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松落

還有幾個小時,諾貝爾文學獎就將揭曉,微博世界正在熱烈討論中國作家和諾獎的距離,從語言質(zhì)地,到對“自由”的理解,都在為這個距離提供證據(jù),但始終沒人提到最弱的一環(huán)——中國作家的音樂鑒賞力。

音樂不需要翻譯,似乎人人可以無障礙接受,但音樂和詩歌一樣,是鑒賞力里最鋒利、最神秘的部分,藝術家藝術能力的停滯,未必表現(xiàn)為閱讀和創(chuàng)作能力的停滯,卻一定會以音樂和詩歌鑒賞力的停滯表現(xiàn)出來。視野里的好作家和好影人,多半通曉音樂,甚至本人就是音樂家,村上春樹、保羅·奧斯特、大衛(wèi)·米切爾、奧茲,這些獲獎呼聲比較高的作家,作品中對音樂的評述都非常精準,作品的音樂性也非常強烈,昆汀·塔倫蒂諾、大衛(wèi)·林奇、賈木許等電影人都是樂迷,即便轉(zhuǎn)身成為音樂人,也毫不讓人意外。

中國作家和影人,普遍缺少這種能力,紅歌、網(wǎng)絡歌曲、偽民族風,是他們生活和小說里最常出現(xiàn)的音樂元素。幾次幫朋友校書稿,被《往事不要再提》或者《去看神奇的布拉達》這種歌名驚到,我想,他們實際想說的應該是《當愛已成往事》和《坐上火車去拉薩》吧,而且,他們的主人公還往往非常時髦,擁有酒吧歌手之類的身份。所以,路內(nèi)提到他的小說《云中人》里,用一節(jié)的篇幅寫對Lush樂隊的喜愛時說,評論家大概會對這一節(jié)感到困惑吧,會作出各種解釋。音樂能力,從來不被收納進寫作者的視野里。

并不奇怪,音樂是出身的試紙,展開這張試紙,看到的是我們音樂教育的缺失,是對實用技能之外一切能力的輕視。站在文藝第一線的作家、電影人,或者他們作品的讀者和觀眾,全都逃脫不了這個背景,要被這個背景重重地拖住鑒賞力的后腿。

這也是《中國好聲音》的整個背景。被推上舞臺的,為什么會是那樣一些歌手?他們?yōu)槭裁磿菢映?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結(jié)果?

《中國好聲音》展示的是聲音奇觀,是高音、裝飾音,以及把歌曲變形和再創(chuàng)作的能力。節(jié)目播出的同時,著名電臺DJ李青在微博上說:“沒有人像老狼那樣唱歌了,沒有人會去像五輪真弓那樣唱歌了,那都是八九十年代的聲音。當下的好聲音難道都是硬梆的狂飚或凌亂的轉(zhuǎn)彎?如果當真如此,我愿意聽以前的?！备枋种茉婆顒t認為,他們“把一首歌拐得像麻花”。而這種奇觀,和時代氣氛脫不了干系,為崛起而焦慮的時代,正需要聲音雜技的繁復、失真,來和摩天大樓、高鐵等等奇觀對應。

《中國好聲音》說明了當下的音樂處境。網(wǎng)絡時代,實體唱片賣不出去,數(shù)字音樂的收益只有微小的部分會落到創(chuàng)作者的手里。唱片、原創(chuàng),都不被期待,人們的聆聽習慣也改變了,聽歌的主要場所是夜總會和酒吧?！逗寐曇簟芳案鞣N選秀節(jié)目選手的選曲、裝扮、歌唱方式都在說明他們的來歷以及當下音樂的展示場所。歌手的心態(tài)被破壞了,聽眾的耳朵也聽壞了,經(jīng)常在選秀節(jié)目當評委的高曉松說,評委當多了,聽覺和感覺同時下降。當然,更重要的原因,或許是音樂(文學,或者別的藝術)沒那么重要了,好或壞區(qū)別甚微,不實用的歌,不能在KTV唱,不能在微博上當作調(diào)侃時的共同話題,存在感都岌岌可危。網(wǎng)絡改變的不僅是音樂的形式、獲得收益的方式,更重要的是人們接受的方式。

梁博在《中國好聲音》的奪冠,說明這是一個“沒有個性的人” 更受歡迎的時代。城市生活的壓迫,微博和各種社交網(wǎng)絡對人們的處世、表達永無休止的督查、糾偏,讓“普通人先生”、“普通人小姐”成為人群的主流,不偏不倚、能力平均、性格中庸,愛和恨都不太強烈的人,成為每個人的人格模板,盡管他們隨后又感到悵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