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玫[太原旅游職業(yè)學院, 太原 030001]
作 者:白玫,文學碩士,太原旅游職業(yè)學院講師,研究方向:古典文學。
蘇軾是一位具有多方面卓越成就的奇才,鮮明的個性始終是一個謎,正如林語堂先生所言:“蘇東坡是一個不可救藥的樂天派,一個偉大的人道主義者,一個百姓的朋友,一個大文豪,大書法家,創(chuàng)新的畫家……”他的超人稟賦和鮮明的個性引領他在各個領域自由馳騁,可以說,蘇軾是中國古代文學史上罕見的文學現象。
困苦貶謫的遭遇深刻影響了蘇軾的人生觀與價值觀,他始終在政治漩渦中沉浮,卻始終超脫于政治之上。他一生嬉游吟唱,自得其樂,悲哀和不幸降臨時,總是微笑地接受。他感覺強烈,思路清晰,作品典雅,態(tài)度浪漫,行動勇敢。他的儒道釋兼收并蓄的人生觀從詞作中得到了充分體現。其作品豪邁處如大漠秋風,悲絕處似杜鵑啼血。他融儒道釋于一體,既有儒家修齊治平之道,又有道家養(yǎng)生之術,還有佛家的大自在之方。
一直以來,儒家以其“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哲學觀,引領文人們在艱苦的現實中磨礪人生,實現抱負,最終養(yǎng)成曠達磊落的胸襟。年輕的蘇軾,雖亦涉獵了佛道之學,但指導其行為的根基仍是儒家文化。詞作《江城子·密州出獵》充分展現:蘇軾年少時期輕狂奮勇的報國之志:
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jié)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有專家認為,蘇詞的風格于密州時期正式形成,這首詞即公認的第一首豪放詞。從詞風看,這首詞感情縱橫奔放,令人“覺天風海雨逼人”。一反“詩莊詞媚”的傳統觀念,“一洗綺羅香澤之態(tài)”,拓寬了詞的境界,在詞風詞格方面獨樹一幟。
蘇軾深受儒家“民本”思想的影響,歷來勤政愛民,每至一處,為百姓所擁戴,頗有政績。密州時期,他的生活依舊是失意和寂寞的,郁積既久,噴發(fā)愈烈,有如挾海上風濤之氣。起句陡兀,用一“狂”字籠罩全篇,借以抒寫胸中雄健豪放的一腔磊落之氣?!翱瘛彪m是聊發(fā),卻緣自真實。蘇軾時年四十,正值盛年,不應言老,卻自稱“老夫”,又言“聊發(fā)”,與“少年”兩字形成強烈反差,形象地透視出內心郁積的情緒?!皶斓窆鐫M月,西北望,射天狼”,作者以形象的描畫,表達了自己強國抗敵的政治主張,抒寫了渴望報效朝廷的壯志豪情。
由此可見,蘇軾雖然仕途遭遇挫折,但在詞中依然抒發(fā)了效力疆場、抗擊侵略的雄心壯志和豪邁氣概,展現的是“奮厲有當世志”的宏大抱負,展現的是“致君堯舜上,不退要當前”的曠達人生態(tài)度。儒家忠義剛直、堅忍不拔的思想,從詞作中也得到了體現。
蘇軾年輕時雖然積極進取,無奈仕途坎坷不濟,一生困苦。在冷酷的現實面前,蘇軾不斷體會到理想的幻滅,導致其在入世與出世之間徘徊?!盀跖_詩案”之后,早年植于心中的佛種開始萌芽,成為影響蘇軾后半生的主要思想源泉。佛家隨緣任運的智慧令蘇軾襟懷開闊、知足常樂。他奉佛而不執(zhí)迂,談禪而不妄佛。他擷取佛教隨緣任運的精華,幫助自己排遣苦悶,保持樂觀曠達的心境,最能體現此種思想的詞就是被貶黃州時所作的《定風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此詞通過描寫野外偶遇風雨這一生活小事,于簡樸中見深意,于尋常處生奇警,表現出曠達超脫的胸懷,寄寓著超凡超俗的人生理想。
古代文人因為敏感多情的心靈使然,往往最難過的人生關口不是現實世界的艱難困苦,而是心靈世界的孤獨冷寂。正如王國維所言“人生恰似風前絮,悲亦零星,歡亦零星,都做連江點點萍”。古代文人較之常人有更深的憂患感與孤獨感,因此晚年多數皈依佛教。從此層面可知,蘇軾在遭貶惠州、儋州后,精神超脫較黃州時尤甚,如果說黃州時期豪氣尚在,這一時期則表現出放任自然、隨遇而安的超脫境界,這些既是受佛老思想的影響,也是蘇軾對人生價值的大徹大悟。他晚年推崇淵明,詩作與陶詩風格幾近,語淡情真,自然平淡,感人至極。風格骨力蒼老,枯淡深厚,字里行間傳達出對生存的信念,對官場的厭惡,對大自然的向往。
的確,蘇軾晚年已在某種程度上體驗到了禪宗的精髓——“平常心是道”,然而,禪宗對蘇軾的影響并不是消極的,相反的,禪宗使他解決了悲與喜、個人與社會、出世與入世等之間的矛盾,形成了以“也無風雨也無晴”為經,以“安心、平常心是道”為緯的特有的禪思想,使他能灑脫地笑對人生。
蘇軾的儒家思想主要表現在:懷有輔佐圣君的大志,充滿著對自己治國平天下之才的極度自信。然而,一生政治失意、仕途受挫、生活落魄,空有滿腹經綸,卻報國無門。這些都使他陷入苦悶、迷惘、感慨和悲傷。當蘇軾遭遇接踵而至的挫敗和打擊時,建功立業(yè)的壯志難酬,一心渴求的夢想無法實現,他只好“向內”尋求精神的滿足。像歷史上所有封建知識分子一樣,佛老莊禪思想就是最好的慰藉。蘇軾就是在佛老莊禪思想中找回了他的“自我”,找到了精神家園。但是,蘇軾并非是簡單地抉擇和拋棄,他將儒釋道三家思想兼收并蓄,融會貫通,為我所用。在積極從政和遭貶失意的不同時期,因處于順境和逆境的不同,他對三家又有意地加以調和,形成達觀自適的獨特思想。詞作《滿庭芳》就是典型的范例:
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且趁閑身未老,須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 思量,能幾許?憂愁風雨,一半相妨。又何須抵死,說短論長。幸對清風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張。江南好,千鐘美酒,一曲《滿庭芳》。
“蝸角虛名”三句,借用《莊子》中蝸角爭利的寓言,揭示了功名利祿的幻滅?!笆陆郧岸ā眱删?,旨在表明名利得失之事自有因緣,不可與爭,得者未必強,失者也未必弱?!扒页瞄e身未老”五句,詞人試圖醉中不問世事,全身遠禍。以無際的綠茵、高張的云幕,與浩淼的宇宙合而為一,求得內心的寧靜?!八剂俊绷?,似訴詞人風雨人生,但自思不必說短論長,事情本來就是曲折起伏的?!靶覍η屣L皓月”兩句,實為自慰之語,有在“清風明月”中淡忘名利之意。“江南好”表明作者終于擺脫了世俗功名苦海,獲得了精神的超脫與解放。這首詞情理交融,奔放舒卷,盡情展示了詞人人生道路上受到重大挫折后,既憤世嫉俗,又飄逸曠達的內心世界,表現了他榮辱皆忘、超然物外的人生態(tài)度。在他看來,世間萬事,皆是夢境,轉眼成空;榮辱得失、富貴貧賤,都是過眼云煙;世事的紛紛擾擾,不必耿耿于懷。如果命運不允許自己有為,就飲酒作樂,終老余生;如果有機會一展抱負,就努力為之。這種進取與隱退、積極與消極的雙重矛盾心理,在詞作中得到了集中體現。
大乘佛教的核心思想是“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與王維與陶淵明的歸隱相比,蘇詞雖一百多次提到歸隱,但從未真正歸隱。李澤厚先生在《美的歷程》這樣評價:“蘇軾一生并未歸隱,也從未真正歸田,但他通過詩文所表達出的那種人生空漠之感,卻比前人任何口頭上或事實上的退隱、歸田、遁世要更深刻更深重?!彼非蟮摹半[”,并非外在“身”的隱退,而是內在“心”的退隱。“出世之心”使蘇軾詩詞中充滿空漠曠達之意。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論:“蘇軾之詞曠。”一字“曠”,點出了蘇詞之“神髓”。蘇軾身在社會,卻處處流露出對紛繁復雜社會現實的躲避。當他身處逆境時,經世濟民的政治理想難于實現,加之個人又遭受到排斥打擊時,他自然會更多地接受清靜無為,超然物外的思想,在釋道思想中找到精神的寄托。
蘇軾堪稱宋代文學的一代宗師。入世之志、超脫之性、任性逍遙之行集于一身。他的才性是非常特殊的。天馬行空般的個性與“太白”為近,構思奇特,縱橫恣意。正如李調元概括為“天分高,學力厚”,通達之識,幫助他打通各個門類,以詩為詞,以文為詞。轉益多師,獨標風韻,他善于吸收儒釋道三家的精髓,融會貫通,把儒家的用世志意與道家曠觀之精神,做了極圓滿的融合,形成了獨具個性的文化品質。儒道釋兼收并蓄成就了蘇軾,使他成為后人解讀宋詞的代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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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寂生息.風波不定人自定——從詩詞看蘇軾亦儒亦佛的人生觀.新浪博客2011-06.
[4]徐中玉,金啟華.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
[5]王水照選注.蘇軾選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