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江
第五章 欠你一世溫柔
一切都發(fā)生的太過突然,我完全傻了。聽樓襲月那么說完,我也只是愣愣地蜷在他懷里,一動不動。
隨后,一根細長的手指挑起我的下巴,我就算看不見也能感覺到樓襲月落在我臉上的目光,他嗓音里略微有些不快:“小絮,沒聽見師傅問……”后話戛然而止,隨后他沉下語氣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滾燙的眼淚頓時奪眶而出,我不出聲地哭著,心情慢慢地跌到了谷底。樓襲月馬上就會知道我瞎了,也沒了武功,對他而言我就是一個一無是處的廢物。而且,如果他知道三生花是被我弄丟的,他會不會……我渾身忍不住戰(zhàn)栗起來。
樓襲月猝然停下馬匹,又默然看了我許久,松開挑起我下巴的手指,說:“我樓襲月怎會收了你這種徒弟,不過三個月,就把自己弄成這副德行。”他語氣里暗壓著的怒氣我聽得清清楚楚,瑟縮著肩膀不敢做聲,生怕自己再惹他發(fā)更大的火。樓襲月說完頓了頓,手臂忽然攬過我的腰,將我往他胸口壓去,抱得更緊,揮鞭策馬而去。
一路的風呼呼地刮到我臉上,吹得我呼吸都有些困難。我被樓襲月抱著,感受著他的體溫、他的氣息,腦子里越來越混沌不清,心頭是又驚又喜又怕,五味雜陳。
大風吹得我發(fā)鬢凌亂,有幾綹發(fā)絲執(zhí)拗地在我臉上刮搔,癢癢的實在難受,而我的手臂卻被樓襲月箍住了不敢抽出來。最后我忍無可忍了,悄悄地把臉湊到樓襲月的衣襟上,偏頭用臉頰在那光滑的布料上摩挲著。
樓襲月的身體似乎僵了一瞬,接著屈指在我后腦上敲了一下,語氣不善地道:“別以為你這樣,為師就不怪你一聲不吭地跑了。”我身子僵住,再也不敢擅動半分。直到耳畔的風聲止住,樓襲月抱著我雙腳落地,我才喘出一口氣。
下地后,樓襲月牽著我往前走,我聽見白謙說話的聲音,可是樓襲月腳下沒有絲毫停頓,拉著我徑直邁步向前。我本就走不了他那么快,再加上眼睛看不見,腳下越發(fā)踉踉蹌蹌地,根本跟不上他。忽然間,我的左腳絆到了一個石階,栽倒時我嚇得“??!”的一聲驚叫,隨后迎接我的,卻并不是冷硬的地面,而是一只修長有力的手臂。
“我還以為,你連話也不會說了?!睒且u月涼涼的嗓音在我耳畔響起。我又忍不住哭了起來,對這樣沒用的只知道哭的自己,連我都覺得唾棄,可是眼淚就是止不住。我怕自己一開口,樓襲月就逼著我回答三生花的事情。他帶我出來就是為了替那個女子去摘三生花,可是那時候,我卻把手松開了……
樓襲月會恨我吧?
他會怎么樣懲罰我?
會殺了我,還是讓我痛不欲生?
這些念頭如毒物般蔓延于腦海,讓我連心臟都在緊縮顫抖。
終于,樓襲月連拖帶拽地將我拉進了一間屋子。他似乎坐下了,然后松開手,讓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片黑暗中。
隨后的半個多時辰,樓襲月一個字也沒再說,我甚至能隱約聽見書頁翻動的輕響。我驚恐莫名,在這種幾乎將我的心智摧垮的冷漠中,我咬著下唇,冷汗一滴滴地從額上滑下。其實樓襲月不需要逼問我什么,他便是這么對我不聞不問,我便會自己潰不成軍。
濕冷的汗水滑過喉嚨,我難受地吞咽了一下,剛要開口說話,突然聽見樓襲月平淡無波的聲音:
“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兒?”
我又吞了口唾沫,顫顫巍巍地回道:“看不見了。”末了,小聲地加上一句,“中毒?!?/p>
“武功呢?”
樓襲月的語調仍舊是波瀾不興,我卻生生打了個寒戰(zhàn),縮著脖子回他:“沒了?!?/p>
屋內驀然間沉靜下去,連空氣都變得凝滯。
我的手心汗水涔涔,只覺得心臟都快要跳出了胸口,身上虛軟得只要樓襲月再追問一句就會跪倒下去。就在這時,我的手腕忽然被大力擒住,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帶著我的身體整個往前撲去。
細長的手指擦過我的臉頰,樓襲月溫柔的嗓音回蕩在我耳邊:“原來還是只愛哭的小貓?!彼p輕地撫摸著我的眼睛,動作輕柔得仿佛稍微用力我就會在他指下碎掉,接著按下我的額頭挨上他的額頭,低喃著柔聲道:“沒事兒的,師傅會找人治好小絮的。”
這一刻,我的眼淚決堤而下。我一直貪婪地奢求著樓襲月的溫柔,可他此刻如此溫柔地待我,我卻覺得后怕——如果樓襲月知道了真相,他給予我的這些,會不會全部收回?
然而那一天,到后來我也沒對樓襲月說出實話,他也沒再逼問我一句,反而讓白謙將我的房間安排在他隔壁。我驚喜得不知所措,坐在房間里時,腦子里還是空空的。
那時的我心想,哪怕只能在樓襲月身邊多待一天,我都滿足了。這種心情,就像我小時候偷吃糖果,被娘發(fā)現了還偷偷捏住最后、最寶貝的一顆,久久舍不得松手,直到最后糖化在了我手中。
再后來我漸漸明白,我對樓襲月的感情就是那顆糖果,無論我捏得多緊,它終不屬于我。
第二天,樓襲月就帶著我起程,似乎是要去找個什么人。我眼睛不方便,一路上都是他牽著我,甚至有時候干脆就抱著我。倒在他的臂彎里,我每每面紅耳赤,卻又忍不住心頭竊喜,胸口漸漸被什么東西填塞得滿滿的,可到夜里躺在床上卻又空得可怕。
這一天,又到了一處地方,樓襲月抱著我輕盈地躍下馬背,進了一座依山傍水的小宅院里。院里有些陌生人叫他少爺,我不清楚情況,只能緊攥著他的衣襟半點兒不敢松開。
樓襲月抱著我好像直接進了花園,我聞到空氣中淡雅悠長的花香。然后他坐下來,將我抱坐在他大腿上。雖然過去了好幾天,但是這種親昵的舉動還是讓我忍不住臉頰發(fā)燙。不過我知道,他并沒有其他的意思,是我看不見,沒法斯文地吃東西,而他,更像是在飼喂小貓。
凈過手后,樓襲月屏退了其他人,用指尖捏起一塊芙蓉酥送到我唇邊:“張嘴,小絮?!蔽夷苈牫鏊脑捯衾飵еσ?,于是乖乖地張開嘴巴,含住他遞來的松軟糕點咬了一小口,咀嚼后咽了下去。就在他把芙蓉酥再湊近時,我隱隱聽見院外有足音傳來,立時紅了臉,低下頭小聲地對他說:“師傅,這個我能自己吃的。”
樓襲月的動作似乎頓了頓,轉瞬,他爽快地將那塊被我咬過的芙蓉酥放在我手里,笑道:“好呀?!蔽液舫龅囊豢跉鈩偼鲁鲆话?,猝然又聽他續(xù)道,“今天,就換小絮孝敬師傅吧?!?/p>
我徹底傻住。
樓襲月笑著說:“飛禽尚有反哺之情,師傅與小絮相處五年,難道沒有?”我連忙點頭:“有的,有的?!闭f完,用空著的那只手去摸索身旁的桌子,想要端起點兒什么以表對他的“孝敬”之意。
然而手剛伸出去,就被攥住了。樓襲月握住我的手,嗓音輕柔得像春日吹過湖面的微風:“小絮是舍不得手里那塊芙蓉酥?”我一聽,連忙搖頭:“舍得,舍得?!蓖耆珱]意識到自己活像一只陀螺,被他拉著滴溜溜地打轉。我慌忙抬起手想要將那塊芙蓉酥遞到他嘴邊,只可惜,看不見的我根本找不準地方。
這時,樓襲月忽然拉起我被他攥著的另一只手,輕輕地,放在了自己的唇瓣上:“在這里?!?/p>
我頓時渾身一個激靈。他說話時嘴里哈出的熱氣,他的唇瓣輕貼著我的手指……我的臉頰燙得就像要燒了起來,卻在下一刻,驀然發(fā)現自己渾身的力氣像被瞬間抽空了,別說抬手,便是連那塊芙蓉酥都快握不住。
我無力地軟倒在他懷里,心頭生起一種異樣的感覺。這種渾身無力的感覺我曾經有過,那是在客棧里,被那個……
“哈哈哈,小美人兒,咱們真是有緣人呀?!币坏来謫〉纳ひ粝褚宦晲灷自谖叶呎ㄩ_,我拼命想張嘴對樓襲月說,可嘴唇翕動著發(fā)不出一個音。這個渾蛋,一定又下了迷香!還借著院內濃郁的花香掩蓋住了迷香的味道,所以連樓襲月都沒察覺出來。
那個叫久色的采花賊毫無顧忌地朝這邊大步走來,嘴里嚷嚷著:“爺可是對你害了相思呀,剛才在街上一見小美人兒,那是……”至此,他放肆的話語驀然停下。
突然的沉寂讓我更覺得不安,我拼盡全力想要撐起身子,卻被樓襲月一下按在他胸口,再也動彈不得。接著聽見那人發(fā)出嘖嘖的驚嘆:“想我久色縱橫花間數十載,今天才真正見識到什么叫做‘絕世之貌。小美人兒,你的艷??杀葼斶€好呀。”
他語氣中深藏的那層含義令我全身僵硬,心底涌起一股惡寒。我聽見他邁步走近,用盡全身力氣拼命地喊:“你敢碰我?guī)煾狄幌?,我就殺了你!?/p>
抱著我的樓襲月似乎僵了一下。而那人僅僅腳步微滯,隨后淫笑著走了過來:“小美人兒,你這性子爺上次就喜歡得緊。別急,等爺先驗驗,這男人和女子可不同,你這師傅要是腰肢不夠軟、皮膚不夠滑,爺也沒興趣動他。”他說著,竟然真的伸手抓我后背的衣服,想拉開我。
我怎么能讓他碰樓襲月?我咬住牙緊抱著樓襲月不松手。除非他打斷我的手,不然他休想碰樓襲月一下,休想!
久色拉了我一下沒拉開,頓時有些惱火,罵咧著就要動粗,卻忽然哀號著跪倒在地上。
我還沒反應過來,樓襲月已經撫著我緊繃的后背,說出的話宛如佛語仙音般好聽:“上次?上次你哪只手碰過她?”那人沒有回答,只是在地上翻滾號叫,撕心裂肺地叫著。樓襲月見狀,口氣依舊平淡得不帶一絲怒氣,喚道:“白謙?!彼脑捯粑绰?,白謙應答的聲音已經在不遠處響起。我這才知道,原來白謙一直在附近,根本不用我那么無用的緊張。
我狂跳的心臟剛剛舒緩,就聽見樓襲月對白謙淡淡地說:“把他的手指頭一根根剁下來。”頓時,那人一聲凄慘痛苦的尖叫刺入我的耳朵,像是痛到極致時瀕死的哭號,嚇得我雙肩顫抖、手腳冰涼。
又聽樓襲月開口道:“舌頭也割了。”
這一瞬間,我猛地攥住胸口的衣襟,就像不能呼吸了一般。
迷糊中,樓襲月好像拍了拍我的臉,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似的溫柔地問我:“怎么了,小絮?”然后,又像想起了什么,寬慰我說,“小絮別怕,有師傅在。”
我卻在他這種溫柔里,泣不成聲。
不,我怕了,我怕有一天你知道了真相,也會像對待那人一樣對我。
一聲凄厲過一聲的慘叫還在我耳邊盤旋,我哭著攥住樓襲月的衣服,抖著嗓子說:“師傅,對不起,對不起,我把三生花弄丟了。我該抓住它的,就算我摔死,我都該抓住它的!對不起!”樓襲月卻只是摸摸我的頭發(fā)說:“好了,別哭了。”我使勁兒搖頭,我知道,他說得越冷靜就表示他越生氣。我哽噎著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師傅,我讓你沒了三生花,你打我吧、罰我吧,如果葉姑娘還不解氣,你就殺了我吧……”這次,他的嗓音好似帶著絲不快,沉聲打斷我:“別說了,小絮。”我依舊搖頭,抓著他的衣襟把頭頂在他的胸膛上,哭得一塌糊涂。
我對他沒用了,眼睛瞎了,武功沒了,他知道真相后不會再留著我。與其那樣天天提心吊膽害怕他拋棄我,倒不如……我哭喊著,嘴里像瘋了般不停地喃喃:“師傅,你殺了我吧,求你殺了我……”
猛然間,一只手用力地鉗住我的下巴,將我的臉粗魯地抬了起來。
我嚇了一跳,忘了哭泣。下一瞬,兩片溫軟濕潤的東西毫無征兆地壓了下來,帶著怒氣堵住了我所有的聲音。
我的腦子里全部空白。
……這是樓襲月的……唇?
那日之后,樓襲月沒有對我解釋他為什么要那么做,而他那個親密的舉動又意味著什么。他只是和從前一樣,趕路時會抱著我坐在他身前,也會在一片黑暗中牽著我的手,溫柔卻又強勢地讓我服從他所有有理或無理的要求。
我也不敢開口問他?;蛟S親吻對他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就像他吻過紫嫣后轉手就把她推給趙單,他一樣也能那樣對我。然而,無論我怎么警告自己,我還是從心底漫溢出甜蜜的欣喜,畢竟能像現在這樣近近地碰觸到樓襲月,是我隨他離開沙漠那段日子后,再未有過的。
我正在發(fā)愣想著這些,嘴邊忽然碰到一個溫熱的東西,就跟被開水燙了下似的,我驚叫了一聲,隨后回過神兒慌忙閉上了嘴巴。樓襲月悅耳的聲音在我耳畔響起:“小絮,喝口水。”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乖乖地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小口茶水,神思不屬的我喝得太急,滾燙的茶水嗆得我一陣咳嗽。
樓襲月撫著我的背幫我順氣,動作溫柔得不得了,害我不知是羞澀還是被水嗆的,鬧了個大紅臉。隨后,樓襲月平淡如常地開口問道:“小絮為何在那獵戶家中住了三個月?”我怕他氣我事后不立刻去找他,連忙回答:“是因為腳受傷了,養(yǎng)了三個月才好?!薄芭??”樓襲月的聲音聽不出情緒的波動,可下一瞬,他竟然彎腰褪去了我的鞋襪,在我驚訝得呆傻的反應中,一把握住了我赤裸的腳踝。
細長有力的手指,掌心緊貼著我的皮膚……我只覺得他握住的不是腳踝,而是我的心臟。
心跳急速加快,我緊張到不行。又聽聞他用喃語般的口吻說:“看傷疤,是被捕獸夾傷的?!笔稚下晕⑹站o,“很疼吧,小絮?”我表情僵硬地點頭,隨即倒抽了一口涼氣——
樓襲月用手指輕輕撫摸著那些傷痕。他指下仿佛帶著火苗,一撫到哪里,我那里的皮膚就像被火燎過般發(fā)燙。末了,樓襲月收回手,手臂環(huán)過我的腰際,不留一絲空隙地抱緊我。他沒說話,我也不敢吭聲,兩人便這么沉默了下去,直到屋外響起一陣叩門聲。
我聽見有人走了進來,然后一個很陌生的男聲對樓襲月恭敬地說道:“回主人,屬下已經殺了那人?!睒且u月毫無波瀾地開口,動聽的聲音透著股冷冽:“查出他的家人,一個不留。”
我渾身一震,只覺得背上寒意直冒。
那人應聲后退了出去。樓襲月讓人送來飯菜,他握住我的手,用厚實的毛巾細細擦拭,然后像那天一樣讓我“孝敬”他。我聽他這么說,腦子轟的一下就亂了,胸口像捧著只小兔子般怦怦直跳,一時間連他剛才說的那么冷酷殘忍的事情都忘卻了。
我舉起手,顫顫巍巍地摸上他的臉,線條優(yōu)美的下巴,再往上,是溫軟微薄的嘴唇。我輕輕地碰觸著他的唇瓣,將另一只手里的茶杯送到了他唇邊。他低頭喝水時,溫潤的鼻息噴在我的手上,我便全身軟得連杯子都幾乎握不住。
樓襲月欠下的血債只怕下十次十八層地獄都綽綽有余,這幾年不時有人到谷底來尋仇,最后無一例外地都死在了他的劍下。他殺人不眨眼,視人命如草芥,在那些名門正派江湖大俠的眼中,就是個十惡不赦的魔頭??伤谴竽ь^又怎樣?在我最害怕、最無助的時候,陪伴我、照顧我五年的人就是他,而且現在……
樓襲月忽然鉤起我的下巴,雙唇覆了下來,羽毛般輕柔地吻著我。瞬間,清淡的茶香彌漫在我們緊依的唇間。
我瞪大了眼睛,渾身僵得一動不動,所有的觸覺都匯集到了那處與他相貼的地方。那里一定是著了火,所以當樓襲月用濕潤的舌尖舔舐著它時,我才會在心底不由自主地乞求更多。
到他放開我時,我只能張開嘴不停地喘息,完全忘記了該怎么反應。而樓襲月拉起我的手放在他唇上,氣息間也隱隱有些不穩(wěn),說話的嗓音比平時低啞了許多:“小絮,以后沒有為師的話,不許你像這次一樣擅做決定?!?/p>
我一聽,驀然想起那晚他跟那女子說的話,心頭噗噗的火苗被冷水一澆。
樓襲月見我久久沒有回話,抓著我手的力道一緊,我疼得低喘出聲,委屈得眼圈開始發(fā)脹。帶我出來的人是他,想用三生花討那女子歡心的人也是他,現在,他卻反過來怪我擅做決定。
是因為我沒能帶回三生花嗎?
心頭揪疼得難受,我哽著嗓子回他:“師傅,是小絮沒用,你怎么罰我都行?!睒且u月沒有做聲。我的心揪得更緊,聲音都有點兒顫抖了:“師傅,你不用尋醫(yī)治好我了。這是小絮該受的懲罰,我沒完成師傅交代的任務。”這下樓襲月說話了,口吻里帶著一絲不明疑惑:“為師交代的任務?”我點點頭:“小絮聽見了,在門外,你跟那位葉姑娘說,讓我去摘三生……”一個指頭彈在我額頭上,痛得我一驚,接著聽見樓襲月忍俊不禁的笑聲。
“笨小絮?!彼盐冶ё。齑礁皆谖叶溥吷?,低下聲音說,“如果是要你去,師傅何必讓趙單也出谷?”我傻住,驀然記起出門那天,他是說了趙單也去的話。我心跳不已,呆呆地重復:“師傅沒要我去?”樓襲月卻用筷子夾了個筍片喂我,看我吃著,他才又說:“三生花的花莖有劇毒,師傅怎么舍得讓小絮去冒這個險?”我咀嚼的動作霍然停下。
他舍不得我,所以就舍得趙單去死?!
這個念頭倏忽閃過了腦海,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怎么,小絮冷?”樓襲月說著抱得我更緊了一些。他溫暖的胸膛緊貼著我,我甚至能清楚地聽見他強而有力的心跳聲,如同我們每一個人一般??墒沁@顆心的主人,怎么能如此平靜冷漠地將自己的弟子送上死路?
樓襲月像平時一樣繼續(xù)喂我吃東西,我發(fā)愣得越久,他喂我越快。到最后我嘴里都快裝不下了,連忙捂住嘴,噎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心頭的胡思亂想也頓時拋到九霄云外。
就在這時,樓襲月又敲了我額頭一下,同樣一個位置,比上次更大的力道。我捂著已經有些發(fā)燙的痛處,好不容易把嘴里的東西都咽下去了,開口怯生生地抗議:“師傅,我娘從前說過,小孩子的頭是不能亂敲的,敲多了會變笨?!?/p>
樓襲月聽見,撲哧笑了起來,別有意味地將嘴唇湊到我耳朵上:“小絮已經十四,不是小孩兒了,況且……”他故意用唇瓣摩擦著我發(fā)燙的耳郭,吐字更輕更柔,“況且小絮再笨,也是師傅的寶貝徒弟,師傅不會嫌棄的。”
聽他說出這樣的話,我耳內被他呼出的熱氣一吹,像有根絨毛輕拂過,一路搔到了心底,整個人都沒了力氣,完全軟倒在他懷里。這個人總是這樣,每次我說什么,他總能避重就輕,反過來一兩句話就讓我更加尷尬。我明白他說這些是逗我的,他心中喜歡的是那位葉姑娘,他從喜堂上搶回了她,他會為她取她要的一切東西……我心中酸澀難耐。
樓襲月連美麗的紫嫣姐都沒上心,又怎么可能對我有什么別樣的感情?然而,明知道樓襲月的溫柔有毒,我卻還是自甘墮落。
樓襲月又輕啄兩下我,將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臉貼上我的臉,耳鬢廝磨。
“明日便能到了?!睒且u月柔柔地說道,“小絮的眼睛治好后,第一眼想看見什么?”我咬了咬下唇,小小聲地開口:“師傅?!睒且u月輕快地笑了起來:“小絮真會說話,師傅沒白疼你。”我張了張嘴要解釋什么,最終還是住了嘴。
樓襲月那么聰明,怎會聽不出我說的話是真是假?他只是沒當真罷了。這五年,我的心里一直只有他,而他的心里,不知道有過其他哪個女子。
想到這兒,我又是沮喪又是心痛。樓襲月又將糕點湊到了我唇邊,哄我張開嘴。我猛地一攥拳頭,竟然鬼使神差地搖頭說:“師傅,小絮吃飽了?!睒且u月大概沒料到我敢這么大膽地拒絕他,一時沒了說辭。隨后,他將糕點放下,語氣依舊淡淡的:“那就不吃了,小絮去休息吧。”說著起身要扶我站起來。
其實剛才那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這時聽他不冷不熱的口氣,更是慌了神,急忙拉住他的衣襟:“師傅!”樓襲月不容抗拒地拉下我的手,攜著我走回了我的房間。
那一晚,我躺在他的隔壁,半夜里被一個可怕的噩夢驚醒,然后嚇得再也睡不著。我抱著被子面朝著他房間的方向,盼著我看不見的黎明快快來臨。我覺得自己變得越來越沒用,自從回來以后,我對樓襲月的依賴已經到了這種病態(tài)的地步,只有聽見樓襲月的聲音、碰到他的體溫,我才不會惶恐不安。他若稍微對我冷淡,我會睡覺都噩夢連連。
在內心深處,我一直害怕他會不要我了。這種感覺,就像那日被捕獸夾困住的時候,我獨自一人坐在林子里,慢慢地,慢慢地感覺著眼前變成永遠的黑夜。
那是連心都會涼透的恐懼。
我早早地坐起來穿好衣服,好不容易熬到有人開門,張嘴欣喜地喚道:“師……”
“公子先行,讓我?guī)阙s上去?!币坏狼辶恋纳ひ艚叵挛业脑?,接著催促道,“你準備好了嗎?好了我們就走。”我的心情瞬間從高空掉到了谷底,有氣無力地回道:“好了?!痹捯徽f完,白謙已經走近,拉起我就往外邁去。
我被他拖得腳下磕磕碰碰,待上了馬后,才尋到機會問起:“白謙,師傅去了哪兒?”白謙不耐煩地回答我:“問東問西,你怎么那么黏著公子?!蔽冶灰脽o話可說,垂下了頭。
白謙與我話不投機,一路上兩人都沒說幾句。我看不見沿途的景色,只聽見耳畔的風聲,心里就一直想馬上能見到樓襲月了,時間也就不再那么難熬。
不知道過了多久,白謙拉住馬韁停下,急匆匆地跳下馬,叫了聲:“公子?!蔽乙宦牐残募钡匾埋R背,身子剛一斜,一只手臂已經環(huán)住我的腰將我抱了下去。我被他一碰,心跳猝然加快,張嘴正要叫他,卻聽見不遠處一道溫婉的嗓音響起:
“人到了就進來吧?!?/p>
我驀然僵住。
這個嗓音,我雖然只聽過一次,卻刻在腦子里記得清清楚楚。我忽然明白過來,為何樓襲月拋下我自己急著走了,因為他想要早些見到她,迫不及待得如同我想見他的心情。
樓襲月對我說:“小絮,她叫葉靈?!焙喍痰慕榻B。對于我這個外人,無須多余的語言。我懂的,所以我很識趣地叫了一聲:“葉小姐?!?/p>
葉靈聽見我那么叫她,撲哧一下笑了起來:“‘葉小姐,這稱呼有十年沒人叫過了?!闭f話間,一只冰涼的手牽起我,指腹細細撫摸著我的手指:“十指纖纖,膚如凝脂,沒有半點兒沒有血腥味兒,真不像是你樓襲月教出來的徒弟?!?/p>
樓襲月平淡地說:“該怎么治,你開始吧?!?/p>
葉靈拉著我往里走,話卻是對樓襲月說的:“樓公子在外稍等,有些話我要細問一下本人?!彼龓疫M了房間,合上房門,第一句話就是:“眼睛還是武功,你選一個吧。”我怔?。骸盀槭裁匆x?”葉靈說:“你中的三生花的毒,不是那么好解的。解毒的十天里,不僅過程痛楚非常,而且會元氣大傷。為了減輕你的痛苦,我只有取個折中,將毒控制到對你身體無大礙就結束。”
我聽完,搖了搖頭:“不用,麻煩葉姑娘幫我都解了吧。”葉靈的話里帶著驚訝:“為什么?你選眼睛就好,武功……”我決然地打斷她:“請都解了?!彼D了片刻,一字一句道:“即使讓自己元氣大傷、折壽十年?”
我心頭一震,半晌后默然地點了點頭。
葉靈嘆了口氣:“好吧。既然你決定了,我們現在就開始?!彼龓е业搅艘粋€房間。我一進門,頓時抱住了手臂,屋內涼得就像是寒冬臘月。我按照她的話在那張玄冰床上躺下,徹骨的寒意凍得我瑟縮成一團,我咬住牙沒吭聲,卻在下一瞬猝然尖叫出口!
太疼了!
仿佛所有的神經都被她扎下的銀針用針尖挑撥著,疼到鉆心。
我嗚咽著死死咬住衣衫,只差沒暈過去,迷迷糊糊間聽見她的低嘆:“何必呢?”淚水在我的眼眶內打轉,到此刻終于決堤。用十年壽命換五年武功,在任何人看來,我都是傻子。可是我不得不這么做——就算我能看見,對樓襲月而言,一個沒有了武功的弟子還是沒用的,而我是那么想要留在他身邊。
疼痛一波波涌來,每次在我以為是最疼的時候,下一瞬,便有更可怕的痛楚將我再次吞噬。我不知道自己暈過去了多少次,又痛醒來多少次。漸漸地,我眼前依稀看見那場漫天的火海,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真實。那個人真美,像是天上的神仙翩然而來,白衣墨發(fā),驚鴻一瞥,溫柔地笑著,對瑟瑟發(fā)抖的我伸出手。
我笑著流淚,在徹底昏迷的前一瞬,顫顫巍巍地將手伸到了他的面前……
接下來的三天,我都在昏昏沉沉中度過,就如葉靈所言,除了疼痛,還是疼痛。樓襲月卻一次也沒來看過我。
今早我趁著還清醒的時候問葉靈樓襲月走了沒有,葉靈笑著回答我“沒有”,語氣中帶著種莫名的興奮。
我在玄冰床上艱難地翻了個身,將臉背對著她,一股冰冷的感覺幾乎將我的心跳凍結。原來在樓襲月心中,我真的連葉靈的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我驀然惡劣地覺得,樓襲月是不是就是為了見葉靈才順便帶我來的?要不然,他才不會管我中沒中毒、是死是活。
來不及細想,下一瞬,思緒便被來勢洶洶的痛楚淹沒,我痛得快要忍受不住,就像靈魂被生生地抽離了身體,像有一只無形的手在撕扯,汗水濕了我全身。
葉靈讓我做好心理準備,因為每一日的痛苦都會勝過昨日一倍。十天,就是十年,我對樓襲月的思念每天就像一年那樣長久,而且每一天比昨日加深一倍??蛇@些天,樓襲月與葉靈卿卿我我、纏綿悱惻的時候,只怕連一刻都沒想起過我。
心頭這么想,可每當我痛得快暈過去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叫他的名字,每次疼痛稍減的時候,也依然期望樓襲月來看看我。而最近兩天我想得太深,甚至產生了幻覺,在痛暈后的朦朧間,老是覺得有人推門走了進來,走到床邊摸著我的頭發(fā),動作溫柔,然后輕柔的吻像雨點般落在我的臉上、唇上。但是當我拼命醒來奮力去抓住他時,身旁卻一個人也沒有。
再后來,我慢慢地想清楚了。樓襲月沒有讓我做什么,是我自己這么決定的,怨不得他。不就是十天嘛,以后還有長長的一生呢,這十天過去,我就能像以前那樣跟著他了。唯一的遺憾是,我復明的時候第一眼看見的大概不是他了。
在這種日夜不休的煎熬中,我的眼睛的確一天天好了起來,眼前的光芒越來越亮。到第七天時,我睜開眼睛,已經能模糊地看見一些影子。我心中暗自高興,坐起來等著葉靈帶我去玄冰床那屋。這時,我聽見有人進了房間,我下意識地問:“葉小姐,我今天要在玄冰床上睡多少個時辰?”葉靈沒有回答我,我狐疑地探出手去:“葉……”手在空中被霍然握住。
我心頭突地驚跳,只這一握就知道是誰來了,眼圈頓時紅了,低聲喚他:“……師傅?!睒且u月沒說話,只是揚手摸了摸我的臉,指端有些冰涼。我知道自己現在的臉色一定非常蒼白難看,精神也委靡不振,心想樓襲月看著該不高興了,所以他進來后連話都懶得說。
盼了這么多天終于見到了人,卻是以這個樣子面對他,驚喜過去,我頓時慌亂無措:“師傅,我才剛起,沒來得及梳洗……”一邊說一邊慌慌張張地去摸床上的被子想要裹住自己,卻在這一刻,被樓襲月用力擁住。
我渾身僵在他這個擁抱里?!靶⌒酰彼谖叶蠁疚?,嗓音帶著絲嘶啞,好像很疲憊的樣子,他問我說,“是不是很疼?”我連忙搖頭:“不疼,不疼的?!彼砷_我,語調冷了下去:“小絮又忘了,不能對師傅隱瞞?!蔽疑硇木闶且徽?,生怕他真生氣了,急忙拉住他的袖角說:“其實,有一點兒疼?!?/p>
樓襲月嘆了口氣,挨著我坐下,將我抱起坐在他的腿上。把臉埋在我發(fā)間,他用鼻端蹭蹭我的后頸,我頓時輕輕戰(zhàn)栗了一下,聽見他問我:“小絮覺得眼睛好些了嗎?”我點頭,心跳在他這個擁抱里越發(fā)加快,卻又在他接下來的這句話里,猝然停拍。
“為師不該帶你來的?!睒且u月認真地說,收起了平時的戲謔語氣。
這個剎那,我喉嚨干澀得完全說不出一個字。為什么?難道是因為我占用了葉靈太多時間,礙著他們了?我緊張地抓著他的手臂,顫著嗓音說:“師傅,我不急,你可以讓葉小姐有空的時候來看一下就走,那樣就不耽誤你們在一起……”樓襲月屈指敲了下我的額頭,斥責般問道:“小絮,你又在胡思亂想什么?”他猛然意識到了什么,扳著我的臉讓我轉過去面對他,口氣不善地沉下嗓音道:“唐絮,有時候我真想把那些荒唐念頭從你腦袋里擠出去?!?/p>
我嚇得全身一抖。樓襲月是那種說到做到的人,天下沒有他不敢殺的人,包括我。他鉗住我下巴的手越加用勁,就像要生生捏碎那塊骨頭,我不敢叫疼,也不敢喘氣。卻在這時,樓襲月突然俯下身來,在我的嘴唇上輕輕吻了一下,笑出了聲:“笨小絮,師傅逗你的?!币慌鲇|到他的唇,我臉上像是被火燒著一般,飛快地燙了起來。樓襲月細長的手指在我臉上摩挲著,揶揄似的說:“瞧,現在臉色好看多了?!蔽业哪樇t到了耳朵根。
我岔開話頭,諾諾地問:“師傅,你這幾天沒走?”樓襲月的手指突然撫上了我的眼睛,刮過睫毛時帶起我一陣酥麻,他說:“小絮在這里,師傅怎么會走?”我頭垂得更低,靠在他胸膛上。我就是這么沒用,他七天對我不聞不問的,現在不過一句不知是真是假的話,我就感動得說不出話來,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隨后,樓襲月沒待多久就離開了,不過對我來說已經很滿足,接下來一天的驅毒也變得不再那么難熬。
隔日清晨,我又做了那個奇怪的夢,夢到有人站在我床邊。等我一睜開眼睛伸出手,卻驀然發(fā)現,我竟然能看清手的輪廓了!我欣喜若狂地坐起,貪婪地看著久違的稀薄晨光透窗照了進來,我裹上衣服,翻身下地往外面跑去。我想要給樓襲月一個驚喜,讓他第一個知道。
屋外竹林風過,瑟瑟作響。我一下推開房門,抬起的腳卻突然僵住,停在了半空。
就在我屋前的那片竹林里,有兩個人緊擁在一起。身材修長的男子衣衫滑落下肩膀,晨輝灑落在他的身上,宛如神祇般美得令人心驚。而依偎在他懷里的女子,正將雙手緊貼在他半裸的胸膛上——那是心臟跳動著的地方。
我心頭的狂喜一點兒點兒冷卻。
趁著沉溺在甜蜜中的他們沒有察覺,我慢慢地收回腳,合上了房門。眼淚在門合上那一刻墜了下來。
樓襲月并非沒到這個小竹樓,他來了,只是不是來看我。他們倆天天在竹林里親熱纏綿,我卻獨自在屋內痛到昏厥。為的就是用十年壽命,去換一雙眼睛,再親眼看著他們有多恩愛甜蜜。
我抱著雙膝,嗚咽著蹲在了地上。
唐絮,你真是天底下最大最大的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