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萬靈
郭沫若對自己在詩詞方面的才情是頗為自負的。人所共知,在創(chuàng)造社階段,郭沫若與魯迅因文字譏誚而屢有沖突。后來,郭沫若與魯迅冰釋前嫌,即將友好聯(lián)手、并肩作戰(zhàn)之際,魯迅去世了。而郭沫若對于魯迅的詩文,由衷欽佩。尤其是對魯迅在《為了忘卻的記念》一文中引的七律:“慣于長夜過春時,挈婦將雛鬢有絲。夢里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惫舾u之為“大有唐人風韻,哀切動人,可稱絕唱”。
1937年盧溝橋事變發(fā)生后,郭沫若自言:“別婦拋兒專程返國,系下絕大決心,蓋國勢危殆至此,舍全民族一致精誠團結、對敵抗戰(zhàn)外,實無他道。沫若為赴國難而來,當為祖國而犧牲。”1937年7月25日,登舟歸國這一天,郭沫若用魯迅韻志感:
又當投筆請纓時,別婦拋雛斷藕絲。去國十年余淚血,登舟三宿見旌旗。
欣將殘骨埋諸夏,哭吐精誠賦此詩。四萬萬人齊蹈厲,同心同德一戎衣。
詩人不愧是大手筆,起句“又當”巧妙地引出10年前參加北伐的“革命春秋”。大革命失敗后,郭流亡日本。10年間著譯宏富,人所難及,雖是從事學術研究,卻心系祖國和人民。他曾在《金文叢考》一書的扉頁上題詩明志:“大夫去楚,香草美人;韓非囚徒,說難孤憤。我遭其厄,愧無其人;爰將金玉,自厲堅貞?!北R溝橋的炮聲宣告了一個時代的開始,郭沫若秉承魯迅的精神和遺愿,寫下了這首“為赴國難表精誠”的詩。后來郭沫若回憶說:“我在當時的確是把我全部的赤誠傾瀉出來,我是流著眼淚把詩吐出來的;雖然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東西,但它在我生命史上的確是一個里程碑。這詩所用的是魯迅的一首舊詩的原韻。這的的確確是可以證明我在回國的當時是有魯迅的精神把我籠罩著的。”這首《歸國志感》在上海的救亡刊物上發(fā)表后,引起了極大的反響,一時唱和者甚眾。在詩人數(shù)以千計的舊體詩中,此詩以感情的真摯和境界的高遠而為上品。
這里,有幾個詞語值得提出來討論一下。一是“諸夏”,有些注釋多解為“諸夏,本指周代王室所分封的諸國,這里指華夏即中國。”這樣注釋自然有它的道理。但我以為,細究頸聯(lián),則“諸”字解為“于”,“夏”解為華夏更妥切一些,因“諸”與后面的“此”對仗更工。二是“蹈厲”,語出《史記·樂書》:“發(fā)揚蹈厲之已蚤?!钡?頓足蹋地;厲:同礪,此處為“奮發(fā)之意”?!耙蝗忠隆?,典出《詩經(jīng)·秦風·無衣》,以團結戰(zhàn)斗,抵抗外侮。還有人認為“一戎衣”即“一戎殷”?!叭忠蟆奔创笠?。《禮記·中庸》云:“壹戎衣而有天下?!编嵭?“衣讀若殷,聲之誤也?!薄耙既忠隆?,《書·康浩》作“殪戎殷”。殪:殲滅;“戎,大?!薄耙蝗忠隆奔礆灉绱笠笾猓@里借指殲滅日寇。姑錄此說以備參考。
抗戰(zhàn)勝利后,郭沫若以無黨派人士的身份為和平民主建國事業(yè)奔走呼號。1946年,全國內戰(zhàn)爆發(fā),郭沫若在上海,“一切自由都被剝奪了”,遂于1947年11月14日赴香港。13日離滬前夕,再用魯迅韻抒懷:
成仁有志此其時,效死猶欣鬢未絲。五十六年余鯁骨,八千里路赴云旗。
謳歌土地翻身日,創(chuàng)造工農(nóng)革命詩。北極不移先導在,長風浩蕩送征衣。
原稿首句為“赴湯蹈火此其時”,可能是考慮到由滬赴港恰好是由險境到夷地,故有此修改;“效死”原稿為“效命”,顯然是為與前句互為呼應。頷聯(lián)亦有小改動,將“白骨”易為“鯁骨”,更為妥帖;至于將“紅旗”改為“云旗”,除對仗上的考慮,恐怕為了讀者更易于產(chǎn)生“八千里路云和月”的聯(lián)想。頸聯(lián)幾經(jīng)改動,后定稿為現(xiàn)在所見的兩句。改稿和定稿比較,無所謂優(yōu)劣,均系標語口號。較之“欣將殘骨埋諸骨,哭吐精誠賦此詩”的意氣充沛、情致動人、對仗工巧,遜色多矣。雖如此,這首再和魯迅的詩,也還是郭沫若為民主事業(yè)奮斗的一份寫照。
1957年,在“反右”運動的高潮中,郭沫若以《紀念“七七”》,三和魯迅詩,而且是兩首:
其一
二十年前國難時,中華命脈細于絲。盟刑白馬揮黃鉞,誓縛蒼龍樹赤旗。
大業(yè)已成雙革命,長征不朽七言詩。盧溝橋上將圓月,照耀農(nóng)民衣錦衣。
其二
右派猖狂蠢動時,溫情那許一絲絲。已將率土成公物,竟有幺魔倒大旗。
毒草必須成糞壤,和鳴方好詠新詩。勿忘二十年前事,起舞中宵共振衣。
讀《其一》首句,可以見出郭沫若對這一改變歷史命運的人生抉擇經(jīng)久難忘。而接下來的詩句,則歌功頌德,個人崇拜之氣濃郁。末句“照耀農(nóng)民衣錦衣”,更是典型的粉飾現(xiàn)實的句子。但統(tǒng)觀全篇,大致還是“懷古”。
而《其二》則是不折不扣的“論今”。1956年,為繁榮學術文化而提出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方針,文藝界、學術界、知識界和社會其他各界無不為之歡欣鼓舞。郭沫若更是忍不住“歌之,詠之”,一連發(fā)表了《“百家爭鳴”萬歲》、《“百家爭鳴”可以推廣》、《關于發(fā)展學術與文化的問題》等文章,闡明“雙百”方針的意義,對阻礙學術與文藝健康發(fā)展的不良傾向提出批評。正當知識分子沉浸在“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喜悅之時,一場來勢兇猛的“反右”斗爭很快席卷了神州大地。當郭沫若看了毛澤東《事情正在起變化》一文后,一反常態(tài),語出驚人:“無罪者的言者無罪;有罪者的言者還是有罪的”。“如果是株毒草,它有冒頭生長的自由,我們也有拔除它的自由和責任?!倍啻伟l(fā)表講話,強調同右派“開展你死我活的斗爭”,“不允許有絲毫的含糊和溫情”,“容許了溫情讓右派分子發(fā)展下去,我們不僅要亡頭,而且要亡國”??磥怼皽厍槟窃S一絲絲”遠非藝術的夸張。全詩以“斗爭”為主旋律,與真正的魯迅精神相去何止十萬八千里。由此看來,郭沫若三和魯迅詩,的確是每況愈下的唱和。
1962年10月下旬,郭沫若參觀紹興魯迅紀念館及魯迅幼年讀書處“三味書屋”,寫下了這樣一首詩:
昔人深憾不同時,今我同時未相晤。廿六年來宇宙殊,紅旗三面美無度。
我亦甘為孺子牛,橫眉敢對千夫怒。三味書屋尚依然,拈花欲上臘梅樹。
郭沫若在魯迅逝世后,曾撰挽聯(lián),下聯(lián)曰:“欽誦二心,憾無一面,南北天地遍招魂”。詩的首聯(lián)回憶“因人事的契闊,地域的睽違,竟不曾相見過一次”的憾事。接下來的“紅旗三面美無度”則純粹是為緊跟當時的政治形勢而發(fā)的“頌歌”,哪里有一點詩的意味。頸聯(lián)亦毫無新意,尾聯(lián)則強作抒情。其時,因“三面紅旗”而導致的三年大災難惡果尚在,“三面紅旗”早已破產(chǎn),而郭沫若仍以詩來圖解政治,怎能不寫出意境平庸、語言粗糙、形式呆板,讀起來令人啼笑皆非的詩作呢?而郭沫若自己亦同魯迅精神漸行漸遠。
郭沫若本是一個具有浪漫情懷的詩人,天資極高而涉獵極廣,有相當深厚的文化根基。他具有多方面才能且又是一個感情豐富、性格復雜的人,他一生處于中國歷史的大轉變和政治的大動蕩中,一直在政治漩渦里翻騰而又常處“尖子”地位,經(jīng)受各種政治風雨和情感激浪的沖擊。他面對的大起大落、大悲大喜、尊榮和失落,都不是我輩常人所能想象的。因此,對于郭沫若三和魯迅詩,一首不如一首、每況愈下的現(xiàn)象進行評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據(jù)說,在“文革”前夕,郭與自己的忘年交、心愛弟子陳明遠有過一次談話。大意是,現(xiàn)在,我們兩個在一起談論,是有什么談什么,你也不會作戲??墒且晦D眼,我跟別的人,往往就不得不逢場作戲了。這是很悲哀的,凡是逢場作戲的人寫出來的東西,都會遭到后人的嘲笑??梢?,智者如郭沫若是清醒的,有自知之明的。當然,逢場作戲、為時勢所左右,說違心話固然可悲,不足為訓。但更可悲的是造成這種萬馬齊喑、“人妖顛倒是非混淆”的時代。近讀《南方周末》高爾泰的《弱者的勝利》,文中有段話:“特別是在那個,智力在暴力面前,群體在唯一個體面前雙重失能的時代,要透過無數(shù)被工具化、數(shù)據(jù)化、符號化了的公共面貌,發(fā)現(xiàn)個體的存在更難?!痹谶@種時代,別說蕓蕓眾生,連智者郭沫若,也不能不失語 (說真話)、失能 (做出正確的抉擇),這不僅是郭沫若個人的悲劇,更是那個時代我們民族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