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聲[信陽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中文系, 河南 信陽 464000]
在詩美學(xué)的殿堂里有一種特異的審美現(xiàn)象,謂之“別趣”。
“趣”是我國古代傳統(tǒng)詩論的一個重要審美范疇。它衍化于唐前,成型于唐宋,興盛于明代,深化于清代,活躍于當(dāng)代。早在先秦時期,“趣”這一概念就已出現(xiàn)。莊子在《秋水》中提出人們有六種觀照世界的方式,即“以道觀之”、“以物觀之”、“以俗觀之”、“以差觀之”、“以功觀之”和“以趣觀之”。莊子說:“以趣觀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菲。知堯、桀之自然而相非,則趣操睹矣?!薄叭ぁ痹谶@里就含有情趣、情致的意思,為后來“趣”衍化為我國古代詩論中審美范疇奠定了最早的根基。
唐代詩人就已普遍注意到“趣”了。故宋人嚴羽云:“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眹烙疬M而論之,“詩有別趣,非關(guān)理也?!雹俜顷P(guān)理也,倒不然——詩有不理之理嘛;說詩有“別趣”,確是不錯的。因此,謝榛在《四溟詩話》里也指出:“詩有四格:曰興、曰趣、曰意、曰理?!雹凇皠e趣”之美,與其說是對正統(tǒng)嚴肅詩學(xué)的沖擊,不如說是對詩歌美學(xué)的豐富和補充。為什么非要板起面孔做詩呢?豪放、婉約、典雅、俊逸,固然能給人以美的享受;詼諧、幽默、滑稽、俏皮,亦能給人以愉悅之感。
詩的“別趣”,我國古代詩論中有“奇趣”、“理趣”、“風(fēng)趣”、“意趣”等諸種提法。
先說“理趣”。有人戲言:詩人最不講理。最典型的莫如李白。他在《將進酒》里劈頭一句:“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闭f的跟真的一樣。黃河之水怎么是從天上流下來的呢?難怪一位領(lǐng)導(dǎo)干部大為惱火:“李白盡是胡扯。黃河不是發(fā)源于巴顏喀拉山嘛!”但人們還是相信李白所說的“黃河之水天上來”。
詩,有“講理”的。即用詩的語言去議論、去說明某種情理、事理、物理、道理或哲理。這類詩,古人謂之理趣詩。宋人包恢《答曾子華論詩》云:“古人于詩不茍作,不多作。而或一詩之出,必及天下之至精,狀理則理趣渾然……”包氏認為凡“狀理”好的詩,必是“理趣渾然”。說理要說得有趣,避免空乏、枯燥,且“理”和“趣”要自然膠合,渾然一體,而非硬貼上去的兩張皮,這就構(gòu)成理趣詩一個明顯的審美特征,即言此而意彼,深入而淺出,理隱而趣顯,讀來輕松愉悅,耐人尋思,思有所得,進而產(chǎn)生某種精神上的快感,得到某種哲理的啟智。
因此,清代詩論家沈德潛認為,富于“理趣”的詩,“貴渾渾灝灝,元氣結(jié)成,乍讀之不覺其佳,久而味之,骨干開張,意趣盎然,斯為上乘?!边@是不錯的。
唐代王之渙的名詩《登鸛雀樓》:“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這首大氣磅礴的寫景詩,末兩句形象地說明了要得到新的收獲,當(dāng)更加努力奮斗的道理;白居易的“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道出了事物的發(fā)展不是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客觀規(guī)律,充滿著樸素的辯證唯物主義思想。
由于當(dāng)時理學(xué)盛行的關(guān)系,宋代的理趣詩較多。比如蘇軾的《題西林壁》:“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就用形象的語言揭示了“當(dāng)局者迷,旁觀者清”的道理,啟發(fā)人們要看事物的本質(zhì),不要被其表象所迷惑。朱熹的《觀書有感》:“昨夜江邊春水生,蒙沖巨艦一毛輕。向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闭f的是讀書的兩種境界:開始覺得費力,后來功夫用到,便覺得靈活自如。這類理趣詩,相比之下,較之那些抽象空泛、枯燥寡味的說教倫理詩,要耐讀得多。
再看楊萬里的《過松原晨炊漆公店》:“莫言下嶺便無難,賺得行人錯喜歡。正入萬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攔?!痹姵蹩词菍懢?,實則有借景喻理:上山不易,下山也有難啊,故莫“錯喜歡”,因為那山總是一嶺接一嶺,一峰連一峰,那障礙總是一個接一個的,所以切不可盲目沾沾自喜,停滯不前。爬山若此,在人生的道路上,在事業(yè)的進程中,不也是這樣么?詩,平白如話,意豐辭淺,理趣盎然,實為難得。
必須指出,理趣詩首先是詩,因而詩中的“理”,也是脫離不了形象思維的,亦即或寓理于形,或融理于景,或寄理于物,或置理于事——這“理”總是伴隨著形象的。否則,沒有形象,詩趣便無所依托,詩理變成說教。這是詩之大忌。
再說“奇趣”。蘇東坡有一條詩美學(xué)原則,謂之:“以奇趣為宗,反常合道為趣”。
這里的“奇趣”,通俗點說,就是詩人由奇思、奇想、奇事、奇情而引起的趣味。這是一種異于一般的特別的審美現(xiàn)象。
意大利哲學(xué)家馬佐尼說:“詩的目的在于產(chǎn)生驚奇感?!薄笆孤牨娤嘈潘麄冊瓉聿幌嘈诺氖虑??!?/p>
《莊子·秋水》篇里記有莊子和惠子在濠梁觀魚的一段對話,莊子說:“鰷魚出游從容,是魚樂也。”惠子問:“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反問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這段對話在哲家史家眼里,也許是莊子搞詭辯的典型例證,但在詩人看來,卻可以另作別論了。
因為詩人有與常人不同的思維方式和超常的想象力,以致每愛誘使讀者去相信他筆下新奇的怪誕的甚至荒唐的東西?!捌嫒ぁ本褪沁@樣產(chǎn)生的。
屈原在從鄂渚放逐到溆浦的途中,大發(fā)奇想:“駕青虬兮驂螭,吾與重華游兮瑤之圃,登昆侖兮食玉英,與天地兮比壽,與日月兮齊光?!笨?,這里屈原的想法是多么的新奇有趣?然而聯(lián)系到他的政治遭遇,我們又會覺得他的此番奇想是在情理之中,不如此,就不能表現(xiàn)屈原崇高的理想和博大的胸懷。這就是詩之“奇趣”的魅力。
君不見,在詩中常常人心可以騰飛,死人可以復(fù)生,晴天可以霹靂,怒發(fā)可以沖冠,人欣喜山河揚眉歡笑,人悲哀風(fēng)云凝愁嘆惜,惜別時蠟燭可以垂淚,興至?xí)r星星可以媚眼……
這般情景,尺寸難以計算,儀器無法測量,但誰不是深信不疑的呢?這就是蘇東坡所謂的“反常”而又“合道”。古來,誰人真的見過花會濺淚,鳥鳴會驚心?但在“感時”和“恨別”那樣的特定情勢下,杜甫偏偏就是那樣感受的,那樣寫的;我們也會相信那是真的,一點不假。
這些詩是詩人寫得怪,讀者不以為怪;詩人以“奇趣”入詩,讀者從“奇趣”會意。
由此見出,詩之“奇趣”首先表現(xiàn)在它的“反?!鄙希杭丛趦?nèi)容上違反人們習(xí)以為常的所謂常情常理常事;然而又每每“合道”——合乎藝術(shù)之道——不合乎生活邏輯,卻合乎感情邏輯。
這兩點必須照顧到,“合道”而不“反?!保姳仄桨寰心?,落入俗套;“反常”而不“合道”,為趨新斗尖強求奇,必是故弄玄虛。故,清人何紹基說:“詩貴奇趣,卻不是說怪話;正須得至理,理至處,發(fā)以仄經(jīng),乃成奇趣?!雹?/p>
為此,詩人們常常借助于一定的藝術(shù)手法以創(chuàng)造詩的奇趣,比如,李白的“白發(fā)三千丈”,“燕山雪花大如席”,是借助夸張;“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是借助暗喻;宋祁的“紅杏枝頭春意鬧”,是借助移覺(即化視覺形象為聽覺形象),等等。這些詩句,依然合于詩之理。是因為詩的“奇趣”有“理外之理”(宋代方中通語)。
至于“風(fēng)趣”,則更是為讀者所倍加欣賞的一種趣味。它滑稽幽默,而不庸俗無聊;平易近人,而不索然無味。近代文學(xué)家林紓說:“風(fēng)趣者,見地高,精神完,于文字境界中綽然有余,故能在不經(jīng)意處涉筆成趣?!保旨偂洞河X齋論文》)唐代朱慶馀的《近試上張水部》,就是一首別開生面、饒有風(fēng)趣的小詩。詩曰:“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詩的本意是寫作者在應(yīng)考進士之前,想問一下張籍,自己的文章主考大人是否滿意??稍娭袇s通篇寫的新婚之后的脈脈情事,從“洞房”到“紅燭”,從“昨夜”到“待曉”,都不離新婚,然而,聰明的讀者是能于此煞有介事的談笑風(fēng)生中,深解其中真意的。再如賀知章的《回鄉(xiāng)偶書》:“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詩人從小離家,垂老方歸,其間多少情思!可回到家鄉(xiāng)了,天真的兒童卻不能相識,竟然“笑問”又稱“客”……真是“風(fēng)趣”至極??勺髌氛窃谶@種滑稽而“風(fēng)趣”的生活畫面之中,表現(xiàn)了詩人對家鄉(xiāng)親切而又陌生、喜悅而又感傷的復(fù)雜心情。燕以均有一首《詠七夕》:“相看只隔一條河,鵲不填橋不敢過。作到神仙還怕水,算來有巧也無多?!边@首小詩寫得很有意思,諷刺性也很強。故袁枚評:“燕以均年雖老,而詩極風(fēng)趣?!雹?/p>
當(dāng)代詩人流沙河堪稱幽默大師。他的許多詩是“風(fēng)趣”美的典范。請看他寫于“文革”中的《故園六詠》之《焚書》一首:“留你留不得,藏你藏不住。今宵送你進火爐,永別了,契訶夫!夾鼻眼鏡山羊胡,你在笑,我在哭,灰飛煙滅光明盡,永別了,契訶夫!”
讀完這首詩,真?zhèn)€叫人哭笑不得。詩的主題是嚴肅的——鞭撻焚燒文明的那場浩劫,但主題的表達卻是詼諧有趣的。詩人調(diào)動了細節(jié)描寫(“夾鼻眼鏡山羊胡”)、對比(“你在笑,我在哭”)、反復(fù)、暗喻(“永別了,契訶夫”)等諸種藝術(shù)手段,造成了一種幽默詼諧而又極富諷刺意味的氛圍,進而把讀者誘入這個典型的氛圍之中,先讓你發(fā)笑,再讓你笑后有所思,思而有所得。再看《芳鄰》一詩。這首詩的前兩節(jié)寫鄰居以前如何“待我極親熱”;最近造反當(dāng)了官,和我“交情竟斷絕”。其中用“春色”、“秋色”作喻,來描寫臉色的變化,就有幾分“風(fēng)趣”。而最后一節(jié)則更為滑稽:“他家小狗太糊涂,依舊對我搖尾又舔舌。我說不要這樣做了,它卻聽不懂,語言有隔閡?!?/p>
這真是神來之筆。詩人于結(jié)尾處一下子抓住了“小狗”這個可惡而可愛的特殊形象,出人意外地投筆成趣,巧妙地諷刺了十年浩劫中那些“不如狗”的人,言有盡而意無窮,實非大手筆所能致。
最后說“意趣”。詩趣美固然是呈多元格局的。但說來說去,當(dāng)以“意趣”為上。因為,“意猶帥也,無帥之兵,謂之烏合?!雹?/p>
因為,“詩以意為主,以辭采為奴婢;茍無意思作主,則主弱奴強,雖僮指千人,喚之不動?!雹?/p>
“意趣”,通常謂之意境。意,乃審美主體之意識,之情緒,之思想;境,乃審美客體之景觀,之物象,之畫面。主客化一,情景交融,便生“意趣”。
詩有“意趣”,便有活力,便有精神,便有魂靈。反之,則如枯木死灰,如行尸走肉,毫無半點詩美可言。
“紅杏枝頭春意鬧”,就是因為詩人刷地一下子潑出一片盎然春意:紅杏怒放,芳香四溢,枝頭蜂蝶翩翩起舞,是活脫脫有聲有色,是真切切有情有趣。
晚唐詩人任翻,一日游天臺巾子峰,曾題詩寺壁。云:“絕頂新秋生夜涼,鶴翻松露滴衣裳。前峰月映一江水,僧在翠微開竹房?!鳖}罷行百余里,欲回改作“半江水”,可他人已改。這使任翻大為欽佩。我們單從字面上打量,“一”改為“半”,很難說哪個字高下,若從“意趣”美上去體悟,就不大一樣了,就會發(fā)現(xiàn)一字之易委實妙不可言:其一是改得真實,因為前峰遮月不可能映照“一江水”,這是其次,有時詩可不必泥實;其二,最是改得意境優(yōu)美,這“半江水”月光明晃晃,那“半江水”山影暗幽幽,明暗變化不一,色調(diào)錯落有致,同是明月朗照,卻給人以“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之感。因而畫面極富立體感。難怪后來有人在任翻題詩處又題一詩云:“任翻題后無人勝,寂寞空山二百年。”
“意趣”美之于詩,應(yīng)以意趣渾成,寓趣于意,從趣見意為上乘,不可偏趣舍意。否則便走上極端,走上極端便失去詩美。唐人張打油有一首詠雪詩:“江山一籠統(tǒng),井上黑窟窿,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痹娨灿行蜗?,也有趣,但因為無情無意,終無審美價值,所以只能聊以一笑了之。
“味欲其鮮,趣欲其真。”(《隨園詩話》)當(dāng)然,說詩有“別趣”,應(yīng)是以不失詩味為基礎(chǔ)的。有趣有味,方能膾炙人口;否則,故作“別趣”,淡然無味,反而會令人反感。所以,時人郭紹虞先生強調(diào)說:“別趣者不墮于惡趣?!保ā渡耥嵟c格調(diào)》)“別趣”是智慧的流露,“惡趣”是淺薄的表現(xiàn)。這應(yīng)該是很清楚的。
① 何文煥.歷代詩話(下)[M].北京:中華書局出版,1983:688.
② 歷代詩話續(xù)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1163.
③ 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第四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39.
④⑥ 袁枚隨園詩話(下)[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1982:827,185.
⑤ 清詩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196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