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靖 許慧穎 劉兆坤
羅馬是亞歷山大以后希臘文化的承受者[1]。如果說諸如羅馬廣場圖書館、阿波羅神殿圖書館、屋大維亞回廊圖書館、和平神殿圖書館、圖拉真廣場圖書館等由皇帝興建的猶如政績工程、形象工程般的羅馬圖書館在西方圖書館史中不具有與希臘圖書館相媲美的地位,那么在此之后取代這一類型圖書館出現(xiàn)的皇家浴場圖書館則頗有些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意味。本文采用歷史研究法,以歷史文獻和考古遺跡為史料,對帝國時期羅馬城內(nèi)皇家公共浴場圖書館的景象加以推理、想象、還原。
羅馬共和國時代①公元前509年到公元前27年。也有觀點將愷撒擔(dān)任終身獨裁官的公元前44年作為共和國的結(jié)束時間。末期至帝國②公元前27年,屋大維建立帝國后,創(chuàng)立元首制,稱奧古斯都。羅馬進入帝國時代。羅馬帝國一般被分為前期帝國(前27年-192年)和后期帝國(193年-476年)兩個時期。時代,大型公共浴場的建立徹底改變了羅馬人的洗浴狀況,洗浴從一種私人行為逐漸轉(zhuǎn)變?yōu)橐环N公共行為。結(jié)合了清潔、運動、娛樂、休閑等功能的公共浴場成為羅馬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據(jù)阿格里帕③文中人物名稱一般僅取常用簡稱,下同不具。(Agrippa,公元前63年-前12年)的統(tǒng)計,當時全羅馬共有170個浴場;并且這個數(shù)目隨著時間的推移快速增長,以至于數(shù)十年后的老普林尼(Plinius,公元23年-79年)不得不放棄想弄清他那個時代浴場數(shù)量的努力。據(jù)估計,后來公共浴場的總數(shù)達到1000個左右[2]。
而皇家公共浴場的建立更使羅馬的公共洗浴達到極盛。這一時期的羅馬,皇帝以最高捐助者的身份與市民發(fā)生著聯(lián)系。與元老院的元老們所捐助舉行的公共比賽或興建的建筑相比,皇帝所舉行的娛樂活動更奢華,皇帝所興建的建筑規(guī)模更大、服務(wù)范圍更廣;這些皇帝的“恩惠”,使羅馬市民感到高興。而其中“巨大的帝國浴場建筑系列是捐贈、規(guī)模和奢華的裝飾相結(jié)合的典范”[3]。在奧古斯都屋大維(Octavianus,公元前63年-14年)的支持下,阿格里帕在馬斯廣場(Campus Martius,又稱“戰(zhàn)神廣場”)建立了第一座浴場,使羅馬市民在長期享受免費的“面包與馬戲團”之外,還可享用免費浴場。此后,修建公共浴場便成為家長式的帝王對其子民表現(xiàn)其慷慨的常用方式。浴場不僅免費,更有優(yōu)良的設(shè)備與奢華的裝飾。尤有甚者,除了提供一整套完整的沐浴設(shè)備,如溫水間、熱水間、排汗室、冷卻池、按摩室等,公共浴場同時也兼任了當時的娛樂與文化中心:在浴場四周圍繞著可供散步的花園、從事運動或游戲的場地、開會或朗誦與演講專用的房間,以及圖書館[4]。
在被刺殺前不久,愷撒(Caesar,公元前102年-前44年)曾起意委托寫過《論圖書館》一書的瓦羅(Varro,公元前116年-前27年)建造一座規(guī)模盡可能龐大的公共的存放希臘書籍和拉丁書籍的圖書館,以提升羅馬的文化地位。數(shù)年后①應(yīng)在公元前39年至公元前27年間。公元前39年,波利奧贏得一次軍事長征,帶回了大批戰(zhàn)利品,籌得興建圖書館的資金。按文獻記載,該圖書館中擺飾了當時仍在世的著名學(xué)者瓦羅的半身像,瓦羅卒于公元前27年。,波利奧(Pollio,公元前76年-4年)在緊鄰羅馬的公共和政治生活中心——羅馬廣場(Roman Forum)興建了一座包括希臘館藏區(qū)和拉丁館藏區(qū)的公共圖書館,完成了愷撒的計劃。此后,屋大維為羅馬帶來了第二和第三座圖書館,位于帕拉丁山丘(Palatine Hill)上的鄰近阿波羅神殿(Temple of Apollo)的阿波羅神殿圖書館(又稱“帕拉丁圖書館”)和位于馬斯廣場的為了紀念他的姊姊屋大維亞(Octavia,公元前69年-前11年)所建的屋大維亞回廊(Porticus Octaviae)中的圖書館。
此后,屋大維的繼任者提比略(Tiberius,公元前42年-37年)又在帕拉丁山丘另外興建了一座或者兩座圖書館②提比略于公元14年-37年在位。。再后,韋帕薌(Vespasianus,公元9年-79年)在羅馬廣場東北邊的韋斯帕希安廣場(Forum of Vespasian)中的和平神殿(Temple of Peace)興建了另一座圖書館③韋帕薌于公元69年-79年在位。。直至圖拉真廣場(Forum of Trajan)中的圖書館的建成④圖拉真(Trajan,53年-117年)于公元98年-117年在位。。
“舞榭歌臺,風(fēng)流總被,雨打風(fēng)吹去”。后人幸得帕拉丁山丘上依稀僅存的些許阿波羅神殿圖書館遺跡以及圖拉真廣場上保存下來的半座圖書館(希臘館藏區(qū)),仍可對2000年前羅馬帝國圖書館的模樣有所想象。
圖拉真廣場圖書館是這一類型圖書館中的最后一座。此后,羅馬城內(nèi)的公共圖書館被納入了皇家公共浴場內(nèi)[6]。
帝國時期羅馬的公共浴場規(guī)模不一,數(shù)量眾多,遍及整個帝國境內(nèi)。其中以大型而奢華的皇家公共浴場最具代表性。在自1929年出版后即被視作羅馬地方志領(lǐng)域標準參考書的《古羅馬地形學(xué)詞典》(A Topographical Dictionary of Ancient Rome)中,Samuel Ball Platner和 Thomas Ashby在“buildings-baths-thermae”主題中收錄了23個詞條,對應(yīng)20個⑤奧勒良浴場并未建成,見表1序號15。在歷史文獻或考古遺跡中出現(xiàn)的公共浴場[7]。這20個公共浴場均直接或間接與羅馬皇帝有關(guān),反映了羅馬帝國皇家公共浴場的基本情況。
能從現(xiàn)存遺跡中確定建有圖書館的,是竣工于公元109年的圖拉真浴場和動工于公元212年的卡拉卡拉浴場。
圖拉真浴場標志著浴場建筑風(fēng)格的轉(zhuǎn)變。自它開始,皇家公共浴場除包括冷水浴室、溫水浴室、熱水浴室、蒸汽室、按摩室、更衣室等成套沐浴設(shè)施的中心建筑群(圖1)外,更增添了環(huán)繞中心建筑群的環(huán)廊(peribolus,或譯為回廊);圖書館與室內(nèi)操場、座談室、演講廳等娛樂休閑設(shè)施便融入環(huán)廊之中;而環(huán)廊與中心建筑群之間的空間則成為聊天散步的花園和運動游戲的場地(圖2)。
從遺跡看,圖拉真浴場圖書館和卡拉卡拉浴場圖書館與阿波羅神殿圖書館和圖拉真廣場圖書館具有相同的“羅馬圖書館建筑風(fēng)格”⑥與以埃及亞歷山大圖書館、珀加蒙圖書館為代表的書庫式“希臘圖書館建筑風(fēng)格”相區(qū)別。——擁有對稱的“雙生”空間,分別存放希臘文書籍和拉丁文書籍;空間設(shè)計類似于現(xiàn)代的閱覽室,藏書沿著墻壁存放于壁龕中,方便讀者在中間活動。
圖1 提圖斯、圖拉真、卡拉卡拉、戴克里先浴場中心建筑平面圖①圖片來源:[2012-02-02].http://www.garyb.0catch.com/rome-map/baths-compare.html.
圖2 提圖斯、圖拉真、卡拉卡拉、戴克里先浴場整體建筑平面圖②圖片來源:[2012-02-02].http://www.garyb.0catch.com/rome-map/baths-compare.html.
如圖3兩條虛線箭頭③論文圖表中的虛線箭頭、虛線文本框和虛線橢圓均為筆者所加,下同不具。所示(標注Bibl處),圖拉真浴場圖書館分成兩間書室,融入浴場環(huán)廊西側(cè)和東側(cè)的環(huán)形殿中,分別存放希臘館藏和拉丁館藏。兩間書室相隔300米的距離遙相對望[8]。
西側(cè)希臘館藏區(qū)的遺跡保留完好,如圖4所示。環(huán)形殿后方拱墻的正中央是一個大凹槽,用于擺放大型雕像。雕像凹槽兩側(cè)的墻壁是置放書柜的壁龕,每側(cè)各有兩層,每層5個,共計20個。壁龕高4.4米,寬2.06米,深0.73米,較阿波羅神殿圖書館(高3.8米,寬1.8米,深0.6米)和圖拉真廣場圖書館(高3.23米,寬1.61米,深0.62米)的壁龕大[9]。根據(jù)羅馬圖書館建筑風(fēng)格“雙生”空間的特點,東側(cè)拉丁館藏區(qū)應(yīng)與西側(cè)具有同樣的結(jié)構(gòu)。
卡拉卡拉浴場的遺跡保存地較為完好。如圖5兩條虛線箭頭所示,與圖拉真浴場一樣,其圖書館也是融入浴場中心建筑群的環(huán)廊中,分別位于西南角和東南角,相距260米;與圖拉真浴場環(huán)形殿中的半圓形書室不同,卡拉卡拉浴場圖書館是長方形的設(shè)計,面積為36.3米*21.9米,前后長,左右短。書室正面沒有墻,而是排成一行的十根圓柱所組成的柱廊,透過柱廊,書室朝向浴場庭院[10]。
圖3 圖拉真浴場圖書館方位示意圖①圖片來源:[2012-02-02].http://fr.wikipedia.org/wiki/Fichier:Baths_of_Trajan_Layout.jpg.
圖4 圖拉真浴場圖書館遺跡②圖片來源:[2012-02-02].http://spqr360.com/articles/baths_of_trajan.html.
如圖6所示,書室后墻的中央是一個可以容納巨型雕像的凹槽。在后墻雕像凹槽兩側(cè)及左右墻上,是書柜壁龕:后墻雕像凹槽兩側(cè),各分上下兩層,每層各3個;左右墻同樣分上下兩層,每層各5個;共計32個[11]。下層每個壁龕前方皆砌有小臺階方便讀者取用下層書柜壁龕中的文獻。圍繞下層壁龕還設(shè)有不連續(xù)的墩座,墩座上原本佇立著圓柱,這些圓柱支撐起圍繞上層壁龕的長廊;讀者可以從書室背面的樓梯登上上層長廊,取閱上層書柜壁龕中的文獻。這種書室設(shè)計與圖拉真廣場圖書館基本相同,可借由圖6圖拉真廣場圖書館西南側(cè)書室內(nèi)部重建圖獲得具體印象。
圖6 卡拉卡拉浴場圖書館遺跡④圖片來源:中山大學(xué)“圖書與圖書館史”課程課件。
至于壁龕中書柜的情形,可借由歷史文獻上的插圖和文字描述還原。壁龕內(nèi)所設(shè)書柜應(yīng)為木質(zhì),即羅馬人稱為“armarium”⑤古拉丁詞,意思是貯存圖書和圣物的柜子或墻上的凹處。楊威理《西方圖書館史》(商務(wù)印書館,1988年5月版)的第36頁將這種書柜音譯為“阿爾碼利烏姆”。者。書柜帶門,內(nèi)置書架。壁龕和書柜的高度、寬度和深度相匹配,但兩者兩側(cè)及背面不直接接觸,書卷⑥這一時期羅馬文獻的載體多為紙草卷??膳c墻壁濕氣隔離?!懊總€書柜應(yīng)該都有編號,而目錄上的書名旁邊也會記錄其書柜號碼以便明確指出藏書位置。圖書館所收藏的書卷應(yīng)是橫放于書架上,并將系有辨識標簽的那一端朝外,如此一來,當讀者爬上階梯、打開門后,便可立即見到標簽[12]?!?/p>
圖7 圖拉真廣場圖書館西南側(cè)書室內(nèi)部重建圖①圖片來源:[2012-02-03].http://www.maquettes-h(huán)istoriques.net/P24c.html.
根據(jù)圖1提圖斯浴場、圖7阿格里帕浴場和圖8尼祿浴場平面圖(圖中黑線條部分),兩者確實沒有環(huán)廊建筑。
圖7 阿格里帕浴場平面圖②圖片來源:[2012-02-03].http://www.quondam.com/30/3070.htm.
如果增添環(huán)繞中心建筑群的環(huán)廊這種浴場建筑風(fēng)格確實始于圖拉真浴場,如果浴場圖書館總是融入環(huán)廊之中——畢竟浴場中心建筑群肯定非常潮濕而不適宜于紙草書卷的存放,則或可做出以下推測:早于圖拉真浴場之前的皇家公共浴場不具有圖書館這一設(shè)施。
圖8 尼祿浴場平面圖③圖片來源:[2012-02-03].http://www.quondam.com/30/3073.htm.
浴場作為羅馬富豪政治一個反映的大型建筑工程,是富人們用于表達他們政治忠誠、宣傳他們對羅馬價值觀的遵從、炫耀他們比同僚們更加富裕、讓羅馬居民感到高興從而保持或獲得更多的權(quán)力的慈善形式[13]。而皇帝們也常常動用他所控制的帝國的全部的資源以這樣的形式超越前任皇帝、賺取政治資本。通過同時開放提圖斯浴場和圓形大劇場,弗拉維王朝(韋帕薌①Vespasian,69年-79年在位。、提圖斯、圖密善②Domitian,81年-96年在位。三位皇帝)成功地轉(zhuǎn)移了人們對尼祿成就的興趣。圖密善皇帝被暗殺后,他的許多凱旋門都被拆毀,他在羅馬廣場的騎馬雕像也被熔化,圖拉真廣場上樹立的圖拉真皇帝的雕像取代了人們對羅馬廣場上圖密善雕像的記憶,而圖拉真浴場也從形制上控制、超越了邊上的提圖斯浴場[14]。如此,若無意外,圖拉真之后的皇帝們也將盡其所能“超越”他們的前任皇帝們。此后的皇家公共浴場,即使不能一個奢華過一個,也應(yīng)不至于相差太遠。由此我們或可做出以下推測:晚于圖拉真浴場的皇家公共浴場應(yīng)具有圖書館這一設(shè)施。
圖拉真浴場之后的皇家公共浴場,除前述卡拉卡拉浴場外,從能夠獲得平面圖或模型圖者來看,亞歷山大浴場(圖9黑線條部分)、德西烏斯浴場(圖10中虛線橢圓所圈部分)、戴克里先浴場(圖11)和君士坦丁浴場(圖12中虛線橢圓所圈部分)的建筑中確實可能包含有圖書館。環(huán)廊四角或前后方的環(huán)形殿或矩形房間均可像圖拉真浴場和卡拉卡拉浴場一樣設(shè)計為圖書館。
圖9 亞歷山大浴場平面圖③圖片來源:[2012-02-03].http://www.quondam.com/30/3071.htm.
圖10 德西烏斯浴場模型圖④圖片來源:[2012-02-05].http://www.maquettes-h(huán)istoriques.net/P23.html.
圖11 戴克里先浴場平面圖⑤圖片來源:[2012-02-05].http://www.shafe.co.uk/art/Rome-_Baths_of_Diocletian.asp.
圖12 君士坦丁浴場模型圖⑥圖片來源:[2012-02-05].http://www.maquettes-h(huán)istoriques.net/P23.html.
而興建于公元305年的戴克里先浴場中的圖書館,還見載于文獻。根據(jù)《奧古斯都史(Historia Augusta)》,Probus寫道,在他的那個年代,圖拉真廣場圖書館的書,有一部分被放在了戴克里先浴場圖書館中[15]。
在歷史文獻中出現(xiàn)過的與羅馬圖書館有關(guān)的職位包括:圖書館總監(jiān)(拉丁文為procurator bibliothecarum)、圖書館館長(拉丁文為bibliothecarius)、圖書館館員(拉丁文為bibliotheca)、工友(拉丁文為vilicus)。羅馬城的所有圖書館由一位圖書館總監(jiān)負責(zé)統(tǒng)合財務(wù)和管理諸事項。在提比略至韋帕薌時代,這位總監(jiān)可能是出身于皇家文官體系的某位自由民;但從韋帕薌之后,總監(jiān)必須是來自上流社會、且生來即為自由民的人。圖書館的工作人員都是皇家文官體系中具有讀寫能力的奴隸,其上有一位圖書館館長,館員大部分都是抄寫員,也包括將書卷由書柜取出并歸位的小廝以及負責(zé)修補受損書卷的修復(fù)員。工友則可能是負責(zé)圖書館建筑維修的人[16]。
皇家浴場圖書館作為羅馬城內(nèi)圖書館系統(tǒng)的組成部分,其管理自然也應(yīng)是如此。在考古銘文中,出現(xiàn)了擁有“浴場圖書館希臘館藏區(qū)維護人員”職位的一個皇家奴隸[17],還出現(xiàn)了一個同時擁有“浴場維護人員和”和“希臘館藏區(qū)雇員”兩個職位的奴隸[18]。
在阿波羅神殿圖書館之前,羅馬處于“私人圖書館時代”。當時的羅馬雖然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些書商,“但基本上,買書是最不得已的方法,因為若是向朋友借來讓抄寫人員謄寫,尚可檢視其正確度,但若向書商購買便做不到這點,買方必須完全依賴賣方,這之中有風(fēng)險。……因為他們‘雇用了差勁的繕寫員,而且又不校稿’?!保?9]于是朋友間相互借閱和抄寫便是常見的獲得圖書的方式。而一些私人圖書館的擁有者也會允許特定的有需要的人使用其館藏。逐漸地,能夠使用私人圖書館便成為贊助人為其食客提供的又一施予。而隨著越來越多的貴族擁有私人圖書館,能夠使用私人圖書館也不可避免地成為了他們向平民提供的如同公共表演場所中舒適的座位、活水、浴室、綠地、藝術(shù)品一般的恩惠;與此同時,貴族也需要通過“公共化”其私人圖書館的高調(diào)舉措來渲染他對于書寫文化的“濃厚興趣”[20]。
自愷撒起意、波利奧興建的圖書館建成后,羅馬便進入了“公共圖書館時代”。首先進入圖書館史的是皇家公共圖書館。這些圖書館的主要功能是服務(wù)那些前來查詢館藏的人?!爱斎?,多數(shù)會來圖書館的人若非對文學(xué)與有著專業(yè)愛好,就是對它們深感興趣的作家、律師、哲學(xué)家、老師、學(xué)者之類,若以羅馬城的總?cè)丝跀?shù)來看,這些人自然只是一小部分,然而他們的實際數(shù)量應(yīng)該相當可觀,主要是因為羅馬也吸引其他地方的人來到這里,因為羅馬一向以偉大文化中心與拉丁研究重鎮(zhèn)著稱?!保?1]有學(xué)者質(zhì)疑羅馬公共圖書館的公共性,因為很難找到在羅馬社會中屬于上層階級的作家(寫作文化是貴族精英文化[22])之外的人使用這些公共圖書館的直接證據(jù)[23]。然而不管是從其建造伊始的“公共的圖書館”定位,還是建成后的“相當可觀”的讀者數(shù)量,再將這些圖書館放入“羅馬社會并不像我們自己的社會一樣,建立在書寫的基礎(chǔ)上。演說無論何時何地、甚至在最正式的場合都是一種重要的交流方式[24]”以及當時具有讀寫能力的市民僅占全體市民的不到10%[25]等歷史背景進行考察,其公共性是不容質(zhì)疑的。羅馬確實進入了“公共圖書館時代”。公元9世紀的詩人Ovid總結(jié)了一份長長的名單,追溯了自皇家公共圖書館出現(xiàn)以來曾用文字表達過因自己的作品能夠為羅馬的圖書館所收藏而生出欣喜之情的希臘文詩人。他們稱贊道:“在那些元首的恩賜(指圖書館)中,拙作得以忝列于博學(xué)之人流傳千古的佳作中,并向世人開放①原文是:These are mixed in with the memorials of learned men,and made public{publica Jacta),they are accessible through the gifts of the leaders.[26]。”
而浴場圖書館的出現(xiàn),更是拓展了圖書館的公共性,其使用者從屬于上層社會的羅馬公民——可能如上所述以作家為主體——拓展至所有能夠使用皇家公共浴場的人——全體羅馬公民。在當時根據(jù)財富劃分等級的社會[27]中,全體公民都可以公共(且基本免費)使用的圖書館,不僅是圖書館發(fā)展史中讓人眼前一亮的閃光事物,其公共程度即使放在“人人平等”的當今社會中,也是使人羨慕的。
如前所述,羅馬社會并非建立在書寫的基礎(chǔ)上,相比于書寫和閱讀,演說和聆聽是一種更重要的交流方式?!傲_馬生氣勃勃的文學(xué)界出產(chǎn)的著作大部分從未打算以書面形式傳播;人們以生動的口頭表演形式宣傳自己的作品,希望給觀眾中有可能贊助的人留下深刻印象?!保?8]于是,當時圖書館的公共性除了體現(xiàn)在館藏書籍的查閱利用之外,還包括作為作家發(fā)布作品和市民們休閑娛樂、閑聊社交的一種場所[29]。
由于以朗誦演說的方式宣傳新作是重要的“出版發(fā)行”手段,贊助人需為其文人食客提供一個適合的新作朗誦場所。早在托勒密諸王①亞歷山大圖書館的興建是托勒密一世(公元前323年-前283年)的點子,但真正實現(xiàn)卻要等到他兒子托勒密二世(公元前282年-前246年)繼位之后;至托勒密三世(公元前246年-前222年)時,亞歷山大城已有兩座圖書館,主要的一座就在王宮之中,以供博學(xué)院的成員所用,而另一座“分館”則位于王宮不遠處的塞拉皮斯圣殿(Serapis,六翼天使神廟)。興建亞歷山大圖書館時便有此考慮。也正是由于亞歷山大圖書館的這一用途,作家通過公開朗誦發(fā)布其作品的方式逐漸流行[30]。而從第一個公共圖書館興建起,羅馬的圖書館在空間設(shè)計上便與希臘的圖書館分道揚鑣:讀者不再需要先從柱廊后方的藏書室中取出圖書再行至柱廊閱讀,書卷被沿著墻壁存放于壁龕中,書室中央留出充分的空間,可以擺放桌椅,供讀者使用。這樣的設(shè)計恰恰是適合作家以朗誦演說的方式發(fā)布作品的。而全體公民都可以使用的皇家公共浴場圖書館,更是在適合的空間設(shè)計之外,為作家提供了最為廣泛的聽眾;通過皇家公共浴場圖書館,作家有效地擴大了其新作的“發(fā)行范圍”和“發(fā)行量”。
在羅馬,公共浴場不僅是市民們沐浴清潔的場所,如同廣場、競技場、劇場一樣,公共浴場還是市民們進行娛樂休閑、社會交往的公共空間。羅馬市民的許多政治、文化和社會活動都在這些公共空間中發(fā)生。而設(shè)計成“浴場、日光浴室、更衣室、體育館、游泳池、盥洗室、餐館、妓院、藝術(shù)畫廊、商店、風(fēng)景如畫的花園、室內(nèi)花園、戶外跑道、圖書館、報告廳和宗教神殿的聯(lián)合體[31]”的皇家公共浴場,以多樣的功能滿足不同的需求,受到市民們的熱烈歡迎。他們通常先在更衣室更換衣服,然后到體育館進行包括摔跤、跑步、打拳、跳高、投鐵餅、投長矛、手球、跳球等多種項目的體育運動,或許還能同時觀賞職業(yè)運動員的表演;充分運動出汗過后,先后進入溫水浴室和高溫浴室進行沐浴,如果希望再多出點汗,還可到蒸汽浴室進行桑拿?。唤又俚綔厮∈?,使用獸脂及毛櫸或榆樹灰制成的肥皂清潔身體;再至冷水浴室痛快地洗個冷水澡,當然也可以游泳;在用以橄欖制成的膏油涂抹全身后,肌膚便柔軟滋潤且散發(fā)芳香;隨后再進入干燥室將身上的水分徹底烘干,穿上衣服,整個沐浴過程便大體結(jié)束了。接下來便是浴后的社會活動:或是漫步于花園中,欣賞雕像藝術(shù)品;或是到報告廳享受音樂家的表演;或是行至圖書館,閱讀書卷、聆聽作家朗誦演說自己的新作、與同來沐浴的學(xué)者同伴討論學(xué)術(shù)。市民們在此談?wù)摻诸^巷議,傳播著羅馬城的大小事情;皇帝和元老們在此商議政事、了解民間生活[32]。圖書館作為皇家公共浴場大型建筑群中的設(shè)施,成為了羅馬市民重要公共空間的組成部分。而這一時期,包括洗浴在內(nèi)的集體娛樂活動已經(jīng)逐漸取代了羅馬公民參與城邦政事活動,成為他們社會生活的主流[33]。因此,在某種程度上,皇家公共浴場圖書館與其母體一起,扮演了類似市民社會中的公共領(lǐng)域的角色:那里是羅馬市民公共生活的場所,同時也是羅馬社會與政治生活的舞臺;那里向所有公民開放,反映了政治的民主性和參與的廣泛性;那些公共空間向公民群體灌輸和強化了民主的意識形態(tài),此間,貴族與平民、政治領(lǐng)袖與普通公民打成一片;對公共生活的參與即是對政治的參與,公共空間則成為政治空間,此間,公共活動的組織者和主持者固然是政治的積極參與者,即連旁觀者也是政治生活的積極參與者[34]。
自古典時代以來,學(xué)者們一直奇怪,到底是什么把一個城市國家羅馬提升到地中海世界幾百個國家之上,成為一個帝制大國。有人認為是羅馬人享有天定命運,有人視羅馬民族為特選民族,有人歸功于個別羅馬人的美德,而更具說服力的是源于羅馬的政治和社會制度以及它們所鼓勵的觀念和行為[35]。不論如何,猶如他們輕松地擁有著當代社會所孜孜追求的民主一般,羅馬圖書館也展現(xiàn)著當代圖書館界所苦苦呼吁的公共性和社會認可度,仿佛理所當然,而又舉重若輕。正所謂,“沒有圖書館,民眾照樣可以幸福地生活;有了圖書館,民眾可以生活得更加幸福。”[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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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Samuel Ball Platner,Thomas Ashby.A Topographical Dictiona-ry of Ancient Rome.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29:518-536
8 同7:534-536
9 同4:136-137
10 同7:520-524
11 同4:125,132,136
12 同4:126
13 同3:63-64
14 同3:121
15 Lome D.Bruce.A Reappraisal of Roman Libraries in the Scriptores Historiae Augustae.Journal of Library History,1981,16(4):551-5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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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程煥文.竹帛齋主博客.[2012-02-09].http://blog.sina.com.cn/huanw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