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敏光

(中國人民大學(xué) 哲學(xué)院， 北京 100872)

【哲學(xué)】

《老子》“名”論探源

王敏光

(中國人民大學(xué) 哲學(xué)院， 北京 100872)

先秦時期，儒、道、名、法、墨等家對“名”均有自身獨到的看法。而《老子》對“名”的論述最富有哲學(xué)意味，《老子》通過對“名”、“道”、“言”的解析，展現(xiàn)了其獨特的“名”論，并進一步論證了“有”和“無”落實到“名”的區(qū)域之后，“有名”、“無名”的區(qū)分與關(guān)聯(lián)。

老子;名;道;言

東周季世，周王朝的禮、法均遭到了空前的破壞，老子目睹了這一巨大社會變革，對周末之名物、法制均給予了哲學(xué)性的思考，提出了不同于其他先秦諸子的主張。那么如何較為確切地看待《老子》“名”論思想，筆者認(rèn)為應(yīng)依據(jù)楚簡本、帛書本、通行本三種版本，并通過與先秦諸子各家對“名”的對比論述方可見老子“名”之真切內(nèi)涵?！懊弊鳛橄惹貢r期一個重要的哲學(xué)概念，諸子對此都作出了自己的理論思考，本文在簡略分析儒、墨、名、法等各家對“名”的闡述的基礎(chǔ)上，對老子中的“名”加以明確。

一、先秦時期各家對“名”的剖析

其一，孔子對“名”的論斷。隨著馬王堆帛書《老子》、郭店楚簡《老子》等一系列出土文物的面世，可基本確定老子為春秋末期人，略長于孔子。作為曾向老子問“禮”的孔子，以“正名”的視角看待“名”的問題，從批判發(fā)展周代禮制的政治倫理向度加以詮釋，他的“名”是和“禮”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的。如《論語·子路篇》：“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無所茍而已矣?！薄吧虾枚Y，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可見孔子的“名”是指他在批判繼承周“禮”的基礎(chǔ)上，以現(xiàn)有的名分、地位制度來匡正現(xiàn)實中與之不相符的、不一致的言行，他的“名”、“言”理論與禮樂、刑法、政事等等都有直接的聯(lián)系。他“正名”的目的是貫徹“文武周公之道”，以達到各安其“名”。他是以“名”正“名”，最終還是存“名”，是追求“有名”。而《老子》的“名”是讓人不要執(zhí)著于“名”，著眼點在“無名”，與孔子的“正名”有著明顯的區(qū)分。

其二，名家學(xué)派對“名”的表述。先秦諸子的“名”論有一個共同的特征，那就是“循名責(zé)實”。名家的代表人物公孫龍，其“白馬非馬”說，是把“名”與“實”相脫離的典型代表，追求的是“名”與“形”的統(tǒng)一，認(rèn)為事物的實體就是他們的形體。此理論在當(dāng)時就被看作異說，被看作是“道”與“名”相分離的獨斷。筆者以為，公孫龍的“名”論雖充滿思辨性，但最后不免落入詭辯論的境地，把形式看作高于實質(zhì)，割裂了兩者的聯(lián)系?！独献印返摹懊笔羌扔小靶蚊?，也有本質(zhì)上的“名”，是“有名”與“無名”的有機統(tǒng)一，《老子》之“名”與名家的“名”還是有著一定的差別，不能一概而論。

其三，法家對“名”的解析。韓非子的《解老》、《喻老》是重要的注老作品，亦是現(xiàn)今所見最早的解老之作。正如《史記·老子韓非列傳》所說：“申子之學(xué)本于黃老而主刑名……韓非喜刑名法術(shù)之學(xué)，而其歸本于黃老?！笨梢?，韓非的“名”辨學(xué)說受《老子》的影響。他提出的“名倚物徙”的觀點，是在繼承《老子》辯證法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發(fā)現(xiàn)了思維上的“矛盾”律。如“故不相容之事不兩立也”，“雜反之辭爭”，“言無二貴，法無兩適”(《韓非子》)。韓非的“名”論和《老子》的“名”論，雖字同而義不同。韓非對“名”的解釋，有極強的政治論色彩，是刑法綜核參驗的典型代表，是為解決現(xiàn)實矛盾，推動刑法得以順利進行而產(chǎn)生的理論，與《老子》的“名”論在某些意義上有共通之處，譬如《老子》中有：“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老子》三十二章)但總體上看，《老子》的“名”論意義更為豐富。

其四，墨子對“名”的看法。墨家的開創(chuàng)者墨子后于老子，由于其出身不同、實踐方式相異，他對“名”的看法與老子有較大不同。如《貴義篇》說：“瞽不知白黑者非以其名也，以其取也。今天下之君子之名仁也，雖禹湯無以易之;……天下之君子不知仁者，非以其名也，以其取也。”墨子從實際應(yīng)用出發(fā)，對社會上只知以白黑、仁義等名號來定為有用者的做法，提出強烈的否定、批判。墨子偏重經(jīng)驗知識，既不同意把社會政治倫理分為“等級”的做法，同時也反對《老子》“復(fù)命”、“歸根”的理想，認(rèn)為要“兼知實取”，應(yīng)從實踐中來鑒別。

二、《老子》的“名”、“道”、“言”

在《老子》通行本中“名”出現(xiàn)24次，“言”21次，從詞性上來看兩者大體上以名詞和動詞為主。從其與“道”的關(guān)系上分析，一方面它否定“名”、“言”對道體的認(rèn)知，而另一方面則又不斷地變換角度，論述在體“道”、悟“道”過程中兩者的作用。

1.“名”、“言”與“道”之間的張力特征

“名”、“道”、“言”三者的關(guān)系，集中體現(xiàn)在《老子》一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這里《老子》把“名”、“言”與“道”作了總體上的解說?！独献印氛J(rèn)為?！暗馈?，是不可言說、不可用具體的語言、名稱來指稱的本體、本源，用語言說出的“道”就不是真正的大道，用具體的名稱來指稱的“道”同樣亦不是?！暗馈?，用語言、名稱來限定“道”，是對“道”的偏執(zhí)。正如朱謙之先生所說：“蓋‘道’者，變化之總名。與時遷移，應(yīng)物變化，雖有變易，而有不易者在，此之為常……老聃所為道，乃變動不居，周流六虛，既無永遠(yuǎn)不變之道，亦無永久不變之名……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四時變化，而能久成。若不可變、不可易，則安有所為常者?”［1］4此解說甚是，既說出了“道”的永恒性、變動性，又說明了其不能用“名”、“言”來具體規(guī)定的特點?！懊擅?，非常名”，對于其中的三個“名”，是字同而義不同，第一個“名”是用來指稱具體事物的名，第二個“名”則是作動詞，意為命名，第三個“名”是《老子》中用來特指“道”的“名”，實質(zhì)上是“無名”，是《老子》用來區(qū)分世人所習(xí)用的百物之“名”。對此蔣錫昌先生認(rèn)為：“老子書中所用之名，其含義與世人習(xí)用之名多不同。老子深恐后人各以當(dāng)世所習(xí)用之名來解釋《老子》，則將差以千里，故于開端即作此言以明之?！保?］3蔣先生的解說明確表達了《老子》的“名”應(yīng)有的特定含義，不同于世人所說僅指名稱的“名”?？梢?，《老子》認(rèn)為名、言不足以表述“道”，因為“道”是超乎名、言的，在一定意義上說“道”和“無名”是同一的，這在《老子》中有明證。如：“道常無名、樸雖小?！?《老子》三十二章)“道隱無名?！?《老子》四十一章)這兩處把“道”與“無名”的關(guān)系，作了比較明確的表述，“無名”是指“道”而言，而“道”往往以“無名”的方式來表達。可見，對于“道”，用名號、語言是無法概括其全貌的。以下表述就是明顯的例證，如：“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博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老子》十四章)通過“不見”、“不聞”、“不得”、“不徼”、“不昧”、“無物”這些否定性的語言說明了人類無法通過經(jīng)驗、語言來把握大“道”，《老子》以“正言若反”的方式，提醒人們對“道”不可執(zhí)著，而應(yīng)該與時俱遷，處處以“自然”、“無為”而行。

2.“名”、“言”的功用

對于天地萬物的本體、本源，《老子》從沒有執(zhí)于某一概念、名稱，用“道”、“大”、“無名”、“樸”只是為了說明的需要，勉強加以命名。如：“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老子》二十五章)對此，王弼曰：“名以定形，混成無形，不可得而定”［3］2。王弼的解說恰當(dāng)?shù)卣f明了“道”無法立名的特點，“道”是一個無限完滿的整全，現(xiàn)象界的名、言只能顯現(xiàn)其一個方面?？梢?，《老子》用“名”、“言”，而又不執(zhí)著于此。用語言無法體現(xiàn)真知，是《老子》以及歷代注老、解老者一致的看法。但《老子》卻又用五千精妙的語言描述了“道”，如何看待這一現(xiàn)象呢?觀《老子》文本，可知對于“名”、“言”，《老子》并沒有給予一概的否定，對于“言”，《老子》對此是謹(jǐn)小慎微的，對“言”加以否定修飾的比比皆是。如：“行不言之教”(《老子》二章)，“多言數(shù)窮”(《老子》五章)，“善言無瑕謫”(《老子》二十七章)，“知者不言”(《老子》五十六章)。以上是《老子》對“言”特征的隱含表達，可以客觀全面地反映《老子》對“言”的看法。合乎“道”與“德”，以“自然無為”方式行事，雖“不言”而勝“有言”;相反，于己、于人、于物無益的“言”，雖貌似“美言”、“善言”，實質(zhì)上卻是無用之言。

三、“有名”與“無名”的區(qū)分與關(guān)聯(lián)

“有”、“無”落實到“名”的領(lǐng)域，便有了“有名”與“無名”問題的出現(xiàn)。“有名”與“無名”在《老子》中極為常見，其中亦有不少在字面上雖不屬于兩者覆蓋的范圍，但在含義上卻是對兩者的延伸和展開。

1.“有名”與“無名”之區(qū)分

對“有名”與“無名”作區(qū)分的當(dāng)為《老子》第一章中的表述：“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對此的解釋歷來多有不同，如朱謙之先生認(rèn)為由于始、母不同義，故“有名”、“無名”的層次亦不同，朱先生的看法把“有名”、“無名”在不同層次上作了區(qū)分，認(rèn)為先有“無名”，后有“有名”，可備一說。王弼對此注曰：“凡有始于無，故未形無名之時，則為萬物之始。及其有形有名之時，則長之、育之、亭之、毒之，為其母也?！保?］63王弼認(rèn)為始、母同義，“有名”、“無名”只是在人為因素介入之后，才有了此區(qū)分，實質(zhì)上兩者是一體兩面的統(tǒng)一體?？梢姡蹂龅慕庹f是甚合《老子》文義的精辟論斷。

2.“有名”與“無名”之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

《老子》一書對“有名”、“無名”的論述還體現(xiàn)在以下章節(jié)：“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能臣。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知止可以不殆?！?《老子》三十二章)“化而欲作，吾將鎮(zhèn)之以無名之樸。無名之樸，夫亦將無欲?！?《老子》三十七章)從以上可見“無名”多數(shù)情況下是“道”的別名，用以體現(xiàn)“道”的無限性，以借此表現(xiàn)人的經(jīng)驗所無法把握的特性，“無名”并不是指有一個“真空”的無名時期存在，而是指相對“有名”而言。而“有名”則是指在人類誕生初期，隨著語言的產(chǎn)生，為了交往的便利，便對眼前的事物加以命名，“名”得以誕生?？梢?，“有名”同樣是相對而言，《老子》強烈批判“名實”不符的現(xiàn)象，提出“有名”不是要人執(zhí)著于“名”，而是警告人類不要為了追求虛假的“名”，而喪失自身的本真。對此蔣錫昌先生解釋：“按天地未開以前，一無所有，不可思議，亦不可名，故強名之曰‘無名’……迨天地既開，萬物滋生，人類遂創(chuàng)種種名號以為分別，故曰‘有名’。質(zhì)言之，人類未生，名號未起，謂之‘無名’;人類已生，名號已起，謂之‘有名’。故‘無名’、‘有名’，純以宇宙演進之時期言……此老子自冥想其所謂‘無名’時期一種空無所有、竊冥恍惚、不可思議之狀態(tài)也?！始匆浴疅o名’或‘無’為‘道’之代名詞?！保?］4此番論述區(qū)分了“無名”、“有名”的關(guān)聯(lián)，解說了“無”、“無名”、“道”之間的關(guān)系，發(fā)前人所未發(fā)，甚為精辟。總之，“有名”、“無名”是《老子》哲學(xué)體系中對立統(tǒng)一的一對概念。筆者認(rèn)為，“無名”是根，“有名”是葉，“無名”實質(zhì)上在《老子》中是與“無”、“道”異名同義的概念，同是對本體、本源的不同稱謂，而“有名”則是對“無名”的反襯，是《老子》所批判事物的代名詞?？傊坝忻?、“無名”可看作是“有”、“無”的進一步展開與落實。

［1］ 朱謙之.老子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4.

［2］ 蔣錫昌.老子校詁［M］.成都：成都古籍書店，1988.

［3］ 樓宇烈.王弼集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0.

Exploration of Origin of Names in Lao Tse's Philosophy

WANG Min-guang
(School of Philosophy，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872，China)

In the pre-Qin period，Confucians，Taoists，Logicians，Legalists and Mohists had their own unique opinions on“Name”.Lao Tse's theory on“Name”is the most philosophical.In the book of“LaoTse”he shows its unique theory of“Name”by analyzing“Name”，“Tao”，and“Words”.He further demonstrates the distinction and correlation between“Appellation”and“Reconditeness”after“Being”and“Non-being”in the scope of“Name”.

Lao Tse;name;Tao;words

1672-2035(2012)01-0022-03

B223.1

A

2011-11-20

王敏光(1978-)，男，河南虞城人，中國人民大學(xué)哲學(xué)院在讀博士。

【責(zé)任編輯 張進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