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迅雷
幾位中國教育界的思想者,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事,他們拿一把輕巧的柳葉刀,對準小學語文課本這個重要的部位,動了一次手術(shù)。他們聯(lián)合組成研究團隊,以課題組的方式,認真披閱教材文本,深入分析思考,得出20萬字的研究成果,此事一度引起強烈反響,如今成就了一本書《救救孩子:小學語文教材批判》(郭初陽、蔡朝陽、呂棟等著,長江文藝出版社2010年9月第1版)。這件事情恐怕是要被寫進當代中國教育史的。感謝以郭初陽、蔡朝陽、呂棟這三位為主的作者們,他們都是中學語文老師,都是有獨立思想的年輕人。
生于1973年、著有《言說抵抗沉默》的郭初陽,書中自我簡介為“獨立語文教師”,這是很有意思的一個稱謂。從杭州著名的外國語學校辭職出來后,他成了語文教育的“獨立”者。獨立是一種姿態(tài),是一種精神,是一種品格。一個人,無論是學生還是先生,無論是學者還是作者,無論是領(lǐng)導者還是被領(lǐng)導者,都應該有自己獨立思考的能力,否則這就是一個千篇一律、人云亦云的世界。
沒有獨立的精神,缺乏獨立的思考,后果將是什么?我剛剛看了里芬斯塔爾制作于1934年的紀錄片《意志的勝利》,那是“法西斯美學”的大制作。這位深得希特勒欣賞的德國女藝術(shù)家,是電影史上最具爭議的導演之一。她通過電影語言,描寫了1934年在紐倫堡舉行的德國納粹黨第六屆代表大會以及相關(guān)的各種大規(guī)模集會?!熬R天下”的希特勒,一次次“激情澎湃”的演講,頂禮膜拜的公眾,旗海、人海,萬眾一心禮贊希特勒,萬臂指向同一個方向……那真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個黨、一個主義,一個領(lǐng)袖、一個元首,總而言之是“一個思想”。這就是可怕的大集會思想場景,盲目崇拜、盲目忠誠—在那樣的場景中,人是沒有獨立思考能力的,每個人都成了其中的“一分子”,只明白整齊劃一,只曉得個人崇拜。這就是思想被整齊化、統(tǒng)一化、格式化的結(jié)果。這多么危險、多么可怕,其后果大家都看得很清楚了。
一個人獨立思考的能力,離不開教育的熏陶培養(yǎng)。但現(xiàn)今的中國教育,一個大綱,一種課本,一張試卷,一個課堂,一個模式—應試教育的模式,幻想著播下素質(zhì)教育的龍種,收獲的卻是應試教育的跳蚤。而諸多教師本身就是應試教育的產(chǎn)物,“教材云教師亦云”,教師們都在同一個模子里打轉(zhuǎn),最稀缺的是獨立思考的精神與能力。
應試教育愈演愈烈的中國教育,確實病得不輕,而教材就是重要的病灶之一。要救孩子,得先救教材。好在現(xiàn)在有一批勇于獨立思考的教育者,對教材中存在的種種問題予以揭露。他們著重從研究“母親、母愛”的課文入手,揭示那些虛構(gòu)的、虛假的、虛偽的、專制的、扭曲的、夸大的、殘缺的、濫情的母親和母愛形象,先破后立,推薦閱讀學習真正的母愛經(jīng)典佳作。通過該書,作者告訴我們:許多語文課文存在著種種價值觀的問題,這可是最直接、最嚴重而且也是最本質(zhì)的問題。
教育與每個人息息相關(guān),如果教材錯誤了,教育就不可能好。語文教材,是給一個人乃至一個民族奠定人文底蘊的。錯誤、失誤的課本,就是讓孩子們吃錯藥—很清楚,吃錯的藥大抵就是毒藥,盡管可能不是急性中毒而是慢性中毒。在世界教育已經(jīng)發(fā)展到現(xiàn)代化的階段,在美國等發(fā)達國家拿諾貝爾獎拿到手軟的今天,我們?nèi)绻€是拿一些錯誤的教材忽悠、誤導、“催眠”下一代,這是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的。
我們的孩子當中,并不是缺少獨立思考的種子與嫩芽,可怕的是被格式化的教育扼殺了。很多年前,我看過一個報道,是說一位小學女生在學習《小馬過河》時,大膽向老師提出:“寸步不離老馬媽媽的小馬,不可能一直被關(guān)在馬棚里,否則它不僅不知道小河的深淺,也不會知道磨坊在哪里,那怎么馱半口袋麥子去磨坊?它既然知道磨坊在河的那邊,那么一定是曾經(jīng)跟著老馬媽媽去過的。既然它曾經(jīng)去過,那么它一定也曉得小河的深淺……”你瞧,孩子的思想是多么厲害!《小馬過河》是一篇讓人學過就不會忘記的好寓言,而且老馬媽媽就是鼓勵小馬獨立思考、勇于實踐的。在《救救孩子:小學語文教材批判》一書中,對這篇課文所評的星級是最高的五星級,這個我也贊同。但是有獨立思考能力的孩子,仍然可以對它提出自己的“質(zhì)疑”。教材是用來學習的,但也是可以用來研究、探討的;教材不是圣經(jīng),不是膜拜的對象。編寫教材也好,審視教材也罷,都需要“獨立之精神”與“自由之思想”,這兩者是相輔相成的。
課文的選取、教材的修編,完全可以向百年前學習。最近我在《深圳商報》上看到一篇報道說,人文社科系列讀物《讀庫》的主編張立憲先生,正在進行一個龐大的工程—整理出版民國老課本,已篩選確定了8套,總共有三四百本。有人曾看到過這套課本,感嘆了一句:“‘錢學森之問的答案就在這里!”而《讀庫1001》的第一篇就是《老課本》(作者鄧康延),開頭那句話概況得非常到位:“民國年間,兵荒馬亂,但教育未廢止。上有信念,下有常識,小學課本集二者于一身。”那是商務印書館印制的課本,其中“新國文”第一冊第8課是“天地日月”4個字。是啊,“天地日月”是永恒的,“萬歲”才是速朽的。這是常識??!幾年前,我曾買到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重新出版的《開明國語課本》(上、下冊),那是葉圣陶先生寫的課文,豐子愷先生繪的插圖,1932年由上海開明書店出版。讀它,那種親切、溫暖的感覺自然而然地彌漫開來……
《救救孩子:小學語文教材批判》一書的扉頁,記錄了康德的一句名言:“父母在教育孩子時,通常只是讓他們適應當前的世界—即使它是個墮落的世界。”確實,“適應”是一種廣泛存在的現(xiàn)實,但好的老師要告訴孩子這個世界的“墮落”,何處墮落、為何墮落,否則就是自欺欺人。只有告訴孩子這個世界的“墮落”,才能在孩子身上種下改變這個世界的種子。那么,到了一定的時候,長大的孩子中總會有人著力去改變這個世界,一點點、一步步的改變都是寶貴的,從而促使這個世界發(fā)展、進步,就像這幾位對小學語文教材進行批判、既破又立的年輕教育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