兒子找一個中學(xué)生做女朋友,而且對方還是電廠的,還是個富家女。兩年來,陳璐從未在二老面前出現(xiàn),老秦連她長什么樣也不知道,只知道那姑娘對朝陽不錯,用外人的說法就是腦子進水了,找了朝陽這么一人。
于是在陳璐高考完后,老秦對朝陽說,改天把陳璐帶來看看。
朝陽用一種詫異的目光回視老秦,懷疑自己聽錯了,于是仍用一種滿不在乎的口吻回道,有什么好看的。
老秦不知道當時朝陽已向陳璐提出分手,幾天來兩人保持了冷戰(zhàn)的狀態(tài),誰也沒有搭理誰了。
到死,老秦也沒見過陳璐一眼,后來,這讓朝陽愧疚不已,這竟是他所知的父親的最后心愿。他出事也拜那間報刊亭所賜,仿佛宿命的安排,朝陽曾經(jīng)的仗義竟牽連到了父親,使他成了受害者。
一個烈陽高照的午后,街頭闃無一人,空氣中隱約飄浮著一股瀝青被喚醒的味道,黏稠的,有些像糖漿被烤焦的味道,不時鉆入人的鼻孔。男人對此毫不在意,只有女人掩鼻而走,一只野貓似乎被這味道蠱惑,迎來了第二波發(fā)情期。這時的報刊亭周圍一個人也沒有,擦鞋攤和其余攤子已經(jīng)收掉了,誰也不愿意呆在暴日的午后。當金屬切割聲在某棟新裝修的屋內(nèi)回蕩時,老秦像往常一樣抽出一份《參考消息》,在午后的慵懶中讀美國與塔利班開戰(zhàn)的后續(xù)報道,一旁的茶杯還剩三分之一的茶。他瞧了眼表,妻子差不多該來送飯了,其實老秦一點也不餓,早晨才吃過兩個包子加一碗稀飯。在讀過一整版美軍受挫的消息后,老秦才覺得一天充實起來,可就在他對美軍車隊意外受襲深感遺憾時,一輛大馬力的藍色重卡打斜坡上冒出來,司機酒足飯飽,還在電話那頭和情人打情罵俏,不自覺速度之快,又在下坡路段,竟沒采取任何措施,當他抬眼發(fā)現(xiàn)車子奔向的是三條路間的報刊亭時,已無力反應(yīng)了,迎面而響的撞擊聲把他的耳膜震破,手機像停在電桿上的鳥一樣被震飛,一陣塵土飛揚,電光火石。一間四四方方的報刊亭頃刻被前推數(shù)米,最后只剩一面畸形的鐵殼和四散跌出的報刊及一具還在流血的尸體。司機也被這撞擊所傷,不省人事,方向盤深深陷進了腹部。
這一幕恰巧被前來送飯的秦妻所見,她剛從樓群間一條罅隙小路上至橋頭,就聽見一聲巨響,好像雷打地面鉆出,酷似爆破的氣場,報刊亭瞬間被摜倒,像倒下的墻,卡車瞬間碾過,地面發(fā)出閃電的光芒。一只黑色手機飛到了目睹這一切的女人的腳下,通話還在繼續(xù),如果秦母注意聽,還會聽到一個嬌滴滴的聲音逐漸變成了恐懼的驚叫。
這一切仿佛好萊塢的鏡頭。秦母手中的桶形飯盒應(yīng)聲而落,湯飯撒向一地,覆蓋了那只手機。一聲聲嘶力竭的無聲吶喊即刻在午后街頭回蕩,這聲音擊敗了瀝青那綿長的焦煳味。之后,空氣中便飄蕩起了一股柴油混合血液的氣味,腥甜膩人,外加一道青椒炒肉的辣味。
味道久久不散。
8
陳璐與朝陽的冷戰(zhàn)在事后迅速冰釋。陳璐時隔兩年再次踏進朝陽家門,像當初那樣小心謹慎,甚至更加忐忑。她已經(jīng)無緣朝陽父親的真容了,只能目睹一張被框在相框中的黑白照片,上面的老秦面相平和,多少還帶著些許不自然。這張山川般堅毅的臉使陳璐陷入一陣莫名的情緒中,不是悲傷不是難過,而是一種未見的遺憾,這有些像朝陽。
看見她,他也沒能表現(xiàn)出什么特別的舉動,甚至愛理不理,仿佛只是面對來家吊唁的普通人,沒有過多的言語和行為表示,只是對母親介紹了一句,這是陳璐。
何多菱強打出一副招呼人的樣子,示意陳璐不要客氣,隨便坐。
陳璐還盯著放遺像的原來是神龕的柜子,原本正中的觀音像也被挪到了邊上,香煙仍不斷。而那幅遺像之下的是一只缺了口的茶杯,茶杯中的茶漬酷似一幅世界地圖的樣子,有深有淺,如同各種板塊。不是朝陽老盯著那茶杯看,陳璐也不會注意到這只普通到幾近無味的茶杯。后來她才聽說,在那次事故中,唯一保存完好的居然就是這只陪伴了秦父十多年的茶杯,雖然磕了口,但秦母沒舍得扔,反而當做供品供了起來。她知道丈夫的嗜好,對用了多年的物件是有感情的,她不可抑制地想起,在回家的火車上,鄰座上的男子對老秦說過的話,他說茶漬要定期清除,不然對身體不好。
怎么會對身體不好呢?何多菱和老秦一樣不明白。
雖然不再冷戰(zhàn),陳璐的出現(xiàn)還是沒能挽回與朝陽的關(guān)系,反而對方更堅定了離開她的念頭。當陳璐把手環(huán)在他手臂上的時候,朝陽手一抽,一句話也不說就消失在了眼前,陳璐委屈的淚水眼看就要包不住了,石猴及時出現(xiàn)。
石猴說,他就是這樣,讓他去,明明最在乎,卻——卻什么沒說出口,但陳璐明白石猴的意思,總算找到了一絲慰藉。見她不說話,石猴又說,過了這陣就好了,朝陽這人吧,以前沒心沒肺,自從你倆好了之后,會替人考慮了,也算是進步吧。
他還會替人考慮?哼,進步!
他也是沒轍,你換換角度想想,他考慮得遠,不然也不會這樣了。
你的意思是他還是為了我好?
當然是為了你好,你以為朝陽是哪種人?
我怎么不覺得?他就是卑鄙,想把我甩了。
你呀。講到這里石猴也沒什么好說的了,只丟下一句,你以后就知道了。
又是以后,以后以后以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嘛。陳璐最討厭別人這樣自以為是了,朝陽也不行。
這次碰面沒能給兩人的關(guān)系帶來轉(zhuǎn)機,但有了石猴那通話,陳璐心里就有數(shù)了,想,秦朝陽,你就給我裝深沉吧,我看誰熬得過誰?為了等待朝陽的回心轉(zhuǎn)意,陳璐拒絕了利用這個假期去北京的機會,原本陳母是想帶陳璐北上并轉(zhuǎn)道上??纯创髮W(xué)的,可陳璐卻出人意料地說,我不想出省的,那么遠,懶得跑。
這話引發(fā)了軒然大波,陳母氣得一連幾天沒和女兒講話,有話只拐彎抹角對陳父說,直言他養(yǎng)了個沒出息的女兒。陳父還算開明,并未覺得在省內(nèi)念大學(xué)有什么不妥,反而開導(dǎo)妻子說,這不,離我們也近嘛。
近近近!女兒的前途就這樣被毀了,她不選個好城市念個名牌大學(xué)以后出來怎么混?你以為現(xiàn)在是什么世道?陳母痛心疾首地說。
你這是歧視嘛,省里就沒好大學(xué)嗎?照樣是重點嘛,再說了,現(xiàn)在她還小,等考研再出去也不遲,就怕到時候她要出國,你又不肯了。陳父說。
我怎么不肯?我巴不得她現(xiàn)在就離我遠點。
你呀,沒見過你這樣做媽的。陳父搖搖頭走開了。
雖說陳母態(tài)度堅決,但說到底決定權(quán)還是在陳璐手里,事情也正沿著她的意念在運轉(zhuǎn)。她果斷填報了省內(nèi)的大學(xué),也蠻有把握能上一個最好的專業(yè),剩下來的事情就是把這一切都告訴朝陽了。
她為他付出這一切,他應(yīng)該明白才是。
朝陽這方面呢,父親過世后,單位迫于壓力立即將他轉(zhuǎn)正了,工資漲了一截不說,福利保障也隨之到來,可朝陽果斷不干了,他受夠了這份能憋死人的工作,秦母也沒能攔住他,當所有人都覺得朝陽是傻子時,他卻利用事故賠償,在鐵葫蘆街盤下了一家水果店,主動讓母親去打理。此前她就辭了零工,朝陽不想她每天都呆在家里面對父親的遺像發(fā)呆,這是他最忍受不了的畫面。雖然在夜半時分,他也為父親的離去而莫名痛心。這個父親,說到底和他還是隔的,他們間沒有通常父子的沖突或情誼,更多的是距離,甚至有些相敬如賓的意味,到了事事客氣的地步。
朝陽想到父親,希望他來世不要再做一個水電工作者了,讓另一個朝陽感受不到父愛的力量。他和他這輩子就這樣過去了,以后他將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愛,去懷念他。
對于陳璐,朝陽堅定了自己的信念,這是個前途不可限量的女孩,他不能做一塊絆腳石,尤其在接到了一個對此痛心疾首的母親的電話后,朝陽二話不說就把那塊陳璐送他的手表找了出來,他摩挲著表盤,看著一分一秒過去的時間,仿佛看見了未來。他沒有最后試戴那塊表,而是很快交給了石猴,讓他轉(zhuǎn)給陳璐,并留言說,該說的那天都在電話里說了,祝她好運。
陳璐接到那塊表時,不顧石猴在場,潸然淚下,任石猴說什么也不為所動,獨自沉浸在自己的悲慘世界,好像世間再沒有什么比朝陽變心更令人難以接受的事了。
直到悲傷漸緩,她才對著一臉無辜的來者說,猴子,你說實話,朝陽是不是看上其他女人了,他不愛我是不是因為我以前沒答應(yīng)他?他——說到這里,陳璐說不下去了,她也不知道此刻自己究竟想表達什么意思。
她對自己失望透了。
9
當悲傷過去,夏天也一去不復(fù)返時,陳璐還是頑固選擇了呆在離朝陽生活半徑不過五十公里的地方,在省城,她被那所大學(xué)錄取了,在報到的第一天,她對父親說,畢業(yè)了,我要回小城。
責(zé)任編輯 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