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麗絲·門羅
那個年代,每個城鎮(zhèn)都有一座影劇院,小鎮(zhèn)馬弗利也有這么一座。當時,這樣的影劇院一般都叫某某“大影院”。摩爾根·霍利是馬弗利“大影院”的老板兼放映員。他不喜歡和人群打交道,更愿意待在影院樓上的小放映間里放電影,所以,聽到負責賣票的女孩說她懷孕了要辭職時,他很不高興。其實,他早該想到的,女孩結(jié)婚都半年了。那時候,女人開始顯懷就不應該再拋頭露面了。但是,摩爾根非常討厭變化,沒想過別人會有自己的生活,所以,得知這個消息時,他很是吃驚。
幸好,女孩是和一個可以接替她的人一起來的。同來的女孩和她住一條街,以前提過想找份晚上的工作。她沒法在白天工作,因為得幫媽媽照顧小孩。她有點靦腆,但很機靈,能做到工作、家務兩不誤。
摩爾根說那挺好的,反正他也不想雇個喜歡和顧客閑聊的售票員。
女孩就這樣過來了。她叫利婭,摩爾根問她的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問題:利婭是個什么樣的名字?女孩說她的名字取自《圣經(jīng)》。然后他注意到,女孩素面朝天,發(fā)式與她有些不相宜,梳得光溜溜的,緊緊貼在頭上,用扁平發(fā)夾固定著。摩爾根有片刻擔心她是不是真有16歲,達到法定工作年齡了,但湊近看時,他就相信女孩應該有16歲了。他告訴利婭,平時她晚上8點上班,賣一場票;周六晚上7點上班,賣兩場票。散場后,要負責清點收入,把錢鎖好。
只有一個問題。她說,平時晚上她會自己回去,但是周六晚上,她是不可以自己回去的。而且,她父親因為晚上在工廠上班,也不能來接她。
摩爾根說,他不知道在這樣一個地方有什么好怕的。正想把她打發(fā)掉算了,突然想起一個夜班警察經(jīng)常會在巡值期間過來看會兒電影。也許,可以請他送利婭回家。
利婭說她得問問父親同意不。
她父親應允了,卻是附有條件的。利婭不能看電影,甚至連對白都不許聽或聽到,他們家信奉的宗教不允許這種事發(fā)生。摩爾根的回應是,自己雇個售票員可不是想讓她們來偷看免費電影的。至于對白,他撒了個謊,說影院隔音。
夜班警察瑞·艾略特做這份晚班工作,是為了讓妻子白天的時間好打發(fā)些。他可以這樣安排休息時間:從凌晨開始睡五個小時,傍晚再打個盹兒。不過常常沒法打盹兒,因為有些雜事要做,或只是因為他要和妻子伊莎貝爾說說話。他們沒有孩子,隨時想談什么就談什么。他給她說些鎮(zhèn)上的新鮮事兒,常常令她開懷。她給他談她看的書。
瑞一滿18歲就參軍上戰(zhàn)場,他選擇加入了最冒險、死得最痛快的空軍。那時,他當?shù)氖抢鲜睫Z炸機的炮長——炮長是什么,伊莎貝爾一點兒也不了解——反正他是活下來了。戰(zhàn)爭末期,他調(diào)到了一個新機組,幾周后,他與之共同飛行過無數(shù)次的老機組被擊中,機組全體人員喪生?;丶液螅D:赜X得,自己這條命不知是怎么撿來的,得做些什么于生命有意義的事,只是他不甚明了這有意義的事是什么。
首先,他得完成高中學業(yè)。在他長大的小鎮(zhèn)上,心懷感恩的公民出于敬意,特地為這些想要有所作為,惦記著上大學的退伍軍人辦了所學校。伊莎貝爾是英語語言文學課程的老師,30歲了,已婚。她丈夫也是一名退伍軍人,等級比她班上的學生高得多。出于愛國之情,她計劃著再教上一年,然后就退休,開始過家庭生活。她在課堂上坦率地和學生們談著這些,學生們則在背后議論,說有她這么個老師,有些家伙真是太幸運了。
瑞不喜歡聽這種言談,因為,他愛上了她。然后,更讓人無比驚奇的是,她也愛上了他。除了他們自己,每個人都覺得很荒謬。然后,她離婚了。對她的親朋而言,這是樁丑聞;對她青梅竹馬的丈夫而言,只有震驚。瑞的那段日子比她要好過些,他幾乎沒有什么會受連累的親戚,受了連累的那幾個宣布:既然他要和這么一個高高在上的人結(jié)婚,他們高攀不上,所以,將來不再和他有任何關(guān)系。他們?nèi)粝霃乃@兒得到些什么讓自己放心的回答,或是對丑聞的否認,他們恐怕得失望了。瑞對他們說的幾乎都是:無所謂。是時候開始全新生活了。伊莎貝爾說她可以繼續(xù)教書,直到瑞大學畢業(yè),在他想做的事情上站穩(wěn)腳跟兒。
但是,計劃趕不上變化。她身體出問題了。起初他們以為是神經(jīng)衰弱,或是受了驚嚇,要不就是大驚小怪。再然后,開始疼痛。她只要深呼吸就會痛,胸骨下、左肩上的劇痛。她沒當回事,開玩笑說,因為她的愛情奇遇,上帝懲罰了她。還說,上帝這么做不過是浪費時間罷了,她根本就不信上帝。
她得了一種稱為心包炎的病,很嚴重,但她忽視了這病的危險性。以為這不過是種沒法治愈但還可以忍受的疾病。她不能再教書了,任何感染都很危險,還有哪里會比在教室里更容易感染呢?現(xiàn)在得靠瑞養(yǎng)她了,瑞在“格雷布魯斯邊界”那邊的馬弗利小鎮(zhèn)做了警察。他不介意這份工作,沒過多久,她也習慣了這種深居簡出的生活。
有件事他們不談,卻不能不想:對方會不會介意不能有孩子。瑞覺得,伊莎貝爾之所以想了解關(guān)于他周日晚上送回家的那個女孩的一切,或多或少跟他們不能有孩子有關(guān)。
“真是可悲。”聽到關(guān)于電影的禁忌時,她說。再聽到女孩為了給家里幫把手不能讀高中時,她更難過了?!暗阏f她很聰明。”
瑞不記得說過這話,他說過她有種古怪的靦腆,所以他們一起走的時候,他得絞盡腦汁想話題。他覺得有些問題不會成為好話題,比如,你讀書時喜歡什么科目?這已經(jīng)是過去時,不管她喜歡什么科目現(xiàn)在都無關(guān)緊要。或是,她長大了想做什么?她已經(jīng)長大了,就算原來有過想法和計劃,她現(xiàn)在工作著,不管她愿不愿意,這些想法都得打住了。還有,問她喜不喜歡這座小鎮(zhèn),是否懷念以前住過的某個地方,這類問題也沒什么意義。不經(jīng)意間,他就把她家里弟弟妹妹的名字、年齡都過了個遍。然后他問到貓貓狗狗,她說她沒有貓狗。
她總算也問了他一個問題。她問,那天晚上,人們在笑電影里的什么事?
他沒想起該提醒她不應當聽電影的。但他記不得有什么好笑的事了,所以,他說他們一定是在笑什么蠢事。你永遠沒法說清楚觀眾在笑什么。他說,一般他看電影并不投入,只不過斷斷續(xù)續(xù)地看點兒而已。他很少跟得上情節(jié)的發(fā)展。
“情節(jié)?!彼f道。
于是他得向她解釋情節(jié)是什么,情節(jié)就是講故事。從那時起,談話不再困難。他也不必警告她,回家講他說過的這些事多么不明智。她懂的。只請他別講具體的故事,而他幾乎也不可能講什么故事,只是解釋說,故事大多發(fā)生在騙子和天真單純的人之間,騙子犯罪時,開始總能布好騙局,所騙之人要么在歌舞廳之類的夜店里唱歌,要么在山頂上或是某個風景區(qū)引吭高歌,天知道為什么。有時放的是彩色電影。如果故事的場景設(shè)在過去,會有華裝艷服。盛裝出場的演員捉對廝殺。女士們香腮帶淚。也許是從動物園帶來的猛獸,被逗弄得兇相畢露。以這樣那樣的方式被殺死的人,在鏡頭從他們身上移開時又站立起來,一個個生龍活虎。雖然,你剛剛看到他們被槍斃,或是看到他們的腦袋滾到斷頭臺下面的籃子里。
“該講些輕松的內(nèi)容,”伊莎貝爾說,“會讓她做噩夢的?!?/p>
瑞說,他挺驚訝的。這女孩的心思無疑都在領(lǐng)會主旨,而不是驚恐或困惑。比如,她從不問斷頭臺是什么,想到腦袋擱在斷頭臺上時,也沒有露出驚奇的神色。她有一種能力,瑞告訴伊莎貝爾,這種能力使她想吸收你對她說的所有內(nèi)容,而不會對你說的內(nèi)容感到膽戰(zhàn)心驚。不知怎么的,瑞覺得她已經(jīng)把她自己和她的家庭隔絕了,也不是看不起自己的家庭或是無情的表現(xiàn),只是陷入了自己深深的思索。然后他又說,這使他更為她遺憾了,卻說不出為什么。
“無論如何,她沒有太多可以期許的。”
“那么,我們可以把她帶走的?!币辽悹栒f。
于是,他警告她。別開玩笑。
“想都不要這樣想!”
快到圣誕節(jié)了,雖然還沒真正降溫。某個周三或是周四的樣子,午夜時分,摩爾根來到警局報案:利婭失蹤了。
據(jù)他所知,利婭照常賣票,關(guān)窗,把錢放在該放的地方就回家了。放完電影,他自己關(guān)了門窗,走出影院時,突然冒出一個他不認識的女人,問利婭怎么了。這人正是利婭的母親。當時利婭的父親還在工廠上班。摩爾根提示說,女孩會不會臨時想到要去父親上班的地方找他。利婭的母親似乎不知道他在說什么,所以摩爾根說他們可以去工廠看看女孩是不是在那兒。聽到此,利婭的母親哭了起來,求他千萬別這么做。所以,摩爾根只好騎車把她送回去,想女孩現(xiàn)在該到家了。但不幸的是,女孩還沒回家。這時候,他覺得最好去告訴瑞。
他還是想把消息告訴利婭的父親。
瑞說他們應該立刻去工廠——有一線希望她在那兒。他們找到了利婭的父親,自不待言,他根本沒看到女孩的影兒。他勃然大怒:妻子居然未經(jīng)允許就出了家門。
瑞詢問利婭朋友方面的信息,得到的答復當然是,利婭沒有朋友。然后,瑞讓摩爾根先回家,自己去了利婭家,利婭的母親正如摩爾根形容的,一副心煩意亂的樣子。孩子們還沒睡,或者說,有些孩子沒睡,卻全都一聲不吭??赡荏@恐于有陌生人出現(xiàn)在家里,也可能由于寒冷,他們都在瑟瑟發(fā)抖。瑞清楚地感覺到,溫度越來越低,越來越冷,即使是在屋子里。也許利婭的父親還有關(guān)于取暖方面的規(guī)定。
利婭穿著冬衣的——這是瑞從他們那兒得到的唯一一點兒信息。他見過那件松松垮垮的棕色格子外套,心想,至少,那件外套可以使她身上暖和些。從摩爾根最初露面到現(xiàn)在的這段時間,已是大雪紛飛。
值完了班,瑞回到家,告訴伊莎貝爾所發(fā)生的事,然后又出去了,她沒攔他。
一小時后,他回來了,什么也沒查到。新聞說,因為冬日的第一場暴風雪,可能要封路。
到了早晨,真的封路了。這是小鎮(zhèn)那年第一次封路,只有主街在用雪犁開路。幾乎所有的店鋪都關(guān)著門。利婭家所在的那個片區(qū)停電了,一點辦法都沒有。狂風勁吹,樹枝被刮得在雪地上掃來掃去。
白班警察想起了瑞沒想到的一點。他是聯(lián)合教會的會員,他知道,或者說他妻子知道,利婭每周都要去為牧師的妻子燙衣服。他們?nèi)ツ翈熢⑺纯从袥]有人知道女孩是怎么失蹤的,但沒得到任何信息,短暫的希望過后,尋找顯得更為無望。
瑞有點吃驚女孩居然還有另一份工作,而且從沒聽她提起過。雖然和影劇院的工作比起來,那份工作更談不上涉足社會。
下午他還是設(shè)法睡了一個多小時。晚餐時,伊莎貝爾試圖談些話題,但都沒法持續(xù)。瑞說著說著就會回到拜訪牧師的事,說牧師妻子多么幫忙,多么關(guān)心這事。牧師妻子的表現(xiàn)甚是得體,而牧師的表現(xiàn)可就太有失身份了。他來開門時很不耐煩,像是正在寫布道詞什么的被打斷的樣子。他叫來妻子,要妻子提醒才想得起這么個女孩。記得那個來幫我們燙衣服的女孩嗎?利婭?然后他說希望很快會有消息,一邊努力頂著風把門關(guān)上。
“那你說他還能做什么呢?”伊莎貝爾說,“祈禱嗎?”
瑞暗忖,哪怕只是祈禱一下也好啊。
“祈禱只會使大家尷尬,而且尋人無果的事會弄得盡人皆知?!?伊莎貝爾說,然后又說道,“他可能是個新式牧師,更追求象征主義的東西?!?/p>
不管天氣如何,某些搜救工作還得進行。房屋后的小棚、一個舊馬廄都得打開來搜索,萬一她躲在里邊呢。仍然毫無眉目。地方廣播站也被驚動了,播報了女孩的事兒。
瑞想,如果利婭搭上了便車,她可能在暴風雪來臨之前就搭了車,至于這是好事兒還是壞事兒就難說了。
廣播說,她中等偏矮,可瑞認為她中等偏高;廣播說,她有著棕褐色的直發(fā),可瑞記得那是深褐色的頭發(fā),接近黑色的深褐色。
她父親沒有參加搜尋;她的弟弟們也沒參加。當然,那些男孩比她小,沒有父親的允許,無論如何不能出門。瑞巡街巡到他們家,敲開終日緊閉的大門,父親直截了當?shù)馗嬖V他,女孩極有可能逃走了。至于對她的懲罰,他犯不著來操心,上帝自會懲罰她的。他甚至沒邀請瑞進屋暖暖身子。也許,屋里仍舊沒有暖氣。
第二天中午時分,暴風雪停了。雪犁發(fā)動起來清掃鎮(zhèn)上的街道和公路。司機們則被告知要留心雪堆里有沒有一具凍僵的尸體。
第三天,郵車到了,帶來了一封信。這封信不是給利婭家人的,而是給牧師和他妻子的。信是利婭寫的,說她結(jié)婚了。新郎是牧師之子,是爵士樂隊里吹薩克斯的樂手,他在這封信的底部加了幾個字“驚喜驚喜”。傳聞就是這般。只是,伊莎貝爾有點疑問,人們怎么可能知道呢?除非,他們有在郵局偷拆別人信件的習慣。
薩克斯樂手孩提時代不住這座小鎮(zhèn)。那時候,他父親在別處任職。后來,他也很少回鎮(zhèn)上。大多數(shù)人連他長什么樣都不知道。他從不去教堂。幾年前,他帶過一個妝容精致、衣著時尚的女人回家。據(jù)說是他妻子,但現(xiàn)在看來,顯然不是。
樂手回家時,女孩在牧師家燙過幾次衣服呢?有人想法弄清楚了。只有一次。這是瑞在警局聽到的版本。女人們傳起緋聞來可真是了不得。
伊莎貝爾覺得這個故事好極了。私奔的男女并沒有錯,至少,不是因為他們的私奔把暴風雪招來的。
原來,女孩自己對薩克斯樂手是有點兒了解的。她在郵局碰到過他一次,當時,他剛巧回來。她那陣子本來身體時有小恙,而那天,她身體還好可以出門。她郵購了一張唱片,但沒到。他問她那是什么,她告訴了他。那是什么,現(xiàn)在她一點兒都記不得了。然后,他告訴她自己心儀的另一種音樂。不知為什么她認定他不是當?shù)厝?。比如,他和她攀談的方式;比如,他身上那股濃濃的黃箭口香糖的味兒。他沒提牧師,只是在他和她道別之后,她才從別人口中得知他是牧師的兒子。
她只不過是在確信他不會反感的情況下說了點略帶調(diào)情意味的話。比如,唱片若是到了,請他來聽之類的。而且,她自己覺得只是跟他開開玩笑罷了。
她逗瑞說,是不是由于他對電影的講解,讓她知道了外面的廣大世界,她才起了這么個念頭。
女孩失蹤的這段日子,瑞感到心里空落落的,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會有這樣的感覺,當然,他沒表現(xiàn)出來。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時,他大大松了口氣。
她還是走了,以一種非同尋常的、沒留下任何希望的方式走了?;闹嚨氖牵悬c惱火。似乎,她至少該稍微暗示一下,她生命中還有另外一部分。
很快,她父母和其他孩子也走了,似乎沒人知道他們?nèi)チ四睦铩?/p>
牧師退休后,并沒有攜妻離開小鎮(zhèn)。
他們還可以住原來的房子,人們還是叫這所房子為牧師寓所,雖然那里已經(jīng)不再是真正的牧師寓所了。新任牧師的年輕妻子對這所房子的一些瑕疵頗有微辭。教會當局決定不去修繕這所房子了,而是新建一處,這樣,牧師妻子就不會再有怨言。那么,老的牧師寓所就廉價賣給了老牧師。這樣他的兒子及其妻兒回來時也有房間住。
他們有兩個孩子。孩子出生時,名字在報紙上出現(xiàn)過。先是個男孩,然后又有了個女孩。他們偶爾回家來看看。通常是利婭自個兒帶著孩子回來。她的丈夫忙著舞曲或是別的什么。那些日子,瑞和伊莎貝爾從沒碰到過他們。
伊莎貝爾身體好些了,幾乎都正常了。她的烹調(diào)手藝那么好,兩人都長胖了。她得打住了,至少,別老做那么多別出心裁的美食。她和鎮(zhèn)上的女人們一起讀名著,一起討論。有幾個人弄不懂這到底有什么意思,退出了她們的討論。除此以外,這個活動異常成功。伊莎貝爾笑說,當她們把可憐的老但丁揪住時,天堂里想必會亂成一團。
后來,伊莎貝爾出現(xiàn)了昏厥,有時是眩暈。可她不去看醫(yī)生,直到瑞都生氣了。她稱,就是因為瑞發(fā)脾氣,她才生病的。后來,她又道歉,他們重歸于好,但是,她的心臟狀況驟然惡化,他們只好請來一位實習護士在瑞不在家時陪她。還好,他們還有點兒錢——伊莎貝爾繼承的遺產(chǎn)和瑞的微薄積蓄。這些錢現(xiàn)在起作用了。但他還是選擇繼續(xù)上夜班。
一個夏日的早晨,回家的路上,他順道去郵局看看郵件到了沒。這個時候,工作人員可能把郵件分好了,也可能沒分好。這個早晨,還沒分好。
此刻,人行道上,迎著清晨明媚的陽光向他走來的人,正是利婭。她推著嬰兒車,車里坐著個約摸兩歲的女孩兒,小腳在金屬踏板上踢著。還有一個男孩,一臉漠然,小手抓著母親的裙子,或者說是條橙色的裙褲。她上身穿著一件寬松的白色襯衫,有點兒像貼身穿的內(nèi)衣。她的頭發(fā)比過去更有光澤,她微笑著,以前他從沒見她笑過呢,現(xiàn)在,從那笑容看得出,她似乎心情甚好。
她幾乎都算是伊莎貝爾的一個新朋友了。伊莎貝爾的新朋友大多比較年輕,或是新來小鎮(zhèn)的人。當然,也還有一些年紀大的居民,他們原來非常謹小慎微,現(xiàn)在,在這個光明的新世紀里,他們也經(jīng)受了洗腦。他們擯棄了舊有的觀念,說話風格也變了,極力要顯得干脆粗放。
以前,在郵局沒看到新雜志,他會失望。現(xiàn)在有沒有雜志對伊莎貝爾也不那么重要了。過去,她常常盼著有新雜志來。那都是一些發(fā)人深省的嚴肅雜志,里邊也有令她發(fā)笑的詼諧漫畫。哪怕皮草、珠寶廣告也會令她笑起來。他希望,那些雜志還會令她振奮?,F(xiàn)在,至少他有事情跟她說了,關(guān)于利婭的事。
利婭用一種新的口音和他打招呼,裝作很吃驚他能認出她,因為,她老了,她稱自己都快成個老婦人了。她向他介紹了女兒和兒子,小女孩頭也沒抬,繼續(xù)有節(jié)奏地踢著踏板,小男孩看著遠處,嘀咕著什么。她笑男孩兒怎么一直不肯放開她的衣服。
“寶貝兒,我們已經(jīng)過街了?!?/p>
男孩叫戴維,女孩叫謝莉。報上應該提過這兩個名字的,可他記不得了,只有個印象,是兩個時髦的名字。
她說,現(xiàn)在和孩子的爺爺奶奶住在一起。不是探望他們,是和他們住在一起。后來,他才想起這點區(qū)別,可能也并不意味什么。
“我們正要去郵局?!?/p>
他告訴她自己才從那邊過來,郵件還沒有分好。
“哦,真糟糕。我們以為可能會有爸爸的信呢,是吧,戴維?”
小男孩又牽住了她的衣服。
“等他們先分好吧,”她說,“也許會有一封的?!?/p>
有一種感覺,她還不太想和瑞分開,瑞也不想。但要想出點兒別的什么事兒來說,真有些難。
“我是往藥店去的?!彼f。
“哦,是嗎?”
“我得去取妻子的處方。”
“哦,希望她沒生病吧?!?/p>
然后,他覺得自己似乎做了什么背叛妻子的事,忙補上一句,“沒有。沒什么大病?!?/p>
現(xiàn)在,她的目光越過了瑞,用愉悅的聲音向某人問著好,片刻前,她也是用這樣的聲音和他打招呼。
此刻,她在和聯(lián)合教會的牧師說話,那位才來的新任牧師,他妻子要求新式寓所的那位牧師。
她問兩人彼此是否認識,他們說認識。兩人說話的語氣表明兩人不太熟,但都覺得就該如此。瑞注意到牧師沒戴教士領(lǐng)。
“非得拉著我做些什么違規(guī)的事兒?”牧師這么說著,也許是覺得他該顯得快活些。他握了握瑞的手。
“太幸運了,”利婭說,“我一直想問你些問題,你就來了。”
“可不是?!?/p>
“我指的是主日學校,”利婭說,“我在想,等這兩個小家伙長大了,我不知道這會多么快,我想知道上主日學校要辦的手續(xù)和相關(guān)事項。”
“哦,這樣啊?!蹦翈熣f。
瑞看得出來,他是那種不太喜歡公開執(zhí)行牧師職務的人??梢哉f,他們這樣的牧師每次走在大街上時,都不愿職務被提起。但這位牧師盡量掩飾了心中的不悅,和利婭這樣容貌的女人說話,一定會對他有所補償?shù)摹?/p>
“我們得好好談談,”他說,“約個時間吧?!?/p>
瑞說,他得走了。
“很高興碰到你?!彼麑麐I說,又對這個以牧師為職業(yè)的男人點了點頭。
他繼續(xù)往前走,掌握了兩條新信息。如果她想安排孩子上主日學校,就要在這兒待段日子。她還是沒有擺脫她成長的體制,在她成長的過程中,那些宗教信仰已經(jīng)在她身上扎根了。
他期待著會再遇到她,但是沒有。
回到家,他把女孩的變化對伊莎貝爾講了,伊莎貝爾聽罷說:“也沒什么特別的嘛?!?/p>
她似乎有點煩躁,也許是因為她一直在等他回來給她倒咖啡吧。她的幫手要9點鐘才到,而她在一次燙傷事故后,被禁止自己動手做這類事情。
病情每況愈下,他們著實嚇著了幾次。直到圣誕節(jié),瑞才得以休假。他們離開小鎮(zhèn)進城,城里可以找到些醫(yī)學專家。伊莎貝爾立即獲準入院,瑞也住到醫(yī)院專為城外來的病人家屬提供的房間。突然間,他每天的責任就是長時間看護伊莎貝爾,記錄她對各種治療的反應。起初,他試著和她說話分散她的注意力,歡快地談著過去的一些事,或是評論醫(yī)院和他看到的其他病人。不管天氣如何,他幾乎每天都要散散步,然后告訴她散步時的見聞。他還帶報紙回來,給她讀新聞。末了,她說道:“親愛的,不過,這些新聞好像都跟我沒什么關(guān)系了?!?/p>
“怎么沒關(guān)系?”他抗議道。但她說:“哦,請別問了。”那之后,他就默讀從醫(yī)院圖書館借來的書。她說:“如果我閉上眼睛,也別擔心。我知道你在那兒?!鼻岸螘r間,她從急診室轉(zhuǎn)到了另一個病房,那里有四個女病人,情形和她差不多。只是,其中有一個偶爾會醒過來,對瑞叫嚷:“吻我們一下吧。”
然后,有一天,他進來時發(fā)現(xiàn)另一個女人在伊莎貝爾的床上。有一瞬間,他以為她去了,卻沒告知他。但是,斜對角床上那個健談的女人喊道:“在樓上?!彼曇衾镉行g樂或是勝利的意味。
事情是這樣的。伊莎貝爾那天早上沒醒過來,被移到了另外一層樓,那層樓似乎是醫(yī)院專放這類病人的:沒機會好轉(zhuǎn)(他們好轉(zhuǎn)的機會比先前那間病房里的病人更少),一時半會兒又死不了。
“你還是回家吧?!彼齻儗λf。她們說,如果情況有變,會和他聯(lián)系的。
這是明智的。一則,他在醫(yī)院的家屬用房里耗去了太多時間。而且,馬弗利警局給他的休假也用完了。不論從哪方面考慮,他都應當回馬弗利去。
然而,他還是待在城里。他在醫(yī)院找了份護工的活,做些擦擦洗洗的清潔工作。還找了間裝修了的屋子,里邊有基本的生活設(shè)施,離醫(yī)院不太遠。
他回家了一趟,只作短暫停留。一到家,他就著手安排賣房事宜,房子里的所有東西一并出售。他委托房屋中介的人經(jīng)管一切,自己則盡快離開,好方便他們銷售。他不想對誰解釋什么,也不關(guān)心那里發(fā)生了什么。小鎮(zhèn)的那些年,小鎮(zhèn)的那些事兒,似乎都從記憶里悄悄溜走了。
他在鎮(zhèn)上時,確實聽到了些事兒,是些牽扯到聯(lián)合教會牧師的丑聞。牧師正在想法讓妻子和他離婚,理由是通奸。與教區(qū)居民通奸,這真是太糟了。但牧師似乎并不這么想。他并沒有東遮西掩,偷偷溜走以保全聲譽,也沒有躲到窮鄉(xiāng)僻壤的某個教區(qū)去,而是決意直面現(xiàn)實。他不僅承認自己與人通奸的事實,還說,過往的一切都是欺騙。他所布道的福音書和戒律,自己根本不信;還有,他大多數(shù)關(guān)于愛和性的講道,他那些循規(guī)蹈矩、裝怯作勇、含糊其詞的規(guī)勸都是騙人的?,F(xiàn)在,他徹底解脫了,可以自由地告訴人們:靈肉結(jié)合的生命是多么美好!使他的靈魂和肉體得以結(jié)合的人,似乎是利婭。瑞還得知,利婭的丈夫,那位樂手,不久前曾回來想把她帶走。但她不想跟他走。他把這歸咎于牧師,但這位丈夫是個酒鬼,所以大家不知道該不該信他。雖然,他母親一定是相信他的, 因為,她將利婭掃地出門,留下了兩個孩子。
對瑞而言,這不過是些令人作嘔的閑言碎語。通奸啦、酒鬼啦、丑聞啦——誰對誰錯?誰會在乎?那女孩已經(jīng)長大到像其他人那樣會打扮會交易了。人們尋歡作樂,漠視生命中的重要事物,真是浪費時間,浪費生命?。?/p>
當然,在和伊莎貝爾談話時,一切又是不同。伊莎貝爾不但沒有追根問底,甚至讓他自己都感覺這事沒什么大不了。她一笑了之,結(jié)束了談話。
他在工作中和大家相處融洽。他們問他愿不愿意加入保齡球隊。他謝絕了,說沒有時間。其實,他有大把的時間,但他得把時間用在伊莎貝爾身上。注意著她有什么變化,或是她想說些什么。絕不能錯過什么。
“她叫伊莎貝爾。”過去,他常常這么提醒護士,當她們說“好了,夫人”,或是“好了,太太,我們走了”。
后來,他漸漸習慣了聽他們對她那樣說話。畢竟,一切都是會變的。就算伊莎貝爾沒有變化,他也會在自己身上發(fā)現(xiàn)這些變化的。
有相當長的時間,他一天去看她一次。
然后,隔天去。再然后,一周兩次。
四年了。他覺得事情應該已經(jīng)了結(jié)。他問那些關(guān)心她的人是不是這樣,他們說:“嗯,差不多吧?!彼麄兞晳T于含糊其詞。
他不再惦記著她還在思維。不再期待著她會睜開雙眼。他只是不能就這么走開,把她獨自留在那里。
她原是個瘦骨嶙峋的女人,現(xiàn)在不是變得更瘦小,而是成了一堆難看的、勉強湊在一起的骨頭,有一個鳥兒般的頭部,呼吸時有時無,隨時都會逝去。
和醫(yī)院連著的,是些用來康復鍛煉的大房間。一般這些房間沒人時,他才去看一看,把器材放好,燈關(guān)好。但有天晚上,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離開時走了一條不同的路線,穿過醫(yī)院時,看到一盞燈亮著。
他走過去想看看,發(fā)現(xiàn)還有人在那兒。是個女人。她跨坐在一個脹鼓鼓的用來鍛煉的氣球上,也許只是在那兒休息會兒,也許是在想接下來她應當去哪兒。
那是利婭。一開始他沒認出來。但他又看了看時,認出是利婭。也許,他不該進來的,如果他看清是誰的話。但現(xiàn)在,他是要去關(guān)燈的。正進退兩難間,她看到了他。
她從氣球上滑了下來。她特意穿著運動套裝,長胖了不少。
“我想,會碰到你的,”她說道,“伊莎貝爾怎么樣了?”
他有點吃驚,聽到她叫伊莎貝爾的名字,或者根本是聽她說起伊莎貝爾,這讓他吃驚,好像她認識伊莎貝爾似的。
他簡單說了說伊莎貝爾的狀況?,F(xiàn)在,也只能簡單說說了。
“你和她說話嗎?”她說。
“不怎么說了。”
“哦,你應該說的。你不該放棄的?!?/p>
她為什么會認為她對一切了如指掌呢?
“你看到我也沒奇怪,是吧?你一定都聽說了?”她說。
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哦?!彼f。
“我聽說你在這兒,是前陣子的事兒了,所以,我以為,我只是覺得,你也知道我來了這里。”
他說他不知道。
“我是來娛樂大家的,”她說,“我想來娛樂癌癥病人。我是說,如果他們愿意的話。”
他說,這是個好主意。
“非常好的主意。我也想為我自己做。我現(xiàn)在好多了,但有時候,還是會有令我心煩的事兒。我主要指晚餐時候。晚餐時分,事情會開始變得怪異?!?/p>
她看到他不明白自己在說什么,于是準備——或者說急欲——解釋。
“我的意思是,沒有了孩子和一切。你不知道孩子判給他們的父親了嗎?”
“不知道?!彼f。
“噢。實際上,是因為他們認為他母親可以照顧孩子。他進了‘嗜酒者互誡協(xié)會之類的,如果不是他母親,也不會下那樣的判決?!?/p>
她抽著鼻子,幾乎有點不顧一切地淚如雨下。
“不用難堪——其實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糟。我哭,只是有點不由自主??奁鼘σ粋€人來說也不是那么糟,只要你不是成日里哭泣?!?/p>
進“嗜酒者互誡協(xié)會”的人應當是那個薩克斯樂手。但是那位牧師呢?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好像他大聲地問了她這些問題似的,她說:“對了,還有卡爾。這事就那么重要嗎?看來我真該好好檢查下腦子的?!?/p>
“卡爾再婚了,”她說,“那讓他好受了些。我的意思是,因為,總之他讓一切和我有關(guān)的事情,不管那是什么,都成為過去。真是滑稽。他走了,和另外一位女牧師結(jié)婚了。你知道吧,他們現(xiàn)在讓女人當牧師了?是的,她就是一個女牧師。這樣他就像是牧師的妻子。真是荒謬?!?/p>
現(xiàn)在,她擦干了眼淚,莞爾一笑。他知道還有更多,只不知道會是什么。
“你一定在這兒有一段時間了。你有自己的住處吧?”
“有的。”
“你自己做晚餐什么的嗎?”
他說他自己做。
“我可以偶爾為你做做晚餐。你覺得如何?”
她的眼睛亮亮地望著他。
他說也許可以吧,但說實話,他的屋子不夠大,只容得下一個人走動。
然后他說他有好幾天沒去看伊莎貝爾了,他要走了,要去看她了。
她只是輕輕點了點頭,并沒顯得受傷或是氣餒。
“再會吧?!?/p>
“再見?!?/p>
他們一直在到處找他。伊莎貝爾終于走了。他們說“走了”,似乎她是起來離開了。一小時前有人來檢查的時候,她還和以前一樣,但現(xiàn)在,她走了。
他過去常常想知道這會有什么不同。
但是,她留下的那種空虛仍讓人如此錯愕。
他驚訝地看著護士。護士以為他要問她接下來他得做什么,于是,她開始告訴他。找些事情來做,別讓自己閑下來。他完全明白她說的話,卻仍然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之中。
他曾以為伊莎貝爾很早以前就走了,但其實沒有。她是直到現(xiàn)在才走的。
她存在過,但現(xiàn)在,她不在了。完全不在了,好像從沒存在過似的。人們忙碌著,似乎做各種各樣的安排就可以把一切掩蓋住似的。他也按習慣在別人要他簽字的地方簽字,安排——他們是這么說的——遺體處理事宜。
“遺體。”這個詞真絕!就像遺留在碗柜里那熏黑的隔層上慢慢干癟的什么物體。
少頃,他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醫(yī)院外邊,假裝自己完全有理由像別人一樣,按部就班地該干什么干什么。
他悵然若失,像是缺乏空氣,無法正常呼吸。這種狀況,他想,或許就會永遠這么持續(xù)下去吧。
剛剛跟他說話的是他曾經(jīng)認識的一個女孩,此刻,她說到了她的孩子。她也失去了孩子。但漸漸地已經(jīng)習慣了。又一個晚餐時的惱人問題。
可以稱她為遺忘專家——相比之下,自己只是這方面的新手。現(xiàn)在他都想不起她的名字了。曾經(jīng)那么熟悉的一個名字,就這么遺忘了。淡漠,直至遺忘。你若想聽個玩笑,這就是和他開的一個玩笑。
就在邁上自家臺階時,他記起了那個名字。
利婭。
記起那個名字的一剎那,無端地,他如釋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