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 敏[安徽大學文學院, 合肥 230039]
作 者:邵敏,安徽大學文學院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讀廢名的作品時,人們時常會埋怨他的文章過于晦澀難懂,就連他的小說也不例外。但是廢名的文章恰是從這種晦澀中生成出朦朧淡雅的美,并吸引著無數(shù)讀者。周作人在給廢名的《棗》和《橋》作序的時候說:“容我誠實地說,我覺得廢名君的著作在現(xiàn)代中國小說界有他獨特的價值者,其第一的原因是其文章之美?!雹偃欢瑥U名文章美的原因何在呢?作為“五四”時期的作家,廢名沒有高喊打倒傳統(tǒng)文化的樊籬,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將心中儲存的傳統(tǒng)文化進行現(xiàn)代性的再創(chuàng)造。而這種再創(chuàng)造不是簡單地把傳統(tǒng)文化納入到現(xiàn)代性的文化語境中,還包含了對傳統(tǒng)創(chuàng)作技巧的借鑒。廢名的表達很含蓄,他總是借著鏡子的折射來抒發(fā)自己的性情,廢名在他的小說《橋》里所用的“鏡子”就是從傳統(tǒng)文化那里借鑒來的創(chuàng)作技巧——詩詞創(chuàng)作中意境的營造和水墨畫中淡筆勾勒的寫意手法。
廢名的文章講究神韻,細細品味像是在讀王維的詩,而同時代魯迅的文章則像極了杜甫的詩。在后人看來,與杜甫相比王維的詩始終落于下風,與魯迅相比廢名的文章也是無法媲美的。然而,要是以淡雅的文風來做定奪,廢名的文章則是在新文學中開了這一風氣之先。欣賞神韻派詩詞的人也一定會更欣賞廢名的文章。他的《橋》中隨處可見淡雅的詩意話語和想象,讓人覺得好似誤入了詩意的國度。我們可隨意從文章中挑出一些例子來:“等進了芭茅巷,車輪滾著石地,有如敲鼓,城墻聳立,我舉頭而望,伸手而摸……”絕句似的語言,有如經(jīng)過錘煉的詩句,干凈利落又韻味無窮,生動地刻畫出一群孩子從學堂里逃進芭茅巷里的新鮮感受。“她的愛里何以時常飛來一個影子,恰如池塘里飛鳥的影子?”一句描寫琴子內(nèi)心情感的話,無端讓人聯(lián)想到“應是飛鴻踏雪泥”和“寒塘渡鶴影”的詩句來!這不能說不是作者的狡猾,單給出一個情感的影子,然而那情感的傾向卻全交予讀者來猜想,讓讀的人不得不卷進那詩意的境界里去。好在作者也時有寬容,或者是不再那么躲閃,直接引來唐宋詩人的句子嵌入自己的話語里:“樹下池塘生春草。”“出口不稱意,我欲乘風歸去了?!薄叭齻€人,孤舟一日,水天不見別的顏色?!?/p>
廢名以一種再創(chuàng)造的方式將古典詩詞融入其文字中,自然地生發(fā)出含蓄的韻味和古樸的情趣。小說中的主人公小林更是能流水一般地將古文串進自己的話語里,連小林的思緒都是借著那些詩句展開而來:
“他仿佛是一眼把這塊大天地吞進去了……這正是一些唐詩的境界,‘白水明田外’,‘天邊樹若薺’。”“這氣候之下飛來一只雁——分明是‘驚塞雁起城烏’的那一只雁!因為他面壁而似問:‘畫屏金鷓鴣難道也一躍……?’”
這種種詩化的痕跡都是作者有意為之的,廢名自己在他的序中就坦誠地說:“我寫小說,乃很像古代陶潛、李商隱寫詩”,“就表現(xiàn)的手法說,我分明地感受到了中國詩詞的影響,我寫小說同唐人寫絕句一樣?!雹?/p>
廢名說自己寫小說像古人作詩,他自己又何嘗不是一位詩人!他把古典詩詞營造意境的手法運用到小說創(chuàng)作中,由古典詩詞中的意境引發(fā)小說中虛擬性聯(lián)想性的情境,又加入自己獨到的見解,就形成了與同時代作家迥然不同的審美國度。細細回味,這樣的寫作手法,不正是王國維所說的“造境”嗎!
“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③王國維認為,有境界的作品才能有高的格調(diào),才能感動人。《橋》中人物的思緒自由而散漫,一陣風、一場雨、一個雕像都會引出他們一連串的聯(lián)想,而那些思緒與想象又串聯(lián)起來,構(gòu)筑成一個個飽含真性情的意境。其實,很難說廢名的小說是由詩化的言語引出詩意的境界,也可能是詩意的境界造就了他那些詩意話語。
回歸到廢名自身,他這個執(zhí)筆者在浩如煙海的典籍中隨取一瓢飲,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點綴之筆,實是寄予深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于理想”④,廢名借了詩詞的造境筆法來寫小說,寓弦外之思于無意之間,將萬千思緒和感慨都糅進詩化的話語中?!霸炀场钡募记山?jīng)廢名之手悄然融進了現(xiàn)代性的文本中,新鮮的文本和思想讓傳統(tǒng)的只見于詩詞中的境界煥發(fā)出耀眼的光芒,現(xiàn)代性文本則借了這些古典氣息生出無窮的魅力。
自古以來就有“文人畫家”之說,“詩是無形的畫,畫是有形的詩?!币源藢φ諒U名的《橋》,不難發(fā)現(xiàn),這篇小說恰似一幅簡約的寫意山水畫,而且是傾向于傳統(tǒng)文化中的南宗水墨畫。南宗畫的理想正是“簡約”,以最省略的筆墨獲取最深遠的藝術效果,以減消跡象來增加意境。⑤廢名的《橋》似乎也遵循了南宗畫的理想,惜字如金,卻以簡約留下了更為廣闊的想象空間?!稑颉吠ㄆ际且环南胂笾?,每一幅畫面都影影綽綽地散發(fā)著作者思想的光芒,只是一閃,又立刻躲進了另一幅聯(lián)想的畫境中,讓人很難痛快地一覽無余,讀者只好自己發(fā)揮無限的遐想。
“太陽遠在西方,小林一個人曠野上走?!薄啊粚右粚拥氐拖氯?,連太陽也不見得比他高幾多?!?/p>
“陰天,更為松樹腳下生色,樹深草淺,但是一個綠。綠是一面鏡子,不知掛在什么地方,當中兩位美人,比肩……”
一幅是小林走在曠野中,遠遠地,落日西下的圖景;另一幅是清明時節(jié),綠草成蔭中的掃墓圖。每一幅畫面都給人一種悠遠的距離感,而那距離感下的美卻直入人心。讀廢名的文章有如欣賞畫卷一般,一幀接著一幀,最終讀者自己拼湊出一個有故事性的畫面?!稑颉贰叭?jié)是一種風景畫簿,翻開一頁又是一頁……”⑥美學大師朱光潛由此說《橋》中充滿的是畫境。然而,若是想通過這畫境中的人物以探究作者的意圖和作品的意蘊,最終會發(fā)現(xiàn)那只是徒勞。不管是小林、琴子、細竹,還是史家奶奶、三啞叔、狗姐姐,他們都是模糊的面孔,連人物的喜怒哀樂都蒙著一層薄紗,看不清,猜不透,卻又分明給人秀骨清象的感覺。廢名小說中對人物的處理極其類似傳統(tǒng)水墨畫對人物的處理,即淡筆勾勒,與自然融為一體。例如從小林的角度來寫琴子的面貌:“不著顏料之眉,實是使盡了這一個樹林,古今的山色且湊在一起哩!——真的,那一個不相干的黛字。”“小林沒有見過琴子這個面容,明眸淡月,發(fā)彩清揚,若不可風吹,于是他也望著琴子出神。”眉如樹林,占盡了所有山水之美,琴子滿懷心事時微蹙的眉毛,映入小林的眼中,完全轉(zhuǎn)換成了盛滿秀色的山水畫;琴子暈船時無精打采的模樣更像是飄縹緲若仙的畫境中人。廢名寫人面貌已經(jīng)詳盡到眉毛、眼眸,卻仍是淡筆勾勒,只求神韻相通。
文人畫家馮驥才在談及文人作畫與寫文章時說道:“作家與畫家的想象都是形象的。他們的不同是,畫家把想象直接畫出來,觀眾直接可以看到。作家卻要通過文字的描寫或描述,喚起讀者的聯(lián)想,使讀者想象出形象來?!雹咴賮砜磸U名的《橋》,小說中的文字具有很強的可視性和可感性,使得他筆下那些形象活起來,一草一木都有了生命感。廢名是以文字為墨,散漫地潑灑出一幅幅古色古香的田園水墨畫,筆隨心走,全然不顧外界發(fā)生了多少變故,他只想畫出自己心中的圖景。
“你這一葉荷葉真是一個東西,有了這個葉子,天下的雨也是一個東西,落在葉上是一顆珠子,不然,無邊絲雨細如愁?!?/p>
“有了夢才有了輪廓,畫到哪里就以哪里為止,我們也不妨以夢為大……”
拿一支想象之筆,畫不濕人的雨,畫夢里的色彩,畫出一幅幅神仙意境,雖是想象亦不可模糊,一河、一橋、兩岸,彼岸逶迤,此岸孤寂,讀的是一個個文字,看到的卻是一幅幅水墨畫。這也恰是廢名文章吸引讀者的所在吧,只要你愿意靜下心來品味他的文章,就不由得會進入他的畫境中,在那些畫里偷窺他的心聲。
傳統(tǒng)文化中的詩意與畫境滲透進《橋》的每一個篇幅,這不能完全說廢名是寄情于傳統(tǒng)詩畫當中,卻也折射了廢名對詩詞境界和水墨畫繪畫風格的借鑒。只有了解了廢名對傳統(tǒng)創(chuàng)作技巧的借鑒,才能充分地解讀他的作品,如此廢名文章中的晦澀之處也將會迎刃而解。當然,本文對廢名的創(chuàng)作技巧只是略作窺探,不能以偏概全地說廢名的創(chuàng)作技巧全源于對傳統(tǒng)的借鑒。還有很多不足之處,有待博學者一一補充。
① 廢名.竹林的故事[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107.
② 廢名.廢名小說選·序[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
③④ 王國維.人間詞話[M].吉林:吉林文史出版社,1999:1,3.
⑤ 錢鍾書.中國詩與中國畫[J].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1985.
⑥ 朱光潛.橋[J].文學雜志,1937,1(3).
⑦ 馮驥才.文人畫宣言[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7: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