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楓[太原師范學院, 太原 030012]
作 者:王曉楓,文學碩士,太原師范學院副教授。
1928年在中國現(xiàn)代抒情詩的歲月年輪上注定格外引人注目:二十三歲的戴望舒(1905—1950)在8月號《小說月報》發(fā)表了《雨巷》,三十二歲歐游歸來的徐志摩(1896—1931)11月6日寫就于中國海上的《再別康橋》發(fā)表于12月10日《新月》月刊第一卷第十號。兩篇詩歌如下:
雨 巷
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地/結著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丁香一樣的顏色,/丁香一樣的芬芳,/丁香一樣的憂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這寂寥的雨巷,/撐著油紙傘/像我一樣/像我一樣地/默默彳亍著,/冷漠,凄清,又惆悵。
她靜默地走近/走近,又投出/太息一般的眼光,/她飄過/像夢一般地,/像夢一般地凄婉迷茫。
像夢中飄過/一枝丁香地,/我身旁飄過這女郎;/她靜默地遠了,遠了,/到了頹圮的籬墻,/走盡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消了她的顏色,/散了她的芬芳,/消散了,甚至她的/太息般的眼光,/她丁香般的惆悵。
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飄過/一個丁香一樣地/結著愁怨的姑娘。
再別康橋
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陽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艷影,/在我的心頭蕩漾。
軟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搖;/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條水草!
那榆蔭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間,/沉淀著彩虹似的夢。
尋夢?撐一支長篙,/向青草更青處漫溯,/滿載一船星輝,/在星輝斑斕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別離的笙簫;/夏蟲也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
歷經(jīng)八十余年的風霜雪雨,已無可爭議地成為知名度極高、流傳頗廣和影響深遠的經(jīng)典之作,二者在結構和詩意上的相似之處更耐人尋味。
若將《雨巷》和《再別康橋》并列、平行地擺放在一起,它們外在結構上的相似性幾乎是一目了然的:每首詩作均為字數(shù)不等、錯落有致的七個小節(jié)(《雨巷》每小節(jié)為六行,《再別康橋》每小節(jié)為四行),讓人確實有它們是“長”得極像的“哥兒倆”的感覺,這種相似對于它們之前還是以后的新詩都顯得格外的特別,“恰如其時”地為現(xiàn)代抒情詩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一種極具參考意味的格式。二者“不約而同”的相似外形(這里不存在誰模仿、抄襲或剽竊誰之嫌,更非“唱和”之舉,倒更像“心有靈犀”般地冥冥注定)僅僅是比較淺層和表面的東西,相比之下它們內(nèi)在結構上的相似性更值得探究和思索。二者基本上遵循和沿用了類似于西方古典作曲理論的奏鳴曲式來結構全詩,這種曲式由呈示部(在開端簡潔呈現(xiàn)曲目的主旨)、展開部(曲目的主體構部分,各個主題經(jīng)由一定的變奏、穿插而充分展現(xiàn))和再現(xiàn)部(曲目的“尾聲”部分,基本上又回復、照應到作品的主旨上)構成(何占豪、陳鋼的著名小提琴協(xié)奏曲《梁祝》就以此曲式寫成)。返觀《雨巷》和《再別康橋》,其首尾兩小節(jié)大致相當于各自的“呈示部”和“再現(xiàn)部”,其余的五小節(jié)就類似于作品的“展開部”了;由大致相近的開篇、經(jīng)過中間段落的展開、結尾再回到與開頭相似的地方,很完整地構架起各自圓形或環(huán)狀式的內(nèi)在結構。當然,音樂和詩歌是兩個既相互關聯(lián)又各自獨立的藝術門類,將二者強行類比至少在學理上是存在著一定危險的;再者戴、徐二人在當時是否已具備了一定的音樂素養(yǎng)并在其創(chuàng)作中有意嘗試尚是個很難被證實的問題。好在本文的構思與寫作不是主題(理論)先行、硬用西洋曲式理論“削足適履”般地套解中國新詩創(chuàng)作,而是在高度尊重、理解詩作文本的前提下,發(fā)現(xiàn)其內(nèi)外結構的相似性在先、繼而以相鄰藝術門類的理論從一個別樣的視角用“類比”的方式言說在后。這樣的邏輯、論說程序是不得不說明和強調(diào)的??傊?,《雨巷》與《再別康橋》表里結構上的相似性是顯而易見的,至于是不是“奏鳴曲式”般的環(huán)狀結構?謹于此提供一說而已。
《雨巷》與《再別康橋》在詩意上的相似性可用一句話來概括:它們均抒寫了詩人發(fā)自內(nèi)心的“負面”情緒。它們不是郭沫若的《天狗》或《立在地球邊上放歌》,也不是席勒式的《歡樂頌》,因而顯得不夠慷慨激昂和“陽光燦爛”;作為一種低沉、憂郁式情緒的詩性抒發(fā),二者各自獨特的展開方式和所達到的唯美境界才是其流芳百世的關鍵所在。
《再別康橋》在“輕輕”和“悄悄”的基調(diào)之下抒寫的是一種戀戀不舍的惜別之情,而且是在經(jīng)歷了幾個月之后、與惜別對象漸行漸遠的情境之下“追記”而成,因而頗具“沉靜”之美。歲月的滄桑與人生的不盡如人意使得詩人已不復再有1922年“一別康橋”時的躊躇滿志、意氣風發(fā)式的“濃烈”情懷(參見徐志摩的抒情長詩《康橋再會罷》),志在必得的美夢“浪花”即使在現(xiàn)實的“礁石”上被撞成碎末(主要指徐志摩當年對林徽因的愛戀與追求及之后他與陸小曼的婚戀生活),詩人內(nèi)心深處對給予了他生命歷程中最可寶貴的一切的故地康橋(參見徐志摩散文《我所知道的康橋》及《吸煙與文化》)的美好情懷仍然得以完整地保存和雋永地抒發(fā)?!昂优系慕鹆薄ⅰ败浤嗌系那嘬簟焙汀澳怯苁a下的一潭”,景色依舊、物是人非,即使在美麗的康河上撐篙泛舟“向青草更青處”、“滿載一船星輝”之際,詩人想“放歌”而“不能”,因為“悄悄是離別的笙簫,/夏蟲也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橋”。詩人就是在這樣五味俱全的心緒之下與他生命中的圣地依依惜別:“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條水草!”將此種“別緒”揮灑、抒寫到了極致。《雨巷》的詩心是“愁怨”、“雨巷”式的特定空間意象,包容的是“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的“我”,在這“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地/結著愁怨的姑娘”。所謂的“丁香”(“顏色”、“芬芳”、“憂愁”“惆悵”)氣質(zhì)、所謂的“姑娘”或“女郎”(“哀怨”、“彷徨”、“默默彳亍”、“冷漠”、“凄清”、“太息一般的眼光”、“夢一般地凄婉迷?!保?、所謂的“頹圮的籬墻”和“雨的哀曲”,莫不是詩人心頭這個根結性的“愁怨”的稀釋、擴散和外化,它是全詩的“綱”,其余則為“目”;甚至于,“雨巷”是實景(在哪里,什么季節(jié)或一天中的什么時段)還是幻象(它緣起于詩人對現(xiàn)實的感觸還是自己的戀愛不暢)、“丁香姑娘”是否是真的現(xiàn)身,抑或是“我”的一種“希望”都已不再重要,關鍵是郁積于“我”心中的“愁怨”在這種似夢迷離、亦真亦幻的情境之下得到了盡可能的和最大藝術化的“低調(diào)”紓解。
至此,《雨巷》與《再別康橋》分別在對“愁怨”和“別緒”這兩種相近而又不盡相同的“負面”情緒各有千秋、氣象萬千地獨特鋪排和恣意抒寫方面,為中國現(xiàn)代抒情方式、取向等領域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