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舒明
“保護的責任”與美國對外干預的新變化
——以利比亞危機為個案
汪舒明
北約打著“保護的責任”旗號,在利比亞實現了“政權更迭”,為國際社會開了一個惡劣先例。干預者濫用了“保護的責任”規(guī)范和1973號決議,也濫用了安理會的權威。國際體系的權力失衡以及“保護的責任”規(guī)范本身的不完善性,使得這一規(guī)范的實施過程打上了深刻的強權政治烙印。對美國而言,“保護的責任”的興起既適應了美國根深蒂固的干預主義文化,也順應了伊拉克戰(zhàn)爭后美國試圖減少對外干預風險和成本的愿望。它為美國實施對外干預提供了新的途徑和手段,并使之呈現出新的特征。如何使“保護的責任”避免成為一種“危險的責任”,這已經成為負責任的國際行為體面臨的一大難題。
保護的責任 美國對外干預 利比亞危機
2001年,“國際干預和主權委員會”在其報告中首次系統闡述了“保護的責任”(Responsibility to Protect, 簡寫為R2P)理念。①此后,這一理念受到了聯合國秘書長安南的積極支持,其基本精神在2005年9月寫入聯合國峰會“成果文件”,被國際社會接受。根據“成果文件”的相關表述,每一個國家都有責任去保護其人口免受種族滅絕、種族清洗、戰(zhàn)爭罪和反人道罪的侵害,國際社會則應以各種和平方式幫助國家去履行這一責任。一旦國家未能有效保護其人口,而和平方式已經不足以提供保護,那么國際社會就準備依據聯合國憲章(包括第七章)的規(guī)定,通過安理會(授權),在分析個案具體情況的基礎上,與相關地區(qū)組織合作,及時以決定性的方式采取集體行動。①
對于軍事干預適用哪些標準,這一理念的倡導者在2001年報告以及其他著述中主要提出了以下六點:授權正當、理由正當、動機正當、最終手段、適度方式、合理預期。②關于“授權正當”,倡導者一方面強調安理會授權的權威性,但另一方面又提議在安理會失靈的情況下,其他組織甚至某些國家也可以依情勢采取行動。關于“理由正當”,2001年報告提出了現實和預料的“大規(guī)模生命喪失”和大規(guī)?!胺N族清洗”兩種。所謂“動機正當”,強調干預的首要動機必須是阻止或減緩人們苦難,至于改變邊界、幫某一戰(zhàn)斗集團實現“自決”,或者推翻政權,并非其合法目標?!白罱K手段”則要求在實施軍事干預前,先窮盡其他和平手段,并盡量選擇較少強制性的手段?!胺绞角‘敗币笏密娛赂深A的規(guī)模、持續(xù)時間、強度等必須為最小限度,并與目標相稱?!昂侠眍A期”則要求軍事干預能使局勢改善。
與2001年報告以及其他倡議者的立場相比,體現國際共識的“成果文件”認可了主權國家在保護平民中的主要責任,而國際社會承擔補充性責任;認可了國家主權的有條件性,即隱含著保障其人民不受嚴重侵犯人權罪行的危害,也采納了國際社會須先窮盡和平手段應對危機的提議。但是,“成果文件”未采納前者提議設立的實施軍事干預的“普適標準”,強調要對具體個案具體分析,也未采納前者提出的可在未獲安理會授權情況下采取軍事行動的倡議。該文件還將最為嚴重的四種侵犯人權的罪行確定為適應這一理念的情景,避免了2001年報告關于適用情景的模糊性。
從“成果文件”可以看出,“保護的責任”將國際社會針對大規(guī)模人道主義危機的干預從此前西方所說的“權利”進一步提升為“責任”,確認了國際社會對震撼心靈的人道主義劫難進行干預的合法性,滿足了國際社會應對大規(guī)模國內沖突頻發(fā)狀況的渴望,也體現了對絕對主權原則的修正。在另一方面,它也對此前強國可任意選擇的國際干預行動提出了許多程序和條件方面的規(guī)范和限制。因此,這一理念是對“人道主義干預”論的揚棄,一定程度上體現了主權與人權、西方和非西方國家之間的妥協,建立起一種脆弱的共識。與此同時,不同類型的國家對這一規(guī)范傾向于以不同的方式加以解讀和實踐。
2011年西亞北非地區(qū)的大動蕩引發(fā)了多國國內的內亂和沖突,也引發(fā)了西方國家對多個中東主權國家的干預。在對利比亞、敘利亞等國危機事態(tài)的干預中,承擔“保護的責任”成了干預支持者的主要理由。不少論者將對利比亞的軍事干預視為“國際社會”以軍事手段實施“保護的責任”規(guī)范的第一次實踐。圍繞如何合理實施“保護的責任”,也成為國際社會爭議的焦點。值得注意的是,在“保護的責任”旗號下,美國等西方國家的對外干預呈現出了一些新特征,而這一規(guī)范本身也在這初步的實踐中展現出易被濫用的缺陷。
一
干涉主義盛行,積極插手別國國內沖突,是后冷戰(zhàn)時期美國政治文化的一大特征,這在自由干涉主義者和新保守派中尤其明顯。一旦別國國內發(fā)生沖突,美國就經常會產生一種現實主義者所抨擊的需要“做點什么”的美國式欲望。這種干涉主義文化根植于將美國自視為“山巔之城”的“美國例外論”,也是冷戰(zhàn)結束后美國的信心和野心因其“一超”地位而極度膨脹的表現。一位政論家指出,對于別國發(fā)生的“種族滅絕”,美國有意志、有手段采取決定性的行動加以解決。在國際體系存在功能紊亂的現實中,有效應對“種族滅絕”的行動最終依賴美國的權力和意愿,美國必須挑起這個重擔。①
20世紀末期以來,美國國內形成了一個規(guī)模龐大的從事納粹大屠殺和其他“種族滅絕”研究、教育的社會文化綜合體。以1993年“美國大屠殺紀念館”(USHMM)在華盛頓國家廣場顯要位置建成開館以及《辛德勒的名單》上映為主要標志,大屠殺記憶已經高度“美國化”和機制化了,已經成為美國主流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根據“大屠殺教研組織聯合會”(AHO)2009年度指南,共有近200個大屠殺教研組織遍布北美各地,其中以“美國大屠殺紀念館”和“西蒙·維森塔爾中心”實力最為強大,前者有 400名專職員工和 400名志愿者,而后者的專職員工和志愿者分別達到了 180名和150名。②自1993年開館到2004年初,約有2000萬人參觀了“美國大屠殺紀念館”,其中有80%的參觀者并非猶太人。③與以色列開展大屠殺記憶和教育的民族主義導向不同,美國化的大屠殺記憶除了表現猶太民族的歷史苦難,還以一種“憶惡思善”的方式努力通過反芻納粹制造的歷史噩夢來建構“美國夢”,以頌揚美國價值觀的偉大和普世。
大屠殺教育、研究事業(yè)的發(fā)展,還造就了一個在朝野都頗有影響的反“種族滅絕”壓力集團,并成為美國人權陣營的特殊部分?!懊绹笸罋⒓o念館”正是推動美國頻頻卷入域外“人道主義干預”的重要發(fā)動機。該組織除了開展大屠殺研究和教育,還設有致力于反種族滅絕的“良知委員會”,其成員由總統直接任命,有權向總統和國會直接提出建議,也可直接發(fā)動輿論攻勢。它擁有極高的道義權威,但又不受官僚層級體系的制約。在歷史上,該組織成員曾分別向里根、克林頓等時任總統公開發(fā)難,甚至使總統在強大的道義壓力面前做出重要讓步。上世紀90年代,它積極推動了美國干預波斯尼亞和科索沃等地的沖突。21世紀初,它又積極助推美國干預達爾富爾危機,并推動和支持了“拯救達爾富爾聯盟”和“種族滅絕干預網絡”等反“種族滅絕”組織網絡的形成?!胺N族滅絕”研究和教育事業(yè)的發(fā)展還為美國源源不斷地提供積極主張域外干預的自由鷹派,不少人在美國的行政和立法部門占據了要職。一個典型例子就是克林頓時期積極支持對外干預的國務卿奧爾布賴特,她本人就是大屠殺幸存者后裔。在卸任后,她繼續(xù)積極致力于推動美國投身反“種族滅絕”事業(yè),并為之出謀劃策。新近頗有影響的人物則是在 2002年因《來自地獄的麻煩》①一書而聲名大噪的記者薩瑪莎·帕沃爾,她在奧巴馬上臺后成了國家安全顧問,進入了外交政策的決策圈,并在2011年推動美國干預利比亞危機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被稱為自由派陣營中“武裝的先知”。②
“保護的責任”理念顯然非常契合美國的干預主義文化,并很快獲得了兩黨的積極支持。2004年底,美國國會通過“美國和平研究所”組成了一個以喬治·米切爾和紐特·金里奇擔綱的團隊,研究美國對聯合國改革的立場和政策。2005年6月,該團隊向國會提交了題為《美國利益與聯合國改革》③的報告,其中的第二章專門闡述了美國政府對“保護的責任”的立場。2008年,美國大屠殺紀念館、美國和平研究所和美國外交學院又聯合推出了題為《預防“種族滅絕”:美國決策者的藍圖》④的報告。該報告由奧爾布賴特和威廉·科恩領導的團隊完成,為美國決策者提出了如何預防“種族滅絕”的具體建議。這兩份報告在提交給美國決策機構后,都廣受好評,基本上表達了兩黨關于“保護的責任”的共識。關于后者,奧巴馬還專門在2011年8月4日發(fā)布一個指令文件,表示“預防種族滅絕和大規(guī)模暴行是美國的核心國家安全利益,也是美國道義上的核心責任”,還下令在文件發(fā)布后 120天內建立一個跨部門的機構來協調政府的相關工作,并委派國家安全顧問進一步深入研究相關事宜。⑤
2005年報告高度強調美國在推動“保護的責任”規(guī)范中的領導地位,要求美國在面對危機時堅持“我不旁觀”的政治意志。報告提議美國支持聯合國安理會和秘書長在國際社會確立“保護的責任”的規(guī)范,提升聯合國相關機制的權威性和應對能力。報告還強調與危機發(fā)生地鄰近國家的特殊責任,并建議美國幫助地區(qū)性組織提升預防和應對危機的能力。該報告還主張推動成立一個由“民主國家”組成的新的聯合國人權理事會,而且堅持一旦安理會失敗,地區(qū)性組織和成員國可出于人道主義目的采取行動。①除了這些關于“保護的責任”的態(tài)度,報告還用很大的篇幅向美國政府提出了組建“志愿者聯盟”干預蘇丹達爾富爾危機的具體建議:包括支持非盟在達爾富爾地區(qū)建立禁飛區(qū)、審判“種族滅絕”的施害者等。②
2008年報告對如何預防和應對“種族滅絕”提出了更加詳盡系統的建議,大體上包含了美國對“保護的責任”的立場和政策。但整個報告很少提及美國對“保護的責任”的態(tài)度,而且也基本不討論美國如何參與“保護的責任”所要求的國家重建任務。這在很大程度上體現了美國對2005年聯合國“成果文件”中相關表述的保留,也體現出美國在國家重建問題上的顧慮。該報告要求美國在反種族滅絕中提高政治意志,扮演領導角色;提升反種族滅絕事業(yè)的優(yōu)先性,并對之提供相應的資源。該報告對所謂的“種族滅絕和大規(guī)模暴行”采取了一個邊界模糊不清的定義:對平民大規(guī)模的、蓄意的攻擊。③關于危機預防,報告提出美國應在全球推動民主轉型和法治,以防止種族滅絕的發(fā)生。④報告提議美國推動聯合國提升反“種族滅絕”在其議程中的優(yōu)先性,幫助提升聯合國和地區(qū)性多邊組織的應對能力。在組織支持方面,報告提議美國組建一個高級別的跨部門委員會加以協調,還應推動建立一個正式的反種族滅絕網絡,并將危機應對全面納入國防部作戰(zhàn)規(guī)劃和訓練之中。報告還要求北約要做好相應準備,以增強或替代聯合國、非盟等機構實施行動的能力。⑤報告高度重視預防性外交在防止種族滅絕中的作用,建議在運用強制性措施中不應采取逐步升級的方式,而應一開始就下猛藥,實施多邊制裁。關于授權問題,該報告一方面表示要努力爭取安理會授權,要求常任理事國在面臨潛在或現實的“種族滅絕”風險時不動用否決權;①另一方面,則主張美國可在安理會缺乏共識的情況下動武。
兩份報告都強調美國在“保護的責任”規(guī)范形成中要積極支持聯合國,都強調美國的政治意志和領導作用在推進這一事業(yè)中的重要性,都高度重視地區(qū)性國際組織的責任和作用,都主張運用北約的軍事能力干預危機事態(tài)。兩份報告都帶有濃厚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將種族滅絕的預防寄望于所謂的“民主”國家,而且都主張必要時可以在沒有安理會授權的情況下,由地區(qū)性組織、某些國家及其組成的“志愿者聯盟”實施武力干預。其關于“種族滅絕”帶有明顯模糊性和擴張性的定義,限制常任理事國否決權的立場,可以在未經安理會授權情況下動武的主張,以及主張一開始就實施強烈制裁措施,足見美國的立場與2005年聯合國“成果文件”相去甚遠。這兩份報告基本沒有對干預的動機和目標進行限制性界定,而且主張在預防性外交中一開始時就采取強制性較強的措施,而不是逐步升級,窮盡和平手段??梢?,美國在某些方面甚至比2001年報告中的立場還要激進。這些偏差使美國在國際干預中容易出現誤用和濫用“保護的責任”情形。
二
2011年國際社會對利比亞危機的干預,被視為“保護的責任”規(guī)范的一次典型試驗。2月,卡扎菲政權對反對派的血腥鎮(zhèn)壓引起了國際輿論的普遍譴責,國際社會紛紛要求利比亞政府承擔其對平民的保護責任。2月 26日安理會通過的1970號決議從保護平民的目標出發(fā),確定對利比亞實施制裁、武器禁運、移交國際刑事法院審理等非軍事的強制手段。②但這些手段都未能奏效,危機繼續(xù)惡化。3月17日,安理會通過了1973號決議,將利比亞國內發(fā)生的針對平民的攻擊定性為反人類罪,并認定利比亞局勢對國際和平與安全構成了威脅。決議授權成員國“采取一切必要措施”,并在利比亞設立“禁飛區(qū)”,以保護利比亞境內平民。①3月20日,北約聯軍在部分阿盟成員國的支持下,開始在利比亞實施“禁飛區(qū)”行動。
顯然,1973號決議的“禁飛區(qū)”方案符合2005年“成果文件”中所隱含的關于國際社會實施武力干預的所有條件:反人類罪、和平手段無效、安理會授權、地區(qū)性國際組織支持、集體行動。②而且,它也滿足 2001年報告主筆之一,“保護的責任”觀念主要倡導者加里特·埃文斯(澳大利亞前外長、“國際危機集團”主席)所提要件中的絕大多數。③因此,1973號決議本身符合“保護的責任”規(guī)范的要求,這一點當無異議。
事實上,“保護的責任”也正是美國參與干預行動的主要藉口。在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討論是否參加“禁飛區(qū)”行動的會議上,帕沃爾、希拉里等人力促美國干預利比亞,并極力強調美國政府在參與過程中可以運用這一國際規(guī)范。④3月28日,奧巴馬在美國國防大學就利比亞問題向全國發(fā)表講話。在講話中,他將美國參與干預行動的理由歸于卡扎菲“玷污世界良知”的殘暴鎮(zhèn)壓及其導致的“迫在眉睫的人道主義危機”,而且這一行動得到了歐洲盟國和阿盟的支持和積極參與,并爭取到了安理會的授權。奧巴馬還強調行動的目標為保護平民,反對擴大軍事使命以推翻卡扎菲、建立新政府。⑤這一講話明顯試圖證明美國對利比亞的干預行動符合并遵守了正當理由、安理會授權、正當動機、多邊途徑、適度方式等“保護的責任”的要求。
對利比亞危機的干預展現出美國國際干預的一些新趨勢和新特征:第一,有限卷入,“幕后領導”。早在 3月底,美國就將名義上的軍事行動領導權交給了北約,而且并不派遣地面部隊卷入利比亞沖突。第二,多邊聯盟,風險分擔。本次行動以英、法為急先鋒,又獲得了部分阿盟成員國的積極支持和參與,而且有一個政治軍事力量可觀的當地反對派作為內應。第三,努力爭取安理會授權。在獲得地區(qū)性支持和安理會支持前,奧巴馬政府抵制了動用武力的誘惑,以顯示美國自我節(jié)制的意愿。①第四,積極與當地反對派接觸,推動他們在上臺前就制定重建和穩(wěn)定的詳細計劃。②
這些特征體現出伊拉克戰(zhàn)爭后美國在國際干預中重新轉向審慎、高度關注國際干預的合法性問題,以有效控制干預的成本和風險。美國的決策者在過往的經歷中汲取了經驗和教訓。2003年,小布什政府推行“牛仔外交”,不顧國際社會反對實施單邊入侵和“政權更替”,結果使美國陷入伊拉克泥潭,付出慘重代價。十年反恐之后,美國人對深度卷入動蕩地區(qū)、承擔那里的穩(wěn)定和重建重任心有余悸。奧巴馬就此評論道,“伊拉克經歷使我們認識到,無論動機多么良善,以武力去強制實施政權更替將會帶來多大的代價和困難?!雹?/p>
“保護的責任”規(guī)范本身的“稟賦”,也為美國實施低成本、低風險干預提供了更多便利。第一,它進一步削弱了絕對主權和不干涉內政原則,以“責任”的界定提升了人道主義干預的合法性。強權干預者由此可以自詡“替天行道”,承擔國際“責任”,并因此更易獲得國際支持以構建多邊聯盟。第二,它使強權干預更易獲得安理會授權。安理會是維護國際社會和平與安全的權威機構,保護平民的“責任”話語由此會給安理會增添道義壓力,使輿論聚焦下的安理會成員國比以前更傾向于支持干預。第三,它使強權國家更易扶植和利用目標國國內反對派,內外聯動制造混亂和沖突。從科索沃、達爾富爾、利比亞、敘利亞等案例可以發(fā)現,外部干預的期許往往使一國內部的反對派不斷提高要價,變得難以妥協。國際社會承擔“責任”的承諾,更有可能強化他們的自我正義感和機會主義傾向。反對派甚至可以通過故意擴大事態(tài),或不斷提升政治訴求,來挑釁合法政權,使之做出過度反應,從而獲得國際社會的注意和同情。
三
2011年3月24日,加里特·埃文斯發(fā)表社評,提醒干預者須嚴格遵守安理會授權。他指出,干預者在利比亞的軍事行動只有一個正當理由,就是盡可能地保護該國平民不受卡扎菲的屠殺。“政權更替”要讓利比亞人民自己去完成。扶植利比亞反對派、推翻卡扎菲統治、建立新政治體系并不符合1973號決議界定的目標,也不符合“保護的責任”的相關原則。一旦對平民的威脅解除,軍事行動就應該停止。①但以美國為首的北約對利比亞的干預很快就越出了1973決議授權的邊界,也超越了“保護的責任”的規(guī)范性限制。這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動用特種部隊秘密侵入利比亞。1973號決議明確規(guī)定“不在利比亞領土的任何地方派駐任何形式的外國占領軍”。但干預者并未遵守這一體現主權原則的規(guī)定。法國、英國、意大利、卡塔爾等國都暗中向利比亞派遣特種部隊,幫助利比亞反對派武裝。實際上,有些特種部隊在戰(zhàn)爭伊始就已經潛入利比亞境內。如英國情報部門在 4月初就向利比亞派遣由特種部隊成員構成的顧問團,訓練和指導利比亞反對派的軍事行動。②
第二,超越保護平民的要求濫用武力?!氨Wo的責任”要求在規(guī)模、強度等方面盡可能地節(jié)制使用武力,使之與保護平民的最低要求相稱。在決議通過后未久,北約就出動大量導彈和轟炸機對利比亞的空中和地面目標狂轟濫炸,目標不僅包括在沖突前沿作戰(zhàn)的卡扎菲政權部隊,而且迅速擴展到后方(如首都的黎波里)的軍事、政治甚至民用目標,而且,其打擊強度和廣度也遠遠超出了決議所規(guī)定的保護平民的要求。誤傷平民(甚至反對派武裝)的事件也時有發(fā)生。聯合國一個獨立調查委員會后來調查了20起北約空襲行動,其中5次空襲就造成60位平民死亡,55位平民受傷。
第三,支持和武裝反對派,打擊利比亞政府軍。按照2001年報告提出的標準,出于“正當動機”承擔“保護的責任”的行動并不應當幫助沖突中的某一方實現其政治和軍事目標,1973號決議也未授權擊敗卡扎菲政權的軍隊。北約起初確實公開強調不會偏向某一方,但其角色在開戰(zhàn)后很快就發(fā)生了轉變。利比亞反對派在內戰(zhàn)初期非常弱小,裝備落后,組織渙散,根本無法與利比亞政府軍對抗,數度陷入困境。而且,反對派武裝也并沒有堅持比利比亞政府軍更高的道德標準。2012年聯合國的專家小組在一份調查報告中稱,反對派武裝和卡扎菲的軍隊在戰(zhàn)爭中都犯下了戰(zhàn)爭罪。②但自利比亞陷入內亂開始,以美國為首的北約就已經確定了支持反對派、對抗和推翻卡扎菲政權的方略。反對派倒卡成功的首要因素就是北約的打擊嚴重削弱了政府軍武裝的后勤、指揮、控制系統。③不僅如此,北約聯軍還直接摧毀了政府軍的主要重型武器。一些北約成員國還違反聯合國禁令,為反對派提供武器和軍事指導。2011年8月23日,法國外交部長朱佩向媒體承認,法國此前已向利反對派武裝提供了武器。到戰(zhàn)爭后期,北約聯軍已經與反對派武裝實現了“協同作戰(zhàn)”。
第四,無視甚至破壞非盟等推動政治調解的努力。踐行“保護的責任”理當努力創(chuàng)造和支持和平談判的努力,從而使沖突盡快結束,將仇恨和傷害控制在最低程度。在利比亞危機進程中,非盟以及一些非洲國家多次在卡扎菲政權與反對派之間調解,推動以政治方式解決危機。早在 3月,非盟就努力開展調解,但北約卻匆忙采取空襲,使非盟的努力化為泡影。4月上旬,非盟向沖突雙方提議?;?,南非總統祖馬也要求北約停止空襲,而卡扎菲也表示愿意接受一份旨在結束沖突的“和平路線圖”。但北約卻表示空襲將繼續(xù)。5月底6月初,卡扎菲再次表態(tài)愿意接受非盟提出的和平路線圖。中俄等國以及聯合國秘書長都主張通過談判來解決沖突。但美國卻稱,卡扎菲的表態(tài)未經證實,也不可信任。6月下旬,意大利外長數次呼吁北約?;?,但都被英法等國拒絕。7月初,卡扎菲政權武裝在戰(zhàn)場已經陷入困境,一些國家已經承認反對派為利比亞的合法代表。在強大的壓力面前,卡扎菲提出開展無條件談判,表示愿意交出權力。法國國防部長也主張反對派接受和談建議。但此時反對派的要求已經水漲船高,不僅要求卡扎菲自己交權,還要求其兒子交權。而美國則提出,卡扎菲必須下臺,不能繼續(xù)掌權。北約的轟炸行動繼續(xù)。卡扎菲在談判無望的情況下,轉而表示將“奉陪到底”。一次政治解決的良機未經嘗試就已錯失。在西方的支持下,反對派的要價不斷提高,潛在的妥協契機一次次失之交臂,國際社會促和調解的努力一次次失敗。
第五,借“保護平民”實施“政權更迭”。干預者上述政治和軍事行動,實際上都服從和服務于在利比亞實施“政權更迭”的目標,但都以“保護平民”為借口。在干預行動初期,奧巴馬多次表態(tài)在利比亞不以“政權更迭”為目標。隨著利比亞局勢的進一步演變,美國的立場很快與英、法等盟國趨同。2011年4月15日,美英法三國領導人發(fā)表聯合聲明,稱西方不以武力推翻卡扎菲,但又自相矛盾地宣稱卡扎菲在將來的利比亞繼續(xù)掌權是“不可想象的”,“只要卡扎菲仍然掌權,北約就必須繼續(xù)其(軍事)行動”,“卡扎菲必須下臺讓賢”。①美國官方的許多行動也常常顯示出這一動機。在軍事上,以美國為首的北約對卡扎菲頻頻實施“斬首”行動。根據英國《每日電訊報》6月26日的報道,美國海軍上將、北約盟軍最高指揮官此前在與一位美國國會議員會談時公開承認,北約在利比亞行動的內容包括“殺死利比亞領導人卡扎菲”。②在此前后,北約空軍也多次用威力巨大的炸彈對阿齊齊亞兵營以及其他潛在的卡扎菲藏身地實施空襲,試圖炸死卡扎菲及其家人。此外,美國高層也頻頻放話,稱卡扎菲的統治已經“喪失合法性”、“必須下臺”等。如6月16日,在卡扎菲之子提出卡扎菲愿意在利比亞實施民主選舉時,美國國務院發(fā)言人卻稱,“卡扎菲和他的圈子提出任何民主變革的提議都有點晚?,F在是他下臺的時候了。”③
在整個倒卡行動中,美國發(fā)揮了“幕后領導”作用。部分北約和阿盟中的美國盟國在援助和武裝反對派、派遣特種部隊等方面都遠比美國積極,扮演了急先鋒的角色。從 3月底開始,美國還向北約移交了利比亞軍事行動的指揮權。與轟炸南聯盟和入侵伊拉克不同,美國在倒卡行動中隱藏了鋒芒。但是,美國仍然是倒卡行動的關鍵,“幕后領導”仍然是領導。在上述違反1973號決議和濫用“保護的責任”的行動中,美國在其中的絕大多數方面都是關鍵角色。北約盟軍的最高指揮官為美國海軍上將。美軍的支持能力在整個軍事行動中具有決定性意義,提供了80%的空中加油、大部分的精確打擊武器以及高價值的情報偵察。①在濫用武力打擊卡扎菲政權武裝,破壞國際社會的政治調解努力,推動“政權更迭”等方面,美國都是倒卡聯盟的“主心骨”。此外,美國對外干預的選擇性和雙重標準,在2011年開始的中東動蕩中再次展露無遺。在聯合國舞臺,美國涉以必否,即使國際社會公認以色列犯下“戰(zhàn)爭罪”的情況(如2009年的“古德斯通報告”)下也是如此。其他一些中東國家同樣出現了政府強力鎮(zhèn)壓和平抗議者的情形,但美國卻很少公開表達異議。
盡管以美國為首的北約打著“保護的責任”旗號,成功地在利比亞這個非洲弱小國家實現了“政權更迭”。但上述五個方面,都無疑違反了1973號決議的規(guī)定,也完全不符合“保護的責任”的規(guī)范性要求。經受戰(zhàn)爭洗禮的利比亞遭受了巨大的經濟損失和平民傷亡,武器大量流失,極端勢力明顯抬頭,不同部落和政治派別之間矛盾尖銳,武斗不斷。迄今為止,利比亞新政府遠未對全國形成有效控制。2012年3月6日,盛產石油的利比亞東部地區(qū)不顧中央政府的反對,宣布半自治。利比亞國內政治派系矛盾升級,存在分裂危險。②“保護的責任”倡導者所要求的“合理預期”的實現仍然遙遙無期。而且,這種“掛羊頭賣狗肉”的干預行為,其實際后果就是削弱“保護的責任”規(guī)范的國際合法性和安理會的權威性,削弱國際社會關于“保護的責任”規(guī)范的脆弱共識。
D871.22
A
1006-1568-(2012)06-0064-77
動輒侵犯國家主權,對弱小國家實行“人道主義干預”的強權行徑,也引起了國家社會的嚴重不安和反感。時任聯合國秘書長安南深受這一矛盾的困擾,并期望在國際社會就人道主義干預問題建構共識。2000年,加拿大政府與一些重要的基金會一起推動成立了該委員會,以研究相關問題,并于2001年底發(fā)布了這一題為《保護的責任》的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