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成
天,又冷又雨,原本喧嘩的街道冷清了許多。街道旁,一件久違幾十年的東西,意料之外映入眼簾。一部老舊的三輪車上,除了一大捆竹掃帚之外,讓我新奇的還有那十幾只竹編小火籠。我下車駐足,煞有介事地觀看許久,一股莫名的思緒頓時飛回到那五十多年前的童年。
見到了火籠就想起了祖母,想起了祖母也就想起了火籠。那小火籠似乎就象征著祖母,那小火籠仿佛就是我的童年。
命運把我拋給貧困山村的一戶農(nóng)家時,我還小。在養(yǎng)父家,一家子讓我印象最深的是祖母和祖母的那只火籠。我不知道祖母的真正名字,大家都稱呼她“埕頭媽”。顯然,舊社會過來的女人,娘家的地名就是她的名字。
小時候的我,不曉得祖母有多大年紀,但她蒼老了,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刻著條條皺紋。祖母瘦弱些,但并不老態(tài)龍鐘,里里外外一把手,基本上挑起整個家務(wù)事。
祖母和別的老大娘不同:黑白相間的稀疏頭發(fā),后腦勺翹起個足有一抓手長的發(fā)髻,那發(fā)髻如一截即將干枯的高粱,一搖頭就會上下微微顫動。整個村子里,只有祖母是這般發(fā)型。還有那雙和三歲孩兒一樣長的小腳,纏著條又長又臭的裹布。也許“小腳女人”就是指她。這些全是清朝年間留下來的清晰印記。除此之外,就是祖母那只冬天隨身帶的竹編小火籠了。
祖母經(jīng)常穿著件紐扣打在右腋下的長裳,幾只布紐扣就像小草莓似的。那小火籠就窩在腹部下,雙手提著,走到哪里就帶到哪里?;鸹\的外殼是用竹皮編織的,籠里套著個圓圓的壇罐子,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用于裝炭火之類的。
我入門后,祖母經(jīng)常給我嘮叨的有兩句話。一是“百般江湖,不如鋤頭翻土”;二是“入古門就得守古法”。童年,我對這兩句話一知半解,似懂非懂。以后,我才漸漸明白,我國是個農(nóng)業(yè)大國,大片大片的土地是農(nóng)村,大群大群的農(nóng)民弟兄們世世代代面朝黃土背朝天,辛勤耕耘,靠莊稼收成養(yǎng)活自己,當(dāng)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就是最佳的職業(yè)選擇;二是“入古門就得守古法”,“古門”大概指的就是這個家,“古法”是什么,究竟有哪些古法,我一直迷惑不解。
祖母的小火籠是用地瓜換來的。一天,村里突然聽到“賣火籠啦”的叫賣聲,祖母要我去把他叫來。賣主是個山里人,從那頂翹起的斗笠尖可以見得。賣主沒有多少廣告式的夸張語言,祖母也不討價還價,大概一小籃地瓜即可成交,以物易物罷了。祖母究竟用了多少只火籠,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新的火籠仿佛就是她的生命,她的隱私,藏在什么地方,不是那么容易可以找到的。
臘月寒冬,火籠出現(xiàn)了。祖母要我去拿兩塊木柴片,煮飯時塞進鍋灶里,鍋里的飯熟了,用火鉗子夾出幾塊半紅半黑的炭片,放在火籠里,用嘴巴吹呀吹的?!昂昧?,拿去烘吧,手凍僵了就靠它?!弊婺刚f著把火籠推給我。
我搓了搓手,呵了呵氣說:“那是你們老人家用的,我可不冷呢?!弊婺赣谑翘崞鸹鸹\,掩藏在拖長的衣襟后面。你可別小看那火籠,它還有別的用途呢。陰雨天,它可當(dāng)作烘干機,把沒完全曬干的衣物放在上面慢慢地烘干;夏天,它還可充當(dāng)蚊香。在籠里放著谷皮或木屑之類的,燒著了再用扇子扇呀扇的,整個房間烏煙瘴氣,我被熏得直打噴嚏。那陣子,蚊子有沒被熏走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被熏得一把鼻涕一陣咳嗽的。祖母的火籠是多功能的家用器具。每次火籠起火和熄滅了倒木灰,基本上是我操作的,因此祖母對我多少有點疼愛。
祖母是勤勞的,逢年過節(jié)時更是少不了她。磨豆腐啦,蒸年糕啦,腌咸菜啦,織麻布啦,樣樣在行。更有一手非她莫屬的絕招:為孩子“收驚”。她在泥土地板上用粉筆畫上孩子的輪廓,然后在上面點著艾葉。只要村里有人拉著孩童找她,她會立刻放下手里的火籠。這不能不讓我半信半疑的,不曉得個中有什么奧妙。她,方才還在烤火,不一會兒勞作時又把雙手浸泡在冰冷的水中了。
天太冷了,祖母很早就上床歇息了。她把火籠也帶進了被窩,等到木炭燒盡了,祖母也漸漸入眠了。只是有一次,火籠在被窩里傾倒了,差點把棉被和床鋪都給燒著了,幸虧沒有火災(zāi)發(fā)生。打那以后,祖母再也不敢把火籠帶進被窩了。也許因為操勞,也許因為烤火,也許是因為年老,或者兼而有之,祖母的雙手漸漸變得粗糙了,粗糙得猶如松樹皮,毫無光澤。
到了上個世紀“大躍進”期間,偏僻的小山村居然有了電燈。對于一個舊社會的過來人,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跡。一次,祖母摸了摸掛在廚房里的小燈泡,覺得燙燙的,好暖和呢。于是老人家就突發(fā)奇想,脫口而出,感嘆地說:“唉,啥時候火籠也像燈泡一樣就好!”祖母的想法不是沒道理的,如果燙手暖身的是用電的,那就方便多了也安全多啦。
祖母算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輩了。她走過了清末、民國直至到解放后這么一段偌長的歷史。裹足的祖母很少外出,完全是“井底之蛙”。不過,她經(jīng)歷過三個不同的朝代,抬頭就是小山村那么一個巴掌大的天空,不斷變幻的風(fēng)云讓她老人家不止一次感嘆道:還是共產(chǎn)黨好,還是新社會好。
老祖母那時已經(jīng)八十多高齡了。歷史的車輪滾到“撥亂反正”年代時,老祖母已經(jīng)告別了人世。祖母留下來的遺物——那只曾經(jīng)用過的火籠,有的地方被熏紅了,有的地方被熏黑了,有處是明顯被燒焦的痕跡。祖母走了,祖母用過的火籠也化成了灰燼;我呢,我也告別了童年。我曾想把祖母生前用過的火籠留下來做個紀念物,但世俗不允。祖母去世后,她用過的草席棉被啦,藥罐啦,烘爐啦,連同那只不知用了多少年的小火籠,全被擱置在村口的小路旁付之一炬,那縷縷火煙裊裊上升,上升,一直向那遙遠的天際飄去,飄去……
責(zé)任編輯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