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_李潔非
作 者: 李潔非,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著有文學理論及文學批評集《告別古典主義》《小說學引論》《城市像框》,散文隨筆集《袖手清談》《看得見風景的“房間”》《翻了一半的書》《不入流者說》《豆腐滋味》《李潔非散文》《書內(nèi)與書外》《書窗如夢》,中篇小說集《循環(huán)游戲》等。
一
余懷《板橋雜記》上卷“雅游”:“舊院與貢院遙對,僅隔一河,原為才子佳人而設。”①
舊院,“人稱曲中”②。曲中,就是妓院。古代青樓有所謂“雅妓”,即色藝雙全者。她們的才藝,頗為廣泛,可以是詩文、書畫、琴棋以至烹飪等,而度曲、演唱是基礎(chǔ)(在中國,妓女的古源是“女樂”),所以也稱較高等的歡場為“曲中”。
隨著需求擴大,這行業(yè)也在變化,慢慢開始出現(xiàn)有無才無藝而僅供肉欲、以色事人者,如舊北京之八大胡同,一解饑渴而已,別無蘊藉,連留下的故事也是粗惡的。如所皆知,當年同治皇帝私游其間,染了一身梅毒,死得很不成樣子。
明末的秦淮香艷,不是這樣?!霸瓰椴抛蛹讶硕O”,點出了它的特點。其實,當時南京的歡場,已有不同類型和檔次,如“珠市”和“南市”。珠市的客人,多為富商大賈,單論美色與豪奢,此處不在秦淮之下。“其中時有麗人,惜限于地,不敢與舊院頡頏?!雹酃J為姿色第一的名妓王月,即屬珠市。而論品味,珠市卻距秦淮頗遠。至于南市,“卑屑所居”④,是廉價的去處。三個地點的服務對象大致固定,秦淮乃文人雅士的畛域,珠市為闊佬之樂園,南市則供下層社會消遣。
其之如此,環(huán)境使然。說到秦淮南岸的舊院,就不能不說北岸的貢院。
貢院,是科舉高級別考場,用于舉人資格的鄉(xiāng)試。這里,指南京“江南貢院”,今大部已毀,明遠樓仍存,上有“江南貢院”的匾額。不過,“江南貢院”是清初南直隸改江南省后而得名,在明代,它應該叫“應天府貢院”。
這座貢院,可同時容二萬余人考試。雖然各省會以及北京也有貢院,規(guī)模據(jù)說都不比南京。1905年廢科舉以后,它被拆除,如今尚能從照片窺其舊貌:排排號舍,密密麻麻,櫛比鱗次,一望無際。倘若還原樣保存在秦淮岸邊,我們身臨其地、放眼一望,對“舊院與貢院遙對,僅隔一河,原為才子佳人而設”的意味,或更易了然。
它的建成,并不很早?!兜涔始o聞》:
應天初無試院,每開科,借京衛(wèi)武學為之。學地狹,每將儀門墻垣拆毀,苫蓋席舍。試畢復修。至景泰五年冬,始以應天府尹馬諒言,以永樂間錦衣衛(wèi)紀綱沒官房改造試院。⑤
景泰五年即1454年,距明朝立國已有百年。另外,文中提到的紀綱,是朱棣手下大特務頭子,替朱棣殺人無算,《永樂大典》主纂、名臣解縉,即死彼手,而他自己最終下場也很慘,被朱棣處以剮刑。不料,貢院便建于紀綱府邸舊址,令人不免心生異樣——畢竟,在血腥酷吏與溫文爾雅之間,反差太大。
從時間上說,河對岸的勾欄瓦舍,早于貢院之建。我們從元人薩都剌《念奴嬌》“歌舞尊前,繁華鏡里,暗換青青發(fā)。傷心千古,秦淮一片明月”,略知其為歡場,由來頗久。另參《板橋雜記》:“洪武初年建十六樓以處官妓:輕煙、淡粉、重譯、來賓……稱一時之盛事。自時厥后,或廢或存,迨至百年之外,而古跡浸湮,存者惟南市、珠市及舊院而已?!眲t南岸舊院,洪武年間已有,為官妓十六樓之一。不過,我們推想,那時它與一般青樓或無太大差別,1454年貢院的建成,是秦淮香艷發(fā)展史的一大節(jié)點,隨著“舊院與貢院遙對”格局確立,這一帶妓院才逐漸衍為“雅游”之地。
二
關(guān)于秦淮香艷,要抓住舊院、貢院彼此呼應這一點,從二者因果求得對它的理解。南岸的旖旎,根本以北岸的文采為背景,而北岸的文采,反過來也受著南岸的滋養(yǎng)與激發(fā)。兩相互動,而達成了余懷的概括:“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風流,甲于海內(nèi)?!雹抟鹿谖奈?、文采風流,此八字是秦淮香艷的靈魂,抽掉它們,所謂秦淮香艷與八大胡同只怕也沒有分別,不成其“佳話”。
這八個字,還解釋了另外一個問題,即為何貢院他省亦有,卻不曾催生自己的秦淮香艷,也來一個“舊院與貢院遙對”。很簡單,各地文物、文采之盛,不能達到南京的高度。關(guān)于這一點,話題需要拉得遠一些。
中國的物質(zhì)與精神文明,既因自然條件的變化,也因數(shù)次遭遇北方蠻族大的沖擊,自晉代起,就向南偏移了。東晉、六朝是第一浪潮,南宋是第二浪潮,明代是第三浪潮。經(jīng)此三大浪潮,經(jīng)濟文化重心南移,遂成定局。黃宗羲說:“今天下之財賦出于江南?!雹叨度龑R略》也說,有明三百年,“江南賦役,百倍他省”⑧?;蛴锌浯螅靖窬质沁@樣。物力如此,文亦隨之。截至唐宋(北宋),中國人文猶以北方為盛,查一查那時一流詩哲的籍貫,會發(fā)現(xiàn)多出于黃河流域。之后,尤其明代,明顯轉(zhuǎn)到南方,特別是集在東南一隅,北方文教則衰頹得厲害。有學者依省籍統(tǒng)計明代“三鼎甲”(含會試第一名的會元)人數(shù),顯示兩個結(jié)果:一、東南一帶(蘇、皖、浙、贛、閩,大致為今華東地區(qū))達一百九十三位,幾乎是全國其余地方的四倍;二、其中,僅南直隸一省人數(shù),已超過東南以外各地總和。⑨
這種盛衰之比,甚至導致明朝出臺一項特殊政策。大家可讀《明史·選舉二》,里面專門講到“南卷”、“北卷”問題?!俺踔?,禮闈取士,不分南北”,但洪武丁丑年會試,“所取宋琮等五十二人,皆南士”,惹得朱元璋大怒,“怒所取之偏”,竟將主考官或殺頭或流放。⑩朱元璋認為不公平,有他的道理??墒强陀^上,南北兩地文教水準,反差確實很大?!氨狈絾蕘y之余,人鮮知學”!1,考生本身質(zhì)量偏低,科舉競爭力無法跟南方比,所以,單靠殺人解決不了問題。迫不得已,便想出“南北卷”的辦法。強制名額分配,南人若干,北人若干,相當于把“全國統(tǒng)一錄取”改為“劃片錄取”,硬性規(guī)定北方士子在進士中所占比例。
朝廷如此,是無可奈何。因為無論從文化平衡發(fā)展考慮,還是出于政治需要(官僚集團構(gòu)成的合理性),都不能坐視南北差距過大。不過,盡管以“南北卷”加以扶植,終明一代,北方人才劣勢都不能徹底改觀,而只起舒緩作用。南方的強勢,不僅保持,且一直緩慢然而堅定地增長。萬歷以降,這勢頭達于頂點,東林崛起便是這樣的標志。東南士夫勢力之強,居然足以和皇帝叫板。當中雖經(jīng)奄黨摧折,而無改基本走勢,及至崇禎朝,無論朝野,政治和文化主導權(quán)已盡操東林-復社之手。
等滿清取代朱明,才真正將這勢頭遏止。滿清不獨地理上處于“北方”,更在文化上屬于“蠻夷”,明人蔑稱為“北虜”。也恰恰出于這一點,滿清入主之后,不久即著手打壓南人??涤呵瑤状未蟮奈淖知z,哭廟案、南山集案、呂留良案等,對象均為南籍士子。血雨腥風,飄散百年。這當中,除民族矛盾、文化沖突,其實也隱含地域相抗之意味。到此,南方在文化上所居壓倒優(yōu)勢,以及南方士林甚囂塵上的情態(tài),終于稍減。有清一代,其科舉、學術(shù)及文藝,雖仍以南人略占上風,但北方卻有強勁復蘇,如今因影視劇熱播而成清代文化明星的紀曉嵐、劉墉,以及曹雪芹、蒲松齡等主要的文學作者,都是北方人。類似情形,元代也曾有而更不加掩飾,民分四等,以北人、南人區(qū)分中國人而置后者于最末等,清代好歹未至于此。
近代,南北間的抑揚再譜新篇。清室的衰微,果然表現(xiàn)為南人重執(zhí)政治文化之牛耳。晚清重臣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張之洞等,戊戌變法中的康梁譚、翁同龢,悉屬南籍。庚子之變,“東南互保”,南方數(shù)省公然拒奉清廷命令。辛亥革命,其實也不妨稱之為南方革命(而與北方義和團的護清,相映成趣)。此后“五四”直到中共創(chuàng)建,活躍人物陳獨秀、胡適、魯迅……差不多個個來自南方。這種南北相抗,晉代迄今一千六七百年的時間,很少不與之發(fā)生關(guān)系,包括時下網(wǎng)絡之中,也時常引發(fā)口水戰(zhàn)。但這現(xiàn)象本身以及其中意味,實際并不口水而不無嚴肅,于中國文明的起伏、流向及況味,頗足楬橥。
文題所限,不容我們于此著墨過多,還是收起筆頭,來談余懷所指出的秦淮香艷與衣冠文物、文采風流之間的關(guān)系。
以中國物質(zhì)、精神文明重心南移為背景,會特別注意到南京這座城市的意義。在帝制以來二千多年的范圍內(nèi),南京乃唯一堪與西安、洛陽、開封、北京等爭輝的南方大城,是物質(zhì)、精神文明重心南移趨勢在地理上的聚焦點,并因這趨勢而形成持續(xù)建都史。它整個歷史共有三個峰值,一、從三國孫吳經(jīng)東晉到六朝;二、明代;三、中華民國。三個時間點均極重要,第一個是夷夏沖突正式成為中國現(xiàn)實問題的時刻,第二個是向現(xiàn)代轉(zhuǎn)型的前夜,第三個是中國揖別帝制、步入現(xiàn)代國家行列的開端。從中我們覺得,南京之于中國歷史,一來有頭等的政治意義,而更大特點在于似乎是文明的節(jié)點與標志,它的枯榮似乎總是撥動中國那根文明的琴弦,一個王朝在此崛起與消失,似乎不僅僅是政治的興廢,而每每有文化滄桑、沉浮的意味,也許,這就是為什么古代諸大城,獨南京形成了“金陵懷古”這固定的詩吟主題,無數(shù)詩人至此難禁睹物傷情的幽思,為之感慨、懷想和悼亡。
此外從城市文明角度,二千年看下來,只有兩座城市是真正具代表性的:漢唐為長安,之后是金陵。它們既各自演繹了北南兩段繁縟,又共同呈示和見證中國文明重心的南渡史。中古以前的“西京情愫”,與中古以后的“金陵春夢”,相映成趣。漢唐時人心目中的長安,與明清時人心目中的金陵,具有同等的文化和審美價值,也唯有它們可以相提并論。《明夷待訪錄》“建都”篇曾談到長安和金陵之間歷史地位的變化:
或曰:有王者起,將復何都?曰:金陵?;蛟唬汗胖孕蝿僬?,以關(guān)中為上,金陵不與焉,何也?曰:時不同也。秦、漢之時,關(guān)中風氣會聚,田野開辟,人物殷盛;吳、楚方脫蠻夷之號,風氣樸略,故金陵不能與之爭勝。今關(guān)中人物不及吳、會(會稽,代指浙江)久矣……而東南粟帛,灌輸天下,天下之有吳、會,猶富室之有倉庫匱篋也。!2此大勢一目了然。故爾我們看到金陵之于曹雪芹,一如長安之于司馬相如、王維等?!安髀∈⒅睢⒃姸Y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3,這些字眼若在漢唐必屬長安,而到曹雪芹時代,卻非金陵不匹。他借賈雨村之口,這樣描繪金陵:
去歲我到金陵時,因欲游覽六朝遺跡,那日進了石頭城,從他宅門前經(jīng)過,街東是寧國府,街西是榮國府,二宅相連,竟將大半條街占了。大門外雖冷落無人,隔著圍墻一望,里面廳殿樓閣,也還都崢嶸軒峻,就是后邊一帶花園里,樹木山石,也都還有蔥蔚洇潤之氣,那里像個衰敗之家?!4
《紅樓夢》,是欲為中國雅文化具結(jié)、唱挽悼亡之作,所謂“悲金悼玉的‘紅樓夢’”!5。而作者曹雪芹,北人也,畢生從未到過金陵。他把故事發(fā)生地置之金陵,只有兩個原因:一是乃祖任江寧織造的歷史,使之對江南文明之盛夢寐傾倒,雖不能至而心向往之;二是從小說主題和內(nèi)涵論,此地必為金陵而無二選——我們替他體會一下,“靨笑春桃兮,云髻堆翠;唇綻櫻顆兮,榴齒含香”,這種氣息、情態(tài),北地或無可尋,或縱可尋而置之其地卻韻味全失,實在是到了明清時代,典型中國文化之美,確非北方可以代表、言傳。故爾,曹氏以漢軍旗滿人,假金陵為背景敷演《紅樓夢》,是那時代的文化理想、文化想象使然,也是它的表現(xiàn)。
我雖無根據(jù),然而感覺或相信曹雪芹必定讀過《板橋雜記》,且深迷戀之。因為凡有心人都不難看出,他筆下的“金陵十二釵”雖然賦予了“名媛”身份或名義,實際都有濃濃的、曖昧的“曲中”韻味。大家只消看看第五回“賈寶玉神游太虛境,警幻仙曲演紅樓夢”,只消讀“剛至房中,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寶玉此時便覺眼餳骨軟,連說:‘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便知這一段所寫,哪里是什么閨房,分明就是風月之地。至于“紅樓”云云,也無非是避言“青樓”而已。
至此,對于秦淮香艷為何獨顯于南京,我們草草明其緣由。歸結(jié)起來,一切稟自上千年歷史所注入這座城市的文化底蘊,及其喚起的巨大的文化想象。所以,雖然各地都有貢院與娼業(yè),然而,此貢院非彼貢院,那里娼業(yè)亦非秦淮舊院。南京的情形,無法作為模式,移植于別處。就算各地硬搞什么“舊院與貢院遙對”,也是有其似、無其實。
三
尤其我們現(xiàn)在講的一段,更有特殊性。
此即崇禎、弘光兩朝,它是秦淮香艷的真正鼎盛期。
這個時間點,過去似乎沒有如何引起注意。說起秦淮香艷,往往囫圇吞棗地以為是從來如此的悠久現(xiàn)象。其實要作一點細分。單講作為風月之地,秦淮的歷史當然漫長,前引余懷之述顯示,光是明代就可從洪武年間算起。然而,從普通風月場向“雅游”之地轉(zhuǎn)化,并非一蹴而就。從現(xiàn)有線索推測,應該是于景泰五年(1454)北岸修建貢院之后才有可能。之前的情形,我們雖并不清楚,但從環(huán)境本身特點尚不具備來想,崇、弘間舊院那樣高、精、尖的極雅妓院,恐怕還是無源之水。貢院之建,加上金陵文化和歷史中固有積淀,兩者相互氤氳,再經(jīng)百余年含英咀華,終于崇、弘間達到絢爛的極致。而其為時并不算長,從頭到尾不過十幾年光景;換言之,真正播于人口的秦淮香艷,不過是明代之尾轉(zhuǎn)瞬即逝的事情。
根據(jù)是,我們耳熟能詳?shù)那鼗疵?,無一出現(xiàn)在崇禎以前。
《板橋雜記》所記,為“崇禎庚、辛”即庚辰(1640)、辛巳(1641)年之前余懷在秦淮的聞見!6,這是基本的時間窗。而它所提到的諸姬,時齡多為十來歲。如董小宛、卞賽(玉京)十八歲,李香、李媚都只有十三歲,顧媚(橫波夫人)稍長,亦僅二十多歲!7。另,《板橋雜記》未載之柳如是,據(jù)陳寅恪《柳如是別傳》:“崇禎十三年庚辰之冬,河東君年二十三?!?8從年齡看,很顯然,明末這一群星璀璨的名妓群體,都是崇禎年間涌現(xiàn)出來;此前,她們或甫臨人世,或尚處幼齒,不可能操此業(yè)。
由此,我們將所談的秦淮香艷,作了時間段上的固定。隨后,我們還要解釋,其道理何在?為什么偏偏是崇禎后,而沒有早些出現(xiàn)?剛才說景泰五年(1454)北岸建貢院是一大節(jié)點,然而從貢院建成到崇禎,中間長達一百七十年,卻并沒有誕生類似這樣的群星璀璨的名姬群體,為何崇禎以后,卻“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難道我們對此,只能以“厚積薄發(fā)”之類虛言應對,而沒有稍為實證的解釋?
這樣的解釋是有的。我們可以明確指出,秦淮香艷的井噴,完全是因復社的緣故。
為此,要講一講崇禎以來的時局。1627年,天啟皇帝朱由校一命嗚呼,臨終傳位其弟朱由檢,是為崇禎皇帝。隨著崇禎踐阼,客魏斃命,奄黨覆滅,毒霧驅(qū)散,荊棘盡掃,慘遭毒獄的東林東山再起,明代政壇上演大逆轉(zhuǎn)。而隨此登上歷史舞臺的,有不少東林之后。在崇禎元年(1628)平反冤假錯案高潮中,我們看見一批天啟黨禍冤死諸臣之子的身影,如黃宗羲(黃尊素之子)、袁勛(袁化中之子)、楊之易(楊漣之子)、周茂蘭(周順昌之子)、魏學濂(魏大中之子)。他們各自上書,替父伸冤,其中魏學濂從浙江徒步至京,伏闕訟冤,血書進奏,致“天子改容”!9。可以說,憑借新朝新政,這些東林后人以強勁、搶眼的姿態(tài),躍入社會和歷史視野。等大局已定,東林重為朝堂主流,朝堂之外的主導則為復社,而核心骨干恰恰是東林名宿之后。復社之于東林的關(guān)系可以這么理解:一是政治上為東林之后備軍,二是思想文化上各引導著不同層面——東林“處廟堂之高”,復社“居江湖之遠”。東林在廟堂有多大勢力,復社在江湖也毫不遜之。
與此相應還有一點:東林縱橫馳騁,主要是政治中心北京;復社左右風流,則更多依憑南京這座文化中心。一來這由北京、南京在明朝的不同特色所決定,二來復社老巢本為“吳下”。說到這,有個小故事:
壬申,方密之吳游回,與府君言曰:“吳下事與朝局相表里,先辨氣類,凡閹黨皆在所擯,吾輩奈何奉為盟主?曷早自異諸!”@0
講的是方以智勸錢秉鐙與阮大鋮決裂事。這三人,都是皖中桐城人氏,當時,阮大鋮在桐城組建中江社,錢秉鐙為其社友。壬申,即崇禎五年,在蘇南游歷的方以智返桐,帶回消息,說那里“與朝局相表里,先辨氣類”。此語準確描述了復社特征,“朝局”便即東林,言復社以東林為其里,而己為東林之表,“先辨氣類”則是一切從政治上劃清界限,凡政治上屬于奸邪、小人,斷不往來。不過,當時這風氣還只限于“吳下”,桐城近在咫尺,猶未省之,所以錢秉鐙尚與阮大鋮共結(jié)詩社。經(jīng)方以智指點,“不習朝事”的錢秉鐙,由此知時下潮流,立刻疏遠阮大鋮,不再參加中江社活動。
眉史氏《復社紀略》之“復社總綱”,有復社醞釀、草創(chuàng)及發(fā)展壯大的簡要時間表。崇禎二年第一次集會,于蘇州尹山湖舉行,稱“尹山大會”。崇禎三年第二次集會就進軍南京,稱“金陵大會”。是年,一些復社領(lǐng)袖在科舉中全面開花,“鄉(xiāng)試,楊廷樞中解元。張溥、吳偉業(yè)并經(jīng)魁。吳昌時、陳子龍并中式?!盄1翌年會試,吳偉業(yè)(梅村)高中頭名(會元),繼而殿試連捷中了榜眼;張溥則為會試“會魁”(大致相當前五名)。由此,復社名聲大振。再過一年,即壬申崇禎五年(1632),舉行著名的“虎丘大會”,“張溥為盟主,合諸社為一,定名復社”@2。方以智回鄉(xiāng)勸說錢秉鐙事,恰在此年,我們推測他不但出席了“虎丘大會”,而且是帶著大會精神返鄉(xiāng),將復社影響擴大到江右。
復社開展的政治思想斗爭,暫且按下。眼下單講一個時間問題,即我們已由上述時間表發(fā)現(xiàn),復社崛起與舊院聲名鵲起,時間上完全咬合。僅出于偶然,還是確有因果關(guān)系?
答案不言而喻。秦淮香艷的大紅大紫,諸姬香名大振,根本是因復社名士常作流連、熱烈追捧所致。明代過去也不乏風流才子,然而到復社這兒,才稱得上“于斯為盛”。因為從不曾有過像這樣一個有組織、成規(guī)模、盤踞日久的名士集團。他們以群體形態(tài)出現(xiàn),聲勢浩大,能量極為驚人,登高一呼,天下翕然。只要他們熱炒,沒有哪件事、哪個人不名動天下。
這本是個青春叛逆人群,多世家子,加上時局有利,正在春風得意、揮斥方遒之中,其放浪疏狂、恣肆無忌,人們多少年后說起,仍舊咋舌:
聞復社大集時,四方士之拿舟相赴者,動以千計。山塘上下,途為之塞。迨經(jīng)散會,社中眉目,往往招邀俊侶,經(jīng)過趙李。或泛扁舟,張樂歡飲。則野芳浜外,斟酌橋邊,酒樽花氣,月色波光,相為掩映。@3
崇禎十年,蘇州一個被復社排斥的名叫陸文聲的人,上疏告了一狀,除政治攻擊外,專門提到復社“宴會則酒池肉林”,蓋言其一貫聲色蕩靡。陸文聲別有用心,但所指之事并非捏造。復社名士與秦淮諸姬非同一般的關(guān)系,后面我們還會詳述,眼下且借一事,覘其大略:
南都新立,有秀水姚澣北若者,英年樂于取友,盡收質(zhì)庫所有私錢,載酒征歌,大會復社同人于秦淮河上,幾二千人,聚其文為《國門廣業(yè)》。時阮集之(大鋮)填《燕子箋》傳奇,盛行于白門(南京)。是日,勾隊未有演此者。故北若詩云:“柳岸花溪澹濘天,恣攜紅袖放鐙(燈)船。梨園弟子覘人意,隊隊停歌燕子箋?!盄4
這個姚澣(表字北若),本人無甚名堂,但很以結(jié)交名人為幸。他想討復社的歡心,竟傾其家產(chǎn),在秦淮河上搞了一次兩千人規(guī)模的大聚會,并征集詩文成其一書以為紀念。關(guān)于同一件事,我們正好有一位在場者作見證,他叫陳梁(表字則梁),曾與張明弼(表字公亮)、冒辟疆等人結(jié)為兄弟,《同人集》收有他幾十通書信或便條,都與當時南京復社活動有關(guān),其中一個條子,是通知冒辟疆來參加這次“十二樓船大會”的:
姚北若以十二樓船,大會《國門廣業(yè)》,不特海內(nèi)名人咸集,曲中殊艷共二十余人,無一不到,真勝事也!辟疆即來,我輩舟中勒卣代作主也。@5
勒卣即周勒卣,與陳子龍等并為“云間六子”(云間,松江古稱)。至于“曲中”,余懷已講過就是舊院的別稱。從姚澣想出的討好的點子與方式,我們便知復社同人們所好是什么了——這天,姚澣居然把舊院二十多位“殊艷”都請來,“無一不到”,可見他確下了大本錢,更可見復社與舊院關(guān)系確不一般。
四
在復社與舊院關(guān)系史上,庚午(崇禎三年,1630)大概對彼此都是關(guān)鍵的年度。這一年,復社士子聚集南京,舉行了“金陵大會”。而之所以搞了一個“金陵大會”,是這年乃大比之期,四方舉子齊赴南京,沉寂三載(鄉(xiāng)試三年一期)的貢院重新喧闐,人如潮涌。同時值得一提,這是“一舉粉碎客魏集團”以來首次鄉(xiāng)試。人人揚眉吐氣、心高氣爽、騷動不寧,都有一股做點什么的興奮。
復社的萌芽,幾年前出現(xiàn),但影響區(qū)域還未逾蘇州左近。本期鄉(xiāng)試,提供了絕好的會盟四方之士機會,所以在尹山、金陵、虎丘三次“大會”中,這次最具里程碑意義,它令復社真正變成了號令整個東南青年士林的組織。
黃宗羲是本期鄉(xiāng)試的參加者。他后來寫有《思舊錄》,歷言平生所交師友,其中每每可見“庚午”這個關(guān)鍵詞。“張溥”條記道:
庚午,同試于南都,為會于秦淮舟中,皆一時同年,楊維斗、陳臥子、彭燕,又吳駿公、萬年少、蔣楚珍、吳來之,尚有數(shù)人忘之,其以下第與者,沈眉生、沈治先及余三人而已。@6
這是一份令人眼暈的名單。張溥不必說,復社創(chuàng)始者;以下,維斗是楊廷樞,臥子是陳子龍,駿公是吳梅村,年少是萬壽祺,眉生、治先是沈壽民、沈壽國兄弟,再加上一個黃宗羲……個個風華絕代,都是中國文化史上奪目之星。
要注意“為會于秦淮舟中”。“秦淮舟”何物?便是有名的秦淮燈船:
秦淮燈船之盛,天下所無。兩岸河房,雕欄畫檻,綺窗絲障,十里珠簾。主稱既醉,客曰未晞。游楫往來,指目曰:某名姬在某河房,以得魁首者為勝。@7秦淮燈船未必興于庚午,但一定自此而盛。過去,何曾有過這么多抱團、囂張、風雅而輕狂的舉子,三天兩頭在此邀妓同船、聚游酣飲。只有在他們手中,秦淮才變成一片熱土。
“韓上桂”一條,記了在舊院的另一番經(jīng)歷。韓上桂,時為南京國監(jiān)丞,庚午年黃宗羲在南京“與之為鄰”。他大宴名士于曲中,讓伶人演唱自己所作詞曲,凡為名士擊節(jié)叫好者,當場給予重賞,出手極闊:
伶人習其填詞,會名士呈技,珠釵翠鈿,掛滿臺端,觀者一贊,則伶人摘之而去。在舊院所作《相如記》,女優(yōu)傳靈修為《文君取酒》一折,便赍百金。@8
“張自烈”條下,寫到一班復社公子“無日不相征逐”,尤其是《桃花扇》主角侯方域的行狀:
而社中與予尤密者,宣城梅朗三(梅朗中)、宜興陳定生(陳貞慧)、廣陵冒辟疆、商丘侯朝宗、無錫顧子方(顧杲)、桐城方密之(方以智)及爾公(張自烈),無日不相征逐也。朝宗侑酒,必以紅裙,余謂爾公曰:“朝宗之大人方在獄,豈宜有此?”爾公曰:“朝宗素性不耐寂寞?!庇嘣唬骸胺蛉瞬荒图拍瑒t亦何所不至?吾輩不言,終為損友?!睜柟詾槿?。@9
世所稱的“明末四公子”悉在座。而侯方域的形象,與《桃花扇》之中有所出入。“大人方在獄”,指其父侯恂獲罪被逮,而朝宗照舊追聲逐色。此實為復社人等常態(tài),黃宗羲看上去似較持重,但亦不知他于“吾輩不言”的看法是否果行。
不過,侯方域雖癡于風情而不拔,但畢竟父厄家遠,在南京囊橐頗空,不能大弄,否則,后來也不會有阮大鋮托人轉(zhuǎn)致三百金欲予收買之事?!八墓印敝酗L頭真正強勁的,是方以智:
己卯歲牛女渡河之夕,大集諸姬于方密之僑居水閣。四方賢豪,車騎盈閭巷。梨園子弟,三班駢演。閣外環(huán)列舟航如堵墻。品藻花案,設立層臺,以坐狀元。#0
“狀元”在此指參加獻演諸姬之優(yōu)勝者。這次活動,不妨名之“秦淮名姬選美、才藝大賽”。
“四公子”另兩位,宜興陳貞慧、如皋冒辟疆,也出手不凡。舊院名姬李小大(《板橋雜記》稱“李大娘”),紅極一時,“定生(陳貞慧)訪之,屢送過千七百金,猶未輕晤”#1。冒氏晚年,一位世家晚輩于賦詩時嘆道:“江左一時風流人物,今復存者,惟我辟疆先生,年登八十……”此語竟令耄耋辟疆唏噓不已,和其詩:“寒秀齋深遠黛樓,十年酣臥此芳游。媚行煙視花難想,艷坐香薰月亦愁……”詩余,意猶不盡,專門寫了一段跋,來回憶往昔風流,而時間的起點就是庚午年:
余庚午與君家龍侯、超宗,追隨舊院。其時,名姝擅譽者,何止十數(shù)輩。后次尾、定生、密之、克咸、勒卣、舒章、漁仲、朝宗、湘客、惠連、年少、百史、如須輩,咸把臂同游,眠食其中,各踞一勝,共睹歡場。#2
列于其間的,是一些復社名士的表字?!跋贪驯弁?,眠食其中,各踞一勝”,足見他們整天泡在歡場之中。所以,如果說自庚午年起,舊院已是復社的宿營地,應該沒有多少夸張成分。
當中,還有魏大中之子魏學濂(表字子一)的一樁趣事。壬午(1642)鄉(xiāng)試頭場,冒、魏夜半交卷,一同出來,且談且走,魏一直把冒送到寓所門口,正待別去:
忽有女郎攜奩衾入,子一變色去。即至則梁(陳梁)兄寓,同札交責甚厲。余躬至兩兄處,述所以。子一自父兄難后,不衣帛兼味,不觀劇見女郎。知董姬經(jīng)年矢志相從……子一肅衣冠揖之,為作美人畫,題詩于上。#3
這個女郎、董姬,便是董小宛。半夜抱衾至,一望即知為妓女,故爾魏學濂大驚失色,匆匆而逃。隨即,聯(lián)合冒辟疆結(jié)義兄弟陳梁,致信譴責——陳梁完全是混跡舊院的同伙,此時只是裝清純而已——冒辟疆見信,專程前來鄭重解釋董小宛人品如何,魏學濂方始釋然。然而不久,魏自己也成了舊院??汀!栋鍢螂s記》說到李香(即李香君)的成名:
余有詩贈之云:“生小傾城是李香,懷中婀娜袖中藏。何緣十二巫峰女,夢里偏來見楚王?!蔽涮廖鹤右粸闀诜郾?,貴竹楊龍友寫崇蘭詭石于左偏。時人稱為三絕。由是,香之名盛于南曲。四方才士,爭一識面以為榮。#4
從“不觀劇見女郎”,到“為書于粉壁”、活躍于捧妓行列,魏學濂之變可謂大矣。
五
不過,如果只看到復社、舊院之間“狹邪”一面,則所見差矣。
庚午、南京、復社,這三個關(guān)鍵詞相連,是有濃厚政治意味的?!端寂f錄》“周鑣”條記道:
庚午,南中為大會,仲馭招余入社。#5
“大會”,是“金陵大會”;“招余入社”,組織、動員也。黃宗羲話雖甚簡,我們卻不難感受當時的緊鑼密鼓。酒肆、寓所、游船、街頭、妓院……為某日某件事,南京到處有人串聯(lián)、拜訪或邀約。那種氣氛,古時少見,現(xiàn)代人反而不陌生——我們一般稱之“鬧風潮”或“鬧革命”?;蛟S,我的思考方式過多摻雜了現(xiàn)代生活的影響,但復社傳遞過來的信息,的確喚起了我對革命的聯(lián)想。
茅盾回憶錄“一九二七年大革命”一節(jié),講到熱烈革命氣氛中,也飄散濃郁的荷爾蒙氣息:流行“五分鐘戀愛觀”#6,幾位漂亮革命美人,“一些單身男子就天天晚上往她們的宿舍里跑,而且賴著不走”#7。昂奮、激情似乎會傳染,就連早有家室的茅盾自己,也不免心旌搖蕩:“有一次,開完一個小會,正逢大雨,我?guī)в袀?,而在會上遇見的極熟悉的一位女同志卻沒有傘。于是我送她回家,兩人共持一傘,此時,各種形象,特別是女性的形象在我的想象中紛紛出現(xiàn),忽來忽往,或隱或顯?!?8這是大革命時期的廣州、武漢和上海,而其風范,我們于明末的南京,好像亦覺眼熟。
革命與荷爾蒙,總是相互刺激。雖然名士挾妓在中國算是老套子,但此番秦淮河邊的喧謔,應該越出了那種單純的放浪形骸。我們讀《同人集》,復社諸人當時的體驗與后日的懷想,都不僅止于荷爾蒙發(fā)作,而明顯是革命情緒與荷爾蒙并作。于情場得意中自我崇高,又在自我崇高中征服情場。政治正確為他們贏得了性的肯定,而性的肯定又令政治激情益發(fā)高揚。對崇、弘間的秦淮風情,看不到革命的羅曼蒂克,只看到偎紅依翠,實際沒有讀懂那個時代。
從庚午年起,南京似乎就有明末“青年革命中心”意味。北方饑荒和戰(zhàn)亂,離此尚遠,京師政壇的犬牙交錯,這里亦無蹤影。思想和文化,南京一邊倒地處在復社影響之下。阮大鋮曾警告:“孔門弟子三千,而維斗等聚徒至萬,不反何待?”#9言復社勢力之大,足以造反,意在危言聳聽,但復社勢力駭人卻是真的。其所集會,規(guī)模動至上萬人,山呼海嘯。東南一帶,文脈盡為所控,有人憤憤不平:“東南利孔久湮,復社渠魁聚斂。”$0《思舊錄》“吳應箕”條一筆記載,可證不虛:“復社《國表四集》,為其所選,故聲價愈高。嘗于西湖舟中,贊房書羅炌之文,次日杭人無不買之。坊人應手不給,即時重刻,其為人所重如此?!?1幾有一言興邦的能量。南京既為留都,政治神經(jīng)發(fā)達而密布。復社在別處影響,或多體現(xiàn)為文化追星與膜拜,在南京,則以政治能量表現(xiàn)出來。談到南京那段時間,吳梅村說:
往者天下多故,江左尚晏然,一時高門子弟才地自許者,相遇于南中,刻壇墠,立名氏。陽羨陳定生、歸德侯朝宗與辟疆為三人,皆貴公子。定生、朝宗儀觀偉然,雄懷顧盼,辟疆舉止蘊藉,吐納風流,視之雖若不同,其好名節(jié)、持議論一也。以此深相結(jié),義所不可,抗言排之。品核執(zhí)政,裁量公卿,雖甚強梗,不能有所屈撓。$2
這些人,連舉人都不是,陳貞慧不過貢生,侯、冒只是諸生。然而,“執(zhí)政”為所品評,“公卿”任憑短長。“雖甚強梗,不能有所屈撓”,是指對有很大權(quán)勢的人,也不放在眼里。之能若此,其實并非因為“貴公子”身份。過去,“明末四公子”名頭太響,一般都以為他們來頭驚人。實際上,這三人當中,陳、冒的父親都不是什么大官,侯方域之父侯恂地位雖高,此時卻是罪臣。他們“雄懷顧盼”,真正原因是身后有復社這一強大組織的背景。
說到這一點,倒也真顯出明末的某種特別,亦即,言論和精英派別、組織的力量,對政治影響越來越大,政治話語權(quán)一定程度上獨立于官職或行政權(quán)力。而這特點,始顯于復社,其前驅(qū)東林仍是在朝政范圍以內(nèi)謀求對于君權(quán)的獨立性,復社領(lǐng)袖與骨干大多都沒有進入政壇,他們是通過思想、輿論,通過掌握文化領(lǐng)導權(quán),獲取實際政治影響力。在只有“廟堂政治”的帝制中國,這既是新的政治意識,也是新的政治現(xiàn)象。他們實際上是在搞一場革命,讀一讀黃宗羲《明夷待訪錄》學校篇,便知他們乃是有意為之,并非步入仕途之前的權(quán)宜之計,“必使治天下之具皆出于學校,而后設學校之意始備”$3,復社就是這樣的“學?!薄环N置于政權(quán)之外而“品核執(zhí)政,裁量公卿”的獨立政治力量。
他們試圖挑戰(zhàn)政治秩序,開辟從官場之外參與政治的新途徑。我們不必說他們嘗試的是民主政治,但他們的確想要打破官僚系統(tǒng)的政治壟斷。他們的組織化,明確指向這意圖。他們有組織的行動,則將這意圖直接付諸實踐。
關(guān)于組織起來,典型事例是桃葉渡大會。事在丙子(1636),而起于乙亥(1635)冬。丙子年,又逢大比,為了備考,舉子們?nèi)ツ甓炀完懤m(xù)來到南京,溫習熱身。魏學濂也在其中。奇怪的是,他在南京不敢拋頭露面,和一個朋友在馬祿街秘密租了間房子,隱身避跡。為什么呢?因為阮大鋮之故。他的父親魏大中,慘死黨禍。天啟四年(1624),吏科都給事中職缺,阮大鋮循例應補,且事先得同鄉(xiāng)左光斗允諾支持,不意,東林大佬以該職重要,認為應安排同志任之,臨時變卦,以魏大中頂?shù)羧畲箐?。此為阮大鋮與東林反目之始。崇禎元年(1628),昭雪期間,魏學濂千里赴京,伏闕陳冤,血書進奏,指阮大鋮以私怨陷其父致死(其實并無實據(jù)),阮大鋮就此名列逆案,廢斥還籍,彼此怨仇益深。就在乙亥年,因“流氛逼上江”,阮大鋮已從懷寧流寓南京?!皯褜帲ㄖ溉畲箐叄┰谀暇?,氣焰反熾。子一煢煢就試,傳懷寧欲甘心焉”,好像到處打聽魏學濂下處,意欲尋仇。冒辟疆從陳梁那里聽說此事,當即往訪。叩門之際,情形還頗為緊張,一番試探,知來者為友,魏學濂才敢出見。冒辟疆叫他們不要怕:“舊京何地?應制(科舉)何事?懷寧即剛狠,安能肆害?”大家湊了一百多兩銀子,替魏學濂在桃葉河房冒辟疆寓所旁租房,這里“前后廳堂樓閣凡九,食客日百人,又在通都大市”,眾目睽睽之下,又有冒辟疆守視,看阮大鋮如何加害。縱如此,魏學濂“猶鰓鰓慮懷”,擔驚受怕。事實證明,冒辟疆是對的?!皥霎?,果亡恙也?!蔽簩W濂從聯(lián)合起來嘗到甜頭,考試結(jié)束后,于觀濤日“大會同難兄弟同人”。觀濤日即八月十五,以揚州、鎮(zhèn)江一帶“秋月觀濤”得名。“同難兄弟”,則是東林冤死諸臣遺孤,據(jù)冒辟疆說,只有“楊忠烈公(楊漣)公子在楚不至”?!耙粫r同人咸大快余此舉,而懷寧飲恨矣?!?4
桃葉渡大會,大長志氣,轟動一時。如果說,這件事基本還是被動防御,兩年后《留都防亂揭帖》就是主動出擊了。那是復社政治斗爭史上輝煌一頁,在南京人脈極廣的阮大鋮,居然被逼得遁形荒郊,不敢入城。歷史上,揭帖事件有兩個突出的意義:一、它的成功,完全是思想、輿論的成功,整個過程,復社學子手無寸鐵,亦未以靠山為后臺,僅仗禿筆擊走阮大鋮。二、表面看來,只是趕跑阮大鋮,但我以為更重要的是第一次作為這樣的實驗,顯示從精神和思想上組織起來,可以在權(quán)力之外單獨形成社會改革力量,而這一點,跟三百年后火燒趙家樓的“五四”發(fā)揮,沒什么兩樣,故而如果寫中國的學生運動史,第一頁應該從這兒寫起。
諸般跡象顯示,崇禎年間的南京城,是帝制中國一座非典型城市。而典型的帝制城市,當如北京那樣,一切在體制內(nèi)發(fā)生,哪怕變革也只能指望朝堂、官僚體系中的進步力量,那里的民間社會,看不見主動性,政治只是有權(quán)人內(nèi)部的游戲。相形之下,此時南京,從傳統(tǒng)角度說簡直是令人陌生的城市。體制和官僚系統(tǒng)似乎失位,阮大鋮廣交政界,卻無人替他出頭,那些毛頭學子,不但占領(lǐng)思想文化制高點,引領(lǐng)輿論,也在社會現(xiàn)實層面呼風喚雨、興風作浪。它某些側(cè)影,完全不像僅有“民氓”與“有司”的標準古代城市,兩者之間似乎出現(xiàn)了第三者,一種不符合古代城市秩序與特點的新興力量,而我們在近現(xiàn)代革命時期的城市,倒時??匆娺@樣的自由的人流。
六
能夠為明末南京上述獨特氛圍作表征的,與接踵不斷的盛大集會、街談巷議的政治熱情、集體圍觀的大字報之類的景觀同時,還有秦淮河上、岸邊容光煥發(fā)、縱情蕩冶的情侶。將17世紀初南京上下打量一番,我們最鮮明的印象,集中在兩個字眼:一個是“革命”,另一個是“愛情”。不妨說,革命與愛情相結(jié)合,是那段時間南京的基本風貌。這真是罕見的情形,整個帝制時代,我不知道還有第二座城市曾有過這種狀態(tài)。
清代同治間詩人秦際唐讀《板橋雜記》寫道:
笙歌畫舫月沉沉,邂逅才子訂賞音。福慧幾生修得到,家家夫婿是東林。$5
他將從書中得來的印象,歸結(jié)于“家家夫婿是東林”。雖詩家極言之語,未必真到“家家”地步,但秦淮名姬與“東林”訂情,確一時風行,要不然《桃花扇》亦無托名士名姬抒興亡之嘆的靈感。舉如李媚姐與余懷、葛嫩與孫臨、顧媚與龔鼎孳、董小宛與冒辟疆、卞玉京與吳梅村、馬嬌與楊龍友(楊以同鄉(xiāng)關(guān)系,甲乙間與馬士英近,而累其名聲,其實崇禎時他本與東林、復社過從甚密)、李香與侯方域、柳如是與錢謙益,等等。
革命與愛情結(jié)合,是近代喜歡的文藝題材,也是近代以來才有的題材,如外國的《牛虻》、中國的《青春之歌》。過去愛情題材,則不出愛情本身,一直到《牡丹亭》《紅樓夢》,實際都沒越過《子夜歌》“始欲識郎時,兩心望如一。理絲入殘機,可悟不成匹”的層面,雖亦足動人,但在現(xiàn)代人看來,終究是缺少一些寬廣的東西。
可這一貫的愛情模式,到《桃花扇》卻一下子打破了。我們從孔尚任筆下所見,不再是老套的郎情妾意,而是全新的革命加愛情。中國愛情文學真正破了古典樊籬而有近代意味,就得從《桃花扇》算起,大家如果把它跟古典文學任何有關(guān)愛情的詩歌、小說、戲劇作對比,可以一眼看出這作品處在前所未有的格局中。為什么能夠這樣?就應了藝術(shù)源于生活那句老生常談,《桃花扇》的跳出舊窠臼,并非孔尚任拍拍腦門悟出來的結(jié)果,完全來自崇、弘間秦淮兩岸現(xiàn)實本身。這部劇作,幾乎是非虛構(gòu)作品,孔尚任是在幾十種史著和親自走訪基礎(chǔ)上,依照史實寫成,劇中主題、情節(jié)、人物,都是生活本身所奉獻。所以,《桃花扇》之奇,首先在于現(xiàn)實之奇,是明末南京的全新愛情,哺育了這部作品。
事實上,只要對秦淮香艷有深入了解,就必在其男歡女愛中看到一些更具重量和力度的東西。所以,繼《桃花扇》后,從同樣背景引出的另一名作——陳寅恪的《柳如是別傳》,也登高望遠,煌煌其言:
披尋錢柳之篇什于殘闕毀禁之余,往往窺見其孤懷遺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已者焉。夫三戶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辭,即發(fā)自當日之士大夫,尤應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6
以“自由之思想”而贈一妓一士,很應該被深思和回味,可惜不少人于此書徒然作為學問來膜拜,老先生的滿腔激情、縈郁索結(jié)都看不見了。
李香與侯方域引出《桃花扇》,柳如是與錢謙益引出《柳如是別傳》。兩作都力能扛鼎,思其緣由,作者的功力及貢獻之外,我們亦訝于那個時代蘊藏之富、氣象之奇,短短十幾年,卻有那么多瑰意奇行、可風可傳的人與事。以我所知,像顧媚與龔鼎孳、董小宛與冒辟疆、卞玉京與吳梅村的故事,精彩豐饒都不遜色,可惜還沒有大手筆來寫。
卞玉京事,晚年吳梅村有《過錦樹林玉京道人墓并傳》,敘之極悲。卞的身世,連吳梅村也不知其詳,只聽說她是“秦淮人”,大概父母原來就是干這行的?!栋鍢螂s記》:“曲中女郎,多親生之,母故憐惜備至。”$7鴇兒即親生母親。卞玉京大概也是這種情況。她本來只有姓,無名,“姓卞氏”?!栋鍢螂s記》記為“卞賽,一曰賽賽”$8,不大像本名,可能是藝名或昵稱。“玉京”也不是名字,“后為女道士,自稱玉京道人”$9。她和吳梅村相遇,不在秦淮而在蘇州?!澳晔?,僑虎丘之山塘?!?0對此,可參《五石脂》:
明時舊院姝麗,賦性好游。往往雅慕金閶繁盛,輕裝一舸,翩然戾止。于是白傳堤邊,真娘墓畔,載賃皋廡,小辟香巢。吳中人士以其自南都來也,特號曰“京幫”,所以別于土著也。就中若卞玉京、董小宛諸姬,風流文采,傾倒一時。%1
吳對她的印象,一是修養(yǎng)極佳,“知書,工小楷,能畫蘭,能琴”,一是極潔凈,“所居湘簾棐幾,嚴凈無纖塵”,一是全身之美集中在眼睛上,“雙眸泓然,日與佳墨良紙相映徹”,說它們潭水般深湛,是被精美文化潤澤而成。又寫她的為人:“見客初亦不甚酬對,少焉諧謔間作,一坐傾靡。與之久者,時見有怨恨色,問之輒亂以它語。”以對比,寫出才趣靈雅——“其警慧雖文士莫及”——和內(nèi)心的矜持、寡歡、郁紆。而其內(nèi)在性格,通過如下場景,電光火石般突然迸發(fā):
與鹿樵生(吳梅村別號)一見,遂欲以身許,酒酣拊幾而顧曰:“亦有意乎?”生固為若弗解者,長嘆凝睇,后亦竟弗復言。
“酒酣拊幾而顧曰:‘亦有意乎?’”寥然幾個字,人物躍然紙上,有聲有色,意態(tài)畢呈。從“不甚酬對”,瞬間變而火辣直率。“欲以身許”之意,非愿薦枕席那樣簡單,而是愿結(jié)同心。也不知當時被嚇住了,還是其他原因,吳梅村竟不敢接話,“長嘆凝睇”,卞玉京則只此一言,不復啟齒。五六年后,喪亂之余,卞、吳有過重逢。那是錢謙益因吳梅村久不能忘懷于卞,出面撮合。又是一段有聲有色的故事:
尚書某公者,張具請為生必致之,眾客皆停杯不御,已報曰“至矣”,有頃,回車入內(nèi)宅,屢呼之終不肯出。生悒怏自失,殆不能為情,歸賦四詩以告絕,已而嘆曰:“吾自負之,可奈何!”
由之,知當初“亦有意乎”出言之慎重和鄭重,亦知吳梅村囁囁嚅嚅傷之何深,更知她敢愛敢恨、孤潔自傲的個性。然而,至此其實還有我們所不知道的深情。在拒不相見之后數(shù)月,卞玉京終于見了吳梅村一次:
逾數(shù)月,玉京忽至,有婢曰柔柔者隨之。嘗著黃衣作道人裝,呼柔柔取所攜琴來,為生鼓一再行,泫然曰:“吾在秦淮,見中山(中山王徐達)故第有女絕世,名在南內(nèi)選擇中,未入宮而亂作,軍府以一鞭驅(qū)之去。吾儕淪落,分也,又復誰怨乎?”
可見在卞氏而言,“亦有意乎”的主動,實出于未以妓視己,同時以為吳梅村是不計物議的脫俗之士,不料,卻錯看或高看了他。吳“長嘆凝睇”,剎那間提醒了卞玉京,“吾儕淪落,分也”。這樣一個從不輕許、“嚴凈無纖塵”的女子,終于覺得遇上心儀可托之人,而吐露心曲,卻遭當頭一棒,實在是錐心之痛。此后,卞玉京“持課誦戒律甚嚴”,“用三年力,刺舌血為保御書《法華經(jīng)》”。保御是一位年七十余的浙江老翁,他收留了卞玉京,照顧她的生活?!坝质嗄甓?,葬于惠山”%2,從十八歲與吳梅村相遇算來,一生應不到四十歲。
我一直覺得刺舌血寫經(jīng)的舉止,有無盡的意味。卞吳故事的陰差陽錯、失諸交臂、悲涼慘淡,以及人性、心理的細微與復雜,真是讓人愁腸百結(jié)。到了現(xiàn)代,忽然生出吳梅村是《紅樓夢》作者之說。所以有此鑿附,恐怕也只因為卞吳情史過于凄離,以為非有此經(jīng)歷不足以去寫《紅樓夢》。
與卞玉京的凄離不同,顧媚故事完全是另一種風格。顧媚嫁龔鼎孳被捧為至寶,后來甲申之變竟引出龔鼎孳“降賊之后,每見人則曰:‘我原要死,小妾不肯?!钡钠媛劊ㄐ℃搭櫭模?,以及入清后顧媚在京施手庇護義士遺民閻爾梅(“閻古古被難,夫人匿之側(cè)室中,卒以脫禍?!?3)等,人或知之。我們這里且講點她不太出名之前的一些事。
早在龔鼎孳現(xiàn)身前,顧媚就與一班復社文人打得火熱,尤與冒辟疆結(jié)義五兄弟最密切。這五人是冒辟疆、陳梁、張公亮、劉漁仲、呂霖生,結(jié)盟地點,正是顧媚所居眉樓:“歲丙子(1636),金沙張公亮、呂霖生,鹽官陳則梁,漳浦劉漁仲,如皋冒辟疆盟于眉樓。”%4《同人集》所存陳梁數(shù)十通書信便箋中,涉及顧媚甚多,稱謂既密且奇——媚兄(或眉兄),而觀其口吻,介乎愛敬、憐護之間,中有一信曰:
眉兄今日畫扇有一字,我力勸彼出風塵,尋道伴,為結(jié)果計。辟疆相見亦以此語勸之。邀眉可解彼怒,當面禁其,此后弗出以消彼招致之心,何如?%5
“彼”之所指,蓋即《板橋雜記》說到的“浙東一傖父”(傖父,鄙稱,意略近今“老土”、“土老冒”),那是顧媚當時的一件大麻煩:
然艷之者雖多,妒之者亦不少。適浙東一傖父,與一詞客爭寵,合江右某孝廉互謀,使酒罵座,訟之儀司,誣以盜匿金犀酒器,意在逮辱眉娘也。%6
此事沸沸揚揚,而那個幫兇“江右某孝廉”是誰,諸記皆未明指,連孟森考據(jù)甚細的《橫波夫人考》,也沒有點出其人。我讀黃宗羲《思舊錄》時,意外找到答案:
一日,禮部陶英人邀飲,次尾出一紙,欲拘顧媚,余引燭燒之,亦一笑而罷。%7
次尾,是吳應箕的表字。過去關(guān)于他,我聽到的都是好名聲,不料在這件事中扮演了惡人的角色。“欲拘”,與“意在逮辱眉娘”互見,但余懷“訟之儀司”之述易使人以為已驚動官府,實際還沒有——吳應箕寫的那紙狀子,被黃宗羲當場親手燒掉了。事情可能是爭風吃醋,也可能是顧媚恃驕不買賬所致,但以勢欺人實在過分。據(jù)余懷說,是他仗義執(zhí)言擺平。而陳梁則是就此事為顧媚長久計,勸她“出風塵”,找個人嫁掉,正如孟森所說:“至陳則梁苦勸,然后果于從良。”終于跟了龔鼎孳,此乃后話。就先前言,顧媚惹那樣的麻煩,并不意外,那時她大紅大紫,自己也愛周旋、享受男性追逐,像個大眾情人。孟森據(jù)其所見《旋聞見錄》,說顧媚曾與一個叫劉芳的文人“約為夫婦,橫波后背約,而芳以情死”,稱“此亦橫波少年一負心事”。%8我在陳梁那里也讀到類似的情節(jié),但發(fā)生在張公亮身上:
頃,張公亮過我。知媚兄明日作主請公亮。公亮辭以有方密之席,彼云:“即赴方席,一更二更過我不妨。”%9
完全是命令的、不容拒絕的口氣,可見顧媚確恃驕慣了。張公亮應是她諸多情人中的一個,她對這樣一位大才子,內(nèi)心大概不無愛慕,然而恃驕的性情使她喜歡捉弄人,讓別人圍著自己轉(zhuǎn)卻摸不透。劉芳就是這樣癡情地死了,張公亮也頭暈腦漲。他在一首詩里寫到對顧媚猶疑彷徨的心理:
朅來秦淮道上初見顧眉生,倭墜為髻珠作衵。本歌巴蜀舞邯鄲,乃具雙目如星復若月。脂窗粉榻能鑒人,黃衫綠衣辨鴻碩。何年曾識琴張名,癡心便欲擲紅拂。顧我自憎瓦礫姿,女人慕色慕少恐負之。以茲君贈如意珠,我反長賦孤鴻辭……^0
隱約說,顧媚有意嫁給他,但他沒有接受。孟森先生不以為然,視之“然則亦一詞客邀寵者也”,“殆橫波果有心許之事耶,或亦劉芳之類耳”。我覺得倒也不排除相反的可能:劉芳的前車之鑒,讓張公亮對顧媚不敢輕信。
七
人類的駘蕩淫佚,并不僅當朽腐沒落時,面臨解放或處在渴望解放的苦悶之下,亦有所表現(xiàn)。北美上世紀60年代性解放,多半就是社會變革苦悶所致,它與左派思潮、黑人民權(quán)運動、藍調(diào)搖滾、大麻、反戰(zhàn)同生共隨。我們對明末崇、弘間南京的秦淮香艷,也覺得可以如是觀,而非區(qū)區(qū)“反禮教”之類陳詞濫調(diào)可明了者。
讀《同人集》《板橋雜記》等,每每想到秦淮河畔的情形與“世紀末”時期巴黎塞納河左岸頗有幾分相似。那里,充斥著從精神和肉體自我放逐,自比波希米亞人,以漂泊、流浪為樂事的反傳統(tǒng)藝術(shù)家。而崇、弘之間的南京,也有一個飄浮無根、萍水相逢、客居游蕩的群體——那些因趕考而聚集南京的青年舉子,很多人后來已經(jīng)忘掉原來的目的,或把它降到次要的位置,他們幾年以至十幾年滯留南京(冒辟疆、侯方域都是如此),參加一輪又一輪鄉(xiāng)試,而一次又一次失利,卻仿佛樂此不疲、心滿意足。
冒辟疆于桃葉渡大會即席賦詩放歌,頭四句說:
昨日浪飲桃花南,今日浪飲惡木西。自笑飄流若無主,逃酣寄傲天地寬。^1
看看那些字眼,昨日浪飲、今日浪飲、飄流、無主、天地寬,這難道不是解放的一代嗎?
他們熱愛和享受南京的氛圍,在秦淮安營扎寨,少數(shù)有錢可以住得闊綽,多數(shù)只是像上世紀30年代上海左翼文人那樣住小閣樓、亭子間,卻體會著自由、無羈、思想充實、四方“同人”其樂融融的全新生活?!敖袢找π炙臀乙恢郏床葱≡⒑油ぶ?,又送媚兄來,朱爾兼、顧仲恭、張幼青諸兄俱在我舟,吾兄可竟到我處……”^2“送我入場,感辟疆。多此三日夜辛苦,又當怪辟疆也。明早乞同去侯朝老處,與李香快譚(談)?!盺3讀此,覺得這些明代書生的生存情狀沒有任何方巾氣,倒與很多現(xiàn)代自由知識分子、學生思想群落的景象,不分軒輊。
對這些精神流浪者,舊院成為極好的潤滑劑。性的風騷和思想的風騷,天然投合,彼此激發(fā),新鮮和解放的生命意識在放浪、馳蕩之中獲得更多的能量和刺激。整個古代,只有在崇、弘之際的南京,嬌娃麗姬才超越買歡賣笑角色,而成為眾星捧月的社交中心,和近代歐洲名媛一樣,她們的居處,分明就是南京的思想和文化沙龍?!栋鍢螂s記》寫到李十娘:
性嗜潔,能鼓琴清歌,略涉文墨,愛文人才士。所居曲房秘室,帷帳尊彝,楚楚有致;中構(gòu)長軒,軒左種老梅一樹,花時香雪霏拂幾榻,軒右種梧桐二株,巨竹十數(shù)竿,晨夕洗桐拭竹,翠色可餐。入其室者,疑非塵境。余每有同人詩文之會,必至其家,每客用一精婢侍硯席,磨隃麋,爇都梁,供茗果。暮則合樂酒宴,盡歡而散。然賓主秩然,不及于亂。^4
這樣的場所,明顯不僅是男歡女愛之地,而演變?yōu)楣菜枷氲目臻g。它的出現(xiàn),證明了南京公共思想的活躍,也證明了開展這種思想交流的強烈需求。它是對“廟堂”式思想空間的打破、破除,這里所論所談,必非冠帶之說、繭疥之思,而無忌無拘、放任自由。它是自由思想地帶,也是個性地帶,“狹邪之游,君子所戒”^5,青樓非書齋,君子可留書齋不必來此,來此即不必道貌岸然,而要嬉笑怒罵、真性示人。然而,秦淮河畔的個性,不再是“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不再是魏晉風度,不再是孤高自許、自外于世,這里的個性解放指向社會解放,以歷史變革為己任,追求群體價值認同……
聚會、宴飲、放談,追逐名媛、沉湎愛情。這樣的場景,我們在18世紀歐洲(尤其法國)許多小說、戲劇、詩歌、傳記、繪畫中見過。比它早一百年,“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風流,甲于海內(nèi)”的南京,也曾有過。這既非巧合,也非形似,而發(fā)乎同樣的時代和精神氣質(zhì)。可惜“千古江潮恨朔風”^6,白山黑水的寒流,將此一掃而空。又可惜時湮代遠,中間隔了三四百年之后,今人既不知道也不理解當時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說起秦淮香艷,僅目之為花間月下。
余懷以將近耄耋之年寫就的《板橋雜記》,而今似乎已成一篇花柳實錄,只從窺淫的角度引起閱讀興趣。無人去思考,那顆古稀之心,何以被年少之際狹邪往事久久稽淹;也無人注意他自序中的表白:
聊記見聞,用編汗簡,效東京夢華之錄,標崖公蜆斗之名。豈徒狹邪之是述、艷冶之是傳也哉!
東京夢華之錄,即《東京夢華錄》。此書乃孟元老南渡之后,為繁華汴梁獻上的追憶。余懷效之,以《板橋雜記》為錦繡南京——尤其是崇、弘間我所稱的那段“革命和愛情”——奠祭。書中嘆道,鼎革后,“間亦過之,蒿藜滿眼”?!凹t牙碧串,妙舞輕歌,不可得而聞也;洞房綺疏,湘簾繡幕,不可得而見也;名花瑤草,錦瑟犀毗,不可得而賞也?!盺7尤侗為該書題言,亦曰:“未及百年,美人黃土矣!回首夢華,可勝慨哉!”^8
豈止現(xiàn)在,清代初年,便已不能理解秦淮香艷的內(nèi)涵。尤侗說,余懷把《板橋雜記》手稿交給他,“示予為序”,有人看到了書稿,不以為然說:“曼翁少年,近于青樓薄幸,老來弄墨,興復不淺;子方洗心學道,何為案頭著阿堵物?”^9既貶損了余懷,也批評了尤侗。尤侗答以“曼翁紙上有妓,而曼翁筆下故無妓也”。此有妓、無妓之辨,人竟多已不能識,正像尤侗感嘆的,“未及百年”而如隔世。透過那位不知其名的俗儒、腐儒之所謂“洗心學道”四字,我們看見明末的個性覺醒、解放,和自由精神,在清代怎樣蕩然一空。
上世紀30年代,周瘦鵑先生為大東書局校編《板橋雜記》,將大約作于清乾隆庚戌年(1790,據(jù)黎松門《續(xù)板橋雜記序》)的珠泉居士《續(xù)板橋雜記》同時收入。從提供和保存資料角度,很值得感謝,然而,就其文自身言,實有狗尾續(xù)貂之感。正像秦淮河水原本活凈,如今卻污濁不堪一樣,珠泉居士津津樂道的“十數(shù)年來,裙屐笙歌,依然繁艷”,徒具風塵味,蘊藉全無——此秦淮非彼秦淮,續(xù)之何為?
余懷《后跋》說:
余甲申以前,詩文盡皆焚棄。中有贈答名妓篇語甚多,亦如前塵昔夢,不復記憶。但抽毫點注,我心寫兮。亦泗水潛夫記《武林舊事》之意也。知我罪我,余烏足以知之!&0
他寫的不是事和人,是心。而這顆心永遠留在了“甲申以前”,那是中國的一段不幸夭折的歷史,是一種我們今天已經(jīng)觸摸不到的過去。
ab!6@7$7余懷:《板橋雜記》,上卷,雅游,周瘦鵑校閱《板橋雜記》(全一冊),上海大東書局民國二十二年版,第6頁,第6頁,第8頁,第3頁,第5頁。
c余懷:《板橋雜記》,上卷,雅游,珠市名妓附見,周瘦鵑校閱《板橋雜記》(全一冊),上海大東書局民國二十二年版,第28頁。
d f^7 余懷:《板橋雜記序》,《板橋雜記》,周瘦鵑校閱《板橋雜記(全一冊)》,上海大東書局民國二十二年版,第1頁,第1頁,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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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2$3黃宗羲:《明夷待訪錄》,《黃宗羲全集》第一冊,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4頁,第20—21頁,第1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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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8$9%2%6^4余懷:《板橋雜記》,中卷,麗品,周瘦鵑校閱《板橋雜記》(全一冊),上海大東書局民國二十二年版,第28—29頁,第27—28頁,第20頁,第20頁,第21頁,第16頁,第10—1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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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吳梅村:《過錦樹林玉京道人墓并傳》,《吳梅村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250頁。下同,不贅。
%4余懷:《板橋雜記》,下卷,軼事,周瘦鵑校閱《板橋雜記》(全一冊),上海大東書局民國二十二年版,第35頁。
%5%9^2^3 陳梁:《書》,《同人集》,卷之四,書,水繪庵清刻本,北京師范大學圖書館藏,第31頁,第22頁,第22頁,第29頁。
^0張公亮:《結(jié)交行同盟眉樓即席作》,《同人集》,卷之五,《五子同盟詩》,水繪庵清刻本,北京師范大學圖書館藏,第25頁。
^1冒辟疆:《五子同盟詩》,《同人集》,卷之五,《五子同盟詩》,水繪庵清刻本,北京師范大學圖書館藏,第24頁。
^5&0余懷:《后跋》,周瘦鵑校閱《板橋雜記》(全一冊),上海大東書局民國二十二年版,第45頁,第46頁。
^6錢謙益:《觀閩中林初文孝廉畫像讀徐新公傳書斷句詩二首示其子遺民古度》,《有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35頁。
^8^9尤侗:《題板橋雜記》,周瘦鵑校閱《板橋雜記》(全一冊),上海大東書局民國二十二年版,第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