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國強
(廣東警官學院法律系,廣州 510230)
論直系姻親間婚姻之效力
——《婚姻法》第10條第二款的解釋適用
何國強
(廣東警官學院法律系,廣州 510230)
婚姻法律事關家庭倫理和社會善良風俗,并非能簡單適用法不禁止即自由的私法原則。諸如公公與兒媳、岳母與女婿間的直系姻親婚姻有違人倫道德,侵害公序良俗,引發(fā)法制體系內部規(guī)范的沖突,在比較法上亦多被禁止,應為無效婚姻。我國《婚姻法》第10條第二款未對該類婚姻效力作出規(guī)定,直系姻親間婚姻仍不時見諸報端,實屬法律之漏洞,應在后續(xù)修法中予以明確。
血親;直系姻親;婚姻效力;公序良俗;規(guī)范沖突
在禁婚親問題上,我國《婚姻法》只禁止血親之間婚姻,未對姻親間婚姻的效力進行規(guī)范,實乃法律之漏洞,引發(fā)的社會爭議和矛盾從未停止。①自《婚姻法》頒布以來,關于是否應當將禁止直系姻親結婚的條款寫入法律就存在爭議,早在2001年《婚姻法》修改前,來自全國婦聯的一項調查顯示:“32.5%的人認為,直系姻親結婚只存在倫理道德上的障礙,并不會引起優(yōu)生方面的不良后果。如果人們多數能接受姻親結婚的事實,就沒有必要禁止結婚,這些人主張‘直系姻親只要有感情,法律應允許結合?!?0.1%的人認為,應禁止直系姻親結婚,認為姻親結合會造成‘亂倫’,遺害社會?!钡敝?011年7月4日由最高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第1525次會議通過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三)》出臺,這一問題仍未有定論。因此,諸如公公娶兒媳,岳母下嫁女婿等直系姻親間的婚姻在當下并不違法。參見《羊城晚報》,2000年8月3日,人民網 http://www.people.com.cn/GB/channel1/11/20000803/171927.html,2011年8月1日訪問。
據《婚姻法》第10條第二款的規(guī)定,有禁止結婚的親屬關系而結婚的,婚姻無效。同法第7條第一款規(guī)定,直系血親和三代以內的旁系血親之間禁止結婚。另據《收養(yǎng)法》第23條的規(guī)定,養(yǎng)父母與養(yǎng)子女間的權利義務關系,適用法律關于父母子女關系的規(guī)定。因此,法律擬制的直系血親,如養(yǎng)父母與養(yǎng)子女之間雖然沒有自然的直系血親關系,但也不得結婚。此外,雖然《收養(yǎng)法》第23條第二款規(guī)定,養(yǎng)子女與生父母及其他近親屬間的權利義務關系,因收養(yǎng)關系的成立而消除。但是,這種權利義務關系的消除并不能消除生父母與子女以及子女之間的血緣關系。因此,在原具有血緣關系的父母子女之間,即使因子女被他人收養(yǎng)而斷絕法律上的父母子女關系,子女與父母、兄弟姊妹之間仍然不得結婚。
往前考察,最高人民法院中南分院1953年作出的《關于“公公與媳婦”“繼母與兒子”等可否結婚問題的復函》是建國后對有關姻親之間婚姻效力的唯一處理意見。據該意見“沒有婚姻關系存在的‘公公與媳婦’‘繼母與兒子’‘叔母與侄’‘子與父妾’‘女婿與岳母’‘養(yǎng)子與養(yǎng)母’‘養(yǎng)女與養(yǎng)父’等可否結婚問題,經我們擬具初步意見……認為婚姻法對于這些人之間雖無禁止結婚的明文規(guī)定,為了照顧群眾影響,以及防止群眾思想不通,因而引起意外事件的發(fā)生,最好盡量說服他們不要結婚;但如雙方態(tài)度異常堅決,經說服無效時,為免發(fā)生意外,當地政府也可斟酌具體情況適當處理(如勸令他們遷居等)。對于這些個別特殊問題,你院并囑所屬法院可多根據實際情況就地加以具體處理。特別是要照顧群眾的影響,一般不需作統(tǒng)一規(guī)定?!雹僮罡呷嗣穹ㄔ褐心戏衷宏P于“公公與媳婦”“繼母與兒子”等可否結婚問題的復函.[EB/OL].[2011-04-25].http://www.people.com.cn/item/flfgk/gwyfg/1953/113202195335.html。該意見中關于擬制直系血親的問題,已由現行《收養(yǎng)法》第23條解決,但對于直系姻親間的結婚問題,至今仍然應該適用。
綜上所述,繼父母和繼子女結婚、養(yǎng)子女和親子女結婚、公公和兒媳結婚、岳母與女婿結婚、外甥和舅媽結婚、姑夫和侄女結婚在我國現行婚姻法制度下都成為可能。對于姻親間婚姻效力的法律漏洞,主要的爭議在于直系姻親間,特別是公公與兒媳、岳母與女婿之間,本文也將以公公與兒媳、岳母與女婿之間的婚姻效力問題為例展開討論。當然,本文的分析對于其他幾類婚姻的效力認定也會有一定的類推適用空間。
雖然婚姻法是私法,婚姻在某種程度上也可被視為合同的一種,理應適用法無禁止即自由的原則。但是,由于婚姻事關家庭倫理與社會善良風俗,國家對婚姻這種特殊合同的干預比一般的合同要多一些,當事人的意思自治在婚姻關系中也受到較多限制。對于公公與兒媳、岳母與女婿之間的婚姻效力是否合法,不能僅僅依據法無禁止即自由的簡單私法原則來認定,而須深入分析其所牽涉的各方面的問題。下文將從比較法的視角對此進行探討。
對婚姻效力進行規(guī)定是婚姻法的重要內容。何種親屬范圍禁止結婚,各國據以立法的原理相似,然而具體規(guī)定卻可能大相徑庭。究其根本,主因是中西方諸國社會組織結構和文化背景之間的差異。
雖然,諸如公公與兒媳、岳母與女婿等直系姻親間婚姻效力的認定,在比較法上亦屬特例,其是否合法,與一國傳統(tǒng)息息相關,相關外國的立法態(tài)度不盡相同,判決學說也觀點各異,但多數國家的民法均明文禁止此種婚姻。有關禁婚親的制度在古羅馬法就已相當完備,有學者指出“我們不僅可以從《民法大全》中看到有關禁婚親的原始文獻,而且可以從蓋尤斯的《法學階梯》和優(yōu)士丁尼的《法學階梯》中了解羅馬人對禁婚親的理由,尤其是后一本《法學階梯》,不僅起到羅馬法教科書的作用,而且也是羅馬家庭制度的法律規(guī)定。我們要了解羅馬法關于禁婚親的制度,不能疏忽優(yōu)士丁尼對它們的解說。”[1]對于姻親間婚姻,優(yōu)士丁尼指出:不許娶繼女或媳婦為妻,因為兩者都處在女兒的地位;也禁止娶岳母和繼母為妻,因為她們處在母親的地位。他還特別指出,這些情形主要是在姻親關系消滅后適用[2]。后世各國(地區(qū))民法典禁婚親制度大多受古羅馬法影響。如:1804年《法國民法典》第161條規(guī)定:“直系親屬關系中,②2005年7月4日第2005-759號法律廢止“不論婚生或非婚生關系的”限定語。尊血親與卑血親之間,以及同系的姻親之間,禁止結婚?!保?]《德國民法典》第 1307 條規(guī)定:“直系親屬之間以及全血緣和半血緣的兄弟姐妹之間不得結婚。”[4]《日本民法典》第735 條規(guī)定:“直系姻親間,不得結婚。即使姻親關系依第728條規(guī)定終止后,亦同?!保?]該法第 728條規(guī)定了姻親關系終止的兩種情況:(一)姻親關系因離婚而終止;(二)夫妻一方死亡,生存配偶表示終止姻親關系的意思時,亦與前者同?!兑獯罄穹ǖ洹返?7條有關禁止姻親結婚范圍的規(guī)定是:“直系血親、三親等以內的旁系血親、直系姻親(即使在產生姻親關系的婚姻被宣告無效、婚姻關系被解除、婚姻的民法效力終止的情況下,仍然禁止結婚);二親等旁系姻親之間”[6]。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第983條規(guī)定:“直系姻親和旁系姻親在五親等以內,輩分不相同者,不得結婚。直系姻親結婚之限制,于姻親關系消滅后,亦適用之。直系姻親結婚之限制,于因收養(yǎng)而成立之直系親屬間,在收養(yǎng)關系終止后,亦適用之?!保?]此外,考察瑞士的法律,亦規(guī)定在產生姻親關系的婚姻終止后,直系姻親間禁婚效力并不終止[8]。但法國、①《法國民法典》第164條規(guī)定:“共和國總統(tǒng)得基于特別重大理由取消以下條款規(guī)定的限制”,其中包括第一款:“在創(chuàng)設姻親關系的人已經死亡的情況下,第161條對直系姻親之間禁止結婚的規(guī)定”。參見參考文獻[3],第56頁。意大利②《意大利民法典》第87條規(guī)定:一定條件下可以不受姻親禁止結婚條件的限制,前提是姻親關系被宣告為無效,再經特定的法律程序予以評議裁定。參見參考文獻[6]。規(guī)定在一定條件下可以取消對直系姻親之間婚姻的禁止。
但是,畢竟上述法律規(guī)定的出臺已經比較久遠,社會發(fā)展和人們觀念的更新對這些法律的規(guī)定必定會造成極大沖擊。這都考驗著這些深受古老傳統(tǒng)觀念影響的禁婚規(guī)定在今天是否還依然應被堅持。為了使這一問題的討論更清晰具體并具有時效性,本文擬介紹一則歐洲人權法院就此類婚姻效力的最新判決 ,③B.and L.v.the United Kingdom,案號:36536/02,2005年9月13日裁決。期待能對我國相關法律漏洞的填補提供一些智識上的幫助。
本案原告為英國國民B與L,被告為英國政府。原告認為英國政府禁止曾具有公公和兒媳婦關系的兩原告之間結為合法夫妻違反《歐洲人權公約》第12條,因而提出訴訟。原告B于1947年出生,曾與A結婚,后于1987年離婚,婚內育一子C。在1987年前,C與原告L結為夫妻,B與L因而具有公公與兒媳之關系。B與A離婚后又與D結婚,后于1994年8月與D分居。L與C于1995年分居,1997年5月8日離婚。L與C育有一子W,B為W之祖父。B與L的關系始于1995年,即C與L分居后。B與L于1996年開始同居,W與原告同住,與其父C僅偶有接觸。案發(fā)時,W稱B為“父親”。根據家事法原告可以領養(yǎng)W,但原告二人不能結為合法夫妻。原因在于,英國1979年婚姻法第1條第5款第B項規(guī)定:“具姻親關系的雙方,結婚時年齡皆應滿21歲,如男性欲與其子之前妻結婚,須在其子與該子之母均死亡之后方可?!?986年婚姻法修正時維持了這種規(guī)定。
原告認為,此項法律規(guī)定并不合理,理由如下:
(1)根據1949年婚姻法第1條第3款規(guī)定,有關前繼父或前繼母與其無血緣關系的孩子之間的婚姻,如果在雙方都年滿21周歲,以及年青的一方較另一方而言,具備“自始非該家庭子女”的情形,這種婚姻是不被禁止的。同時,1949年婚姻法亦不禁止無血緣關系的叔叔與侄女、阿姨跟外甥之間的婚姻。因此,可以類推適用認為,公公與兒媳之間的婚姻也應該是被允許的,因為此種婚姻與上述被允許的婚姻并無合理一致的區(qū)分。
(2)1984年一篇名為《不合理的原因:姻親關系改變的建議》的修法報告指出:“一般人的直覺反映認為,公公與兒媳、岳母與女婿之間的婚姻不僅是不正當的,而且令人惡心,甚至是有罪的和危險的。但是經過研討和逐漸的資料積累之后,我們發(fā)現這項禁止僅僅是因為傳統(tǒng)而已,實際上其到今天并無任何邏輯依據,也非合理。”這份報告成為1986年婚姻法修改討論的焦點,但是可惜未被采納。然而這份報告所引起的關注度說明,該項禁止是值得懷疑的。而且,時至今日,距1986年修法已經過去18年,社會大眾對于婚姻及身份關系的觀點已經發(fā)生巨大改變,立法應該應時而變。
(3)雖然通過議會的個別立法可以以個案立法的方式使公公與兒媳之間的婚姻成立,并且亦有先例可循,④例如在Valerie Mary Hill and Alan Monk(Marriage Enabling)Act 1985中,議會就允許Valerie Hill(Alan Monk第一任妻子的母親)跟Alan Monk結婚。參見Rees v.the United Kingdom案之判決,1986年10月17日。但是這種方式并不具普遍適用性。因為議會個別立法程序繁瑣、費用巨大,而且這筆費用不能通過訴訟由敗訴方承擔,所以一般當事人都無法通過此種途徑獲得救濟。并且,個別立法并沒有現成的標準可供參照,當事人通過此種途徑根本沒有成功的預期。事實上,由于在1986年婚姻法修訂過程中,此種通過個別立法承認公公與兒媳、岳母與女婿婚姻合法的做法遭到上議院Davidson子爵的強烈抨擊,在1986年新婚姻法出臺以后,已經再沒有出現通過個別立法突破此項禁止的案例了。因此,這條途徑已經行不通。
(4)一條可能使公公與兒媳之婚姻合法的途徑是,公公須在其子與該子之母均死亡之后方可與其兒媳結婚。但是,這要求父親必須活得比兒子長,而一般來說,兒子活得要比父親長。這事實上斷絕了一般人獲得此項婚姻權利的可能。而在本案中,雙方已與各自的前配偶結束了婚姻關系,已無任何的競爭關系存在于父親與兒子之間。此外,原告L之子W已主動支持兩原告結婚,而且想成為這個“正?!奔彝ブ械囊粏T。因此,限制原告結婚并無任何保護家庭健全的功能或保護未成年孩子福利的理由。事實上,限制原告之間的婚姻反而會傷害W,因為原告二人事實上已經結成共同生活體。
被告英國政府反駁原告,認為:
(1)法律對公公與兒媳、岳母與女婿婚姻的禁止并非絕對。如雙方各自前配偶均已死亡,或當事人通過議會個別立法獲得議會允許,此種婚姻將成為合法。這種例外限制規(guī)定是符合比例原則的,且綜合考慮了身份關系的復雜性、此種婚姻關系可能對他人產生的潛在傷害以及保護道德之需要等因素。此種婚姻對于孩童(本案中W)而言,可能產生相當大的困惑與干擾,社會大眾亦因此而產生重大道德關切。
(2)此項限制所追求的目標是:對他人權利與自由的保護,以及保護社會道德?;谶@樣的目的立法機關經過深思熟慮后認為此項限制仍有其必要性,因為此種婚姻可能產生逐漸破壞家庭基礎與改變家庭中成員之間關系的風險。并且,需要考慮到大眾接受的身份關系的道德界限,以及引起公眾公憤的風險、法律在界定身份關系中是否需要扮演如此積極的角色等等問題。
(3)某一事項在公約(《歐洲人權公約》)國之間沒有達成共識前,且該等事項涉及對道德保護時,此等事項的判斷應由各會員國自由裁量。雖然各公約國禁婚親規(guī)定不一,但皆認為應對身份關系進行特定限制是合理的。各國亦皆在特定親屬關系間設定禁婚情形,多數會員國(21個會員國)對于本案情形之婚姻設有絕對禁止或附條件禁止的規(guī)定。對于此種事項,國家應處于作出判斷的最佳位置。英國政府在1986年修法時對此已經充分討論,各種倫理與道德的考慮已經到位。
歐洲人權法院判決原告勝訴,理由為:
(1)《歐洲人權公約》第12條規(guī)定:“已屆適婚年齡之男女,有依其國內法結婚和組建家庭的權利?!边@項權利雖然被置于締約國之法律下,但本院先前的判決已經表明,締約國對該權利的限制應不得侵害其本質。①參見Rees v.the United Kingdom案之判決,1986年10月17日,判決編號:A no.106,§50.;F.v.Switzerland判決,1987年12 月18 日,判決編號:A no.128,§32.本案中,原告雙方共同生活已經成為事實,但卻無法得到法律和社會的認可而成為夫妻。并且,僅存在的兩種成為夫妻可能性,實際上都是無法達成的。因為,由于子女一般比父親壽命要長,故通過此種途徑原告無法預測何時能成為夫妻。而通過議會單獨立法的方式,程序漫長昂貴,且缺乏可供遵循的標準,又僅憑議會裁決,并無救濟程序,因此實際上也難以付諸實施。在這種情況下,被告對原告婚姻的限制侵害了原告基于《歐洲人權公約》第12條而享有的結婚和組建家庭的權利。
(2)雖然各國可以自行設定相關婚姻法制,特別是在敏感的道德抉擇、未成年人保護及健全家庭環(huán)境之確保等問題上,本院不適合取代締約國去評估或回應社會的需求。事實上,許多締約國也有類似的對婚姻的限制,各國也均有如同被告的考量。然而,針對本案,本院必須將其置于英國相關法制發(fā)展的整體脈絡中去把握。被告就此等婚姻限制的目標在于:保護家庭的完整性,避免家長與孩子產生性的敵對狀態(tài),避免未成年人因周圍成人身份關系改變而受傷害。顯然,這些考慮都是正當的。但事實上,這些考慮并不能避免事實上的身份關系變動,本案的情況正是如此。并且在本案中,并無公公與兒媳或岳母與女婿之間的婚外相奸行為,或其他應當受刑法制裁的行為。也未涉及到原告與未成年人生活的有不妥之處的特殊考慮。因此,本院不認為禁止原告的婚姻將會使W避免產生身份認同上的混亂與情感上的不安全感。
(3)在1986年修法時,英國眾多上議院議員認為此種基于傳統(tǒng)理由而對婚姻的限制是毫無正當理由被繼續(xù)維持的,但最后基于避免此種婚姻對家庭健康可能造成侵害的少數人的觀點卻勝出了。這充分表明了此種禁止是值得深刻檢討的。事實上,立法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受到了另外因素的影響,而這些因素顯然被過分夸大了。
(4)在英國已經出現的岳母與女婿的合法婚姻案件中(如Monk案),其情形與本案幾乎沒有什么區(qū)別,該家庭也有孩子。上議院在針對Monk案的個別立法中亦指出,此種禁婚規(guī)定對于社會公共秩序的維護并無益處。由此可見,禁止此類婚姻所追求的目標與允許此類婚姻的例外情形之間,并不存在合理的區(qū)分標準和一以貫之的邏輯。在Monk案中,議會的特別立法程序中并無詳盡的家庭情況調查,也并未提供具有可接近性和有效性的利用機制以利于當事人主張權利。此外,本院懷疑,對于一個身心成熟的成年人而言,為決定其是否適合結婚而對其進行侵入性(invasive)調查是否合適?因為這一調查程序的合理性是值得懷疑的。
此類婚姻是否應當被禁止實際上牽涉的是個人結婚權利與社會公共秩序維護二者之間的矛盾調和問題。根據英國1986年成文的婚姻法,此種婚姻原則上被禁止,這是為了保護家庭倫理的公共秩序需要,是一項一般的法律原則,誠如上引判決所述,此種一般法律原則之正當性應當得到肯定。但是本案情形應屬于此種一般法律原則的例外情形,因為本案原告之間已經事實結合,而且對子女并無傷害,社會亦對其共同生活沒有表現出強烈反感,應不存在違背禁止此類婚姻所追求的目標的后果。于是,本案裁判變成一般法律原則與個案特殊情形適用沖突的對決戰(zhàn)場。英國法制為此種沖突提供的解決辦法,就是通過議會的特殊立法來解決,而且通過特殊立法解決此類問題亦有先例。但是,原告認為此種議會特殊立法并不可行,不足以保護其結婚權利,故尋求歐洲人權法院的救濟來解決這一沖突。歐洲人權法院基于本案的特殊性,在不否認各國對此類婚姻一般禁止的基礎上,從個人權利保護的角度出發(fā),支持了原告的訴求。
從歐洲人權法院的判決來看,該院在個案正義與一般法律制度或法律原則的穩(wěn)定性和適用的普遍性之間,傾向于前者。對于該院價值判斷的取舍和裁判方法的妥當性,本文無法深入檢討。筆者認為,在中國這樣的成文法國家,一般法律制度的適用應當優(yōu)先于個案正義,否則個案正義將危及整個法制的穩(wěn)定性,最終將導致無數個案的不正義,法治重新淪為人治。
限于篇幅,對于如此復雜的婚姻法難題,本文無法進行進一步的比較法介紹和分析,僅選取歐洲人權法院最新的代表性案例之詳盡介紹來展現這一問題的復雜性和需要考慮的各種因素。下文結合中國具體法制,從情、理、法多個角度分析在中國此類婚姻是否應該被禁止。
就贊同者的理由而言,大多認為法不禁止即自由,結婚是個人的正當權利,是大膽追求幸福的權利,如無法律明確禁止就應該被允許。從婚姻登記機關的角度講,如果兩人戶口簿、身份證等手續(xù)齊全,雖年齡懸殊,但皆為獨身,且屬自愿,符合結婚條件,無法拒絕婚姻登記。反對者的理由也很充分,認為此種婚姻違反了社會公序良俗。從倫理上講,使孫子變成兒子,或外孫變成兒子都是天理不容的。在法律上,也違反了《民法通則》第7條:“民事活動應當尊重社會公德,不得損害社會公共利益”之規(guī)定,應該屬于無效的法律行為。
不難發(fā)現,上述正反理由皆以一般法律原則為論據:婚姻自由雖是基本權利,但公序良俗在憲法上構成對基本權利的限制;而私法中法不禁止即自由。因此,在一般法律原則層面,或者說在憲法基本權利層面,我們是無法提供論據有力回答此問題。因為,一般法律原則必須通過法律規(guī)則來起作用,法律裁判也必須依規(guī)則而進行。而且,結婚權與公序良俗何者重要,也無法抽象論斷。既然我們選擇了法治,當然就應該依法而治,從現行法制中尋求答案。任何法律適用皆應遵循的一個一般法律原則就是,不能造成法律體系內部的規(guī)范沖突。法解釋學的目標中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協(xié)調或解決法制體系的內在規(guī)范沖突。關于本問題在中國現行法制下的法律適用無疑亦應考慮這一點。實際上,如果在現行法體系下,允許公公與兒媳、岳母與女婿結婚,將會造成以下問題:
(1)兒媳與孫子是母子關系,當公公與兒媳結婚后,公公與孫子的關系就變成了有撫養(yǎng)教育權利義務內容的繼父與繼子之間的關系。我國《婚姻法》第27條第二款規(guī)定,繼父母和繼子女的權利義務關系適用父母與子女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也就是說,公公對孫子存在法定的強制性撫養(yǎng)教育的義務。但是客觀上的直系血親關系,決定了公公與孫子只能是爺孫關系。根據《婚姻法》第28條規(guī)定,如果孫子的生父、母有一方存在,并具有撫養(yǎng)能力的情況下,公公對孫子就不存在這種強制性的法律義務。由此矛盾出現:公公對孫子究竟有沒有法定的強制性撫養(yǎng)教育義務?因此,從公公對孫子的權利義務來分析,會造成法制沖突。此外,如果孫子突然把爺爺當成父親,而自己的生母卻成為爺爺的妻子,這都會使其遭到外人的譏諷而難堪無比。在中國傳統(tǒng)觀念中,公公與兒媳的關系一直是一個很敏感的話題,公公“侵占”兒媳一直為社會所鄙視。
(2)公公與孫子是爺孫關系,當公公與兒媳結婚后,孫子隨兒媳與公公組建家庭,孫子成為公公的繼子。但假設公公的身份不變,則兒媳的輩分隨其嫁給公公而提高一輩,孫子即由兒媳的兒子變成兒媳的繼孫子,兒媳與孫子的關系就變成了繼祖母與繼孫子的關系。但我國《婚姻法》沒有規(guī)定繼祖母與繼孫子權利義務,也就是說兒媳和孫子之間不存在法定的強制性撫養(yǎng)教育義務。而且,根據《婚姻法》第36條,父母離婚并不影響父母與子女之間的關系,子女在父母離婚后仍然是雙方的子女。根據《婚姻法》第21、23條之規(guī)定,父母有教育、撫養(yǎng)、保護和為子女承擔民事責任的權利和義務,兒媳自然對孫子存在法定的強制性撫養(yǎng)教育義務。此外,客觀上直系血親關系,決定了兒媳與孫子只能是母子關系。由此造成兒媳與孫子的關系在情理和法律上都難以厘清,生活上也變得很尷尬。
(3)公公與兒媳結婚后,由于公公成為孫子的繼父,而公公與其兒子,即孫子的生父之間的關系不改變,于是,孫子與其生父成為繼兄弟,這無論如何都是令人難以接受的。此外,孫子的生父原來和兒媳是夫妻關系,但如果兒媳與公公結婚之后,孫子的生父則與兒媳成為繼母子關系,這同樣讓人困惑。再如果,公公與兒媳結婚后再生育孩子,那么這個孩子與孫子、孫子的生父、孫子的生父的兄弟姐妹之間的關系又如何認定?因此,公公與兒媳之間如果結婚,會導致家庭關系極大紊亂:兒媳變成妻子,公公變成丈夫,兒子變成妻子的前夫,媳婦變成繼母,丈夫變成兒子,媽媽變成奶奶,兒子變成孫子,爺爺變成后爹,孫子變成兒子……。此種家庭混亂,實在為社會倫理所不容。
我國《婚姻法》第10條第二款規(guī)定,有禁止結婚的親屬關系而結婚的,婚姻無效。此款規(guī)定沒有排除公公與兒媳、岳母與女婿之間的婚姻,確屬立法上重大漏洞。雖然社會發(fā)展到今天,但在以倡導自由、人權著稱的絕大多數西方國家,其在100年甚至200年前所規(guī)定的此項禁婚規(guī)定并未改變。歐洲人權法院的前述判決,特點在于注重個案而忽視普遍的法律原則,對于法律穩(wěn)定性維持極為不利,并不值得贊同。當然,這也是由于該院作為超國家的維護人權的法院的宗旨所決定的,因為該院在做成判決時,重點在于考慮各締約國法律對基本人權的尊重情況,而對各締約國的實際情況關注相對較少。
較之我國現行婚姻法,始于1930年的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則對直系姻親間婚姻明文禁止,值得借鑒。該法第983條規(guī)定,對直系姻親結婚的禁止,不因姻親關系的消滅而終止。姻親包括血親之配偶,配偶之血親,配偶血親之配偶。直系姻親為配偶之直系血親,例如兒媳與公婆,女婿與岳父母?;橐隹梢蚺渑妓劳龊碗p方離婚而消滅。但姻親關系并不必然隨著使其產生的婚姻之消滅而消滅。我國《繼承法》第12條規(guī)定:“喪偶兒媳對公、婆,喪偶女婿對岳父、岳母,盡了主要贍養(yǎng)義務的,作為第一順序繼承人。”這里所說的“喪偶兒媳”和“喪偶女婿”并未排除已經再婚的。再婚的“喪偶兒媳”、“喪偶女婿”仍然享有法定繼承權,固然因為他們“盡了主要贍養(yǎng)義務”,但最基本的前提是法律認定他們與公婆、岳父母仍然具有姻親關系,否則法定繼承無從談起。換言之,如果沒有姻親關系繼續(xù)存在,即使他人對不相干的人“盡了主要贍養(yǎng)義務”,也只是可能獲得遺囑繼承的權利。由此足可證明公公與兒媳、岳母與女婿之間的姻親關系并不因其各自前婚姻解除而消滅,此種姻親關系的繼續(xù)存在亦應當為禁止公公與兒媳、岳母與女婿之間的婚姻的一項法理基礎。
綜上所述我國婚姻法禁止血親婚姻而不禁止姻親婚姻屬于法律漏洞,在解釋適用上,應參照比較法和我國固有公序良俗,對此兩類婚姻一并禁止。但是,僅論證到此仍然不夠,我們需要找出更具體的裁判依據。在我國民事法律體系中,婚姻屬法律行為之一種,根據《民法通則》第58條第五款,違反法律或者社會公共利益的法律行為無效。該條意思是,如果法律行為違反法律禁止性規(guī)定,或者違反公序良俗都是無效的。我國沒有法律禁止此類婚姻,故法律行為因違反禁止性規(guī)定而無效之規(guī)則不能適用此類法律行為;但誠如本文分析,此類婚姻是對社會公序良俗的重大侵害,為人倫道德所不容,故應對其適用法律行為因違反公序良俗而無效的規(guī)則,使其歸于無效。
最后,以一則并不嚴謹的笑話《某男性自殺者的遺書》來結束對這一嚴肅的法律、倫理問題的討論:“幾年前,我跟一個寡婦結了婚,她有一個成年的女兒。后來我父親跟我妻子的女兒結了婚,我女兒就成了我繼母,我父親成了我女婿。兩年后我妻子為我生了個兒子,他是我后母同母異父的弟弟,我兒子管我叫爸爸,我管我兒子叫舅舅,我女兒又為我父親生了個兒子,他是我的弟弟,但他又必須管我叫外公。同時我是我妻子的丈夫,我妻子即是我后母的母親,就是我外婆,所以我是我自己的外公……于是我想到了死……?!雹俦拘υ捵髡卟辉?,在網絡廣為流傳。根據我國《婚姻法》第27條第二款“繼父或繼母和受其撫養(yǎng)教育的繼子女間的權利義務,適用本法對父母子女關系的有關規(guī)定”。而繼父或繼母與不受其撫養(yǎng)教育的繼子女間屬于姻親,文中該男性的父親與其成年繼女間應當認定為姻親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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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Research of Effectiveness of Marriage Between Direct Affinities——Interpretation to the Second Paragraph of Article 10 in Marriage Law
HE Guo-qiang
(Guangdong Police College,Guangzhou 510230,China)
Marriage law is related to the family ethics and morals,but not simply applies to the private law principle that“absence of legal prohibition means freedom”.There is no provision about the marriage between direct affinities in our marriage law,but marriages between father-in-law and his daughter-in-law,mother-in-law and her son-in-law are against the human relations’morality,and infringe upon public order and good custom,resulting in conflict inside the legal system.It is usually forbidden in Comparative Law,so it should be prohibited.Our marriage law should make corresponding revision in the aspect of positive conditions of marriage.
consanguinity;marriage between direct affinities;effectiveness of marriage;public order and custom;conflict of laws
DF551
A
1674-8425(2012)01-0068-07
2011-12-10
何國強(1981—),男,廣東興寧人,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博士研究生,廣東警官學院講師,研究方向:民商法、知識產權法。
(責任編輯 王烈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