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星
不想當領(lǐng)袖的牛僧孺
“牛李黨爭”,顧名思義,牛僧孺是人們眼中理所當然的“牛黨”領(lǐng)袖。殊不知,牛僧孺這個領(lǐng)袖卻當?shù)妙H有幾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無奈。
這一切,要從一場考試說起。
公元808年夏初,唐憲宗李純臨時下詔,決定舉行一場以“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為標準推舉人才的考試。當時應考的一批低級官吏中,就有后來的“牛黨”兩大領(lǐng)袖:牛僧孺和李宗閔。既然考的是“直言極諫”,牛僧孺也沒客氣,時年29歲、血氣方剛的他放言時弊,寫下“數(shù)強臣不奉法,憂天子熾于武功”的諫言。主考官給評了“上第”(第一等),就連憲宗李純看了也頗為嘉許。這一切似乎預示著牛僧孺即將在仕途上大展宏圖,可是結(jié)果卻恰恰相反。
原來,在當朝宰相李吉甫看來:你牛僧孺批評朝政不是明擺著抨擊我這個執(zhí)事的當朝宰相嗎?!主考官和皇帝竟然還錄用你、賞識你,這無異于給我李某人難堪嘛!當然,李吉甫不會傻到去挑皇帝的毛病。他哭著上奏李純,盡訴自己的委屈,緊接著又將矛頭直指考生和主考官,說:考生皇甫湜是主考官王涯的親外甥!這話里就擺明了:這場考試有暗箱操作之嫌,你們看該怎么處理吧。事實擺在眼前,皇帝不得已將這場考試的主考官楊于陵、韋貫之、王涯等人統(tǒng)統(tǒng)貶離要位,牛僧孺、李宗閔等人也被劃入了朝廷的黑名單,“久之不調(diào)”—“牛李黨爭”這部大戲自此拉開了帷幕。
公元820年,唐穆宗李恒即位后,牛僧孺才漸得重用。他兩年內(nèi)三次升遷,官至御史中丞,專管檢舉官吏過失,執(zhí)法不阿。當時朝廷正在查處一個貪官李直,本應判死刑,可李直私下里買通宦官為他說情,穆宗李恒被說動了:“李直有才,殺了可惜?!迸I鎰傊辈粶p當年,當著面,連皇帝的話也敢反駁:“帝王立法,正是為了束縛才多的人。況且李直小才,何屈法哉?”幸好李恒聽了這話,反倒非常賞識牛僧孺,此后更有意提拔他為宰相。
有一次,李恒拿到了一本官員的私人賬簿,上面記載著這個官員賄賂朝臣和宦官的賬目,唯獨在牛僧孺的名字下面有一行朱筆小字寫道:“某年月日,送戶部牛侍郎錢千萬,不納?!蹦伦谛业靡晃涣疂嵳钡墓賳T,感嘆:“我果然沒看錯人?。 ?/p>
牛僧孺此時名聲在外、得信于內(nèi),時任宰相的李逢吉就借勢推舉他也當宰相,意圖為自己的政治勢力增加砝碼,拉攏牛僧孺一起牽制李吉甫一派。到了公元824年,敬宗即位,朝廷宦官用事,官員結(jié)黨營私,身陷其中的牛僧孺對這一切感到厭倦,他多次萌生退意,“旬日間,三上章請退”?!杜f唐書》記載了這段歷史:“寶歷中,朝廷政事出于邪幸,大臣朋比,僧孺不奈群小,拜帝求罷者數(shù)四。”
牛僧孺辭了宰相,出任地方官員、節(jié)度使,著實過了幾年不問政、只干事的踏實日子。可到了唐文宗時,當年與他一起參加了那場“宿命之考”的李宗閔入相,經(jīng)他數(shù)次推薦,皇帝召牛僧孺入京重任宰相。此時,兩大黨派已然形成,非此即彼,牛僧孺被李逢吉、李宗閔架在了高位,從此只得與“李黨”勢不兩立。
公元831年,“牛李黨爭”進入白熱化階段。初秋9月,李黨黨魁李德裕上書朝廷,請奏攻打吐蕃,多數(shù)朝臣一致認為:這正是收歸吐蕃的良機!曾經(jīng)剛正不阿、秉公執(zhí)法的牛僧孺此時卻堅決反對:“近來我大唐與吐蕃兩國修好,無端拋棄誠信,對國家只有害處,沒有裨益!”
李德裕的官場沉浮錄
“牛李黨爭”是可以以李德裕四入四出的官場沉浮為記敘主線的。
李德裕何許人也?他正是當年因一場考試與牛僧孺和李宗閔交惡的宰相李吉甫的兒子!
他年幼時,有一次宰相武元衡問他:“你在家喜歡讀什么書啊?”李德裕當時很沒禮貌地閉口不答。李吉甫知道后,回家就責問兒子。可小李德裕卻振振有詞,說:“武公身為宰相,不問治理國家、調(diào)和陰陽,而問喜歡讀什么書,其言不當,所以不應?!?/p>
天資聰穎、胸懷大志的李德裕以門蔭入仕,官位步步高升。至公元820年,穆宗即位后,34歲的李德裕被召入翰林院任學士,朝廷那時的詔制典冊大多是出自他的手筆。
822年,穆宗李恒舉行考試選拔賢能,任錢徽為主考官。這一刻,仿佛歷史重演。李宗閔千方百計通融關(guān)系,私下托了錢徽,沒想到,這事卻被段文昌告發(fā)了。穆宗問詢翰林學士們,李德裕等人如實回答:“誠如文昌言?!庇谑?,錢徽、李宗閔雙雙被貶。想來此時,李宗閔是恨透了李吉甫、李德裕這父子倆。不過李德裕也并不是贏家,當時他與牛僧孺都有入相的希望,可李逢吉這時引薦了牛僧孺,把李德裕外派出任浙西觀察使。
朝廷內(nèi)風云變幻,李德裕卻兢兢業(yè)業(yè)當了7年地方官,使“將卒無怨”,“民樂其政”。公元829年,已登基3年的唐文宗決定起用一些年富力強的官員任宰相,當時他已經(jīng)召回李德裕準備擇日拜相。時任吏部侍郎的李宗閔頓感不妙,他馬上暗中活動,借助當權(quán)宦官,搶先一步當上了宰相,隨后又引薦先前請辭的牛僧孺回朝復相,將李德裕派出任西川節(jié)度使。
西川節(jié)度使駐成都,李德裕剛來時,這里是一片常遭戰(zhàn)爭洗劫的瘡痍之地。李德裕著手增強邊防,發(fā)展生產(chǎn),“數(shù)年之內(nèi),夜犬不驚,瘡痏之民,粗以完復”。甚至,831年的9月,吐蕃維州守將悉怛謀主動投降了!李德裕一面飛書朝廷,奏稱:“臣準備派遣軍隊直搗吐蕃腹地,一洗我大唐長久以來所蒙受的恥辱!”一面入據(jù)城內(nèi),不費一兵一卒,使淪喪40年之久的維州城又重新回歸了唐朝。接下來的事我們剛剛已經(jīng)知道了,牛僧孺的一句話讓文宗下令:逮捕悉怛謀及其部眾,把人和城池全部歸還吐蕃。交接的當天,吐蕃人就將悉怛謀及其從者“盡誅之于境上,極其慘酷”。
公元833年,李德裕正式入相。文宗和他談起李宗閔等人結(jié)為朋黨,干擾朝政,自稱“無黨”的李德裕毫不諱言:“方今朝士三分之一為朋黨?!崩畹略H蜗嗪?,尤避結(jié)黨之嫌,聲明:各路官員無事不得隨便去宰相閣!但此后,李德裕卻開始清洗那“三分之一”的“朋黨”成員,當年被排擠的“非朋黨”又紛紛回到中央。文宗將這一切都看在眼里,兩年之后,他終于下定決心打擊朋黨,于是牛、李二黨均遭貶謫,朋黨之爭一度消歇。
公元840年正月,文宗駕崩,權(quán)宦仇士良擁立皇太弟李炎即位,是為唐武宗。同年9月,武宗征召李德?;爻瘡拖?。李德裕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戰(zhàn)功:破回鶻、定邊陲,收昭義、平叛鎮(zhèn)。他還順便把昭義謀反的罪名扣在了牛僧孺和李宗閔的頭上,致使二人終被遠遠地流放至嶺南。
一切看似塵埃落定,可偏偏命運弄人,唐武宗在位6年即崩。在宦官的干涉下,847年四月初一,宣宗李忱開始正式親政。四月初二,李德裕被罷相,外放為荊南節(jié)度使。848年,李德裕被貶為潮州司戶。849年,他到達潮州不久,又被貶為崖州司戶。
李德裕在位時,確實疾惡朋黨,因而提拔了不少孤立無援的寒門后進。當他謫貶崖州的消息傳開后,致有“八百孤寒齊下淚,一時南望李崖州”的詩句。而當李德裕到達崖州時,已是850年的正月,他獨自一人登上崖州城樓,望遠傷懷而嘆:“獨上高樓望帝京,鳥飛猶是半年程?!蓖?2月,李德裕郁郁而死,時年64歲。
帝王的痛與文人的怨
勒住大唐命脈的3條繩索在中晚唐不斷抽緊:宦官亂政、藩鎮(zhèn)割據(jù)、朋黨爭利。眼看著江河日下束手無策—痛,無及帝王淚;怨,無及文人心。
在“悉怛謀事件”過去一年多后,西川監(jiān)軍王踐言回朝就任樞密使,告訴文宗皇帝:“當初把悉怛謀逮捕送還吐蕃,是大快他人心,更徹底斷絕了日后吐蕃人歸降的可能,實在是下下之策?!边@是文宗李昂第一次聽到了來自牛黨之外的有關(guān)“悉怛謀事件”的不同聲音,他翻然醒悟。數(shù)日后,一次在延英殿議事時,孜孜求治的文宗意味深長地問宰相們說:“天下何時當太平,卿等也有志于此嗎?”
文宗皇帝這一問,問得牛僧孺惴惴不安,他不多日就主動請辭,文宗也當即批準。短短幾天后,李德裕即入朝就任兵部尚書。也許,文宗也曾將“平天下”的希望寄予李德裕,可他看到的卻只是新一輪的朋黨更替。明明是可以攘外安內(nèi)的一朝將相,卻偏偏成為互斗內(nèi)耗的兩班朝臣,文宗只能無奈地嘆一句“去河北賊易,去朝廷朋黨難”,最終忍痛割愛,將牛、李兩黨一并棄用。
“牛李黨爭”歷經(jīng)唐朝六代帝王,難道就只有文宗有清掃之心?
當然不是。只是此時的皇權(quán)已不復昔日的強大,內(nèi)有宦官當權(quán),外有藩鎮(zhèn)割據(jù),孤家寡人一個的天子們能夠依靠的,恐怕也只有這滿朝文武。所以武宗選擇相信李德裕。李德裕也沒有辜負皇帝的信任,他帶兵出征、平亂拓土,提倡“政歸中書”、削弱宦官勢力,國家元氣漸漸恢復,晚唐迎來了短暫的“會昌中興”。
這其中有件軼事,可以看出武宗當年如何力挺李德裕。會昌二年(842)四月,宦官頭子仇士良有意造謠,宮中流言四起,都說“宰相要削減禁軍的費用”。禁軍聞聽,也已騷動起來。武宗知道了這件事,當即就派中使到禁軍中去宣旨:“此事純屬造謠生事,而且一切都是朕的安排,不關(guān)宰相的事,你們不要聽信謠言!”將士們當時就被鎮(zhèn)住了。仇士良自感大勢已去,也沒過多久就以身體有疾提出了辭職……
身陷黨爭旋渦,如果說當朝天子還多少有些選擇派系的主動權(quán),那么文人志士就真的是身不由己了。
風流才子杜牧出身名門,少年得志。牛僧孺832年任淮南節(jié)度使時,邀他做推官、監(jiān)察御史里行,轉(zhuǎn)掌書記,越來越受器重。杜牧升職即將離開揚州,牛僧孺給他餞行時叮囑他:要注意個人形象,不能“風情不節(jié)”。開始杜牧還不承認,這時,牛僧孺拿出上百封“平安帖子”,上面是“保鏢”記錄的“某年某日,杜書記夜宿某家,拂曉安全歸來”之類。牛僧孺竟然暗中保護自己?!杜牧對此滿懷感激之情。但是,他的政治理想?yún)s和“李黨”黨魁李德裕相近。846年,唐宣宗即位,重用“牛黨”。這時,一個難題擺在了杜牧面前:究竟是該堅持自己的政治主張,還是為求顯達投靠朋黨?杜牧選擇了后者。
李商隱倒是只想堅持自己的理想,無意介入黨爭,但最終也難“出淤泥而不染”。唐文宗大和三年(829),17歲的李商隱被令狐楚提拔,受聘幕僚,仕途順暢??闪詈篮?,李商隱為了生計進入王茂元幕府做事,受到賞識,王茂元甚至把小女兒許配給他,招李商隱做了東床快婿。若是沒有朋黨之爭,李商隱的所作所為就毫無爭議。但偏偏令狐楚是“牛黨”中官至宰相的要人,王茂元則被視為“李黨”黨徒,因而李商隱也就成了“牛黨”眼中忘恩負義的叛徒。即使他應考“博學鴻辭科”已被錄取,仍被“牛黨”作梗在復審時除名,乃至后來“虛負凌云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
“牛李黨爭”這部政壇歷史大戲,隨著牛僧孺和李德裕的相繼離世而落下帷幕??傻筋^來,究竟誰輸誰贏、誰錯誰對?
當我們的目光聚焦在這些“個體的人”身上時,當然不會有答案。讓我們把歷史的鏡頭拉開,靜靜觀望這40年間的浮沉動蕩;再拉開,凝眸百余年大唐帝國的步步衰落。當300年李唐江山易主,哪里還有什么你我的輸贏對錯,國已破,人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