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 弓

儲福金的作品讀起來并不難，品味其間的妙處也不難。但要說出點更深的道道就不那么容易了。好作品總是讓人無法一下子望到頭，總是讓人不斷能讀出新內涵。儲福金的小說就是這樣。多年來，我也一直有關注，卻總是被一種不自信的擔心所困擾：我真的讀懂了儲福金嗎？他那些看上去那么平淡從容卻韻味十足的小說，我真的品出什么了嗎？這次，集中精力讀了他的兩部中短篇小說集《桃紅床的故事》、《儲福金小說精品集》，突然有了一些與以往不同的感悟。當然，這兩本中短篇小說集只收入了作家多年創(chuàng)作的一小部分，還無法全面概括作家的創(chuàng)作。好在這些作品創(chuàng)作于不同的歷史時期，跨度較大，反映了作家不同時期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以及作品的風貌。這樣的編選方式，支持了我更準確認識作家的信心。

讀儲福金這些中短篇，我非常驚訝。作家的平穩(wěn)寧靜、從容不迫的心態(tài)居然保持了那么多年，從他早年比較單純的作品如《綠井》、《婚姻鑼鼓》到近年成熟期的作品如《心之門之陳菁》、《心之門之馮曾高》、《棋語》系列等，都是這樣穩(wěn)步扎實地前行，保持著一種寬厚的敘事以及創(chuàng)作心態(tài)。幾乎所有的評論家，在喜愛他那詩一般的充滿韻律的作品時，都會注意到這樣一個現(xiàn)象。他為什么那樣安靜寬容，而且能夠保持那么多年，穿過我們這個時代那么多動蕩不安的日子。一般說來，作家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會隨著現(xiàn)實觀念的變化在作調整。在經(jīng)濟社會變化較劇烈的時代，這種調整經(jīng)常會有較大的幅度。儲福金就處于這樣的時代?？墒牵覀儚乃那楣?jié)安排以及人物關系里，很少能直接觸及這些看起來很深刻的社會現(xiàn)實的矛盾沖突。社會那種破壞性的文化沖突，似乎沒有在他創(chuàng)作心態(tài)里造成多少波瀾和苦痛，似乎沒有影響他在寫實小說里的閑庭信步，也似乎不會帶來什么敘事上的風險與挑戰(zhàn)。我們照樣不時會讀到他那些精美的小說故事。我們會很想知道，這是他的藝術氣質，還是他的文學思想。也許，是他的藝術氣質，也是他的文學思想。

他的藝術氣質很值得一提。盡管他的早期作品，已經(jīng)體現(xiàn)的很突出，但在他后期的作品中，則更為鮮明。我以為，在《心之門之馮曾高》里，對一個風塵女子的描述與感受，那樣地單純，那樣地靜泊，那樣地唯美，真的把敘事者的個性氣質表達得非常完整。這是天生的、天然的氣質。多少有對現(xiàn)實的回避，透過現(xiàn)實的浮物，看到生活深層的動人之處。他是一個寫實功底很深的作家，卻常常會更多地描寫神秘的個人情感，讓寫實小故事帶有淡淡的非寫實的韻味。他真的不想直面那樣慘痛的人生，而寧可多一點人生夢幻。在《棋語》系列這些精美的短篇里，又展現(xiàn)了作家氣質里的另一重要的方面，那就是感悟力?？吹贸?，作家對人生對藝術有一種超常的與佛相通的悟性。不知是他的氣質孕育了他的悟性，還是他的感悟力催生了他的藝術氣質。讀他的作品，我們不得不為之折服，也感受到他作品與眾不同的味道，也許，這就是從他氣質中散發(fā)出來的一縷清香。儲福金小說的獨特風格也許就是在這樣的個性氣質里奠定的。

他的文學思想更需要我們去認識。一些更追求風格化的作家，通常會被認為是他的作品思想性不夠強大。他所熱心風格化，是對思想不占優(yōu)勢的彌補。我們確實讀到過不少這樣的作品。但是，讀儲福金，如果還是按這樣的評價思路，就可能走入對作家嚴重誤解的思想誤區(qū)，而讓我們與一位最優(yōu)秀的作家擦肩而過。

我們肯定注意到，多少年來，儲福金的作品就是頑強地堅持自己的思想基調，堅持自己獨有的敘事風格。他的長篇創(chuàng)作也許有更多層次的思想基調，但他的這兩部中短篇小說集里的大多數(shù)作品，都看到了這種堅持。從這種頑強與堅持中，我們實際上會更加注意到，這是作家有意的創(chuàng)作意圖。儲福金是一個成熟的作家，他的人生際遇一定很豐富，現(xiàn)實中他不會不直面慘痛的人生，然而他在創(chuàng)作中卻有意不直接描寫這些苦痛的體驗。他筆下的人物多為小人物，一定有著許許多多生存的壓力和不幸，可是作家總是讓他們逆來順受，被動于命運的安排和作弄。他更偏愛于讓人物有一種消解痛苦與不幸的能力。如《桃紅床的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平平淡淡對待幾個男人，也就平平淡淡地對待不幸福的人生。我們有時會很受不了，希望作家能夠增加人物性格關系中的沖突感，使人物有一種沖擊力。不過，當我們讀作家下一部作品時，便會發(fā)現(xiàn)，這樣的期待并沒有實現(xiàn)。作家頑強地告訴我們他筆下的人物就是這樣的人生。透過人物性格的處理方式，我們確實體會到作家的藝術構思，他要把現(xiàn)實過程和小說故事剝離開去，通過作家的個性處理，形成間接折射的互動關系。也就是說，現(xiàn)實是現(xiàn)實，故事是故事?，F(xiàn)實的人生可能充滿矛盾沖突，但故事的人生卻要消解矛盾沖突。漸漸地，我們會注意到，作家的社會文化思想正在浮出水面，那就是，他要在這紛繁復雜的浮躁的現(xiàn)實中尋找到一塊心靈的靜土，安放一顆被現(xiàn)實打磨得非常粗糙的心靈。這塊靜土，就是他的小說，他設計的故事。這樣的文學思考也許不算深刻，卻也很有作家的個性，并且打上自己的思想烙印。

實際上，要實現(xiàn)儲福金的藝術理想，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說，他早期的小說更接近他的個性本色的話，那么，他后來成熟期的小說則更顯示出作家的文化自覺。他的風格化方式并不是對現(xiàn)實的回避，而是對現(xiàn)實的一種文學的回應，對人生的一種文學表達。他用幾十年不懈的努力來證明他的文學思考終有一天能夠成為一種文學的主流表達——用單純不變的文學表達來處理復雜多變的現(xiàn)實材料。他成功了。僅這一點而言，我們可以說，他的文學思想是獨特的，也是深刻的。只是這種深刻我們要花很長時間，從他的頑強與持中才能認識到。

我們還會注意到，儲福金的小說可能給我們習慣了的文學觀念一點重要提醒，讓我們認識到，作家的任何勞動，只要持下來，都是有價值的，都應該得到尊重。多少年前，我們可能更傾向于那些直接反映現(xiàn)實矛盾沖突的小說故事，認為在社會生活矛盾沖突的直面表現(xiàn)中讓文學把握時代精神，沖擊時代精神的制高點?，F(xiàn)在看來，像儲福金這樣的非急功近利的作品，同樣也是文學反映現(xiàn)實的重要方式。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表現(xiàn)方式更曲折，更文化，可能更難。作家不可能靠一兩部作品或靠一個時期的努力就能實現(xiàn)成功。必須要付出艱苦的勞動與執(zhí)著的追求才有可能會實現(xiàn)。很多時候，這種執(zhí)著伴隨著作家一生的創(chuàng)作。從這個意義上，我們高度評價儲福金的文學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