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海田
“穿越”作為一種展開故事情節(jié)的手段,在近年來的文學及影視作品中成為十分突出的文化現(xiàn)象。比如網(wǎng)上十分流行的“歷史文”、“架空文”和“異界文”,一般將此類小說統(tǒng)稱為“穿越小說”,以及各種“穿越”類的影視作品,如《大話西游》、《尋秦記》等。其實,“穿越”作為一種藝術手段,早在清代董說的《西游補》中已有相當出色的表現(xiàn)。
《西游補》云以入“三調芭蕉扇”之后,敘悟空化齋,為鯖魚精所迷,漸入夢境,擬尋秦始皇借驅山鐸,驅火焰山,徘徊之間,進萬鏡樓,乃大顛倒,或見過去,或求未來,忽化美人,忽化閻羅,得虛空主人一呼,始離夢境,知鯖魚本與悟空同時出世,住于“幻部”,自號“青青世界”,一切境界,皆彼所造,而實無有。①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對《西游補》有極高評價:
惟其造事遣辭,則豐贍多姿,恍忽善幻,奇突之處,時足驚人,間以徘諧,亦常俊絕,殊非同時作手所敢望也。②
足見,“穿越”時空的想象,古已有之,這是人們對“逝者如斯夫”的時間與生命存在的文學表達,“奇突”“俊絕”如《西游補》已可證明,“穿越”同樣可以產生傳世的杰作。顯然,作為一種藝術手法,“穿越”不應受到指責。但是,近年來的“穿越小說”與“穿越劇”的流行,作為一種潮流而出現(xiàn),則引起不同群體的反感。比如《文藝報》2011年8月10日發(fā)表張魁興的《歷史被“穿越”,藝術傷不起》,以及10月19日發(fā)表的兩篇批評文章:于雋的《穿越劇何以“穿”心》與王鋒的《穿越成風,且請慢行》等。他們通常以“穿越”作品嚴重脫離現(xiàn)實生活為批評與否定的理由。
單從小說創(chuàng)作方面來看,“穿越小說”的作者一般都非常的年輕,以“80后”出生的作者為主力。他們的作品雖偶爾也在傳統(tǒng)文學期刊中出現(xiàn),但多數(shù)還只在網(wǎng)上流傳。
如果這僅僅只是青少年群體的一種閱讀及寫作現(xiàn)象,那么還不能對當下小說創(chuàng)作構成有力的影響。但是,這種“穿越”的遠離現(xiàn)實的寫作態(tài)度,在一批有影響的實力派中年作家那里,卻以另外一種異名而同質的形式出現(xiàn),那就是“魔幻”的盛行。近年來,幾乎每一部新出現(xiàn)的“長篇力作”,都有濃烈的“魔幻”色彩。如閻連科的《四書》,張煒的《你在高原》,賈平凹的《懷念狼》、《秦腔》,莫言的《生死疲勞》,蘇童的《河岸》等等。
玄幻、穿越、魔幻敘事被中國作家如此看重,幾乎是作為小說技術高明的標志,遍布于長中短各類小說以及老中青三代作家之中了。
于是,自2010年初,《人民文學》新開“非虛構”專欄,以反撥當下過度的“魔幻、穿越、虛構”之風。為擴大其影響,《人民文學》宣布向全國公開征集12個寫作項目,各提供一萬元資助經(jīng)費,并且自2010年起,在年度茅臺杯人民文學獎中增設兩個“非虛構作品”獎,獎金各一萬元。在這樣的激勵之下,據(jù)說有相當數(shù)量的優(yōu)秀“非虛構”作品出現(xiàn)。其中,影響較大的有梁鴻反映家鄉(xiāng)農村生活現(xiàn)狀的《梁莊》,慕容雪村于傳銷團伙中臥底23天后所寫的《中國,少了一味藥》,以及蕭相風反映深圳打工生活的《詞典:南方工業(yè)生活》等。這些以“非虛構”命名的寫作,志在以深入的調查與身在現(xiàn)場為寫作的前提。
顯然,“穿越”、“魔幻”與“非虛構”在當下已構成某種對抗的現(xiàn)象。事實上,這種對抗在文學史上久已存在,實在不足為奇。這不過是“現(xiàn)實主義”與“浪漫主義”作為文學的基本態(tài)度對抗的種種變體而已。但是,在不同的時代,它們的內涵又會有新的擴張,它們所交互激蕩而迸射出的信息也會泄露出一些屬于它的時代的獨特的品質。
這里,為論證所需,而引入一個“細節(jié)真實”的概念?!凹毠?jié)真實”在現(xiàn)實主義以及自然主義作品中向來都受到重視。19世紀的現(xiàn)實主義大師們的作品自可作為這方面的明證。但是,“細節(jié)真實”對于浪漫主義、表現(xiàn)主義、魔幻現(xiàn)實主義等有超現(xiàn)實傾向流派的那些一流作家來說,也同樣有著極其重要的意義,甚至與現(xiàn)實主義作家相比更有特別重要的一面??梢哉f,這里邊隱藏著所有超現(xiàn)實文學作品能否成為經(jīng)典的一個隱秘??ǚ蚩榱俗屗摹蹲冃斡洝氛鎸嵖尚?,不惜大量的筆墨去描寫那甲殼蟲仰面朝天躺著時不住揮動的討厭的細腳,而加西亞·馬爾克斯也曾為《百年孤獨》里俏姑娘雷梅苔絲怎樣才能飛上天空而坐立不安:
她怎么也上不了天。我當時實在想不出辦法打發(fā)她飛上天空,心中很著急。有一天,我一面苦苦思索,一面走進我們家的院子里去。當時風很大,一個來我們家洗衣服的高大而漂亮的黑女人在繩子上晾床單,她怎么也晾不成,床單讓風給刮跑了。當時我茅塞頓開,受到了啟發(fā)。“有了?!蔽蚁氲?。俏姑娘雷梅苔絲有了床單就可以飛上天空了……當我坐在打字機前的時候,俏姑娘雷梅苔絲就一個勁地飛呀,飛呀,連上帝也攔她不住了。③
以中國的小說發(fā)展歷史來看,處于萌芽階段的“小說家”,比如魏晉時期的干寶,他的《搜神記》在他自己看來實在是真實可信的,是對怪異之事的忠實記錄,盡管我們今天看來那都顯得荒誕離奇至極。到了唐傳奇階段,寫小說的人已開始了自覺的虛構,但還要用上各種名目來增加作品的真實性,不過那情節(jié)卻是絕對地“傳奇”。元明時神魔小說漸趨興盛,在真實的問題上似乎再也無暇顧及了。但這也許只是表象,本質上一是讀者的閱讀姿態(tài)發(fā)生了某種變化,一是寫小說的人對于小說真實性的認識也深刻了起來。到了近現(xiàn)代,在西方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語境中,小說的寫作就更加自由自在了。卡夫卡的《鄉(xiāng)村醫(yī)生》讓余華羨慕不已的寫法是可以讓那匹神奇的馬來去自如而不加任何的交代。當然,在這時候,人們開始注意到了“細節(jié)真實”的問題,許多作家與理論家都發(fā)現(xiàn),這是關系到作品是否可以讓自身長久地支撐著被稱為“經(jīng)典”的那藝術大廈所產生的重壓,或者,是關系到如何區(qū)分什么是文學大師充滿魅力的想象與無聊之人那空洞而可笑的嘩眾取寵。上文提到的卡夫卡、馬爾克斯對他們寫作過程中的克制態(tài)度,即是他們對“細節(jié)真實”在超現(xiàn)實小說中的重要意義的認識。關于“細節(jié)真實”的問題,余華曾經(jīng)有“細節(jié)真實,整體可以荒誕”的觀點。他說,這正是神魔小說藝術真實性的來源,他舉《西游記》中孫悟空的變化為例,認為“搖身一變”這個動作太重要了,如果沒有這個動作,那么孫悟空的變化就會顯得突兀而虛假,有了這個動作,就會讓讀者對孫悟空的神通深信不疑。他說,《西游記》中這樣的例子到處都有,孫悟空從身上拔下幾根毫毛,要吹上一口仙氣才會變化,這“吹上一口仙氣”與“搖身”的動作一樣,讓人們在一種熟悉的想象中感到了作者描寫的傳神?!白兓钡慕Y果是神奇的,過程是神秘的,但“搖身”與“吹一口仙氣”都是現(xiàn)實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日常動作,這卻是真實的。這正是神魔小說中有限的“細節(jié)真實”。這樣,神話、傳奇、魔幻一類的超現(xiàn)實文學的大廈才可以建立起來,荒誕的情節(jié)也就能夠借它的支撐而產生傳世的經(jīng)典力量。
所以,不管是魏晉的志怪,唐代的傳奇,還是明清的神魔、仙俠小說,以及當下的玄幻、武俠、穿越、魔幻現(xiàn)實主義類的小說,它們作為藝術手段的探索都是可貴的,作為藝術形式,本沒有高下之分。但是,作為單獨的作品,卻有藝術價值的高低,而這其中,除去思想的深刻與淺狹之外,小說是否具有“細節(jié)真實”的品質也就成為它能否進入優(yōu)秀行列的關鍵。因此,穿越也好,魔幻也好,當下小說的弊病不在于這些形式的選擇,而在于選擇這些形式的作者是否擁有細細打磨那荒誕情節(jié)背后的“細節(jié)真實”的藝術力與真誠的態(tài)度及經(jīng)久的耐心。這其實是關系到這個時代的社會文化風氣與寫作姿態(tài)問題,而不單單只是一個寫作策略的選擇。
所以,當下的“穿越”之引起有責任感的編輯、學者、作家的憂慮,正是那粗制濫造的風氣,在如此風氣下批量生產的“玄幻”、“穿越”、“魔幻”小說會有什么“細節(jié)真實”可言?因此,當這樣的作品覆蓋讀者市場之時,才出現(xiàn)了上文所及的《人民文學》新開“非虛構”欄目以與抗衡的現(xiàn)象。
但是,到底何謂“細節(jié)真實”?在很多小說評論之中,我們都能見到“細節(jié)真實”這一概念,不過,很少有人對這一概念有深入的分析與索解。
首先,我認為細節(jié)真實不是機械的與現(xiàn)實生活的完全相符。余華在《活著》中文版自序中這樣寫到:
一些不成功的作家也在描寫現(xiàn)實,可是他們筆下的現(xiàn)實說穿了只是一個環(huán)境,是固定的、死去的現(xiàn)實。他們看不到人是怎樣走過來的,也看不到怎樣走去。當他們在描寫斤斤計較的人物時,我們會感到作家本人也在斤斤計較。這樣的作家是在寫實在的作品,而不是現(xiàn)實的作品。④
但是,在最近幾年文學期刊所發(fā)的中、短篇小說以及不斷出版的長篇作品中,我們讀到最多的純文學作品,卻不是“穿越”、“魔幻”的風格,而是接近上文余華所說的那種充滿“斤斤計較的人物”的“寫實在”的作品。這些作品用乏味的語言書寫著乏味的現(xiàn)實生活,沒有深刻的思想,沒有“奇突”的情節(jié),沒有令人感動的體驗,也沒有個人化的獨特語言風格。這,也就難怪讀者寧肯去讀空洞玄虛的“穿越”小說也不愿看這所謂的純文學作品了。至少,“穿越”小說還有奇幻的情節(jié)給人以滿足。所以,我們可以毫不猶豫地認為,司湯達的《紅與黑》或者艾米麗·勃朗特的《呼嘯山莊》這些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西方現(xiàn)實主義經(jīng)典作品里的“細節(jié)真實”,絕不會是這樣的現(xiàn)實生活的機械復制,更不論“俊絕”“奇突”如《西游補》這樣的“穿越經(jīng)典”了。
所以,對這樣的“寫實在”的作品,我稱之以“消極實寫”。這正是中國當下小說創(chuàng)作中與“穿越”相對應的又一個極端。
“消極實寫”不過是對這樣一種寫作現(xiàn)象的概括,并沒有深刻的內涵。為了與文學史上一再出現(xiàn)的“寫實主義”相區(qū)別,我將“寫實”掉轉為“實寫”來使用,也只為強調“寫”的態(tài)度而已。追溯這種“消極實寫”特征的寫作,應該起始于20世紀80年代末出現(xiàn)的“新寫實主義”。當年池莉、劉震云的作品在書寫瑣碎、庸常的現(xiàn)實生活上,是有意用一種“無聊、乏味”的語言來機械地將人生的無聊與乏味不變地復制到小說之中。他們當時所提倡的“新寫實”是針對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的典型寫作而言,強調原生態(tài)的“細節(jié)真實”。在當時的語境下,這也頗有別樣的意味。但是,當下的多數(shù)作品,卻不是有意使用乏味的語言來書寫乏味的人生,而是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于機械地將身邊的生活用鍵盤敲進電腦,語言日?;煤翢o個人風格可言,基本上是將生活現(xiàn)實中的片段不變地以文字復制出來。我們可以隨意抽取最有代表性的《小說選刊》中的一些作品來分析。比如《小說選刊》2012年第1期頭條所發(fā)邵麗的《劉萬福案件》:
實際上一個時期以來,我對選擇作家這個職業(yè)追悔不已。這樣的情緒緣起于我那次北京之行。我去北京前剛剛做了一場新書簽售儀式——在那個儀式上,我簽到手軟。我寫的故事越來越被市場認可。畢竟啊,美女作家,官場小說,漫不經(jīng)意的表達方式,似是而非地針砭時弊,樣樣都能出彩,想不讓讀者喜歡都不容易。簽完之后,我去看我文學院的老師。⑤
小說就是這樣敘述下去,用這樣的語言書寫著這樣的內容。我們再來看這一期第二篇作品范小青的《天氣預報》的開篇:
早晨起來天氣陰沉沉的,出門的時候,老婆說,你不帶把傘,看上去要下雨了。余季飛蠻有把握地說,不會下雨,天氣預報不下雨。他很信任現(xiàn)在的天氣預報。過去大家都管天氣預報叫天氣亂報,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天氣預報的準確度非常高,有時候準得叫人難以置信。⑥
如果為了說明當下小說創(chuàng)作之“消極實寫”的特征,這樣列舉下去實在不是明智之舉。但似乎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不過,如果我們批評家與研究者都是讀過近年來文學期刊上所發(fā)的作品的話,那么他們應該能明白我所說的狀況,也應該會默認我的觀點。上文乃隨意抽取之《小說選刊》的作品片段,并且應該是同期中較好的作品(至少編輯者是這樣認為的,從其被放在頭條與僅次于頭條的位置來看)。但是,用這樣的語言“實寫”下的“真實細節(jié)”,實在不能讓人產生文學閱讀中應有的或愉悅或感傷的情緒起伏。這絕對不是文學意義上的“細節(jié)真實”,它們不過是用鍵盤敲出的一堆慵懶的文字復寫出的乏味生活場景而已。這看似非常寫實的寫作,本質上是在寫“死去的現(xiàn)實”,它只不過描寫了一個場景與環(huán)境,而將里邊曾存在過的人生漏掉。對上面隨意抽取的兩個小說片段,誰能感到它們有什么不同的意味嗎,不管是情緒上的,還是文字風格上的,或者是思想上的。那么,這樣的“寫實”與“穿越”,其空洞的品質卻是一致了。所以,忽略“細節(jié)真實”的“穿越”與失去文學眼睛而消極的“實寫”,它們都不是文學的態(tài)度,它們的空洞的品質是相同的,都應該被認真的作家與優(yōu)秀的讀者所棄絕。
但是,與“穿越”“魔幻”相比,“消極實寫”對文學的損傷也許更大。因為,“消極實寫”總打著“純文學”的旗幟,這讓普通大眾會有“純文學”作品都是這樣無聊與乏味的印象,那么這會嚴重損傷真正優(yōu)秀的純文學作品在大眾中的傳播與市場效益。這樣,時間久了,惡性循環(huán)形成后,便會壓抑文學生產真正優(yōu)秀作品的氛圍,進而阻礙文學的進程。
那么,對近年來所興的“非虛構”寫作現(xiàn)象,就應該辯證地來看。如果,這場為對抗“穿越”、“玄幻”、“魔幻”而發(fā)起的“非虛構”寫作加劇了由來已久的“消極實寫”傾向,我覺得“非虛構”對當代文學便是一種看似有深刻意義實則是將其推到更加不堪的境地。但如果,這“非虛構”的提倡促進了作家深入現(xiàn)實人生,豐富了作家的直接人生經(jīng)驗,使一批迷戀“穿越”與“魔幻”的作者能有一種克制與小心的寫作姿態(tài),那么這對中國當代文學則是功德無量的事。
從本質上講,只要是文學,就無法逃避“虛構”的命運。所以,“非虛構”所倡導的正確內涵應該不是否定文學的“虛構”本身,它應該與“細節(jié)真實”一樣,是強調作家在刻寫時的認真與小心,體現(xiàn)的是他們在虛構時對想象的克制,本質上也就是對文學想象的一種約束而已。
①②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第1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90頁、491頁。
③余華《強勁的想象產生事實》,《內心之死》第122頁,華藝出版社,2000年版。
④余華《〈活著〉中文版自序》,《活著》第3頁,作家出版社,2010年10月第2版。
⑤邵麗《劉萬福案件》,《小說選刊》,2012年第1期,第4頁。
⑥范小青《天氣預報》,《小說選刊》,2012年第1期,第2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