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丑四推薦：

聽紅衣說，她有個弟弟，他比她小兩歲，名字叫二娃。他幾個月時，她咬碎了梨子喂他，他被塞了滿嘴哭不出來；他三歲時，下雨天，他要找媽媽，紅衣就帶他去，一路跌跌撞撞滿身泥濘地趕到媽媽單位，被一頓好打；他五歲時，她幫他洗澡，穿衣。

后來長大，他就變成了紅衣的“哥哥”。他幫她修電腦、扛行李；紅衣去外地工作，他說你別擔(dān)心，爸媽有我呢；她買房子錢不夠，他匯給她；他單位發(fā)了她愛吃的月餅，他寄給她。

我聽了有點羨慕，有弟弟真好。

她也是這么說，有弟弟真好。

1.他不歡迎我

2000年，我十四歲。一個晴朗的秋日，天空又高又遠(yuǎn)，一個叫羅建設(shè)的男人，把我從生養(yǎng)我十四年的小鎮(zhèn)帶走。我跟著他，坐著長途汽車，跨越長江，穿過橋梁和隧道，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

我穿一身土氣的衣服，梳一個毛糙的馬尾，背著一個暗淡的書包，我表情茫然，心情惶恐。我跟著男人，坐車穿過很多條街，最后站在了一間客廳里?？蛷d很大，光線充足，家具電器閃亮晃眼，我微微眩暈。

沙發(fā)上坐著一個女人，旁邊站著一個男孩。男人對他們介紹我，又對我說：“姍姍，這是你林姨，這是你弟弟羅小山。今天起，這兒就是你的家了。”女人喊我的名字，她聲音溫柔，笑得很假。小男孩仰起頭瞪著我，一半敵意，一半不屑。

我拘謹(jǐn)?shù)卣局Ｒ粋€足球飛過來砸在我的腿上，不痛，但沖擊力很大，我險些跪倒，我站穩(wěn)了，抿嘴不說話。羅小山跑過來，抱起足球，沖我嚷：“這兒是我的家!”

這就是我和羅小山的第二面。這年，他已經(jīng)十歲，是一個眼仁黝黑，鼻梁高挺，嘴唇飽滿的漂亮男孩。

我有一個小小的房間，這天晚上，我的拖鞋里藏著一只甲殼蟲，床上躺著一只冰涼的死青蛙，書桌抽屜里還有一個仿真骷髏頭。這是羅恩睿的惡作劇。他用這樣直白的方式向我表示他不歡迎我。

那個叫羅建設(shè)的男人是我和羅恩睿共同的父親。我三歲時，父母離異，我被判給了父親。母親跟一個男人走了，再沒回來看我。羅建設(shè)也辭去中學(xué)校長的工作，來到城市奮斗。大概他覺得帶著一個拖油瓶會阻礙他的前程和婚姻，他把我留在了小鎮(zhèn)，我和奶奶相依為命。

這十一年里，他回來看過我十一次，平均一年一次。他說他做生意了結(jié)婚了，添兒子了，有錢了。他的妻兒也跟著他回來過一次，那年，羅恩睿只是一個剛滿周歲只有三顆牙齒的小奶娃。

后來就只有羅建設(shè)一個人回來。奶奶問他為什么恩睿和他媽不來，他說他們都暈車不能出遠(yuǎn)門。奶奶點頭應(yīng)著。鄰居卻對我說，那是你后媽和你弟弟嫌棄你們呢，他們可是大城市的人!嫌棄就嫌棄吧，反正我對他們也沒有感情。

可羅建設(shè)忽然說要接我去跟他們一起生活。因為鎮(zhèn)上的中學(xué)停辦了，我想要繼續(xù)讀初三就得去百里之外的縣城，得住校。羅建設(shè)說：“大城市的教學(xué)質(zhì)量更好些，再說這些年也沒能好好照顧你，心里很虧欠?！?/p>

我就這樣來到了這個城市，它和羅恩睿一樣，它也不歡迎我。

我總迷路常坐錯公交車，過馬路時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被汽車撞到，同學(xué)們也嘲笑我土氣的打扮和濃濃的鄉(xiāng)音，鄰居家養(yǎng)的大狼狗很兇，它總是隔著鐵門對我狂吠。

羅恩睿常將我的房門當(dāng)球門，他失手打壞了花瓶杯子什么的也會賴在我頭上。他在我的作業(yè)本上用水彩筆畫機(jī)器人。偶爾我跟他一起出門，遇到人問他我是誰，他說：“羅小姍”，他從不承認(rèn)我是他姐姐。

林姨對我不冷不熱中夾雜了一點嫌棄，她說：“小姍，你爸能有今天，全靠我!是我給他出本錢，是我娘家人幫他拉客戶，是我找朋友幫他走關(guān)系!不然你以為在這么大個城市，他一個外地人，隨隨便便就能做生意?”

我常坐在房間的窗臺上，仰望天空，俯視街道，心里常涌起茫茫天地間不知何處是我家的惶惑茫然。

我不給奶奶說這些，我打電話給她的時候，總說：“我很好，天天都有肉吃?！?/p>

奶奶總叮囑我：“勤快點，多做點家務(wù)!還有，別欺負(fù)恩睿!他要是欺負(fù)你，你就讓著他!記著，他是你弟!”

2.他說有姐姐很酷

所以，不管羅恩睿耍什么花樣，我都忍著，既不解釋也不反抗，漸漸地，他覺得欺負(fù)我這件事毫無挑戰(zhàn)性，便不再熱衷了。我卻漸浙了解了他，客觀地說，他是一個很萌的小正太。

他喜歡用勺子挖西瓜吃，把西瓜瓢挖出一個齜牙咧嘴的臉的樣子。

他喜歡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扔垃圾，并能準(zhǔn)確無誤地將垃圾扔進(jìn)垃圾桶。

他喜歡在下雪后踩出第一個腳印，還要擺著企鵝步踩出長長的一串。

他喜歡在浴室大聲唱歌，特別喜歡唱周杰倫的歌。

他喜歡收集飛機(jī)模型他收集了滿滿一箱子，各式各樣各種功能，他能專心致志地?fù)v鼓一下午而不用上廁所。

他十歲的那年春天，開始親自制作他人生中的第一架飛機(jī)模型。他做了整整一周，可謂用盡智慧耗盡心血，然而飛機(jī)不給力，無論如何就是飛不起來。他坐在地板上，焦頭爛額十分沮喪。

我走過去拿起他的模型仔細(xì)看，他瞟了我一眼，不屑地問：“你行嗎?”

我說：“試試吧。”我的物理成績好得出奇，模型飛機(jī)與空氣動力的關(guān)系，我也略知一二。

最后，我讓飛機(jī)成功地飛起來。羅恩睿興奮地蹦起來，抱了抱我大聲說：“哇!你好酷!”他又提議，“我們?nèi)ゲ莸厣戏棚w機(jī)吧!”

春日和風(fēng)暖暖，草地上的孩子們都在放風(fēng)箏，唯獨我們在放飛機(jī)，頓時引來圍觀，大家嘖嘖稱奇。羅恩睿一臉得意，很享受。

后來，羅恩睿帶著他的模型飛機(jī)去“青少年科技創(chuàng)新大賽”打醬油，居然拿回一個鼓勵獎。作為酬謝，他送給我一個書包。從此開始，他便要我?guī)退獯鸶鞣N難題，從作文到英語到課外手工，他也央求我跟他出去看他踢球陪他溜冰或是吃燒烤……所謂“拿人手軟”，我拒絕不得。

林姨也看出我和羅恩睿的關(guān)系起了變化，她大約放心了，雖然這姑娘挺討嫌，但至少不會趁她不在家的時候把她的兒子生吞活剝了。于是，我們早上上學(xué)她便出門，直到我們下午放學(xué)也不見她回來。羅恩睿說：“肯定打麻將去了，這個墮落的婦女?！绷_建設(shè)更忙，他忙做生意忙應(yīng)酬，幾乎我們睡下了他才回家。

于是，只好我來做晚飯。第一次，我做的是青椒炒肉和紅燒豆腐。羅恩睿喜歡這兩樣菜。我說：“我可沒你媽做得那么好吃，將就將就吧?！?/p>

羅恩睿先是點著筷子心存疑慮地嘗了嘗，然后他一屁股坐下來，風(fēng)卷殘云埋頭大吃差點連盤子都沒剩下。他撫摸著圓滾滾的肚皮，打了個飽嗝，說：“以前你沒來的時候，他們也經(jīng)常不在家，一般我都吃泡面，或者叫外賣。但是一個人吃，吃什么都沒意思?！?/p>

我聽出了一個十歲孩子的孤單，還有他羞于表達(dá)的感激。

由于羅恩睿對飯菜也有一定的挑剔，我的廚藝也被迫提高。但他從不稱贊我的進(jìn)步，而是說：“就憑你的廚藝。你也會嫁得掉的!”

我十五歲了。羅建設(shè)說這是我在這里的第一個生日，得好好慶祝一下，要到飯店訂餐，請親朋好友吃飯。林姨反對，理由是：“女孩子的十五歲生日不能慶祝!不吉利!”我啞然失笑，大約我的到來，于她而言，本身就不是什么吉利事。

那天羅建設(shè)帶我去吃KFC，就我和他。他買了滿滿兩

餐盤的東西給我吃，雞翅、漢堡、土豆泥、雞肉卷和可樂。他不愛吃這個，他喝飲料并看著我吃。他看著看著就紅了眼睛。

我假裝沒發(fā)現(xiàn)，埋頭專心地吃，其實我的眼睛也濕濕的。我心顫地確認(rèn)，這個和我有著疏離感的男人，他就是我的父親。

吃完KFC，他又帶我去買了很多東西，棉衣、鞋子，文具，還有暖和的手套。

回到家已經(jīng)很晚。我推開房門，我的床上放著一只小蛋糕。蛋糕上系著四個彩色氣球，每個氣球上寫著一個歪歪扭扭的字，合起來是四個字生日快樂。那是羅恩睿的字。

此刻，羅恩睿窩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一邊打瞌睡一邊等我。

我叫醒了他，我們一起分吃生日蛋糕。羅恩睿舔了一下嘴角的奶油，忽然說：“我有一個姐姐，嗯，這真是一件很酷很酷的事?！?/p>

3.他已經(jīng)和我一樣高了

我十六歲，早春二月，伯父忽然打電話來，說奶奶病危。我驚慌難過，決定立即趕回去。林姨說：“你爸去外地談合同去了，最遲也要明天才能回來，你是等他一起走，還是一個人先走?”言下之意很明確，她和羅恩睿不會回去。

我說：“我一個人回去?！?/p>

羅恩睿背著背包，站到我身邊，說：“我跟你一起回去?！?/p>

林姨喊起來：“你這小子跟著瞎摻和什么，你以為這是去旅游啊你……”

羅恩睿打斷她：“媽，那也是我奶奶!”

林姨沉默，然后嘟囔：“可那鄉(xiāng)下地方……”

羅恩睿不聽她嘟囔，直接拉我的胳膊，回頭對他媽說：“我們走了，你保重!”

我們趕在奶奶走之前，與她見了最后一面。奶奶給了恩睿一個大紅包，她說：“孫子，你十二歲了，你長一歲，我都給你攢了壓歲錢，拿著……”

羅恩睿握著那個紅包嗚嗚地哭了。這我第一次看到他哭。

最后，奶奶又緊緊握住我們的手，說：“小姍!弟弟小，你要照顧他啊!恩睿，等你大了，你要保護(hù)姐姐啊!”

奶奶的葬禮在細(xì)雨中結(jié)束，羅建設(shè)收拾了兩三樣奶奶生前常用的東西帶走，他說要做個念想。他和羅恩睿到大門外等我。

我站在院子里，望著細(xì)雨中冷寂的堂屋，不舍得走開。屋檐已破舊，檐下有幾只燕子啾啾飛翔。這是我生活了十四年的家。我的念想，就是我十四年的全部時光。我?guī)Р蛔?，也回不去?/p>

我站了很久，頭發(fā)和衣服早已全部潤濕。我走出去，關(guān)上大門輕輕落鎖，鎖“叮”一聲輕響。羅建設(shè)說：“還鎖它做什么……”我心里一酸，淚如泉涌。

院墻下里有一株杏樹，探出墻頭的那一枝，在雨中綻放出粉白的花朵。羅恩睿踮起腳，伸手折下那一枝，放在我手上。他抱了抱我，說：“姐，你還有我們?！蔽也亮瞬裂劢牵ь^看他，我忽然發(fā)現(xiàn)，他的眉目開始變得疏朗，他的臉退去了嬰兒肥，他的個子已經(jīng)和我一樣高了。

我們一起坐著長途汽車，跨越長江，穿過橋梁和隧道，我再次回到城市。這城市，已不像上一次那么陌生。那客廳，已不再像上一次那么閃耀。

林姨也不再對我假笑，她飛快地迎向她的兒子：“恩睿!去了這么多天!媽媽想死你了，你看你都瘦了!趕快去洗澡，別把跳蚤什么的帶回來了!”

羅恩睿不理她的話茬，而是說：“媽，你怎么那么做作。”

林姨臉上掛不住了，她狠狠瞪了我一眼。

4.他的理想是做飛行員

我在這城市慢慢長大，羅恩睿也在慢慢長大。他變得熱愛物理，有次竟然用電阻絲和毯子做了一塊電熱毯!雖然電熱毯成功發(fā)熱，但我還是阻止他墊到床上去，他憤憤地說：“你小瞧我!不過……”他又做個鬼臉，“我還真不敢?！?/p>

他變得熱愛上網(wǎng)，他從不問問題只問“百度”，他愛上了三國殺和QQ游戲。

他對動漫情有獨鐘，尤其是《火影忍者》，他的心愿之一就是擁有《火影忍者》的全套漫畫。我說：“你等著，等姐掙錢了，姐給你買?！彼f：“不，喜歡的東西自己努力買，不要指望別人送。這是咱90后的座右銘!”

有次我問他：“你有理想嗎?除了吃喝玩樂。”他氣得一蹦三尺高：“你以為就你們那些?0后啊80后有理想，咱90后就只知道吃喝玩樂?告訴你，弟的理想是做飛行員!”

他還問我：“那你呢?你這個80后!”

我說：“寫小說?！?/p>

那時我寫了很多小說，用黑色的水筆寫在白色的暗格本上，字跡潦草，故事也七零八落。有時我寫完看了覺得不滿意就隨手往廢紙堆里一塞。羅恩睿總會把它們翻出來，用訂書機(jī)訂好，還仔細(xì)地閱讀。他說：“我是你的第一個讀者，第一個粉絲，也只有我才能認(rèn)出你的手稿，等你紅了，我就把這手稿拿去拍賣!然后周游世界!”

其實，在當(dāng)時，我最為迫切的理想是，考一所遠(yuǎn)方的大學(xué)，離開這個家。我不愿過這寄人籬下的生活，也不忍看羅建設(shè)在林姨面前低聲下氣的樣子?？晌也荒軐α_恩睿說，我怕傷他的心。

可他終究還是因為我受傷了。

別人送了林姨一只貴賓犬，林姨很是寵愛它，家里到處都是狗毛。我從小有支氣管炎，對狗毛一類的細(xì)小毛發(fā)過敏。自從小狗來了，我便常?？人浴Ａ_建設(shè)要林姨把小狗送人，他說：“小姍就要高考了，身體不能受影響?！绷忠汤湫Γ骸斑€有這樣的嬌小姐呢!對狗毛過敏!鄉(xiāng)下那么多狗她怎么沒過敏了。”

我繼續(xù)咳嗽著，小狗忽然失蹤了。

林姨揪住羅建設(shè)大叫大嚷，非說是他把狗弄出去丟了。羅建設(shè)也吼起來：“就算我弄出去了又怎樣?是狗重要還是小姍重要?”

林姨嚷：“養(yǎng)她還不如狗!別忘了，這房子是我的!”羅建設(shè)氣得渾身顫抖，但他最終沒有發(fā)作，他頹喪地跌坐在沙發(fā)上。

羅恩睿沖了過來，吼他：“爸!我媽這樣罵你女兒，你都不敢說話?!你還是個男人嗎!”

羅建設(shè)猛地站起來，揮起大手，重重地扇在羅恩睿臉上。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羅恩睿挨打。

他一臉倔犟，不肯認(rèn)錯，我卻哭了。

5.他離家出走了

又是一個秋天，我考上了大學(xué)，離開了那個家。學(xué)校在北方，離那個家兩千兩百公里。我很少打電話回去，林姨不期待，羅建設(shè)也沒什么話跟我說。我常和羅恩睿在網(wǎng)上瞎聊。他的簽名天天改文字都稀奇古怪，偏旁不像偏旁，部首不像部首。

我問：“那是什么?”

他說：“火星文?！?/p>

我發(fā)一個擦汗的表情，說：“原來這就是火星文，弱智!”

他忙解釋：“我也鄙視火星文!但QQ里長輩太多了啊!老爹老媽舅舅姨媽什么的，簽名就是我的心情，我可不想被他們看出我的憂傷和寂寞!”

我說：“我懂了，你是不是喜歡上誰了?”

他說：“是啊!她好酷!”羅恩睿真心稱贊一個人，不管那個人是聰明漂亮有情有義還是樂觀積極有勇有謀，他一律三個字你好酷!

每天晚上九點左右，羅恩睿的頭像就會亮起他會給我發(fā)個齜牙咧嘴的表情，然后在簽名檔里用火星文總結(jié)他今天的心情。忽然有一天，他的簽名寫：“心已死，有事燒紙?！?/p>

我問：“什么情況?”

他說：“那個酷妞有男朋友了!而且，她根本不認(rèn)識我-她對我說過的唯一一句話就是：謝謝，讓一下!傷自尊啊有沒有!所以我決定，停止暗戀專心打魔獸!”

我當(dāng)然也會規(guī)勸他，諸如“認(rèn)真游戲，牢記只是游戲”、“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早睡早起，鍛煉身體”，但

他跟大多數(shù)處于青春期的孩子一樣，嫌我啰嗦，不予理會。

大二的晚上，我在教室上自習(xí)，宿舍的姐妹跑來找我，說：“你手機(jī)沒電了啊?你弟弟來找你了!”我“咚咚咚”地跑下去，教學(xué)樓下的草地旁，羅恩睿站在燈光下。

我迎過去，他已經(jīng)比我高出一個腦袋了。他很興奮地抱了抱我塞給我一袋開心果。

我笑他，說：“你跑這么遠(yuǎn)，就是為給我送這個?”

他說：“我離家出走了?！?/p>

我笑：“哇，你也學(xué)會玩這個了?”

“是真的，他們說要送我去少林寺，去那個青少年戒除網(wǎng)癮集中營?！?/p>

我心一沉。我在大學(xué)校報作記者，我采訪過從類似集中營出來的孩子，依我對羅恩睿的了解，我知道，他絕對不適合去那里。但我還是讓羅恩睿打電話回家。

他說：“我不!等他們以為我被綁架了拐賣了心急如焚的時候，我才打!這樣，他們就會欣喜若狂，不會送我去集中營了!”

我說：“必須打!我保證說服他們，不送你去!”

“你保證?”

“我保證!”

“拉鉤!”

“拉鉤姐姐保證如果不能說服他們就給你買……全套《火影》好不好……”

6.他醒悟了

羅恩睿相信了我。他打了電話回去，羅建設(shè)和林姨第二天就飛了過來。

羅恩睿坐在我旁邊。

我和他們談判，他們列舉了羅恩睿的十大罪狀，他在家里鎖上門通宵游戲白天上課睡覺；家里斷了網(wǎng)他就去網(wǎng)吧玩還逃課玩，他的成績急劇下降，從前十名跌倒了到數(shù)十名，他還因為在網(wǎng)吧搶位子和別人打架……

我也列舉我采訪得來的情況，送去那里的孩子，多數(shù)還有偷竊，勒索、辱罵父母等行文，他們的性格也很暴戾冷漠。

羅恩睿不是那樣的孩子!

而且，送去那里的孩子，的確是戒除了網(wǎng)癮，但那慘烈的環(huán)境將他們對生活的熱情，人生的夢想全都戒除了!羅恩睿他只是一時沉溺，不是墮落!

林姨問我：“他的人生，你能負(fù)責(zé)嗎?”

我說：“我不能!你們也不能l唯有他自己能!”

我們從早上談到中午，從餐桌談到賓館大廳，雙方各執(zhí)己見，相持不下。最后，林姨粗暴地打斷我：“你以為你是誰?他是我的兒子!輪不到你管!”

這句話像一塊寒冰，砸在我的心上。我不再說話扭頭看遠(yuǎn)處。在扭頭的一瞬間，我瞥見了羅恩睿，他難過得不成樣子。接著，我聽到他說：“爸，媽，我跟你們回去?！?/p>

他們坐上出租車走了，我還站在原地，太陽熾烈，裸露的皮膚火辣辣地刺痛。

我想到羅恩睿對我的信任，對我的失望，我想到他將在酷暑下承受慘烈的集中營生活，我想到他出來后無精打采失去熱情和夢想的樣子我還想到奶奶臨終的囑托。我的雙腳不由得奔跑起來，我瘋了一樣朝出租車開走的方向追去。

我跑了幾百米才想起要攔車追上去。

我追到機(jī)場門口，我的影子映在機(jī)場巨大的落地玻璃墻上，我朝自己的影子飛奔而去。我攔在他們面前，我說：“林姨，羅恩睿是我弟弟，我不會害他!把他交給我!這個暑假，我來幫他戒除網(wǎng)癮!”

林姨扭頭看了看羅恩睿，又看看羅建設(shè)，她嘆口氣終于點頭。

這個暑假，羅恩睿超乎尋常地循規(guī)蹈矩，聽我的話。我們清晨跑步，爬山，白天去快餐店打工，晚上我給他補(bǔ)習(xí)功課，我安排他和我欣賞的男生住同一間宿舍，他們一起交流打怪經(jīng)驗也探討太空奧秘，我還帶他去航空航天大學(xué)參觀，他站在一個巨大的飛機(jī)前，擺了一個很酷的姿勢拍照留戀……

羅恩睿在QQ空間里發(fā)了一篇名為《最重要的暑假》的日志。他在日志里寫道：“我覺得打魔獸打到物我兩忘是一種境界，體會了就夠了，何必一直沉迷呢?只是游戲而已?！?/p>

他還寫道：“這道理是我什么時候領(lǐng)悟的呢?是我姐滿頭大汗追來機(jī)場的那一刻，還是在經(jīng)歷了這個暑假之后?不重要，總之我領(lǐng)悟了!我很酷的，有沒有?”

?.他隨時準(zhǔn)備保護(hù)我!

我二十二歲，大學(xué)畢業(yè)，留在北方，與此同時，我陷入失戀。羅恩睿十八歲，他考上了航空航天大學(xué)的飛行學(xué)院，成了一名預(yù)備飛行員。

我們在同一個城市。我感到很自豪，我的弟弟是一名預(yù)備飛行員，但同時，我又替自己傷心。

我終日忙碌工作，晚間還寫小說，臨睡前聽傷感情歌，我過著比宅女還要灰暗的生活。即使是為了充實自己，只是為了抒發(fā)失戀的傷心。我在QQ簽名上寫我不約會、不戀愛、不喝酒、不逛街，不追星，不聚會，不K歌、不撒野，我只工作和學(xué)習(xí)。

在我寫下簽名的第二秒，羅恩睿也換了簽名，他新寫的是：請問你的青春被狗吃了嗎?

我正在喝水，當(dāng)即噴了滿屏幕，捶著鍵盤一通狂笑。羅恩睿，他只用了一句話，便將我從準(zhǔn)宅女的危險傾向里拯救出來。

我又開始約會，羅恩睿說：“你把那些男人一個個帶來!你不知道，男人都是騙子，不同的是，有的想騙你一輩子，有的只想騙你一陣子，我?guī)湍汨b定鑒定!只想騙一陣子那種，就立刻淘汰!”我驚訝不已，這真理如此淺顯通俗，竟然羅恩睿比我還先看透!

我的初戀被我寫成了一本小說，作為一個籍籍無名的小作者，我受盡挫折和打擊才和一家圖書公司簽約出版。合同里說，圖書上市后三月內(nèi)即付稿費，可書都上市半年了，對方連一個硬幣都沒有付給我。

我去索要稿費，老板先說就發(fā)就發(fā)，后來說沒錢再等等，再后來干脆說要錢沒有要命一條!我說我要訴訟，他說我也不怕你告!

我黔驢技窮，只能在空間里寫日志憤怒控訴。

羅恩?？吹搅?，他問我要了地址，直接趕到那家圖書公司，他站在老板面前，說：“你無賴我也無賴，我學(xué)校就在旁邊，你公司不搬我就天天來，你電話不換我就天天打，你吵也吵不過我，因為我會火星文，你打也打不過我，我一米八五你才不到一米七……”

一個星期之后，我順利收到稿費，分文不少。我感謝羅恩睿，他說：“記著!我是你弟!以后誰欺負(fù)你，你就告訴弟，弟去幫你揍他!”

8.他長成了一個真正的男人

羅恩睿二十一歲，升大三。在年度例行體檢中，他有一項身體指標(biāo)不合格，他不能再做預(yù)備飛行員，他被轉(zhuǎn)到了地勤系。

接到校方通知的時候，羅建設(shè)和林姨立刻打電話給我，要我馬上去找羅恩睿，要我安慰他開導(dǎo)他，擔(dān)心他受不了這個打擊。

我馬上打羅恩睿的電話，關(guān)機(jī)了。打到宿舍，他同學(xué)說，他一早就出去了，也不知道去哪兒了，大家都有點擔(dān)心他。我立刻向公司請假，跑出去找他。

他就在學(xué)校的足球場。正是中午時分，秋日的陽光無遮無攔從天空傾酒下來，他穿著背心和短褲，在草地上奮力奔跑。球場上除了他，沒有其他人。他的頭發(fā)和衣服全都被汗水濕透。

我跑去買來幾瓶礦泉水，放在球場邊上。

他朝我跑過來，但不敢正眼看我，我也不忍看他。他低頭抓起礦泉水，擰開蓋子，一口氣喝掉一瓶。又?jǐn)Q開一瓶澆在自己頭上。然后，他又跑向球場。

他踢球，奔跑，喝水，澆水，奔跑，踢球，他一直重復(fù)這幾個動作，而我，不時來回跑去買水，坐在球場上看他，我們沒說一句話。

最后，陽光散盡，暮色光臨。他抱著足球，默默朝我走來。我們并肩走，穿過球場邊上長長的綠化帶，走過舊式的教工宿舍，我們一直沉默。

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我?guī)退龀闪说谝患茱w機(jī)模型，我送他走進(jìn)航空學(xué)院，我看到他的理想成長實現(xiàn)，我了解他付出的努力，我難受就像自己的理想受到打擊，實際上，我是不知道怎么安慰自己。

我們走在一片桂花樹下。

我終于開口，問：“餓了嗎?”

他說：“桂花開了，聞到了嗎?”

我們同時停下，我愕然，他卻笑起來：“你發(fā)現(xiàn)了沒?對這個事，最不受不了打擊的人，不是我，而是你!你看，你被打擊得一天都沒有說話!”

他拍拍我的肩：“羅小姍，別難過了，不就是不能飛嗎?我能干的事還多著呢。建設(shè)機(jī)場啊，做飛機(jī)模型開個淘寶店啊，參加‘快男啊!我很酷的啊!你也承認(rèn)是吧!”

羅恩睿，他長大了，長成了一個真正的男人，他把失望與打擊，默默地自己消化，把他的樂觀積極，他對生活的熱情，展示給關(guān)心他的人們看。

這年，我二十五歲。羅建設(shè)和林姨特意趕來為我過生日。當(dāng)然，羅恩睿也參加了。

羅建設(shè)說：“小姍，爸爸心里一直很內(nèi)疚，覺得挺虧欠你，你想要什么就說吧，我都補(bǔ)償給你。”

林姨也說：“該補(bǔ)償，該補(bǔ)償?！?/p>

我拍拍羅恩睿的頭，說“這是你們的兒子，他是我弟!這就是你們給我的最好的補(bǔ)償!”

我真心這么認(rèn)為，在這世上，有一個很酷很酷的男孩，他是我弟弟，這真是一件很酷很酷的事。

編輯／木衛(wèi)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