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帥敏
(蘇州大學文學院,江蘇蘇州 215123)
宋詞鼓聲聲像淺論
白帥敏
(蘇州大學文學院,江蘇蘇州 215123)
詞,是一種聲音藝術。從其創(chuàng)作到接受,無不訴諸我們的聽覺意識。詞中包含有許多聲音意象(簡稱“聲像”),對詞之情感、意境、風格及文化表達有著重要作用。其中鼓聲,作為樂器“聲像”之代表,在宋詞中頻繁出現(xiàn)、形態(tài)各異,有著獨特的情感表現(xiàn)與文化內涵。
宋詞;鼓聲;聲像
如果把詞看成一個系統(tǒng),詞作為一種聲音藝術,就是以詞體、格律為程序,以文字為編碼,以歌唱為依托的“聲音”文本系統(tǒng)。此文本系統(tǒng)不僅體現(xiàn)在詞體格律、韻位之安排、樂器之伴奏、歌手之演唱等外圍方面,而且內化在詞人“填制”詞作時對于周圍自然(如風、雷等)及人生(如哭、笑等)各種聲音之感受與化用中,表現(xiàn)為詞中“聽覺意象”的頻繁使用。其中,鼓聲正是樂器“聲像”之典型代表。
鼓,就“八音”①古時對樂器的統(tǒng)稱,《尚書·舜典》言:“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庇帧吨芏Y·春官·大師》:“皆播之以八音:金、石、土、革、絲、木、匏、竹?!编嵭ⅲ骸案铮呢灰??!倍?,屬“革”類樂器,多用以節(jié)制其它樂器,故鼓向來被認為是群音之長?!缎绿茣ざY樂》載:“帝(唐明皇)又好羯鼓……常稱:‘羯鼓,八音之領袖,諸樂不可方也。’”[1]小者如宴席上行酒令,大者如宋代的諸多大型舞曲,皆用鼓聲以節(jié)制?!端问贰分救份d武舞曰《威加四海之舞》者,共有三變,其每個舞步之變化,皆以鼓聲為節(jié)。如“第一變:舞人去南表三步,總干而立,聽舉樂,三鼓,前行三步,及表而蹲;再鼓,皆舞,進一步,正立;再鼓,皆持干荷戈,相顧作猛賁趫速之狀……”[2]。可見鼓在眾多樂器當中地位之重要。
宋詞中有各種形態(tài)各異的鼓。若以材質、形態(tài)而論,有鼉鼓,即用鼉皮蒙鼓,聲大而雄壯。如《詩·大雅·靈臺》:“鼉鼓逢逢?!笔Y捷《賀新郎·彈琵琶者》:“天天把妾芳心誤。小樓東、隱約誰家,鳳簫鼉鼓?!庇秀~鼓、鐃鼓,則為金質鼓。如宋范成大《桂海虞衡志·志器》:“銅鼓,古蠻人所用。南邊土中時有掘得者,相傳為馬伏波所遺,……兩人舁行,以手拊之,聲全似鞞鼓?!保?]如朱敦儒《卜算子》有:“慘黯蠻溪鬼峒寒,隱隱聞銅鼓?!眳俏挠ⅰ冬幦A·分韻得作字,戲虞宜興》有:“胡歌秦隴,問鐃鼓、新詞誰作?!庇挟嫻?、花鼓,即繪有彩飾的鼓,精致華麗,有催促節(jié)制樂拍之用。如黃庭堅《踏莎行》:“畫鼓催春,蠻歌走餉。雨前一焙誰爭長?!?/p>
不同地方的鼓則擁有不同的風情。如羯鼓起源于印度,從西域傳入,故其聲音高亢雄壯,所謂“羯鼓聲高眾樂?!保ɡ钌屉[《龍池》)。唐杜佑《通典·樂四》載:“羯鼓,正如漆桶,兩頭俱擊。以出羯中,故號羯鼓,亦謂之兩杖鼓?!保?]如上所引,唐玄宗酷愛羯鼓,以之為“八音之領袖”,唐溫庭筠《華清宮》“宮門深鎖無人覺,半夜云中羯鼓聲”詩,即為其表現(xiàn)。宋葉夢得《臨江仙·詔芳亭贈坐客》有“恨無羯鼓打梁州。遺聲猶好在,風景一時留”句,展示羯鼓所伴奏之《梁州曲》,也是“邊聲”雄壯、激情高昂。
然而,羯鼓傳到中原以后,卻有了不同程度的“柔化”表現(xiàn)。羯鼓,有了另外兩個“婉約”的名字,叫花奴鼓和催花鼓。花奴鼓之花奴,乃唐汝南王李琎(小名花奴),善擊羯鼓,受玄宗親自傳授羯鼓技藝,“琎嘗戴砑絹帽打曲,上自摘紅槿花一朵,置于帽笪處,二物皆滑,極久之方安,遂奏《舞山香》一曲,而花不墜”[5]。后即有花奴鼓之名。如蘇軾《虢國夫人夜游圖》:“宮中羯鼓催花柳,玉奴弦索花奴手。”其花奴手,其實就是“羯鼓手”,而詞中的“催花柳”同樣有其典故,唐南卓《羯鼓錄》載:
二月初,詰旦,巾櫛方畢,時宿雨始晴,景色明麗。小殿內亭,柳杏將吐,(唐玄宗)睹而嘆曰:“對此景物,豈可不與他判斷之乎?!弊笥蚁嗄?,將命備酒,獨高力士遣取羯鼓。上旋命之臨軒縱擊一曲,曲名《春光好》(上自制也)。神思自得。及顧柳杏,皆已發(fā)拆。上指而笑謂嬪嬙內官曰:“此一事,不喚我作天公可乎?”皆呼萬歲。[5]
羯鼓聲能催發(fā)柳杏,讓春景更加爛漫美麗?雖然在理智上我們認定它是一種傳說與偶合,但并不能阻止多情的詞人借此詠嘆,“催花鼓”一名也由此而出。正是“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晏子春秋·雜下之十》),羯鼓聲雖雄壯,在中原腹地呆的時間長了,也不免生起幾分“柔婉”之態(tài)。
別如,越鼓,當為越地之鼓。唐劉駕《姑蘇臺》:“越鼓聲騰騰,吳天隔塵埃?!彼螀菨摗顿R新郎·用趙用父左司韻送鄭宗丞》:“燕社鴻秋人不問,盡管吳笙越鼓?!薄皡求显焦摹边@一江南的產(chǎn)物,一旦與“別情”相連,天生就與羯鼓、鼙鼓(騎上之鼓)等不同,其風云之氣銳減,而兒女之態(tài)頓生。
若以功用而言,更鼓、禁鼓等與上述作為伴奏樂器的羯鼓、畫鼓不同,也不同于銅鼓、鐃鼓等戰(zhàn)鼓,他們是日常用以報時、警示之鼓。
更鼓,乃夜間報時之鼓?!端问贰ぢ蓺v·漏刻》載:“每夜分為五更,更分為五點,更以擊鼓為節(jié),點以擊鐘為節(jié)。每更初皆雞唱,轉點即移水稱,以至五更二點,止鼓契出,五點擊鐘一百聲?!保?]可見,古代鐘、鼓亦用以報時。劉辰翁《金縷曲·奇番總管周耐軒生日》:“聞道行驄行且止,卻聽譙樓更鼓?!币蚋亩嘤谝归g響起,故更能于靜謐中觸發(fā)詞人感思,而在“朝(晨)鐘暮鼓”中,則多暗寓時光流逝之悲。如周邦彥《滿庭芳·憶錢塘》:“凄涼,懷故國,朝鐘暮鼓,十載紅塵?!苯?,亦為宮城譙樓上報時之鼓,本有禁夜之意。周密《木蘭花慢》:“重城。禁鼓催更。羅袖怯、暮寒輕?!彼未唤购?,禁鼓多為更鼓之意。由此,鼓聲與長夜與時光聯(lián)系在了一起,輾轉無寐之夜,相思懷有之時,那寂靜長夜中的嚦嚦鼓聲,不知逗引出詞人多少憂思。
鼓又與琵琶、琴等樂器不同,鼓之伴奏,不是單腔只調的獨奏,而多是與其他樂器的合奏,如簫鼓、鐘鼓、鼓角、笳鼓等的合奏。簫鼓多為繁華喜慶之聲的代表,如辛棄疾《滿江紅》:“明月樓臺簫鼓夜,梨花院落秋千索?!辩姽膭t是祥和音樂之代表,如張炎《大圣樂·華春堂分韻同趙學舟賦》:“任燕來鶯去,香凝翠暖,歌酒清時鐘鼓。”而鼓角及笳鼓,則多寓邊塞雄壯之聲。如張孝祥《六州歌頭》:“看名王宵獵,騎火一川明。笳鼓悲鳴。遣人驚?!眳菨摗肚邎@春·丙辰十月十日》:“權植油幢,聊張皂纛,坐聽前騶鼓角鳴?!?/p>
總之,宋詞中鳴響著各種不同形態(tài)的鼓聲。它們或為宴飲音樂之伴奏,或有報時警示之功用,或是邊庭戰(zhàn)爭之指揮。同樣,它們也觸發(fā)了詞人或喜或悲的心緒與情懷。
相對于琴、笛等其他樂器而言,鼓聲“咚咚”,雖然在節(jié)奏上顯得單一而少變化,但其蘊含的情感及在昔人生活中之作用則不可忽視。正如《周禮·地官司徒》載:“鼓人掌教六鼓、四金之音聲,以節(jié)聲樂,以和軍旅,以正田役,教為鼓,而辯其聲用。以雷鼓鼓神祀,以靈鼓鼓社祭,以路鼓鼓鬼享,以鼖鼓鼓軍事,以鼛鼓鼓役事,以晉鼓鼓金奏?!保?]透過宋詞,我們所聆聽到的亦不止是鼓聲的“咚咚”鳴奏,而是先民那鮮活生命和他們亙古流長的厚重文化。
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獨特的情感表達方式?!昂嵐男D”,自古以來,漢民族就喜用“敲鑼打鼓”來表達自己的快樂之情,所以鼓聲在先民的意識里首先是喧鬧與快樂的表征。尤其是宋人,都市的繁華、宵禁的無忌,讓他們通宵達旦地狂歌醉舞,公宴、私宴接二連三,而鼓聲無疑助長了這歡鬧的氛圍。如柳永《玉樓春》:“醮臺清夜洞天嚴,公宴凌晨簫鼓沸?!惫穆曂ㄏQ奏,直到凌晨依然不減其“沸天”之勢。
而在元宵、端午等民族傳統(tǒng)節(jié)日上,喧闐鼓聲更是不絕于耳。如王庭《虞美人·辰州上元》:“棚前簫鼓鬧如雷。添個辰溪女子、舞三臺?!迸碎仭毒迫印罚骸伴L憶觀潮,滿郭人爭江上望。來疑滄海盡成空。萬面鼓聲中。”與元宵不同,端午的鼓聲多是擂動在觀潮競渡的節(jié)目之上。觀潮競渡,乃是為祭奠潮神伍子胥,據(jù)《吳越春秋·夫差內傳》載,吳王賜伍子胥死后,“乃取子胥尸,盛以鴟夷之器……棄其軀,投之江中。子胥因隨流揚波,依潮來往,蕩激崩岸”[8]。杭州人以旗鼓迓之,弄潮之戲蓋始于此。這里鼓聲合著“潮神”的怒潮,無疑將觀潮這雄偉的場面烘托得更加壯麗。
自然,作為“邊聲”的鼓聲則是雄偉而悲壯的。如辛棄疾《水調歌頭》:“高牙千里東下,笳鼓萬貔貅。”陸游《水調歌頭·多景樓》:“鼓角臨風悲壯,烽火連空明滅,往事憶孫劉。”南宋朝廷偏居江南,茍活以安,使那鼓角于悲壯中平添一份蒼涼,正是愛國詞人悲愴心境的再現(xiàn)。當然戰(zhàn)鼓聲也會別有韻味,戰(zhàn)場對于英雄而言,是其抱負施展的舞臺,然對普通士兵而言,則往往意味著“墳場”與“埋骨地”,“一將功成萬骨枯”,而每位士兵的背后,又往往有一位與之相牽記的人,那征人與思婦的刻骨相思讓遠在異域的戰(zhàn)鼓聲也蒙上一層凄涼的哀傷。如汪元亮《憶秦娥》:
天沉沉。香羅拭淚行窮陰。行窮陰。左霜右雪,冷氣難禁。幾回相憶成孤斟。塞邊鞞鼓愁人心。愁人心。北魚南雁,望到而今。
邊塞的鼙鼓聲,讓在家的思婦萬里憂愁,即使魚雁傳書,也得不到心上人的消息。這咚咚的鼓聲,與其說是悲壯,不如說是悲傷。
以上所舉之鼓聲皆是聲高而響亮者,鼓聲給人的感受也是喧鬧而激越的,這也完全符合現(xiàn)代人對于鼓聲的還原與想象。而出人意料的是,昔日的鼓聲也有嫻靜雅致的一面,那單調而有節(jié)奏的鳴奏中,居然也寄寓著詞人的閑情雅致。如范成大《滿江紅·雨后攜家游西湖,荷花盛開》:
柳外輕雷,催幾陣、雨絲飛急。雷雨過、半川荷氣,粉融香浥。弄蕊攀條春一笑,從教水濺羅衣濕。打梁州、簫鼓浪花中,跳魚立。山倒影,云千疊。橫浩蕩,舟如葉。有采菱清些,桃根雙楫。忘卻天涯漂泊地,尊前不放閑愁入。任碧筒、十丈卷金波,長鯨吸。
宋人的生活并非全如上面所言三天一大宴、兩天一小宴般的奢侈豪華,他們在偶有的閑情逸致中,也可以將他們的生活裝點得雅致而悠閑。這里,游鼓聲中,則演繹著詞人與自然的親密融合?!按蛄褐荨⒑嵐睦嘶ㄖ?,跳魚立”,這鼓聲,并沒有打破雨后的西湖的寧靜與和諧,反而與西湖的浪花聲、魚兒的跳水聲交融在一起,更襯托了這份安寧的可貴,讓西湖的美,更有立體感,美得更全面。
宋人賞花,經(jīng)常是不忘敲著小鼓,飲著小酒,作著小詩的,讓觀花這一普通的行動,也顯得情趣盎然。如黃子行德《清平樂·柬邢宰》:“未春長恨春遲。春來生怕春歸。辦取揭天簫鼓,莫教孤負荼縻?!薄稗k取揭天簫鼓”不免顯得過于夸張,但昔人對花的喜愛、對春的留戀則更深蘊其中。正如前文所論“催花鼓”,鼓聲是可以催花盛開的,故而在游春賞花之際,自然少不得鼓聲。
鼓聲是歡鬧的、悲壯的,鼓聲也可以是雅致的,當然,鼓聲還可以是凄迷而哀傷的,是寄寓著離愁別恨的。古時的官役、勞役相當繁重,為生活所逼,經(jīng)常需要外出謀生,天未亮就要出發(fā),所謂“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只身在外,又往往寂寞難耐、輾轉難眠。夜深人靜之時,那報時的更鼓,即是觸發(fā)詞人思緒的關鍵所在。如劉過《賀新郎·贈張彥功》:
曉印霜花步。夢半醒、扶上雕鞍,馬嘶人去。嵐涇青絲雙轡冷,緩鞚野梅江路。聽畫角、吹殘更鼓。悲壯寒聲撩客恨,甚貂裘、重擁愁無數(shù)。霜月白,照離緒。
人還在半夢半醒之間,就要離去,夜間的更鼓,更是撩撥出無窮的離恨別愁。詞人身心的疲憊可想而知,鼓聲之清冷,更是如影隨形。不僅如此,有時正當詞人滿腔別緒無處發(fā)時,那咚咚的鼓聲,還在催促客人的離程,更是讓人心亂如麻。“銀燭正凝淚,畫鼓且休催”(趙善括《水調歌頭·奉餞冠之之行》),別離之時,甚至連無情的蠟燭都在為人垂淚,急奏的畫鼓卻不斷催促行人,這鼓聲也煞是惱人了。鼓聲錚錚,多是表達歡慶、熱鬧、雄壯之節(jié)奏的,然而在此類更鼓、津鼓聲中,詞人更多感受到的則是生活的艱辛無奈,更深刻體會的則是凄涼的離愁別恨。正如吳潛《蝶戀花》中所言:“客枕夢回聞二鼓。冷落青燈,點滴空階雨。一寸愁腸千萬縷。更聽切切寒蛩語?!?/p>
總之,鼓聲中有人們的歡聲笑語,雄壯吶喊,更有他們的離愁傷感,無寐輾轉。鼓聲中有太多今人從未了解過的生命、生活與文化,需要用心聆聽、發(fā)掘。與此同時,宋詞中鼓聲所呈現(xiàn)的風格與境界也是需要關注的。
早自《詩經(jīng)》始,詩人們便以摹聲的手法再現(xiàn)鼓聲,如“擊鼓其鏜”“坎其擊鼓”“伐鼓淵淵”“鐘鼓將將”“鐘鼓喈喈”“鐘鼓欽欽”“奏鼓簡簡”等,這里的鼓聲無疑是高而響亮的,宋詞延續(xù)了這一風尚,鼓聲在宋詞中首先反映了詞“鬧”的一面,在以“婉約”為尚的時代,少有地反映了詞人“以鬧為美”“以壯為美”的審美心態(tài)。如“明月樓臺簫鼓夜,梨花院落秋千索”(辛棄疾《滿江紅》)之“鬧”,“看名王宵獵,騎火一川明。笳鼓悲鳴。遣人驚”之“壯”。又如周邦彥的《解語花·高平元宵·單題》:
風銷焰蠟,露浥烘爐,花市光相射。桂華流瓦。纖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闯⒗w腰一把。簫鼓喧,人影參差,滿路飄香麝。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門如晝,嬉笑游冶。鈿車羅帕。相逢處,自有暗塵隨馬。年光是也。唯只見、舊情衰謝。清漏移,飛蓋歸來,從舞休歌罷。
周邦彥所處的時代,正是徽宗時期最為奢華的時代。徽宗大慶元宵,搭建起鰲山燈海,供人嬉戲游樂。據(jù)《大宋宣和遺事》:“東京大內前……自冬至日,下手架造鰲山高燈,長一十六丈,闊二百六十五步;中間有兩條鰲柱,長二十四丈;兩下用金龍纏柱,每一個龍口里,點一盞燈,謂之‘雙龍銜照’。中間著一個牌,長三丈六尺,闊二丈四尺,金書八個大字,寫道:‘宣和彩山,與民同樂?!保?]這里的夜晚“千門如晝”,人們“嬉笑游冶”,悠游歡鬧,更有簫鼓喧天,歡樂無極。正是“便滿城簫鼓,來往紛紛。鰲山寶燈照夜,羅綺千門”(趙以夫《漢宮春》)。此處,鼓聲的境界是喧鬧的,響亮的。
然而,正如聲音會隨著遠近虛實的對比變化給人帶來不同的審美感受,鼓聲之鬧,在某些具體詞作中反而襯托著詞境的幽靜與寂然。如“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云驚斷”(蘇軾《永遇樂》),以三更的鼓聲,驚醒淺眠的夢中人,以金石之聲“鏗然”喻深夜之葉落聲。聲音大小的強烈反差,更襯托出夜的寂靜,暗示主人公睡眠之淺、思慮之深,造成強烈的藝術效果。又如劉辰翁的詞作:
摸魚兒·和中齊端午韻
醒復醒、行吟澤畔,焉能忍此終古。招魂過海楓林暝,招得魂歸無處。朝又暮。但依舊,畫船沉雨。聽欸乃漁歌,興亡事遠,咽咽未能句。君且住。能歌吾不如汝。悠悠鼓枻而去。滄洲攬結芳成艾,喚作張三李五。羌自苦。更閑卻,玉堂端帖多多許。無人自語。把畫扇鸞邊,香羅雪底,題作午年午。
“禁街人靜冬冬鼓”,讀來頗讓人玩味。夜深人靜,萬籟俱寂,所以那咚咚的鼓聲,更加清晰地響徹在耳邊。然而這清晰的鼓聲,卻顯得這夜更加地寂靜空曠。這鼓聲之于詞人之耳,是鳴奏,之于詞人之心,則是沉寂——鼓的鳴奏和夜的沉寂。這正與端午佳節(jié)之際,周圍的歡鬧與自己的孤單暗合。又如吳文英《西江月·丙午冬至》“五更簫鼓貴人家。門外曉寒嘶馬”,他人的熱鬧與自己的孤寂形成鮮明對比,他人越是歡鬧,自己的心靈越是孤單。在對比反襯之下,歡慶熱鬧的鼓聲,也有了別樣的滋味。而整首詞的境界,也被看似熱鬧的鼓聲襯托得深幽寂靜。
除了以上藝術手法的運用,鼓聲對于幽靜詞境的構成,與鼓聲本身的“柔化”也有關系。若以鼓對比江南絲竹等管弦樂器,鼓無疑更具北國陽剛之氣,但當他被頻繁地用于以鮮明的南方文學為特征和以柔為美的主體審美風尚[10]的宋詞時,鼓聲本身也不可避免地有了“柔化”的表現(xiàn)。如“已無翠鳥傳花信,又無羯鼓與花聽。更催催,遲數(shù)日,是春生”(劉辰翁《最高樓》);“待問訊、柳邊花下。簫鼓聲中,溫存小樓深夜”(趙以夫《探春慢·立春》);“玳筵雙揭鼓。喚上花茵舞”(晏幾道《菩薩蠻》);“擊鼓吹簫花落未。杏梅桃共李”(韓淲《謁金門》)。北國之鼓與江南之花柳“形影不離”,百煉鋼化而為繞指柔也只是時間問題。正如前面所論,羯鼓被名為“花奴鼓”和“催花鼓”,鼓聲走入宋詞以后,被柔化處理,也是其客觀上造成“幽靜”詞境的重要原因。
綜上,鼓,就其形態(tài)而言是多樣的,擊鼓聲中,蘊含著漢民族豐厚的文化積淀和多彩的藝術成果。研究鼓聲,不僅是宋詞“聲像”系統(tǒng)的一個重要方面,同時也深化了今人對于先民文化及藝術的理解,有著深刻而長遠的意義。
[1]歐陽修.新唐書:卷22[M].北京:中華書局,1975:476.
[2]脫脫.宋史:卷128[M].北京.中華書局,1977:2993.
[3]范成大.桂海虞衡志校注[M].南寧:廣西民族出版社,1984:41.
[4]杜佑.通典:卷144[M].北京:中華書局,1999:3677.
[5]南卓.羯鼓錄[M]//羯鼓錄·樂府雜錄·碧雞漫志.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4.
[6]脫脫.宋史:卷70[M].北京:中華書局,1977:1588.
[7]楊天宇.周禮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182-183.
[8]周生春.吳越春秋輯校匯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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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楊海明.唐宋詞美學[M]//楊海明詞學文集:第5冊.鎮(zhèn)江:江蘇大學出版社,2010:218.
(責任編校:白麗娟)
Sound Images of Drumbeats in Song Ci
BAI Shuai-min
(College of Chinese Literature,Suzhou University,Suzhou 215123,China)
As a kind sound art,whether from creation or acceptance Ci always appeals to our sense of hearing.There are many sound images in Ci,which is very important to the expression of its e-motions,its imagery,its style and our culture.As the representative of musical instrument’sound image,the sound of drumbeats is chosen frequently,which varies with each other,expresses dif-ferent emotions and cultures,and embodies specific emotional and cultural connotation.
Song Ci;drumbeats;sound images
I207.23
A
1672-349X(2012)04-0026-04
2012-02-28
白帥敏(1982-),女,河南禹州人,博士,主要從事唐宋詞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