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安欽

副局級

在江東縣，副局級實際上只是副科級，但是，這縣的人稱呼習慣了，就把副科級說成副局級。當然，在這個縣里，一個普通干部能夠混到副局級這個份上，算是臉上有光了。

所以，馬坑鄉(xiāng)的邱為榮四十歲那年晉升為黨委組織委員時，興奮得有點飄飄然。實際上，他的組織委員當時還只能算是享受副科級，但對他來說，好像已登上了天似的，生怕人家不曉得，看輕了他，便四處告訴人家說：我是副局級。說得很得意，也很自然。這樣說多了，人家干脆在背后就叫他做“副局級”。即使有人當面這樣稱呼他，他也十分樂意和開心。有人甚至親眼看到，當人們稱呼他做“副局級”時，他的臉上總是掛著一副樂呵呵的笑靨。其實，人家見他這模樣，有點鄙薄他，說，像他這把年齡的，要是在省城，早已是副廳級的領導，有的甚至已是副部級了。

邱為榮他當副局級期間的高興和得意，人家并沒多大在意。對他頗有微詞的是，這個“副局級”竟然嫉妒周圍的人，一聽說誰誰誰可能會提拔，他心里就一陣子的難受。他的意思是，外面的人怎么提拔不在乎，他周圍的人不能提，即使提了，不能超過他。他對來自同村同鄉(xiāng)的同事更是妒忌心切。在他心里，最好的結果是，全村、全鄉(xiāng)副局級的只他一人，這樣，他就更風光，更榮耀。

有傳言的大概都有幾分實的東西。果然，沒多久，縣委組織部來考核一個擬提拔的年輕干部王某。因為他是組織委員，有著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優(yōu)勢，一直陪同考核組在找人談話。他一聽人家說到王某的優(yōu)點方面的好話，心里就難受得像有一堆的蟲子在咬噬他，別人對被考核的人說得越好聽，他心情就越沉重。考核組也專門找他談話。他對王某也說上幾句贊美的話后，突然話鋒一轉說：但是，這個人私心雜念重，有個人主義傾向，好處總想著自己，困難時找不到他的影子，如，抗臺風等等中心工作，就見不到他的人影。王某不僅沒有大局觀念，甚至還有經(jīng)濟上的嫌疑，比如，他出差的旅差費票子總要多貼上幾張。這么一說，大家可想而知，王某如果沒有太厚實的背景，提拔肯定沒戲了。果然，王某提拔的事就此泡湯。這次應提拔的人員指標因王某考核沒有過關改換提拔其他鄉(xiāng)鎮(zhèn)的人選去了。

沒過多久，上級又來考核占某。占某是“副局級”的同村人，考核時，他盯得更緊，生怕人家說占某好話。被談話的人以為他肯定偏護自己老鄉(xiāng)，自然地說著更多更好聽的評價的話。他聽不下去了，干脆就當著人家的面，否定人家的看法，讓人聽了頗感奇怪。同上回對王某的評價一樣，他在考核組面前幾句肯定后，如法炮制地對占某說了一大堆的有嚴重不實的損人之語。他依然不放心，考核組走后，他又寫了一封匿名信，把占某毀得如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占某的命運跟王某一樣，提拔無望了。

因為他的原因，馬坑鄉(xiāng)已經(jīng)五年沒有出現(xiàn)新提拔的干部，包括書記鄉(xiāng)長極力推薦的人一個也沒有重用。書記鄉(xiāng)長覺得奇怪，兩人便一同上組織部打探究竟。組織部領導也實話告訴了他們。他們二人知道這原因后，非常惱火，但也沒有什么辦法。只是，關于“副局級”這個人的這種行徑后來被越來越多的人“認識”了。沒有被提拔的人曉得這原因后，自然在心里恨起了“副局級”。

后來，組織部來考核“副局級”，準備提他為正科。結果，考核組一進鄉(xiāng)，大家就當著他的面七嘴八舌地數(shù)落“副局級”的種種問題，考核組不敢怠慢，一查，還真的查出了“副局級”挪用黨費等問題。

人家說，看來，這個“副局級”這次可能連享受的副科級的待遇都沒有了。

玩日子

江東縣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為了照顧提拔年輕人，副科級和正科級的領導干部，年齡一上五十五歲，都要當“調(diào)研員”去。也就是說，免去他們實際的領導職務，當閑職人員，占著單位編制，可以不來上班，但經(jīng)濟上的所有待遇不變。這在當?shù)乇环Q作是“退二線”。

“退二線”也有不少人擁護它。為什么呢？因為這些人頭腦活絡，在原來的工作崗位上熟悉了不少經(jīng)濟界能人，所以，這些人一退二線，就成了搶手貨，馬上就被當?shù)氐拈_發(fā)商、經(jīng)營商，或者其他的什么商聘任當了各種各樣的角色。最差的也能當個物業(yè)管理員。工資絕不低于由縣財政統(tǒng)發(fā)的標準。這樣的，“退二線”人員實際上成了一人領兩份工資的人。一份拿政府的，一份拿社會的。他們樂意做，而且，個體企業(yè)的老板，往往一聘這些人都聘到七十歲為止。所以，很多在職的領導，特別是有經(jīng)濟實權單位的頭領，一過五十歲就做好了退臺的打算，暗地里開始聯(lián)絡他最想去的企業(yè)。同時，利用職便，開始為答應他們?nèi)サ倪@些企業(yè)提供不應提供的方便。為日后自己謀職位多掙錢打基礎。

可是，從宣傳部副部長退二線的余清副部長，同樣是正科級的領導，退居在家都過半年了，仍沒有哪個企業(yè)或者單位找他。所以，他特別的郁悶。在職時，他管的事多，會議特多，活動也多，忙得很，常常一天要跑幾場會，每天三餐飯中有兩餐在外面吃，還常常跑場。有時，還當著同事的面抱怨說，實在太忙了，不知道要忙到什么時候才能歇一歇。還常常說，吃飯是一種負擔。日子過得真快，說想歇就真的歇下來了。文件一宣布，談了話的當天，他就可以不上班。他聽了還真的有點高興。終于可以喘一口氣了。在家輕輕松松睡大覺，很舒服?？墒?，才休息兩天，余清就感覺異樣，頭腦竟有些暈的感覺，沒有了食欲。老婆見此，就勸他說，如果一時不適應，可以到單位走走。余清不想去。也不好意思去。他明白，全縣所有退二線的人都不會再上單位，去了礙眼，人家會譏笑你，說你是不是工作還沒有干夠？這話深入一點，就是指著那些有權職的原一把手問：你是不是還沒撈夠？再說，退二線后，單位新派了領導來，也早已沒有了你的位置，到單位來，要是人家不給面子的話，連一個坐的地方都沒有。所以，他實在不愿意再往單位走。除非單位需要他進去。

老婆又勸他去廣場參加一些健身體育活動。他也礙面子，覺得很不好意思，原來這些活動，比賽什么的，大都是自己當領導組織去指揮協(xié)調(diào)的，如今自己以什么樣的身份去？人家會怎么看自己？想到這些，他覺得還是不去為好，還能保自己一層面子。

一周后，他在家里確實呆慌了，簡直沒法再呆下去了。他整天煩悶不已，一句話都懶得說，看電視跟小孩子一樣，這臺還沒擰定，又往別臺轉，讓人什么臺也看不下去。過去，他的手機忙得很，一天鈴聲不斷，現(xiàn)在，他只想一天來幾次鈴聲也好?？墒?，自回家后，竟然一天也沒有響起一次的鈴聲，這令他很沮喪。人家不給他打電話，他想給人家打電話，卻又不知道該給誰掛。以前，他覺得一天的日子過得太快，如今，他仿佛感覺到一天差不多得過一個月。

一天，他老婆終于幫他想到一個法子，帶他學打麻將去。余清本不想學，因為悶得發(fā)慌，只好由著女人。他跟老婆上親戚家學打牌，一上桌，沒幾下，他就理會了轉麻將的原理，覺得這玩意蠻有趣，第一回學打牌竟然還贏回幾十元現(xiàn)錢。蠻有意思的?；丶液?，他第一次在他女人面前露笑臉。

也真是心有靈犀，僅學三個晚上，余清就心領神會，且局局贏錢。更重要的是，從此他不覺得煩和悶了。有了麻將作陪后，他覺得日子充實了。

可是，這一發(fā)不可收。他竟然迷上了打牌。每天一起來就想它。而且，他對原來玩的一元或五角的錢財不過癮了，玩的金額一路攀升。一只花子要玩五元錢甚至十元錢。后來，一些老同事老朋友知道他會打牌而且喜歡賭博的時候，紛紛打電話請他去。從此，他的手機電話又熱鬧起來。他有請必去，天天忙得比上班時還要熱鬧，老婆見他過得開心也不管他。

問題是，除了前面一陣子他有贏錢外，后面的他基本都輸錢。余清不服氣，越輸越賭，越賭越輸，惡性循環(huán)。不到一年，他竟然把過去所有積蓄都輸個精光。

老婆發(fā)現(xiàn)時，已晚了，余清怎么勸也勸不住，執(zhí)意要變賣自家的房產(chǎn)再賭扳回本錢。老婆見他執(zhí)迷不悟，哭鬧要跳樓，跳樓前，她大罵江東縣這個害人的“退二線”。

戒 酒

宋局長戒酒不是身體上的原因，更不是酒力衰退，而是怕酒后誤事，擔心因酒口風不慎惹出麻煩。

早年，也就是在他還沒有當正局長之前，他曾出現(xiàn)過兩次酒后吐真言的事。其中的一次，還有一名紀檢委領導在場。一回想這往事，他就毛骨悚然。

一次，他和一幫人在酒場推杯換盞，觥籌交錯。喝得酣暢淋漓，無所不言。哥們正說著賭場上的事。有人說，他這幾天手氣很糟糕，連連敗北，已輸?shù)舨恍〉囊还P錢。他問，輸了多少？這人說，輸了五六千。宋局長說，真是小巫見大巫。你可知道，我昨晚一晚上就去了多少？人家當然不懂。他神秘兮兮地舉起手，攤開五根指頭，翻了三下。人家便知道了，宋副局長昨晚輸了十五萬。人家又問，賭什么玩意會輸?shù)眠@么慘？他告訴人家“玩五張牌”。一聽這，人家便明白了?！拔鍙埮啤辟€起來，多少錢都敢輸，也多少錢都敢贏。聞此，人家就佩服了宋副局長。本來不能問的事，比如關于這些賭本的錢的來路問題，在酒精力的作用下，再加上也禁不住他有如此實力的誘惑，就紛紛問宋副局長，你哪來的這么多的錢？一說錢，宋副局長得意洋洋起來了。又干下一大杯后，飄飄然地說，錢算什么，我從來就沒把錢當錢，而是把它當紙使。說著，他從口袋里抓出一把，人家一看，至少七千元。人家佩服得不停地咂舌頭。他更得意了。從凳子背后拿起他經(jīng)常挾在腋窩下的那個小黑包，又從包里抓出扎得完整的三捆錢放在桌面。人家看得目瞪口呆。一片唏噓，聲音里全是贊嘆和欽羨。人家禁不住又問，局長，你怎么會賺得這么多的錢？要教教兄弟，拉我們一把?。∷胃本珠L開始得意忘形。他口吐唾沫，大聲說道，你們也不看看我所在的是什么單位？我能夠坐上這個位置容易嗎？再說，我還不是用這些搞來的？邊說邊舉著這三捆錢給人晃了晃。繼續(xù)道：買官跟賭博一樣，押中就發(fā)了，沒押中就完了。人家疑惑問他，問題是哪弄來這么多的錢去買官，還有，買了官后，怎么才能收回投資？

宋副局長說，這還不容易，現(xiàn)在我是副局長，我想當正的，我就讓我所分管的下屬單位弄些錢，我當上了，一支筆簽下去，多少錢都能解決。怕什么！要是當不上，人家也不會收我的錢了。所以，人家愿意替我做，這也是互惠互利吧。

人家又問，要是領導收了你的錢后倒臺了怎么辦？

他說，這也不怕。萬一運氣不好，紀委或者專案組來找我，我就死不認賬。他們也沒轍。我有送錢就是說沒送錢誰有辦法呢？如果，他們動硬動粗了，一開始動手整我，我當然好漢不吃眼前虧，先馬上承認有有有這回事，等他們放下我，我又矢口否認。他們再動手，我再承認，他們一松開，我就翻臉。他們要是問我為何這樣反復，我就說，是你們逼我才這樣做的。

朋友問，那么，到現(xiàn)在為止，你已經(jīng)收人家多少錢了？宋副局長說，這數(shù)字不好說。我也沒法認真算。反正，我的原則是，人家送來，有把握辦的我就收下，然后，我也往上面送人情去了。

在場紀檢委的朋友聽了直搖頭。

不久，宋副局長果然轉正了。朋友們便知道他轉正的原因，也不覺得稀罕，更不佩服他的本事，只是對他的膽量和運氣有所認同。

轉正后的宋局長聽說什么也沒改變，變化的只是從此不敢喝酒，人家請他吃飯，他就以牛奶當酒。據(jù)說，他之所以戒酒，是因為一個朋友把那回說大話的事告訴他后才做出的決定。

尷 尬

錢景秀自從當上鎮(zhèn)黨委副書記、紀委書記后，感覺自己的腰桿不僅硬不起來，反而很軟塌。特別是在開全鎮(zhèn)領導干部的大會上，要他做反腐敗的發(fā)言時，他總是說得扭扭捏捏，不時，還會漲紅了臉皮。甚至語塞。即使說得順，也是大話重話不敢說，只是勸大家，要自覺自律。

他明白自己最近有了一塊嚴重的心病。這心病就是，他羞愧得很，因為他的這個官銜是跑來的。再說白一點，是用錢運作而來的。

錢景秀相對于鄉(xiāng)鎮(zhèn)的其他副職領導，應該說算是比較優(yōu)秀的干部。在高校時就是團干，畢業(yè)分配到鄉(xiāng)鎮(zhèn)不久，領導看了看他的履歷，不錯，沒多久就推薦當上鎮(zhèn)的團委書記。錢景秀，一頭撲在工作崗位上，勤勤懇懇，任勞任怨，不論份內(nèi)份外，他能做的全都盡力做。特別是計生等中心工作，他總是沖鋒在前，深得領導和同事的好評。

可是，從二十六歲當團委書記起，一直當?shù)搅送藞F的三十二歲為止，他仍是團委書記。跟他一起分配來的三個同事，不是就地提拔當了副鄉(xiāng)鎮(zhèn)長或者黨委委員，就是易地當了副書記或者上縣直機關做了副職。只他一人結了婚孩子都五歲多了，職務和崗位都沒變化。不少人見他這樣，還不時地暗示他，要趁年輕趕緊跑一跑，挪個位置，最好能夠提升一下。錢景秀不以為然。他想，工作上的事，完全是組織上來考慮的。哪有個人隨便怎么想怎么做。要是這樣，不亂了套？人家暗里替他著急。但是，他不急，他相信組織，組織會給他做安排的。

讓他急的是，上次縣團委換屆，新任的縣團委書記年紀才二十八歲。在會上，他一看傻眼了，全是年輕的新團干，一副全陌生的團干。他發(fā)覺自己有點不好意思跟他們坐在一起了。最嚴重的是，新的縣團委書記好像就是對他說的：今年內(nèi)，鄉(xiāng)鎮(zhèn)三十歲以上的團干都要離開團隊伍。鄉(xiāng)團委書記的年紀要在二十五歲左右。

果然，不久，鎮(zhèn)團委換屆時，錢景秀就被換走了，調(diào)整到黨政辦當組織干事。

錢景秀不急，可他的老婆急了。

他老婆在另一鄉(xiāng)鎮(zhèn)當婦聯(lián)主席。同事朋友一聚會，見面首問的就是對方本人或者配偶的位置變化，特別強調(diào)職務。人家一聽說她老公仍是一個干事時，馬上有種哧之以鼻的感覺，眼神里寫滿了歧視和鄙夷。這讓錢景秀老婆受不了。所以，她就催錢景秀得放下手中的一切，集中精力跑一跑，及早弄個職務給人家看，別在人前丟人現(xiàn)眼，讓人瞧不起。錢景秀依然不以為然。認為，跑官要官實在是很可笑很讓人掉價的事，不必跑動，組織有需要，自然找上你。當年當團委書記，哪有找過哪位領導，還不是他們主動請他做嗎？

他老婆急了。她說，都什么年代了，你還那根筋，說出來讓人聽了會笑話死。你知道不，人家現(xiàn)在弄到一個副科級，沒有三五萬是拿不下來的。正科級至少都得花十萬元，還得找到可靠、硬朗的后臺，不然，你還找不到門檻，有錢都沒地方花，別說弄個一官半職。

老婆告訴他，要是能達到目的，人家三萬，我們五萬元也得干，這面子死活得掙回來。不然，人家以為你錢景秀無德無能。這話把錢景秀說得多少有點動心。他好像也有這個感覺，近年來，人家對他沒有從前那樣尊敬和尊重了。

在女人的慫恿下，錢景秀隨他女人往省城找親戚去了。真是運氣好，通過這親戚一找就找到了一個工頭，這工頭自稱跟縣里的頭頭是鐵哥，要提個鄉(xiāng)鎮(zhèn)副職，簡直是小兒科，便滿口應承。請他們吃這飯后，依潛規(guī)則，一個信封裝的大包便塞了過去，工頭一番假意推辭后便笑納入懷。

回來不到一個月，上面來人考核他來了。考核組的人還說，這幾年對錢景秀同志沒有重視，這回該補一補了?？己私M才離開三天，便公示上榜，一周后，紅頭文件下來了。出乎錢景秀和他女人意料的是，他竟然被任命為鎮(zhèn)的黨委副書記兼紀委書記。

錢景秀覺得這做法好像是對他的一個諷刺，一次報應。他想，在他的轄區(qū)內(nèi)，要真的遇上什么腐敗的事情，不知道該怎么個管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