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煒
那一次去普利茅斯,半路下起小雪。到了那里,才發(fā)現(xiàn)所有景點都關(guān)門。懷著雁過拔毛的心意,走進(jìn)一家古香古色的煙草店,買了個八輩子都用不到的煙斗。煙草店掌柜是位老年紳士,收銀的時候問,為什么這個時候來。這個冬日里的普利茅斯,是所謂天使也不敢涉足之地,一個游客也沒有。
走到街上,老城的蕭索讓人周身起寒意。頂著風(fēng),去看那塊著名的石頭。四百多年前,從英國來的一百多名香客,船行到此,摸著這塊石頭上岸。據(jù)說這塊石頭是后來被專家指認(rèn)出的,但想必這也是一個石頭的傳說罷了。不遠(yuǎn)處的碼頭上,停著“五月花”號的復(fù)制品:“五月花”二號。這一天想要登上這個山寨版的“五月花”都不可能,滑濕的船板上鋪了細(xì)雪,踩上去一不留神就有可能墜入大海。鉛灰色的海天,動蕩飄搖。于是走回到街市里,在小城中轉(zhuǎn)個來回,也不過十來分鐘。于是進(jìn)了一家咖啡館取暖。
午后小雪的天氣,咖啡館里熱氣騰騰,我們是局外人,一時間竟覺得迷糊,想起小說里描寫的咖啡館的傷心歌謠。美貌的少女在柜臺后忙碌,幾個不怎么顯老的老爺爺在唱歌,唱的是爵士民歌,其實是一點也不傷心,反倒活潑潑有點喜慶的色彩。周圍的幾個桌子上,有人在看書,在電腦上寫字,也有人在專心聽他們唱。唱完一首,有人拍手。但他們自顧自唱,也不干別人的事。比如我們邊上的三人,看上去是一家子,那女的對那男的,不住嘴地說著,表情嚴(yán)肅,聽的人也面容凝重,還有個小女孩在東張西望。
我們看一會兒室內(nèi),看一會兒窗外,老爺爺們繼續(xù)在唱歌,旁邊那家人繼續(xù)在說話。
這時,有個高高的英俊男孩走進(jìn)來,身后的書包上神氣軒昂地立著一朵玫瑰花。他走向柜臺后的女孩。少男少女擁抱,兩個人親吻。玫瑰花從男孩的書包上轉(zhuǎn)到女孩的手上。
原來,普利茅斯也是個年輕的地方。
是啊,因為有冬日的花朵。
四百年以前,一艘小船從英格蘭的普利茅斯港起航,漂洋渡海,來新大陸。這艘船原是在英法之間販酒的貨船,長約三十米,寬七米。但此航目的卻是偷渡。擠在狹窄船艙里的,是一百多名香客。北大西洋上浪濤顛簸,缺吃少喝。他們原先的目的地是“處女地”弗吉尼亞,但航行兩個月,在大西洋上偏離了航向,一路向北,繞過科德角,最終到達(dá)一片蠻荒的海岸。
登岸的時候是北美可以凍死人的12月,之后還有一整個可以凍死人的冬天。香客們繼續(xù)呆在船上,度過寒冬。到次年3月,幸存者僅余五十三人。4月,這艘船要返回英國。于是,五十三人棄船登岸。
來自英格蘭普利茅斯的五十三名香客,是哈德遜河以北地區(qū)的第一批歐洲殖民者。他們依照故鄉(xiāng)的名字,將這片海岸也命名為普利茅斯。他們以及他們的后代又陸續(xù)建造了波士頓、劍橋、薩勒姆、康科德,足跡遍布馬薩諸塞、康涅狄格、羅得島、新罕布舍爾、佛蒙特、緬因。剽悍的新英格蘭人,從此地開始繁衍。一百五十年后,新英格蘭的六個殖民地率先反抗英國,用“不自由毋寧死”的精神,說服繁榮的紐約和富庶的弗吉尼亞等南方諸州,開始建立一個新的國家。
1621年5月,留在岸上的五十三名香客,開始建屋,孩童降生,新的家庭和生命開始。
在下雪天去普利茅斯,我們看到冬日花朵。
五月的花,為了一個新世界,為了一個家;玫瑰,為了愛情。普利茅斯是一個有家,有愛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