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菁菁
提起海子,總會讓人產(chǎn)生一種疏離于塵世之外的飄逸感。這位天才的詩人仿佛一匹背負(fù)雙翼的天馬,馳騁在塵世之外。他的雙目與襟懷,似乎注定只能向著浩瀚無垠的宇宙與玄奧莫測的哲學(xué)世界敞開。俗世的煙火對于他來說,似乎是一個不屑回顧的幻影。然而,當(dāng)我真正踏上墨香的鵲橋與海子傾心交流,才驚異于先前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印象只是基于他對生命做出的異乎尋常的終極選擇的一種誤解。家鄉(xiāng)的麥田、村莊和親情,在海子的詩作中占有相當(dāng)大的比例。世俗的景物與人之常情恰恰成為了海子飄逸詩情的觸發(fā)點和載體,從而使他天馬行空般的思想情感找到了與讀者情感相契合的對接點,空靈而不空虛。
意象作為詩歌的一種載體,它必然體現(xiàn)出詩人的生命痕跡和人格特質(zhì)。作為海子詩歌中最獨特、最本真的一個意象——麥(包括麥子、麥地),因為海子的傾心,而散發(fā)出耀眼的光芒,并在中國當(dāng)代詩歌的發(fā)展歷程中產(chǎn)生了極為深遠(yuǎn)的影響,而他對當(dāng)代詩歌的貢獻、他的獨特的詩歌特質(zhì)也正因為他別樣的才情而得到越來越多人的喜歡和認(rèn)可。在《熟了麥子》、《麥地》、《五月的麥地》、《麥地與詩人》、《重建家園》、《莫扎特在〈安魂曲〉中說》等詩中,都有這一意象的直接或間接書寫。雖然在具體的意境中,“麥”的含義和詩人的情感都不盡相同,但作為一個帶有濃厚的鄉(xiāng)土氣息的意象,“麥”無疑是詩人懷鄉(xiāng)、歸鄉(xiāng)意識的投射。
在《熟了麥子》一詩中,海子賦予“麥子”以深切的家鄉(xiāng)的內(nèi)涵,使其成為親情的物化與載體:“那一年,蘭州一帶的新麥/熟了//在回家的路上/在水面混了三十多年的父親還家了//坐著羊皮筏子/回家來了//有人背著糧食/夜里推門進來//燈前/認(rèn)清是三叔//老哥倆/一宵無言//半尺厚的黃土/麥子熟了”①。詩人以交代時間起筆,娓娓道來。在描摹具體季節(jié)時卻并不直言是初秋,而是通過新麥的成熟來做出形象具體的描摹,使人一讀便產(chǎn)生歷歷在目的親切感。在《麥地與詩人》中,“麥地”則直接成為了“故鄉(xiāng)”的象征:“別人看見你/覺得你溫暖,美麗/我則站在你痛苦質(zhì)問的中心/被你灼傷/我站在太陽 痛苦的芒上/麥地/神秘的質(zhì)問者啊/當(dāng)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說我一無所有/你不能說我兩手空空”②。此處的“麥地”不單單是“溫暖、美麗”的家鄉(xiāng)的象征,它帶給詩人的還有灼傷與質(zhì)問的痛苦。但這絕不意味著詩人對“麥地”的深情有所改變,而恰恰反映了詩人渴望與家鄉(xiāng)做心靈深處的溝通的強烈訴求。此處的“質(zhì)問”實則是詩人面對“麥地”拋卻了雜念之后對自己靈魂的拷問?!白苽眲t是圣潔的“麥田”對詩人心靈的巨大觸動。結(jié)尾說“你不能說我一無所有,你不能說我兩手空空”則是強調(diào)了這種心靈觸動的刻骨銘心——面對“麥地”詩人只剩下“痛苦”,亦即不懈追求與“麥地”達到靈魂上的交合卻總感到有差距的悵惘。海德格爾說,詩人的天職是還鄉(xiāng),還鄉(xiāng)使故土成為親近本源之處。而在這“還鄉(xiāng)”的心路歷程中,海子的“麥地”既是幸福的,也是孤獨的。
在《死亡之詩(之二)》中,詩人更是寄予了“麥地”至高無上的神圣地位:“我所能看見的少女/水中的少女/請在麥地之中/清理好我的骨頭/如一束蘆花的骨頭/把他裝在箱子里帶回//我所能看見的/潔凈的少女,河流上的少女/請把手伸到麥地之中//當(dāng)我沒有希望坐在一束/麥子上回家/請整理好我那凌亂的骨頭/放入一個小木柜。帶回它/像帶回你們富裕的嫁妝//但是,不要告訴我/扶著木頭,正在干草上晾衣的/母親”③。在這首詩中,詩人以臨終遺言的口吻交代純潔的少女如何安頓自己的后事,顯然是將“麥地”作為自己的最后歸宿。詩人渴望“坐在一束麥子上回家”,即使希望破滅,他也要在“麥地”中死去。之所以請求少女“在麥地之中清理好我的骨頭”“把手伸到麥地之中”即是詩人決心葬身“麥地”的明證。足見詩人對于“麥地”(即家鄉(xiāng))的依戀已達到至死不渝的深度。
然而,麥地不僅僅承擔(dān)著詩人的“幸?!焙汀肮陋殹?,承載著詩人的最后的歸宿,而且為詩人提供了想象這個世界的空間和基礎(chǔ),他以一個詩人的睿智,讓“麥地”的內(nèi)涵得到了又一次的擴展和升華,超越了詩人的家鄉(xiāng),甚至超越了中國這片土地,而成為一個團結(jié)一切友好的人們自由交流的“精神俱樂部”:“全世界的兄弟們/要在麥地里擁抱/東方,南方,北方和西方/麥地里的四兄弟,好兄弟/回顧往昔/背誦各自的詩歌/要在麥地里擁抱//有時我孤獨一人坐下/在五月的麥地 夢想眾兄弟/看到家鄉(xiāng)的卵石滾滿了河/黃昏常存弧形的天空/讓大地上布滿哀傷的村莊/有時我孤獨一人坐在麥地里為眾兄弟背誦中國詩歌”④。詩人深情地描繪了“全世界的兄弟們”、“東方,南方,北方和西方的兄弟們”“在麥地里擁抱”的親切場面,表達了廣泛結(jié)識一切朋友的強烈心愿。雖然有著不同的往昔、“各自的詩歌”,但“麥地”為他們提供了一個交流的平臺。即使現(xiàn)實與理想存在差距,詩人“孤獨一人坐下在五月的麥地”,也仍然會產(chǎn)生友好交流的美麗遐想?!胞湹亍币惨虼司哂辛烁叨瘸橄蟮钠帐酪饬x。
除上述幾種海子詩歌中具有獨特意義的解讀外,“麥”在詩歌中的常用意義于海子的詩歌中也有所體現(xiàn):在《重建家園》中,“如果不能帶來麥粒,請對誠實的大地保持緘默,和你那幽暗的本性”⑤,以“麥?!毕笳鳌笆斋@”。在《麥地與詩人》中,“在青麥地上跑著,雪和太陽的光芒。詩人,你無力償還麥地和光芒的情義”⑥,以“麥地”象征自由的所在。曼德爾施塔姆說:“任何詩學(xué)言語的單位,無論是一個詩行,一個詩節(jié)或是整個抒情作品,都必須被視為一個單一的詞?!雹弑M管在海子的詩歌中,能折射海子心靈世界的意向有很多,但“麥”無疑已經(jīng)成為侵入他肌膚和靈魂的那個“單一”。
在中國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歷來不乏關(guān)于鄉(xiāng)土意象的描摹和書寫,然而,通過“麥”這一意象,海子找尋到了屬于他自己的生存價值和情感歸宿,更找到了傳遞和表達這些價值和情感的隱秘通道。而對于中國詩歌的發(fā)展,海子也有著不同于常人的真知灼見,他說,“我恨東方詩人的文人氣質(zhì),他們蒼白孱弱,自以為是。他們隱藏和陶醉于自己的趣味之中,他們把一切都變成趣味,這是最令我難受的。比如說陶淵明和梭羅同時歸隱于山水。但陶重趣味,梭羅卻要對自己的生命和存在本身表示極大的珍惜和關(guān)注。這就是我的詩歌理想,應(yīng)拋棄文人趣味直接關(guān)注生命存在本身。這是中國詩歌的自新之路?!雹喽W右餐ㄟ^自身的寫作證明,他的詩歌中那樸素的詩意已經(jīng)深深地觸動了人們的心弦,詩歌終將會成為抵達人類精神家園的一條可行的路徑。
生于廣闊的麥地,吃著香甜的麥粒長大,又懷著對“麥地”的依戀離開。盡管海子的詩歌中“死亡”“痛苦”“黑夜”頻頻出現(xiàn),但“麥地”的存在恰到好處地為讀者打開了一扇天窗,使得一束滿含愛與溫情的光芒能夠射入讀者的心靈,從而使海子的詩歌增加了另外一個可以賞鑒的維度。在呼嘯汽笛聲的召喚中,海子這匹天馬張開了他插滿自由與想象之羽的彩翼,飛向了那個只屬于他的詩歌之國,冰冷的鐵軌成了他最后的棲居地。但我更愿意將這陰慘凄冷的場景想象成一片金風(fēng)吹拂下的麥地——海子魂牽夢縈的精神家園。
【注釋】
①西川編《海子詩全集》第一編,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79頁。
②同上,第116頁。
③同上,第159頁。
④西川編《海子詩全集》第三編,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409頁。
⑤同上,第415頁。
⑥同上,第412頁。
⑦[俄]曼德爾施塔姆:《曼德爾施塔姆隨筆選》,黃燦然譯,花城出版社2010年版,第296頁。
⑧參見海子《詩學(xué):一份提綱》,《海子詩全編》,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