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曉飛

（渤海大學 研究生院，遼寧 錦州121001）

鄭衛(wèi)詩在《詩經(jīng)》中，素以婚戀詩出眾而著稱。這些婚戀詩情感細膩，手法多樣，人物形象鮮活飽滿。在這些人物形象中，絕大多數(shù)都是女性形象。鄭衛(wèi)婚戀詩中出現(xiàn)如此眾多的女性形象，自有其原因。

《詩經(jīng)》中的詩歌作者絕大多數(shù)都不可考，作者是男是女也無法確認。然而詩歌之中，總有一個抒情主人公的形象，向讀者傾訴他／她的種種情感。鄭衛(wèi)婚戀詩中，可以確定從女子角度來敘述或抒發(fā)情感的，有：《衛(wèi)風·淇奧》、《衛(wèi)風·氓》、《衛(wèi)風·芄蘭》、《衛(wèi)風·伯兮》、《衛(wèi)風·有狐》、《鄭風·緇衣》、《鄭風·將仲子》、《鄭風·叔于田》、《鄭風·大叔于田》、《鄭風·羔裘》、《鄭風·遵大路》、《鄭風·山有扶蘇》、《鄭風·狡童》、《鄭風·褰裳》、《鄭風·豐》、《鄭風·風雨》、《鄭風·子衿》。這些詩歌中的女子，或是熱烈地表達對心上人的贊美和思念，或是吐露戀愛中的甜蜜和挫折。周代是一個過渡期，它不是上古的群婚時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周禮，對人的行為舉止有了束縛。由于當時生產(chǎn)力低下，對勞動力有著大量需求，而當時生活條件十分低下，以及戰(zhàn)爭的頻發(fā)，而使人的平均壽命縮短，因此統(tǒng)治者對人口的繁衍非常重視。所以，較之禮教嚴苛的封建社會，周禮沒有那樣滅絕人性，對男女之間的交往約束較為寬松。《周禮·地官》中就有這樣的記載：“中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保?］（P733）由此可見，在某些特定時段，統(tǒng)治者對于男女之間的交往，不僅不阻止，反倒是一種鼓勵的態(tài)度。而且到了周代末期，又出現(xiàn)了禮樂崩壞的社會場景。因此，周代對于女性的束縛，總體而言呈現(xiàn)一個極其復雜的狀態(tài)，而處于這種時代背景下的女性，既有大膽追求愛情的可能性，又有受到制約束縛的可能性。毛詩序中有關(guān)“變風”的一段論述，也剛好證實了這一點：“故變風發(fā)乎情，止乎禮儀。發(fā)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儀，先王之澤也?！保?］（P272）復雜的情感經(jīng)歷造成了當時女性不同的情感訴求，而女性較之男性，對情感的體驗又更為敏感細膩。因此，在鄭衛(wèi)詩中，以女子視角描寫戀愛體驗的詩篇如此之多，且塑造出如此眾多的女性抒情主人公的形象，便不足為奇了。

鄭衛(wèi)婚戀詩中塑造出的女性形象，不僅數(shù)量眾多，而且形象鮮活美好。這種“美”，可從以下三個方面進行評析。

一、容儀之美

鄭衛(wèi)婚戀詩中的女子之美，首先美在外表。關(guān)于《詩經(jīng)》中外貌美的標準，《衛(wèi)風·碩人》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例證。所謂“碩人”，即身材高大之人，“碩人其頎”［2］（P88）剛好證實了這一點，“頎”就是身材高的意思。女子的美麗，首先美在身材，與后世對女子的評判以柔弱為美不同，周代對女子的評判，是以高大修長為美。如《陳風·澤陂》中，便是這樣形容思慕對象的：“有美一人，碩大且卷?！薄ⅰ坝忻酪蝗?，碩大且儼?！保?］（P213）這不僅是因為身材高大便于勞動，更是一種對生育能力的推崇。古時生產(chǎn)力低下，女子也要參與體力勞動，這在《詩經(jīng)》中多有體現(xiàn)。例如《周南·卷耳》的開頭，描述的是一個女子采集卷耳的情形；《周南·芣苢》則描述了婦女們采集車前子的情景；《豳風·七月》這首集中描寫上古先民勞作的長詩中，也提到了女子的工作：“同我婦子，饁彼南畝、”“女執(zhí)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保?］（P228）古人向來推崇多子多福，這一點在《詩經(jīng)》中也有體現(xiàn)。例如《周南·螽斯》便是一首祝福人多子多孫的詩歌，而《唐風·椒聊》對多子的婦女進行了贊美。因此，即便是不需要進行體力勞動的貴族婦女，也會以碩大為美，身體健康的女性，在當時低下的醫(yī)療條件下，更容易誕生出健康的后代。因此，以碩大為美，實際上也是一種對生育能力的重視和推崇。除了身材高大以外，容貌的美麗也是很重要的因素。《衛(wèi)風·碩人》中有位美麗的新娘：“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保?］（P88）她素手纖纖，膚色光潔，有著寬大的額頭和整齊的牙齒，眉毛細長，美目靈動，笑容動人。這是《詩經(jīng)》中對女子的美貌最集中的一個描寫，從而為我們提供了那個年代對于女性美的標準。

鄭衛(wèi)婚戀詩中雖然沒有如此詳細的外貌描寫，卻也有對女子容儀之美的描寫?！缎l(wèi)風·考槃》中那位忠貞的女子，被稱以碩人，可見也是一位身材修長的美麗女子。《衛(wèi)風·竹竿》中那位男子深深思念的女子，“巧笑之瑳”［2］（P95），笑起來牙齒潔白如玉，這樣美麗的笑容，在分別之后也不能使男子忘懷?！多嶏L·有女同車》中的女主人公，則是一位“顏如舜華”、“顏如舜英”［2］（P128）的美麗女子，所謂舜，即是木槿，木槿之花十分艷麗，以木槿之花相比的女子，必然也是麗色驚人。而《鄭風·出其東門》中的女主人公，是一種“縞衣綦巾”［2］（P138）的儉樸形象。雖然如此儉樸，卻也不能使她的愛人對其他女子動心，可見這位女子的容貌，也必然有獨到之處。這種樸素之美，或許是生活中最常見的，卻也是最真實的?！多嶏L·野有蔓草》中的女子，以清露碧草為背景，襯托出她清麗動人的氣質(zhì)。她“清揚婉兮”［2］（P139），眉目清秀而氣質(zhì)嫵媚，令男子對她一見傾心。

戀愛中的女子，對自己的外貌必然也是精心修飾的，從而增添了她們的美麗。《衛(wèi)風·伯兮》就從另一方面告訴了我們這一點：“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2］（P98）因為心愛的男子不在身邊，所以她放棄了修飾自己的容貌。所謂“女為悅己者容”，既然最能欣賞她美貌的人不在身邊，那么用心修飾還有什么意義呢。由此我們不難想象，如果她的愛人自遠處歸來，她會怎樣用心地打扮自己，為愛人展現(xiàn)最好的容顏。

二、品德之美

周代講究禮樂治國，對女子的美除了外貌上的評判之外，在品德上也有要求，達到了重色和重德的統(tǒng)一?！对娊?jīng)》第一篇《關(guān)雎》中塑造出的女性形象，便體現(xiàn)了這種思想：“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保?］（P3）馬瑞辰在《毛詩傳箋通釋》中說道：“《方言》：秦晉之間，美心為窈，美狀為窕?！保?］（P31）由此可見，只有容貌之美是不足以受到稱贊的，唯有容貌與德行同樣出色，才能得到“淑女”的稱譽。

《邶風·燕燕》塑造了一位品德優(yōu)良的女子，詩歌重點描述了她的品行，從而提供了那個時代對于“德”的標準：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飛，頡之頏之。之子于歸，遠于將之。瞻望弗及，佇立以泣。

燕燕于飛，下上其音。之子于歸，遠送于南。瞻望弗及，實勞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淵。終溫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P40）。

女主人公誠信穩(wěn)重，溫和恭順，謹慎善良，還能勸勉父兄，可見是一位德行出眾的女子?！缎⊙拧に垢伞分?，也對剛出生的女孩寄予了一種道德上的期望：“無非之儀，唯酒食是議，無父母詒罹。”［2］（301）要求女子不要違背父母和丈夫的意見，不要議論是非，應(yīng)當只考慮家務(wù)事，不要給父母招來麻煩。由此可見，當時社會對女子的要求，是一種柔順恭謹之美。鄭衛(wèi)婚戀詩中雖然沒有對品德之美如此集中的描述，但是具體詩篇中，也可看出符合當時社會道德標準的女性形象?！缎l(wèi)風·氓》中對男子的“士也罔極，二三其德”［2］（P92）進行了批判，同時也從反面證明了女主人公的忠貞和專一?！缎l(wèi)風·木瓜》中，男子對于女子的回報是“瓊琚”、“瓊瑤”和“瓊玖”，簡單來說，就是美玉。玉來之不易，而質(zhì)地堅硬，素來以其珍貴和美好作為君子和淑女的象征?！墩倌稀ひ坝兴利帯分芯陀小坝信缬瘛保?］（P31）的說法。由此可見，將玉贈與女子，也是對女子品德的一種肯定?！多嶏L·將仲子》中塑造了一個矛盾的少女形象，她反復請求那個相愛的男子不要在私下里找自己約會，不是因為對男子失去了感情，而是擔心父兄和周圍人的議論。這種矛盾實際上體現(xiàn)了當時的一種道德標準：發(fā)乎情，止乎禮。《鄭風·女曰雞鳴》中，描寫了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生活場景。丈夫和妻子和諧相處，且情意款款，丈夫向妻子贈以“雜佩”，表達自己對她的欣賞和喜愛。這位妻子讓家庭生活如此和睦，讓丈夫如此滿意，必然體現(xiàn)出了符合當時社會道德標準的品德。詩歌的最后一段：“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知子之順之，雜佩以問之！知子之好之，雜佩以報之！”［2］（P127）由此可見，這位妻子體貼而柔順，且對丈夫情真意切，具有品德之美。《鄭風·有女同車》之中，也體現(xiàn)了重色與重德的統(tǒng)一。詩歌中的男主人公對自己心愛的女子贊不絕口，認為她“顏如舜華”，“洵美且都”，“德音不忘”。正如有學者所說：“美貌、嫻雅、有德，是鄭國貴族理想化的情偶標準。”［4］

三、精神之美

鄭衛(wèi)婚戀詩中的女子，不僅僅美在外表，美在道德，更美在一種獨具個性的精神風貌上。所謂“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再好的容貌也會凋殘，可是美好的精神風貌卻會長存，在人心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例如《衛(wèi)風·考槃》中的女子，在分別之后為了遵守昔日對愛人許下的諾言，獨自居于山中，孑然一身而矢志不渝，對愛情的堅持和勇氣令人難忘。《鄭風·子衿》中的女主人公，對于不肯主動約會的男子發(fā)出了抱怨，“一日不見，如三月兮”［2］（P136）的嘆息，卻體現(xiàn)出她對男主人公的一往情深?！多嶏L·褰裳》中的女主人公，對于愛情體現(xiàn)出一種自尊獨立的態(tài)度：“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2］（P131-132）在愛情中她對思慕的對象，毫無乞憐之態(tài)，而是自尊自立，充分展現(xiàn)了女主人公的自信。這些女子都體現(xiàn)出了精神上的美好。然而，女性形象的精神之美，最經(jīng)典的莫屬《衛(wèi)風·氓》中的女主人公。

詩歌從頭到尾沒有對女主人公的容貌進行描寫，然而這個女子還是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的美，就美在精神之中。女主人公對愛情的執(zhí)著熱烈，對生活的努力辛勞，對不幸的清醒自知，每一點都豐滿了她的美好形象。與男主人公定情之后，女主人公便一心一意地等待著氓的迎娶，并毫不掩飾自己的心意?！俺吮藞捲酝麖完P(guān)。不見復關(guān)，泣涕漣漣。既見復關(guān)，載笑載言?！保?］（P91）一個情意滿滿的少女形象躍然紙上。而成了親后，他們的日子并不富裕：“自我徂爾，三歲食貧。”［2］（P92）在這樣的困境中，女主人公并沒有抱怨，更沒有推脫，她與男主人公一起撐起了這個家，“三歲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保?］（P92）只可惜，她所托付終身的男子，只可共苦，不可同甘，在度過了最初的困境之后，竟然開始嫌棄與他一起奮斗過的妻子：“言既遂矣，至于暴矣?！保?］（P92）不僅對她失去了最初的感情，甚至對她暴虐相待。面對這樣的困境，女主人公發(fā)出了這樣的感慨：“于嗟女兮，無與士耽！”［2］（P91）她清醒地看出，男子的感情不可信任，不可依賴。因此，她才做出了最后的決定：“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2］（P92-93）在愛情中遭遇不幸的女子，可能會哀號哭泣，請求男子的垂憐。這樣的女子會博得人們的同情，卻無法贏得人們的尊重?！缎l(wèi)風·氓》中的女主人公，熱情大膽，執(zhí)著專一，勤勞隱忍，而且更以自己最后的清醒自尊，完成了自己形象上最后也是最濃墨重彩的一筆，成為一個令人難以忘懷的形象。

鄭衛(wèi)婚戀詩中的女性形象之所以會給人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就是因為它塑造的女性形象之美，不僅美在外表更美在心靈。更重要的是，詩歌對女性的描述中蘊含著深厚的感情，而這情感之中又飽含著對女性的尊重。對女性的贊美之中，洋溢著深情，女性自述的詩歌中，張揚著個性，每一個女性形象都有她的靈魂所在，從而給詩歌也增添了無與倫比的美麗。

［1］十三經(jīng)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0.

［2］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3］（清）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9.

［4］張啟成.試論鄭風的情歌［J］.文學評論，（6）：117-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