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宇
(泰山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山東泰安 271021)
繼姚際恒的《詩經(jīng)通論》之后,具有獨立思考特征的《詩經(jīng)》接受是清后期方玉潤的《詩經(jīng)原始》,這是一部將《詩經(jīng)》作為文學作品來欣賞從而具有較大影響的著作。方玉潤以探明《詩經(jīng)》本旨為目標,獨樹異幟,突破了今古文學派的藩籬。本文從接受的角度對方玉潤的《詩經(jīng)》接受特點進行梳理,以闡釋其在《詩經(jīng)》文學面貌重現(xiàn)過程中的意義。
《詩經(jīng)原始》18卷,是方玉潤晚年寫成的一部以箋注評點方式對《詩經(jīng)》進行文學賞析的著作。據(jù)此書的方氏自序,他贊許姚際恒對《詩經(jīng)》的詩旨“頗有領悟”,但惋惜其“剖抉未精,立論未允,識微力淺,義少辯多,亦不足以針肓而起廢”,所以決定撰寫《詩經(jīng)原始》。就體例而言,方玉潤的《詩經(jīng)原始》有不少地方是仿效《詩經(jīng)通論》的,但也有自己的新創(chuàng)。
《詩經(jīng)原始》每卷各篇先列篇名,下有方氏自撰的小序,點明詩旨,使讀者開卷了然。然后是詩歌正文,每篇詩歌不論短長,皆聯(lián)屬而成,不分章節(jié)排次。此前的《詩經(jīng)》接受者在辨析每篇詩歌的過程中,往往分章離句。方氏認為“讀《詩》當涵詠全文,得其通章大意,乃可上窺古人義旨所在,未有篇法不明而能得其要領者”,認為“經(jīng)文說詩”的最大弊病是“全章離句,不相聯(lián)屬”,“往往泥于字句間,以致全詩首尾不能相貫”[1](凡例,P2),這在客觀上妨礙了讀者全面理解整篇詩歌。故方氏一面將整篇詩歌聯(lián)屬而成,另一方面又仿漢、魏樂府“一解”、“二解”之例,在每個章節(jié)下細注畫明,努力做到詩意的連貫,以期“使學者得以一氣讀下。[1](凡例,P2)。詩篇正文后是方氏對該篇的總評??傇u之后間有“附錄”,多引姚際恒之說且加以案語。每卷結束,尚有方氏對此卷各篇的總結和評論,系統(tǒng)地闡述自己的解詩體系。
方氏對詩篇本身的眉評、旁批和圈點,與《詩經(jīng)通論》相同。方氏說:“古經(jīng)何待圈評?月峰、竟陵久已貽譏于世,然而奇文共欣賞,書生結習,固所難免,即古人精神,亦非借此不能出也。故不惜竭盡心力,悉為標出。既加眉評,復著旁批,更用圈點,以清眉目。豈飾觀乎?亦用以振讀者之精神,使與古人之精神合而為一焉耳”[1](凡例,P2-3)。方氏與姚氏都繼承明代孫鑛、鐘惺等人的作法,在眉批、旁批中對《詩經(jīng)》的格調、文勢、筆意等文學方面都進行了探討。他認為這樣做,不僅僅是形式上的修飾,而是有助于讀者欣賞原詩的佳處,探尋古人的精神,并與古人在精神上達到契合。
方氏推崇姚際恒為“近世善說《詩》者”,因此該書解《詩》多從姚說,在眉評中也多引用姚氏之說。但方玉潤在許多地方吸取姚氏成果并在此基礎上獲得更高的造詣:如《衛(wèi)風·伯兮》,姚氏認為二章“宛然閨閣中人語”,“焉得諼草”是奇想;方氏說二章“宛然閨閣中人語,漢魏詩多襲此調”,眉評四章為“奇想”,既有接受姚氏之處,又正確指出了漢魏同類題材詩歌與《伯兮》的淵源關系,這是一種進步。再如《王風·君子于役》,姚氏說“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寫出了“日落懷人,真情實況”,方氏眉評為“傍晚懷人,真情真境,描寫如畫。晉、唐人田家諸詩,恐無此真實自然”,這也是在姚氏的基礎上作了發(fā)揮,并與晉唐時期的詩作相比較?!短骑L·綢繆》,姚氏謂“詩人見人成婚而作”,“如今人賀人作花燭詩”。方氏說:“此賀新婚詩耳?!裣蜗Α日Z,男女初婚之夕,自有此惝怳情形景象……此詩無甚深義,只描摹男女初遇,神情逼真,自是絕作,不可廢也。若必篇篇有為而作,恐自然天籟反難索已。”這比姚際恒的解釋更為具體而明晰。
不過,方氏對姚際恒時有微詞,如批評他“往往發(fā)其端,不能竟其委”,“要亦有推求多深之處”,“駁正前說,而仍不能脫前人窠臼”,這些批評都很中肯。可見方氏雖然對姚際恒給以特別的重視但不盲從,而是采取客觀的態(tài)度,“是者從而非者正”,以達到他探求《詩》之原旨的目的。
總之,方玉潤的《詩經(jīng)原始》與姚際恒的《詩經(jīng)通論》既有相同之處,即共同具有作為獨立思考派的鮮明特征,又顯示了因處在不同時期的所具有的繼承與發(fā)展的關系。二者共同為《詩經(jīng)》文學接受的發(fā)展開辟了道路,為《詩》之文學面貌的進一步發(fā)掘做出了重要貢獻。
《詩經(jīng)原始》在清代學術史上的地位在于它是從文學角度對《詩經(jīng)》進行全面賞析接受的一部重要著作。方玉潤對《詩經(jīng)》接受的主要貢獻,除了獨立思考的特征外,更重要的是他繼承自宋明以來從詩歌角度讀《詩》的正確之徑,重視詩人的作詩之義,把《詩》當作詩來讀,也就是用文學的眼光、用詩人的眼光來讀《詩》,從而在晚清成為集大成式的文學接受《詩經(jīng)》者。
清代言詩者分尊《序》、尊《傳》兩派,且互相攻訐,姚際恒的《詩經(jīng)通論》亦熱衷于兩者之辨。方玉潤認為這種紛爭徒勞無益,他說:“六經(jīng)中唯《詩》易讀,亦唯《詩》難說。固因其無題無序,亦由于詞旨隱約,每多言外意,不比他書明白顯易也?!保?](凡例,P4)這里指出了《詩經(jīng)》作為文學《詩》的特征:詞旨隱約,多言外意。同時又反對以考據(jù)論《詩》,主張從文學本身的角度出發(fā)來讀《詩經(jīng)》,“反復涵詠,參論其間”[1](自序,P3),這樣才能探求《詩》之原義。
“原其始意”,是《詩經(jīng)原始》鑒賞批評的根本宗旨。方玉潤在《凡例》中所言的讀詩之法,如“先覽全篇局勢,次觀筆陣開闔變化,后乃細求字句研煉之法,因而精探古人作詩大旨”,使“讀者之心思與作者之心思自能默會貫通”,這些部分相互關聯(lián),使《詩經(jīng)原始》構成一個完整的有特色的鑒賞批評體系,以性情說詩,既推求詩之本意,同時又對《詩經(jīng)》的藝術表現(xiàn)進行了多方面的探索分析,從而達到對作品的整體把握,給人耳目一新、透徹連貫的感覺。方玉潤還主張“讀書貴有特識,說《詩》務持正論,然非薈萃諸家,辨其得失,不足以折衷一是”,他認為要獨抒己見,成一家之說,又要兼采眾長,既求新又不偏離客觀事實,體現(xiàn)了嚴謹?shù)闹螌W態(tài)度。他還說:“說《詩》當觸類旁通,不可泥于句下;解《詩》必循文會意,乃可得其環(huán)中”[1](詩旨,P62)。當然,方氏的讀詩方法淵源于朱熹:“觀《詩》之法,且虛心熟讀細繹之,不要被舊說粘定……一章言了,次章又從而詠之,雖則無義,而意味深長,不可于名物上尋義理?!保?](卷九四)正是在這樣的《詩》學闡釋體系中,方氏在賞析詩歌、探討源流方面,每多機趣,時有妙悟,評點眉批,獨具慧眼,對某些《詩經(jīng)》名篇的賞析頗有文學眼光。具體地說,表現(xiàn)在以下方面:
這一點承自明代的鐘惺、戴君恩等人,明代《詩經(jīng)》接受者多從情感上與《詩經(jīng)》的作者溝通,注意把握詩中的情感基調。與明人相比,方氏有更自覺的意識,他認識到并指出《詩經(jīng)》的這個特點:“情以愈曲而愈深,詞以益隱而益顯”(《召南·草蟲》),“言婉而意愈深”(《邶風·凱風》),“情迫意切,無限事理包孕其中”(《邶風·二子乘舟》),以曲達遠,以婉求深,不可明言,必以寓意對《詩經(jīng)》抒情風格加以體認,只有對詩歌藝術具有深刻的認識,才能從自覺的意識上指出這個特點,這是處在后世的方玉潤發(fā)展與進步之處,也是對《詩經(jīng)》的文學特點具有更清醒的認識才能得出的結論。
方氏眉評《汝墳》“一章‘調饑’寫出無限渴想意;二章‘不我棄’寫出無限欣幸意;三章‘孔邇’寫出無限安慰意?!比绻麙侀_詩的內容,不管是寫思婦也好,還是寫文王也好,單純從詩篇所表達的情感來說,這樣的體悟還是很準確的。當然,詩篇的情感基調與內容也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如他說《衛(wèi)風·伯兮》“此詩室家之怨切矣。始則‘首如飛蓬’,發(fā)已亂矣,然猶未至于病也。繼則‘甘心首疾’,頭已痛矣,而心尚無恙也。至于‘使我心痗’,則心更病矣,其憂思之苦何如哉!”抓住詩中所表達的怨和憂思這個情感基調,也就準確地抓住了詩篇的內容。
也許悲苦愁緒易感染人,也容易讓人產(chǎn)生共鳴,《唐風·葛生》寫的是“征婦怨”,“征婦思夫,久役于外,或存或亡,均不可知,其歸與否,更不能必。于是日夜悲思,冬夏難已。暇則展其衾枕,物猶粲爛,人是孤棲,不禁傷心,發(fā)為浩嘆。以為此生無復見理,惟有百歲后返其遺骸,或與吾同歸一穴而已,他何望耶?唐人詩云:‘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里人’可以想見此詩景況?!狈绞显O身處地地從詩中所表達的情感想象主人公的種種思慮,細致地描繪詩中情境,并用后人的詩句再現(xiàn)詩篇所表現(xiàn)的意境,確實抓住了《詩經(jīng)》的本質特點?!缎⊙拧ば≯汀贰坝^其三章追思父母,沉痛迫切,如泣如訴,亦怨亦慕,與舜之號泣于旻天何異?千載下讀之,猶不能不動人。”詩歌打動人的地方正是真情的流露,雖然事隔千年,也依然不失其藝術魅力。方玉潤認為《詩》中很多這樣的詩篇,如《日月》、《王風·黍離》、《小雅·苕之華》、《大雅·云漢》等都是如此。
王國維曾說:“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3](P7)。方玉潤不僅把握詩中的情感,也非常欣賞“神情逼真”、“陶情寄興”、“風致嫣然”、“自鳴天籟,一片好音”的詩。情真景真,還表現(xiàn)為自然天成,他認為“詩固有無心求工而自工者”(《衛(wèi)風·竹竿》),“若實而按之,興會索然矣”,“其詞在若隱若現(xiàn),不即不離之間,并非有意安排,所以為佳”(《小雅·鶴鳴》)。所以他評《王風·君子于役》,說“詩到真極,羌無故實”,“言情寫景,可謂真實樸至”。評《小雅·采薇》為“真情實景,感時傷事,別有深情,非可言喻”,“詩中情景,不啻目前”,眉評末章:“末乃言歸途景物,并回憶來時風光,不禁黯然神傷。絕世文情,千古常新。”方氏還認為,這樣景真情真的好詩,是不能代言的,“使當前好景亦可代言,則景必不真;景不真,詩亦何能動人乎?”也就是說,詩人因看到當時的景物而觸動情懷,這種親歷才能描摹真景,景真才能情真感人,這是代言者表達不出來的。再如《小雅·鶴鳴》“其中禽魚之飛躍,樹木之蔥茜,水石之明瑟,在在可以自樂。……則即景以思其人,因人而慕其景?!彼J為,即景抒懷,情與景融,是詩中情景處理最好的表現(xiàn)。
方玉潤從情景方面解詩,可以說準確抓住了文學《詩》的本質特征,這為他發(fā)掘《詩經(jīng)》作為文學作品所具有的其他特性提供了良好的前提。
他認為,閱讀《詩經(jīng)》必須遵照“循文求義”的原則,把《詩經(jīng)》作為一個整體來認識理解。如《周南·卷耳》,在第一章“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他批點為“后三章從此生出”,這就抓住了全篇局勢,然后批出第二、三章比較難解釋的幾個“我”之分別含義,再批出第四章是“虛收”。眉批又批出此詩的“佳處”:一章是因采卷耳而動懷人之思,故未盈筐而“置彼周行”,已有一往情深之慨。后三章皆從對面著筆,歷想其勞苦之狀,強自寬而愈不能寬。末乃極意摹寫,有急管繁弦之意。這些分析雖然不一定準確,但他先探詩義,再抓全詩的關鍵之處,闡釋力求圓通,首尾相貫,情感、想象和理解在鑒賞批評中得到充分發(fā)揮,呈現(xiàn)于我們面前的是一個完整的藝術意境。再如《周南·關雎》,眉評第三章“忽轉繁弦促音,通篇精神扼要在此”,也是注意抓全篇的關鍵之處。
在對《詩經(jīng)》進行全面把握時,他關注詩之章法和結構布局,因為他認為“章法明則詩旨亦自見矣”[1](P458),尤其欣賞“奇”,也就是獨特的章法運用。如評《漢廣》第三章“三詠江景,有‘篇終接混?!?,而章法尤奇。”《小雅·白華》眉評:“全篇皆先比后賦,章法似復,然實創(chuàng)格,又一奇也?!豹毺氐恼路ㄟ\用也使詩篇跌宕起伏,故評《周南·漢廣》第一章從喬木起興,為下刈薪張本。中間插入游女,末忽揚開,極離合縹緲之致?!敖K篇忽疊詠江漢,覺煙水茫茫,浩渺無際,廣不可泳,長更無方,唯有徘徊瞻望,長歌浩嘆而已?!边@種結構分析寥寥數(shù)語,卻勾勒出作品的前后聯(lián)系,深刻體會到詩歌的藝術內涵,頗得詩人謀篇布局之妙?!缎⊙拧ば≯汀芬辉姡环绞贤瞥鐬椤爸燎椤敝?,他著重分析了其布局之“精巧”和離奇的變幻:“至其布局精巧,整中有散,正中寓奇,如握奇率;然離奇變幻,令人莫測?!边@是說,《小弁》的章法既整齊勻稱,平衡和諧,又靈活多變,錯落有致,這樣才使詩篇更加動人。陳子展先生激賞此詩六、七章“章法之變且巧”(《詩經(jīng)直解》),顯然是接受了方氏的藝術見解。
方氏還注意到句法、字法和《詩經(jīng)》語言風格的多樣性:如《唐風·葛生》,他眉評四、五章為“二章句法只一互換,覺時光流轉,眴息百年,人生幾何,能不傷心?”指出《小雅·北山》“末乃勞逸對舉,兩兩相形,一直到底,不言怨而怨自深矣”,這是巧妙的句法運用造成的藝術效果。在《小雅·斯干》的眉評中,方氏指出詩人善于煉字煉詞,具有深厚的藝術功力:“先‘垣’,次‘堂’,次‘室’,層次井然。須玩他煉字有法,垣則曰‘攸芋’,堂則曰‘攸躋’,室則曰‘攸寧’,一一分貼細膩處”,指出了《詩經(jīng)》用字精確、貼切的特色。《豳風·七月》語言的多彩很受方氏的推崇,他在這首詩的《總評》中說:“今玩其辭,有樸拙處,有疏落處,有風華處,有典核處,有蕭散處,有精致處,有凄婉處,有山野處,有真誠處,有華貴處,有悠揚處,有莊重處。無體不備,有美必臻?!痹诜绞峡磥?,這許多類型的美集為一體,是《七月》的藝術魅力所在。
方玉潤還指出了《詩經(jīng)》在章法結構上的一個顯著特點,那就是重章疊句、反復詠唱,他認為這有助于加深詩中思想感情的表達。這是《詩經(jīng)》特別是《風》詩中多數(shù)民歌所獨具的藝術風格,也是《詩經(jīng)》中的普遍現(xiàn)象,直到現(xiàn)在,重章疊句仍然是民歌創(chuàng)作的一種重要的表現(xiàn)手法。如眉評說:“三章只換六字,而一往情深,低徊無限。此專以描摹虛神擅長,憑吊詩中絕唱也。唐人劉滄、許渾懷古諸詩,往往襲其音調?!闭沁@種一唱三嘆的表現(xiàn)手法讓詩中所表達的情感進一步深化。章節(jié)復沓不僅有助于表達憂傷悲怨之情,也會將歡快推向高潮,如《周南·芣苢》,全詩三章12句,只換6個字。袁枚在《隨園詩話》中譏之為“重復言之,有何意味?”而方氏讓讀者“平心靜氣,涵詠此詩,恍聽田家婦女,三三五五,于平原繡野、風和日麗中,群歌互答,余音裊裊,若遠若近,忽斷忽續(xù),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曠”。方氏為我們描述出了這種詩情畫意“令人低徊無限”的境界,重章疊句、回環(huán)往復的音樂旋律把輕松愉快的勞動場面,歡悅自得的勞動歌聲渲染、傳達了出來。這是天籟之音,也是民歌的特殊魅力所在。方玉潤的理解新穎而言之有據(jù),深得現(xiàn)代學者的贊賞,游國恩主編的《中國文學史》提及該詩,即引用了方玉潤的以上說法?!掇o?!の膶W分冊》的《芣苢》條目,也采用和肯定了方氏說。
可以說,方氏的鑒賞體系是完整而系統(tǒng)的,它不僅有助于對詩篇的理解和閱讀,也有助于對詩歌意境的體會,這都是他進步的《詩》學觀念在起主導作用,也正是在這樣一批人的努力下,《詩經(jīng)》的本來面目逐漸地顯露出來,得到其應有的在文學方面的地位和價值。
首先,方玉潤對《詩經(jīng)》高超的描寫技巧給予很高的評價,他說《詩經(jīng)》“描摹物情,體貼入微”[1](P496)。如對《小雅·都人士》“匪伊垂之,帶則有余。匪伊卷之,發(fā)則有旟”,評為“重寫帶發(fā)一層,風致翩然,令人神往不置”,“詩全篇只詠服飾之美,而其人之風度端凝,儀容秀美自見”,這里方氏指出了《詩經(jīng)》在描寫方面的技巧,僅描寫服飾而關涉其人之風度儀容,確實是從詩篇本身出發(fā)來探討詩境,體現(xiàn)了其文學眼光。再如《陳風·株林》一詩,作者采用了隱約委婉、藏而不露的曲筆,對陳靈公“淫于夏姬”極盡譏訕嘲弄之能事。方玉潤評論此詩說:“善摹人情,如見忸怩之態(tài)……行淫之人亦自覺忸怩難安,故多隱約其辭,故作疑信言以答訊者而飾其私。詩人即體此情為之寫照,不必更露淫字,而宣淫無忌之情已躍然紙上,毫無遁形,可謂神化之筆。”他能從字里行間,體會出作者的用意所在,用一語道破,詩中境界全出。其他的還有《鄘風·載馳》、《小雅·何草不黃》、《大雅·公劉》、《周頌·載芟》等。
與《詩經(jīng)》的文學特色相聯(lián)系,方氏認識到《詩》中的“虛想”、“奇想”是《詩》之作為詩歌的要素之一,其論述深刻而富有創(chuàng)見。如《陳風·月出》,方氏謂:“此詩雖男女詞,而一種幽思牢愁之意,固結莫解。情念雖深,心非淫蕩。且從男意虛想,活現(xiàn)出一月下美人。并非實有所遇,蓋巫山、洛水之濫觴也?!标U明了“虛想”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實際運用及其審美作用,很有藝術見地。不僅如此,方氏對某些詩篇所具有的浪漫主義“奇想”也頗能理解和欣賞。如對《小雅·無羊》,方氏這樣評析:一章“起勢飄忽”,二章“人物雜寫,錯落得妙,是一幅群牧圖”,三章“體物入微”,“末章忽出奇幻,尤為匪夷所思。不知是真是夢,真化工之筆也”,“幻情奇想,深得化俗為雅,變板成活之法”,方氏認識到詩歌起勢之“奇”讓詩篇具有了獨特的魅力。對《小雅·大東》,方氏評論說“詩本詠政賦煩重,人民勞苦。入后忽歷數(shù)天星,豪縱無羈,幾不可解”;“后世李白歌行,杜甫長篇,悉脫胎于此,均足以卓立千古”;“奇情縱恣,光怪陸離,得曾未有。……在三百篇中實創(chuàng)格也。”所謂“豪縱無羈”、“奇情縱恣,光怪陸離”云云,正是浪漫主義詩歌的鮮明特征。對此,方氏不僅作了精辟的分析,而且也給予了高度的評價,他說:“此正詩人之情,所謂‘光焰萬丈長’也。試思此詩若無后半文字,則東國困敝,縱極寫得十分沉痛,亦不過平常歌詠而已,安能如許驚心動魄文字?所以詩貴有聲有色,尤貴有興有致,此興會之極為欻舉者也?!边@是說,只有運用浪漫主義的藝術手段和馳騁奇特的想象力,才能把詩歌寫得“光焰萬丈長”、“驚心動魄”、“有聲有色”、“有興有致”,而《大東》就是一首這樣的杰出詩篇。方氏的這一看法,表現(xiàn)了他高超的藝術眼光和敏銳的藝術感悟,抓住了詩歌的本質特征。
方氏還指出:“詩人之言,或實有所指,或虛于寄興。興之所到,觸興即來”(《陳風·澤陂》),這與上述“虛想”,同為詩歌的應有之義。與此相應,在閱讀《詩經(jīng)》時,他要求力避“實而按之”,而注意品味“神”、“化”之筆?!洱R風·雞鳴》一詩,“全詩純用虛寫,極回環(huán)摩蕩之致,古今絕作也?!边@是“詩人之詞,多在可解不可解之間,不必以辭害意也。若必巧為之辨,則興會索然也”。在《周南·芣苢》中,方氏強調“興會”,反對治經(jīng)者一味“徵實”的迂腐作法。所以他反對《大序》、《小序》所謂“后妃之美”、“婦人樂有子”的說法,對此詩從內容和形式上作了生動形象的闡述,點出該詩在藝術上的造詣。他說:“夫佳詩不必盡皆徵實,自鳴天籟,一片好音,尤足令人低回無限。若實而按之,興會索然矣?!狈绞喜粌H強調“興會”,而且指出經(jīng)學家以實事征詩的弊端,根本不能體會詩中妙處,這在當時的《詩經(jīng)》研究界,無疑是一種帶有突破意味的見解。
《詩經(jīng)原始》沒有把《詩經(jīng)》當作孤立、偶然的文學現(xiàn)象來評述,而是把它作為中國古代詩歌發(fā)展的源頭來認識其意義和價值。從明代《詩經(jīng)》接受者開始便已注意到后代詩人對《詩經(jīng)》文學方法的借鑒和繼承,方氏與其一脈相承,指出了《詩經(jīng)》的創(chuàng)作方法、藝術形式對后代文學的影響和淵源關系。明代人時常能敏感地指出后人的那句詩所描繪的意境與《詩經(jīng)》某篇相同,并與《詩經(jīng)》本文相比較。方氏也是如此。如《卷耳》,他眉評說“末乃極意摹寫,有急管繁弦之意。后世杜甫‘今夜鄜州月’一首脫胎于此。”這不僅為讀者指出了《卷耳》詩篇在文學表現(xiàn)手法上的變化及其效果,而且將杜甫的《月夜》名句與此詩進行比較,指出杜詩沿用了《卷耳》詩的創(chuàng)作技法。由此可以看出,方氏在評《詩》過程中,既注意到詩歌整體上的藝術特色,又注意到了文學的流變和繼承。
方玉潤不僅是拿后人詩句與《詩經(jīng)》比較來傳達《詩》作為藝術淵源的特點,他還指出了《詩經(jīng)》對后代詩體、詩派的直接影響。如謂《桃夭》“艷絕,開千古詞賦香奩之祖”,指出了《桃夭》以華麗的詞藻開后代香艷詩之風;而《鄭風·大叔于田》“描摹工艷,鋪張亦復淋漓,便為《長楊》、《羽獵》之祖”,則指出了該詩對鋪張夸飾詞賦的直接影響;他還說《魯頌·閟宮》“不惟體類大雅,且開漢賦之先,是《詩》變?yōu)椤厄}》,《騷》變而賦之漸也。”眉評五章“此頌其征伐之勞,能以昌大。皆虛詞溢美,開后世詞賦家虛夸之漸”,也指出了該詩在虛夸贊美方面對后世賦家的影響。方氏還點明和闡述后代詩人借鑒和繼承了《詩經(jīng)》的藝術手法,如謂《王風·兔爰》“詞意凄愴,聲情激越,阮步兵專學此種”,這是指阮籍對《兔爰》詩風的學習;又說《大雅·皇矣》“通篇文勢皆振,后代文唯韓愈往往有此”等等。此外,他還指出后世詩人一些詩句是從《詩經(jīng)》借鑒的,例如《小雅·車攻》“蕭蕭馬鳴,悠悠旆旌”二句,方氏指出這兩句“寫出大營嚴肅氣象,是獵后光景。杜詩‘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本此”,將二者放在一起比較,我們發(fā)現(xiàn)二者之間確實存在明顯的繼承和借鑒關系,體現(xiàn)了方氏敏銳的藝術感悟力。
由于時代的限制,《詩經(jīng)原始》也存在一些缺陷。雖然方玉潤想探求詩人原始之意,但有時在客觀上并不能達到其愿望,主要是方玉潤在《詩經(jīng)》研究中,沿襲了傳統(tǒng)所認同的“溫柔敦厚”詩教觀,在這種觀念的影響下,造成他對某些詩的題旨多有曲解,這也顯示出接受者無法擺脫所處時代觀念的影響。
總之,《詩經(jīng)原始》在《詩經(jīng)》接受史中是一部不可或缺的重要著作,其就詩求義,“獨抒己見”,獨立思考、自由研究的治學方法,開拓了《詩經(jīng)》研究的新學風,表現(xiàn)了對傳統(tǒng)《詩經(jīng)》研究模式的挑戰(zhàn),全面反映了在清后期學者對《詩》之文學性認識的深度和廣度。方玉潤明確提出對姚際恒的繼承和反思,顯示了其書與姚氏的《詩經(jīng)通論》一脈相承,與姚氏相比,他在挖掘詩篇的文學特性方面走得更遠。同時該書的意義還在于闡發(fā)詩篇的文學意義及文學意蘊時,行文也頗有文采。他的很多解釋用形象的語言描繪出原詩的意境,有助于對詩歌的理解。可以說,方氏是繼姚際恒之后從文學角度讀《詩》取得更大成就的一位。
[1]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M].北京:中華書局,1986.
[2]黎靖德.朱子語類[M].北京:中華書局,1986.
[3]王國維.人間詞話[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