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華[滄州師范學院中文系, 河北 滄州 061001]
一
文明在進步,但殘酷并沒有被完全遏制,只是似乎退去了以前的喧囂、血腥和直白,變得更安靜、更隱秘。不過,它依然繼承著殘酷慣有的冰冷和不人道。而揭露這種隱秘的現(xiàn)代殘酷,并力圖將其祛除正是英國女作家艾麗絲·默多克在其小說中一直努力探討的問題??梢哉f,默多克的小說就是一種會“讓人變得比較不殘酷”的書。
區(qū)分出“讓人變得比較不殘酷”的書,這是理查德·羅蒂在《偶然、反諷與團結》一書中所完成的事。他首先區(qū)分了兩種書,第一種書可以幫助我們成為自律的人,它表現(xiàn)的是人們執(zhí)著于達成自我的目標,為此不惜傾其所有,窮盡一生,這體現(xiàn)出的是自我中心主義的思維模式。各種表現(xiàn)自我奮斗、個人英雄主義的書籍大都屬于此類作品,小說的主人公們多少都具有尼采所贊許的“超人”特質;第二種書則可以幫助我們變得比較不殘酷,它關注人我關系,突破了自我中心的局限,使我們思索自我的行為可能對他人產生的影響。接下來,理查德·羅蒂又進一步將“讓人變得比較不殘酷的書”區(qū)分為兩種類型。第一種類型著眼于大的方面,表現(xiàn)的是各種社會意志與人之間的矛盾關系,也就是關注社會制度對他人產生的影響,諸多從社會政治、法律、教育等各項制度方面批判社會現(xiàn)實的作品大都屬于此類書籍;第二種類型則從小處入手,關注日常生活中人際交往間的沖突和碰撞,也就是我們的私人特性于他人產生的影響。當我們固執(zhí)于追逐自我利益,或癡迷于實現(xiàn)某個特殊成就時,勢必會忽視他人,有時甚至會給他人帶來痛苦和傷害。①
羅蒂十分欣賞“讓人變得比較不殘酷”的書中的第二種類型,他極為推崇納博科夫小說《洛麗塔》中一小段常常被忽視的文字。在一個偶然停留的卡斯邊小鎮(zhèn)上,《洛麗塔》的主人公亨伯特隨便選擇了一位理發(fā)師馬馬虎虎理了個頭發(fā),其間他不經意地聽著這位年邁的理發(fā)師講述自己打棒球的兒子的故事,忍受著他的絮絮叨叨、口水四濺,心不在焉地看他擦眼鏡、剪報紙,完全忽視了這位老人心愛的兒子已經去世三十年了。這個插曲只是亨伯特生活中的一幕,一個轉身即忘的瞬間,專注于個人欲望的亨伯特根本無暇去體會這位白發(fā)老人講述中的無限愛意和悲傷。這段文字所表現(xiàn)就是忽視和冷漠對他人所造成的殘酷。
也就是說,這種書展示的不是社會實務與制度方面對他人的壓迫,而是從普通的人際關系切入,揭示了一個人在自律的基礎上所固有的自我中心主義對他人造成的殘酷。這種殘酷伴隨著自律的悖反,它以追求自律即自我實現(xiàn)為前提,卻最終無法達成自我實現(xiàn),反而會帶來對主體認識的遮蔽。
默多克的所有小說都屬于羅蒂所說的這第二種書籍中的第二種。她筆下的主人公大都具有特殊才能和強烈的個人意志。他們自覺地關注自我,執(zhí)著于追求自我需要和實現(xiàn)自我價值。這種自我中心主義的思維方式卻可能對他人造成出于無意的漠視,或出于有意的歪曲,這都構成了對他人的殘酷。默多克正是通過揭示這種自我與他人的矛盾,并最終警醒人們放棄自我中心主義,關注他人,從而使人變得比較不殘酷。
二
《意大利女郎》也力圖“讓人變得比較不殘酷”,而揭示人與人相處中普遍存在的殘酷現(xiàn)實是實現(xiàn)這一任務的第一步。在小說中,艾爾莎姐弟所代表的猶太人的悲劇命運不僅是殘酷最極端的惡果,也成了對現(xiàn)代殘酷的普遍隱喻。
艾爾莎一家原本是俄籍猶太人,內心永遠悲傷并酷愛彈鋼琴的父親準備帶著年幼的子女偷偷逃離俄國。在刺目的燈光和槍聲追逐下,他們驚慌失措地奔逃于邊境大森林中時,父親被打中了手,不得不忍痛放棄鋼琴,結果抑郁而終,而姐弟倆從此只得到處流浪。這些苦難令艾爾莎念念不忘,她的講述不僅是對自己家庭悲劇的講述,更是對民族苦難的講述。正像敘述者愛德蒙所認為的那樣,她在講述自己的故事時就好像一位落難的公主,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講述著關于自己祖先的傳說。猶太人的悲劇正是由于一部分人出于維護自我利益而對他人采取的滅絕人性的傷害,這被看做人類歷史上迄今最殘酷的暴行。
艾爾莎的家庭悲劇不僅連接著猶太人的悲傷歷史,更指向了現(xiàn)實。這種苦難絕不僅僅是一個家庭、一個民族所遭遇的殘酷,而是具有遠為廣泛的指涉功能,它直接指向了現(xiàn)代社會中仍然普遍存在的殘酷現(xiàn)實。正如愛德蒙所說,這絕非傳說,而是直到今日,仍然會每天發(fā)生在每個人身上的事。不過,仍然普遍存在的現(xiàn)代殘酷已然褪去了赤裸裸的血腥外衣,以更為隱秘的方式出現(xiàn)。那就是,人們在追求自我實現(xiàn)的基礎上仍然體現(xiàn)出的排他傾向和對他人的否認、忽視和歪曲。默多克把這個建構自我的過程和結果稱為“個人寓言”,它本身即意味著與他人的分離。默多克認為“個人寓言”是“對自己個人生活概念的一種思考,具有選擇性和戲劇化的重點,以及方向性的暗示”,“認為自己的生活有某種意義和某種運動”,這會使人們“將自己看做是與他人分離的,這或者是由于某種會帶來特殊責任的優(yōu)越感導致,或者由于一個詛咒,或者某個其他獨特的命運”②。而建立“個人寓言”的過程就是對他人擁有了權力的過程,因為自我中心主義的思維模式會導致對他人的歪曲或漠視。而這個過程貫穿了殘酷,以一種更悄無聲息的方式表現(xiàn)了它的暴力和無情。
艾爾莎也是現(xiàn)代殘酷的犧牲品。人們出于維護各自利益的目的,都否認艾爾莎對過去的敘述,并歪曲她的形象,把她描繪成一個瘋子,一個變態(tài),一個只有肉體欲望而沒有感情的人。同樣,《意大利女郎》中的所有人物也都成了他人自我中心主義的犧牲品。夫妻之間以及父母與子女之間原本該擁有最親密無間的關系,以關愛和理解為核心。但默多克卻在《意大利女郎》中粉碎了一切,以令人觸目驚心的方式強調了現(xiàn)代殘酷如何遍布于一切人際關系之中,哪怕是至親之間也無法避免。母親莉迪亞性格強硬又狂暴,婚姻的不幸使她將全部的愛和希望都轉移到兩個兒子身上,而這種帶著某些畸形的愛逼得長子奧托自我沉淪、次子愛德蒙為了逃離遠走他鄉(xiāng),兩個兒子都成了母親執(zhí)拗于自我實現(xiàn)的犧牲品。但是,作為小說敘述者的愛德蒙為了達成自我實現(xiàn),也在敘述中透露著自我中心主義。在他的敘述中隨處可見對母親的抱怨甚至仇視,而他作為兒子卻從未努力嘗試去理解母親,而是完全忽視了母親的悲劇命運。先是對丈夫失望,繼而對兒子失望,母親后來只得從女仆——意大利女郎那里尋求安慰,也正是帶著對兒子的失望和對女仆的感激,她最終才將遺產留給了女仆。更可悲的是,類似的悲劇并未停止,奧托和妻子伊莎貝爾仍在將這種悲劇繼續(xù)。他們沉迷于各自的痛苦和自我需求,無暇給予女兒關愛和呵護,完全沒有注意到她懷孕、墮胎和混亂的情感困境,致使她精神瀕于崩潰,幾乎喪命。
由對他人的歪曲和忽視所帶來的殘酷,最終只能以悲劇結尾,因為它阻礙了人與人之間真正達成溝通和諒解,從這一意義來說,默多克成功展示了薩特的名句,他人即地獄。在這種境遇里,人們既無法真正認識到他人的真相,也無法突破自我中心主義,拯救自我。
三
默多克不僅揭示了殘酷,而且探討了祛除殘酷的途徑,他人成為祛除殘酷的關鍵。祛除對他人的殘酷,就是要放棄自我中心主義,認識并尊重作為主體的他人。在《意大利女郎》中,通過凸顯他人作為主體的特殊性、神秘性,以及強調他人的拯救功能,默多克探討了祛除殘酷的可能。
作為主體的他人首先是一個特殊的獨立個體。而小說家們通常都是通過賦予人物一個姓名來使其具有現(xiàn)實性和特殊性。因為一個專有名字攜帶著人物的家族、經歷和性格信息,從而使人物成為一個特殊個體。而在現(xiàn)代主義小說中情況卻又不同,由于現(xiàn)實性遭到忽視,人物代碼也被大大削減,人物淪為表達概念的符號。默多克對此一直頗有異議,“她一再重申,小說有責任通過描繪不屈從于情節(jié)需要和為理念設置的現(xiàn)實主義的人物來如其所是地描繪世界,努力講述關于世界的真相”③。因此,默多克常常公開表示對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的認同,并堅持對人物的現(xiàn)實主義塑造方式。在《意大利女郎》中,她正是以名字的回歸象征了人物特殊性的回歸。在小說開始之后的絕大部分篇幅里,默多克刻意模仿了現(xiàn)代主義作家塑造人物的方式,“意大利女郎”都是以這個抹殺個性的代碼出現(xiàn),與之相應,她在人們眼中的身份也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仆人,一個可有可無的配角。而她的專有名字——瑪麗亞·瑪吉斯特萊蒂被敘述者愛德蒙想起的時候,她已經成了掌握家族命運的人,此時,人們才驚訝于她作為一個獨立主體的存在,她的經歷,甚至她遙遠的故鄉(xiāng)——意大利也都鮮活生動了起來,引起了愛德蒙無限的向往。因此,在默多克這里,一個專有名字的回歸意味著她作為獨立主體的特殊性的回歸。
神秘性是作為主體的他人所具有的又一個特性。他人作為主體,擁有自己的獨立意志,而這個意志逃脫了別人對其簡單明晰的界定,因而便具有了神秘性。在《意大利女郎》中,為了突出他人神秘性的顯現(xiàn),默多克打破常規(guī),以一個并非主人公的人物作為小說標題?!耙獯罄伞敝皇莻€仆人的時候,一直被大家忽視,而當她成為遺產的唯一繼承人時,大家才開始注意到這個意大利女郎的神秘存在。這種神秘性帶給人驚異,吸引著人們將他人作為獨立自主的主體去關注。就像愛德蒙所說的:“直到現(xiàn)在,我才十分清楚地發(fā)現(xiàn),瑪吉是一個獨立的、私密的而且是讓人捉摸不透的存在。即便如此,我要留給她做人的權利——保持神秘的權利和令人驚訝的權利……畢竟,我們的老保姆就是一個謎?!雹転樗肆粲斜3稚衩氐臋嗬@證明我們都是相對的存在,“我們不是孤立的能夠自由選擇的人,不是我們所審視的一切的君王,而是墮入現(xiàn)實的愚昧無知的創(chuàng)造物,而關于這個現(xiàn)實的本質我們卻常常借由幻想而進行歪曲”⑤。因此沒有人擁有唯我獨尊、忽視他人的特權,而應該尊重他人的神秘性?!爱吘?,他人是我們的世界中最耐人尋味的部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最酸楚和最神秘的異己。”而默多克自稱自己的文章都是圍繞著世間最神秘的自我與他人的關系來進行的?!叭祟悅€體的全部神秘性就在這里——我們彼此之間是多么的不同。”⑥
另外,自我的拯救也要借由對作為主體之他人的發(fā)現(xiàn)來獲得。因為自我的沉淪往往是由于自我過于沉迷于自我中心主義,而這不僅遮蔽了對他人真相的認識,更遮蔽了對自我的正確認識。因此,就像大多數(shù)返鄉(xiāng)小說一樣,敘述者愛德蒙的返家之旅也是自我發(fā)現(xiàn)之旅,而這個發(fā)現(xiàn)自我的過程卻與發(fā)現(xiàn)他人的過程分不開,甚至要借由發(fā)現(xiàn)他人才能最終認清自己。因為對自我的拯救并不是體現(xiàn)在封閉的自我反思中,而是體現(xiàn)出他人中介的重要意義。艾爾莎就是一個中介,她的死使大家從不同程度開始反思,向自我救贖邁出了腳步。奧托的悔悟是在艾爾莎以葬身火海來證明自己對他的情感之后。大衛(wèi)的命運也被徹底改變,原本他一味否認姐姐的敘述,試圖借此忘記苦難的過去。姐姐的死使他勇敢抉擇,決定回到蘇聯(lián),直面痛苦,哪怕是死亡。他將在屬于自己的苦難之地尋求新生,逃離被敘述者的命運,用自己的語言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來建立自我身份。
發(fā)現(xiàn)并尊重作為主體的他人是改變自我中心主義視角的重要一步,他人是自我之外最重要的主體,而學會將視線轉向他人,也將發(fā)現(xiàn)一個更為廣闊的世界,并最終克服自我中心主義這種內向視角。伊莎貝爾就是如此,當她跳脫個人執(zhí)念,愛德蒙才發(fā)現(xiàn)了“真實”而“完美”的伊莎貝爾,而伊莎貝爾也發(fā)現(xiàn)了真實的外在世界,“當人們突然能夠看見這個世界并愛上它,因而使自己獲得解脫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⑦。
① 理查德·羅蒂:《偶然、反諷與團結》,商務印書館2003年年版,第201—202頁。
② Iris Murdoch,“Vision and Choice in Morality”,in Existentialists and Mystics:Writings on Philosophy and Literature,London:Chatto and Windus,1997:85—86.
③ Bran Nicol,Irish Murdoch:The Retrospective Fiction,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4:3.
④ ⑦ Iris Murdoch,The Italian Girl,Harmondsworth,Middlesex:Penguin Books,1964:132,162.
⑤ Iris Murdoch,“Against Dryness”in Existentialists and Mystics:Writings on Philosophy and Literature,London:Chatto and Windus,1997:293.
⑥ Iris Murdoch,“Art is the Imitation of Nature”,in Existentialists and Mystics:Writings on Philosophy and Literature,London:Chatto and Windus,1997:257,2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