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建民

(濰坊學院，山東 濰坊 261061)

20世紀初，隨著中國社會的轉(zhuǎn)型，由傳統(tǒng)文化孕育、發(fā)展起來的傳統(tǒng)文學，受到西方現(xiàn)代思潮沖擊和影響，開始由封閉走向開放，由傳統(tǒng)邁向現(xiàn)代，由本土面向世界，外國文學對中國文學的影響在深度和廣度上都達到了空前的程度。“五四”以來30年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幾乎所有作家都不同程度地受到外國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有的是受到外國作家直接的有事實聯(lián)系的影響，如冰心、徐志摩直接受惠于泰戈爾；更多的是間接地受到某種文學思潮或文學創(chuàng)作手法的影響。

作為特定的歷史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的東北流亡作家群的一員，端木蕻良所表現(xiàn)的主題以及所描寫的時代、環(huán)境都深深印刻著民族文學的烙印，展現(xiàn)了特定的時代風貌和歷史文化，并融匯在“啟蒙文學”、“左翼文學”、“抗戰(zhàn)文藝”的主潮之中，具有鮮明的民族性特征。同時，作為一位“五四”以后在現(xiàn)代文化氛圍中成長起來的現(xiàn)代作家，他的創(chuàng)作觀念、表現(xiàn)技巧和手法乃至創(chuàng)作的氣度，都具有鮮明的現(xiàn)代性特征，而這與他所受到的外國文學的影響是分不開的。

1922年，11歲的端木蕻良考入天津匯文中學。那時“五四”文學革命雖已漸入低谷，但新的文學風尚已經(jīng)確立，他有機會閱讀一些進步書刊，如《晨報副刊》、《語絲》、《創(chuàng)造》、《奔流》、《小說月報》以及魯迅、郭沫若、胡適、沈雁冰等人的新文藝作品，還有包括“林譯小說”、易卜生戲劇等世界文學名著，這對他的思想和文學智慧的生成起到了最早的啟發(fā)作用。尤其是《小說月報》，在內(nèi)容和形式上謀求更新，“于譯述西洋名家小說而外,兼介紹世界文學界潮流之趨向,討論中國文學革進之方法”[1]，先后出版《現(xiàn)代世界文學號》專號、《俄國文學研究》和《法國文學研究》增刊號。其中第12卷增刊號《俄國文學研究》收有鄭振鐸的《俄國文學的啟源時代》、魯迅的《阿爾志跋綏甫》、耿濟之的《俄國四大文學家合傳》、張聞天的《論托爾斯泰的藝術(shù)觀》等論文24篇，同時譯載俄國作家果戈理、高爾基、屠格涅夫、安得烈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的作品29篇，比較系統(tǒng)地介紹了俄國文學歷史發(fā)展情況。除了直譯的本色翻譯作品外，像林琴南用文言翻譯的外國作品，雖然融入了許多個人的思想、感情、才華，帶有較多的再創(chuàng)作的成分，但也是遇到就看?！盵2]這些外國作家作品所包含的社會發(fā)展觀、文學觀及審美取向?qū)μ幱谖膶W啟蒙時期的端木蕻良，形成了異質(zhì)文化熏陶與文學思維訓練，或多或少地撬動了他敏感的文學神經(jīng)，為他后來的小說創(chuàng)作提供了思維的源泉或創(chuàng)作手法的鏡鑒。

匯文中學是美國基督教美以美會主辦的教會學校，課程設置除要求學習《四書》之外[3]，強調(diào)英文教學，各種學科的教科書也是采用外文原版書，并要求用外文上課。教會學校是近代中國新式教育的開端，它本身就是中西文化博弈的一種表現(xiàn)，這一教育背景使端木接受了西方現(xiàn)代文明，同時也打下了良好的英文基礎，并因此能夠直接閱讀英語文學讀本，如《魔王》、《羅賓漢》、《威廉·退爾》、《魯賓遜飄流記》、《泰西五十年軼事》、《天方夜譚》，還有莫泊桑的《項鏈》、都德的《最后一課》、王爾德的《少奶奶的扇子》、奧尼爾的《二十年后》、易卜生的《娜拉》、凱勒的《憂愁夫人》以及莎士比亞的《凱撒》劇本中的“布魯塔斯的演說詞”等世界名著。1924年,端木失學回到故鄉(xiāng)昌圖后，從天津帶回不少新文學書籍和翻譯的世界名著，“在訂閱《小朋友》的同時，我便讀了梁啟超著的《飲冰室文集》、康有為講書法的《廣藝舟雙楫》、《陳獨秀文存》、《胡適文存》等書籍。”[4]端木的二哥還特意為他購買了《阿麗絲漫游奇境記》、《伊索寓言》、《格利佛奇遇記》、《列那狐》等等童話作品。1928年，端木重回天津在南開中學繼續(xù)接受良好的教育，發(fā)起青年文藝聯(lián)誼會，后改為“新人社”，自費出版文藝刊物《人間》（第二期改為《新人》），發(fā)表小說《水生》。后來主編《南開雙周》，在《南開雙周》上發(fā)表《人生的探索》、《立體的人生》、《青年運動》、《法國大大主義文學》、《青年與文藝》等人生探索文章，這些雜論和作品都是在接受了西方現(xiàn)代文藝思潮后的結(jié)果。他曾回憶自己從匯文中學因家庭的衰落而失學后自學時的情況，說：“在春天的河濱我念著歌德的夜鶯歌，在秋天的園圃我讀著尼采的傳記。呵，思想的誘惑，理論的追求，使我不能有片刻的安歇。于是，‘自我’、‘人群’、‘一元’、‘多元’、‘唯物’、‘唯識’、‘多頭’、‘寡頭’、‘靡靡’、‘普羅’、‘大大’、‘回旋’、‘抽象’、‘未來’的種種的時代老店的正牌麻藥便成了千鈞的重鎖來強奸我心頭的歡快。”[5]可見當時的西方文藝思潮對這樣一個少年的思想和情感形成的蠱惑和沖擊是非常巨大的。

端木對外國文學的興趣是廣泛的，閱讀、研究的范圍涉獵較廣。從體裁上說，既有小說、詩歌、散文，也有戲劇。比如話劇，南開最早建立了新劇團，其話劇演出頗有影響，保留節(jié)目有《一元錢》、《新村正》，后來張伯苓先生的弟弟張彭春執(zhí)導了易卜生的《傀儡之家》（即《玩偶之家》），曹禺還扮演過娜拉，由留學德國回來的張平群扮演娜拉的丈夫。張彭春是曹禺的戲劇導師，也是梅蘭芳赴美、蘇訪問演出的策劃人，同時也是中國北方話劇的創(chuàng)始人，他的寫實劇《醒》（1916年底演出，并在《南開英文季報》發(fā)表英文版）比胡適的《終身大事》（1919年《新青年》6卷3號）早三年。張彭春自美國回國后將自己對西方戲劇研究的心得和創(chuàng)編的經(jīng)驗引入南開，使編演形式更為嚴格完整，為新劇團注入了新的活力。除了將《醒》搬上舞臺外，他還把高爾斯華綏的《爭強》改編成劇本，受此感染，端木曾把法郎士的一個故事改編成話劇在班級內(nèi)部演出。1946年12月9日，端木在武漢《大剛報》發(fā)表《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大雷雨〉》，對俄羅斯第一位杰出的戲劇作家和他筆下的抗爭女性卡捷琳娜進行了研究。1948年5月，在《求是》第1卷6－7期發(fā)表《易卜生的一種透視》；在詩歌方面，1946年端木在《文藝生活》上海光復版第6期（總第24期）發(fā)表譯詩《獄里》（魏爾倫）、《囚徒》（普希金）；在小說方面，端木童年時就讀過梁啟超翻譯的法國凡爾納的《十五小豪杰》等科幻小說，并說自己走出關(guān)外被禁閉的化外王國，離開家鄉(xiāng)大地的海，到處漂泊流浪，但“從未失去信心，希望的帆影總在前面招引著我。我想，《十五小豪杰》對我還是起了很大作用的”。[6]此外，受魯迅先生的影響，他還“喜歡北歐的作品和日本的作品”。[7]他說“北歐的沉雄氣息，也許和我出生的地方的風物有什么相近的地方”，[8]因而，《科爾沁旗草原》、《大地的海》中的那種雄奇壯麗，也許與他對北歐文學作品的閱讀不無關(guān)聯(lián)。關(guān)于日本的作品，端木回憶說中學時期曾經(jīng)讀過葉山嘉樹的《一袋水泥袋里的信》。

從國別文學角度而言，端木受俄羅斯文學影響尤著。小說方面給他影響最深的，“外國作品首推《復活》和《安娜·卡列尼娜》、《死魂靈》、《貴族之家》等。還有《塊肉余生述》、《魯賓遜漂流記》、《拊掌錄》、《娜拉》、《冰島漁夫》、《懸?guī)r》、《爭強》等。”[9]普希金《甲必丹之女》（最早介紹到我國的譯名，今譯《上尉的女兒》)他少年時代就已經(jīng)讀到，而且“很受感動”[10]。屠格涅夫抒情的畫筆以及他的理性分析下對情感的傳寫，給端木“留下最深的影響”[11]。端木因與胡適的侄子胡思猷同學而能光臨胡適的書房，在胡適的書架上最早看到了袖珍版的《LISA》，借回家去一看，原來就是《貴族之家》的英譯本。后來，又讀到麗尼從英文本翻譯的中文本。1936年還曾買過俄文版的《貴族之家》，直到1983年為黃偉經(jīng)譯本作序,可謂與屠格涅夫的“神交”淵源有自。在端木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科爾沁旗草原》中，直接寫到了主人公丁寧輕輕地滑出屠格涅夫的句子“Look uhat hae happened to it!”可見端木對屠格涅夫作品的熟捻和感情的深重。

契訶夫、果戈里、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高爾基等對他的影響也非常深切，在端木小說和文論中經(jīng)常引用他們作品中的文句可佐證。端木蕻良踏入社會，他自己說是受到高爾基《我的大學》影響。[12]在1940年發(fā)表的《單表“六師爺”——從小市民說到〈新水滸〉》一文中，端木對陀思妥耶夫斯基、果戈里、高爾基筆下的小市民形象進行了比較和評判。[13]1941年6月在《時代文學》創(chuàng)刊號發(fā)表《俄文名著四大翻譯》一文，介紹已經(jīng)翻譯出版或即將出版的《戰(zhàn)爭與和平》、《卡拉馬助兄弟們》（今通譯為《卡拉馬佐夫兄弟》）《靜靜的頓河》、《彼得第一》（阿·托爾斯泰著，今譯《彼得大帝》），表明端木時刻關(guān)注俄國文學。1933年，由曹靖華翻譯、魯迅編校、瞿秋白代譯序言的《鐵流》秘密傳到北京，端木得到一本，視為珍寶。[14]《鐵流》作者亞歷山大·綏拉菲靡維奇，是俄蘇時期的革命作家，小說表現(xiàn)了俄國國內(nèi)戰(zhàn)爭時期士兵群眾由烏合之眾成長為一支紀律嚴明的“鐵流”的過程，端木后來創(chuàng)作的優(yōu)秀短篇《柳條邊外》、《遙遠的風砂》，從中或許能看到《鐵流》印痕，長篇《大江》對《鐵流》和法捷耶夫的《毀滅》參照、模仿的痕跡也較為明顯，都寫到了曾經(jīng)愚昧的農(nóng)民在民族解放的戰(zhàn)火中成長為民族戰(zhàn)士的轉(zhuǎn)變。小說的整體構(gòu)思、人物性格演變、情景設置、主題等都有著共同的一致性。李長虹指出：小說《大江》的結(jié)尾也讓人情不自禁的想起《鐵流》與《毀滅》中的那感人的結(jié)尾描寫?！懊褡鍛?zhàn)爭進行著人才的精選，進行著人的巨大的改變，表現(xiàn)人民群眾的成長和歷史主人公的形成過程?！倍四尽洞蠼方Y(jié)尾的描寫也是有著同樣的情感和象征意味∶死而復生的鐵嶺挺立于長江岸畔，俯仰于天地之間，如同一位斗士深情地守衛(wèi)著祖國。[15]

在端木蕻良的接受世界里，托爾斯泰的影響至重至遠。從另一方面說，接受托爾斯泰影響的中國作家中，端木可能是最為深切的一位。端木說：“在我的生命史上，印下最深刻烙痕的是兩部書，一部是魯迅的《吶喊》，另一部就是托爾斯泰的《復活》。雖然，那時我還不能了解其中包涵的全部意義，但這兩部書影響我的深度，實難以言語來形容?！盵16]他把托爾斯泰與莎士比亞、巴爾扎克并列為他所禮拜的三位金神。在南開讀中學時期，他便接觸到了托爾斯泰的童話《最大的一顆谷?！罚谇迦A讀大學期間，他買到了美國書商出版的“一元錢（美元）叢書”中的英譯本的《戰(zhàn)爭與和平》。1941年4月26日在《時代批評》第69期發(fā)表論文《論懺悔貴族》，其中論述了托爾斯泰時代懺悔貴族成為俄羅斯民族痛苦的象征，而中國人的奴性、儒教倫理、缺乏宗教信仰、封建專制等等，使得中國不可能產(chǎn)生懺悔貴族。1942年7月30日在《文藝陣地》6卷6期發(fā)表小說《托爾斯泰之死》，1947年2月15日，在《文藝春秋》4卷第2期發(fā)表論文《安娜·卡列尼娜》，其中講到自己當年曾經(jīng)看過以主人公安娜作底本改編的兩部劇作《愛情》、《春殘夢斷》，并根據(jù)沃茲尼生斯基的中譯腳本和阿爾麥·莫德的英文譯本改編成話劇。

在托爾斯泰那里，端木得到的或許還有人生道路的指引。他認為：“托爾斯泰的寫實主義獻身在每個生靈的內(nèi)部，并且用他們的目光去觀察他時，在最下賤的人中亦找到愛他們的必然，使我們感到這惡人與我們中間有兄弟般的情誼聯(lián)系著，由于愛，他滲透了生命的根源?！盵17]《科爾沁旗草原》中的丁寧形象，可以從《復活》中的涅赫留道夫、《安娜卡列尼娜》中的沃倫斯基身上找到影子。他們都曾“順從年輕時的任性，也可以說是順從美的愛，想去接近真，想把土地的利益還給農(nóng)民”[18]，而對這些，他們又都是外行，導致最終的失敗。[19]在《科爾沁旗草原》之《豬的戲劇》一章，端木寫了丁寧閱讀《復活》的感受、拯救春兄的想法。而丁寧帶有作者前期小說創(chuàng)作中最鮮明的自傳色彩。[20]

端木走上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明顯受到五四時期“人的文學”觀念的影響。這種影響不是來源于周作人“人的文學”理論，而是魯迅的“立人”的創(chuàng)作思想，也就是維護人的正當權(quán)益、地位、尊嚴。魯迅受進化論思想以及“托尼學說”的影響，即尼采的社會歷史進化論、超人說以及托爾斯泰的人道主義的影響。就對端木產(chǎn)生影響的中國作家而言，首推魯迅。同時，如前所述，端木還受到托爾斯泰的直接影響。作為一個有著貴族血統(tǒng)的知識分子，端木具有托爾斯泰的人道情懷，有那種懺悔貴族的“放棄市儈主義”的企圖，在許多作品中都表現(xiàn)出了“一種對于農(nóng)民的含著眼淚的眷愛”。他也像魯迅那樣，從“幼者、弱者、下者本位主義”的思想出發(fā)，呼喚尼采式的“超人”。端木認為：“魯迅與托爾斯泰的區(qū)別是在于——托爾斯泰本身是一個病人，而魯迅本身是一個醫(yī)生?！盵21]托爾斯泰是俄國革命的一面鏡子，“他的作品在世界文學中占著第一等的位置”，但他的不抵抗主義、他的宗教說教不能為端木認同；而魯迅更是“一面戰(zhàn)斗的旗子”，“一個現(xiàn)實主義者”。魯迅的尼采書寫間接地表達出來的尼采式主題——反叛傳統(tǒng)與世俗，在他筆下呈現(xiàn)出來的“偶像的破壞者”、“孤獨者”和戰(zhàn)斗者，有狂人、瘋子、魏連殳等等。端木筆下的反抗者和英雄形象，有大山、石龍、鐵嶺、來頭、艾老爹、煤黑子、李三麻子等。端木早年發(fā)表的雜論《人生的探索》、《立體的人生》等，很可以表明他對“人”的看法，那就是要擁有健康的形體，“抱著創(chuàng)造進化的態(tài)度”，追求一種“無限的自覺的創(chuàng)造性”，走進社會。石龍、大山們正與尼采心目中的“克服了理智與感情、肉體與靈魂之間的分裂而享受完美的生活”的理想人格類型合拍。因此，在對社會問題的理性觀照上，端木蕻良與托爾斯泰又是分道揚鑣的。他既高揚“為人生”的旗幟，又與文學獨立的現(xiàn)代性追求緊密連到一起，這體現(xiàn)了端木在中國“啟蒙——救亡”語境下啟蒙現(xiàn)代性與審美現(xiàn)代性的自覺追求。

端木倡導“力的文學”，早年在文藝刊物《新人》上發(fā)表論文《力的文學宣言》，在《南開雙周》上發(fā)表《力量的世界》，其中的觀點明顯受到尼采“權(quán)力意志”的影響。1937年底在《七月》雜志發(fā)表的《寄在戰(zhàn)爭中成長的文藝火槍手們》和《文學的寬度、深度和強度》兩篇文章，與胡風的“主觀戰(zhàn)斗精神”相契合，號召人們提升認識世界的思想力，體驗現(xiàn)實的感受力，投身于現(xiàn)實的熱情。他認為要敘述自己身處的民族解放戰(zhàn)爭的年代，應該學習托爾斯泰和巴爾扎克那種宏闊，展示文學的寬度。盡管他覺得巴爾扎克有些平庸的小市民的氣質(zhì)，有些輕率，但他還是主張“向托爾斯泰學習，不要向屠格涅夫?qū)W習；向巴爾扎克學習，不向紀德學習；雖然依我個人來講，我更喜歡屠格涅夫在藝術(shù)手法上的精純和紀德的《田園交響樂》的冷艷氣氛的，我以為十個巴爾扎克也抵不過那樣一篇文章。但是，有力的伙伴們，還是舍棄他們吧?！盵22]端木的這種文學主張，表明在民族矛盾激烈的時代他的文學追求的審美向度，這與他所處的東北地緣文化的影響不無關(guān)系，同時，也是對早期在尼采的強力學說影響下提出的“力的文學”說的前緣再續(xù)。

藝術(shù)在本質(zhì)上只是向他人傳達感受的能力，而這種能力就表現(xiàn)在為一定的感受尋找適當?shù)男问?，因此，形式和技巧對于藝術(shù)家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對外國作家作品藝術(shù)技巧上的借鑒豐富了端木小說的表現(xiàn)力。端木最初接受的文藝理論是“為人生而藝術(shù)”的現(xiàn)實主義理論，這幾乎影響他整個一生?，F(xiàn)實主義注重客觀真實地反映世界，因此，他“佩服福樓拜觀察事物的洞察力，在一瞬間就能把握住事物的特征?！才宸撞飞^察人的方法，他常在茶館里用張紙把自己的臉擋上，卻冷眼觀察人的表情和活動。”[23]在讀到辛克萊的長篇小說《石炭王》《屠場》等作品時，他“佩服他的觀察力。只是為它刻畫得粗糙、缺乏藝術(shù)的魅力，而感到不足”。[24]端木的短篇《雪夜》，則具有契訶夫小說的風格特點，在裁材、心理刻畫、氛圍渲染、情緒描寫等方面，均達到了相當高的水準。[25]在世界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長河中，可以列出一長串著名的作家，端木從中接受的影響都是立足于“人生”和社會的現(xiàn)實，并在風格各異的作品中汲取了客觀、準確、精細、簡練等方面的一些優(yōu)點。此外，浪漫主義、象征主義對他也有不小的影響。

端木有自己的童年記憶、漂泊困頓的生活經(jīng)歷、感傷的生活體驗，情思幽深，文才風流，他的小說詞匯豐贍、華美、細膩，想象力極其豐富，不時呈現(xiàn)出一種憂郁、冷艷的格調(diào)，雄沉、粗獷的氣度，加上他的多元化的敘述視角、帶些散文式的具有詩性特點的文體，有時讓人產(chǎn)生他歸屬于浪漫主義還是現(xiàn)實主義的歧異。這或許與他對尼采、拜倫、歌德、屠格涅夫、惠特曼等浪漫主義詩人情有獨鐘不無關(guān)系，此外象征主義手法的運用也是歷來被端木研究者忽略或懸置的一個方面。筆者曾寫有《不約而同：〈雕鶚堡〉〈長明燈〉〈紅花〉主旨比較》一文，解讀了端木的《雕鶚堡》、魯迅的《長明燈》、迦爾洵的《紅花》三篇作品，比較了它們的敘事結(jié)構(gòu)，發(fā)現(xiàn)三篇小說的主題意旨的表現(xiàn)都運用了象征主義手法，作者之間存在著垂直影響的關(guān)系，在情境上存在著平行對應關(guān)系，表明了不同國度不同時代相互差異的文化中作家對共同的人類精神的追求，體現(xiàn)了對小說創(chuàng)作規(guī)律的不約而同的藝術(shù)把握及其創(chuàng)作個性和文化差異。[26]

端木在借鑒外來影響的同時，并沒有抹殺自己的創(chuàng)造，而是努力以民族的語言和形式來表現(xiàn)民族的生活和心理，并不斷擺脫外來影響的痕跡。他對人性的透視，有魯迅式的敏銳，直逼人性深處；對復雜社會的全方位的把握，有茅盾式的綜括，展示史詩性氣度；對憂郁、感傷、細膩心理的表現(xiàn)，有巴金式的純情、憂郁的詩化情感。更宏闊地說，這些特征是端木式的，是接受了世界文學大師的熏陶濡染，具有世界性特點的文學創(chuàng)造，同時又是極具中國民族文學特點的、具有時代性并且非常個人化的文學展示。端木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獨具特色的作家，同時也是世界文學史上的一朵奇葩。

端木蕻良的小說在創(chuàng)作觀念、審美取向、表現(xiàn)技巧和手法乃至創(chuàng)作的氣度等方面自覺接受世界文學尤其是俄羅斯文學的熏陶濡染，努力以民族的語言和形式來表現(xiàn)民族的生活和心理，既具有鮮明的時代性，同時也是非常個人化的文學展示。

[1]端木蕻良.改革宣言[J].小說月報.商務印書館，1921,12(1).

[2][3][7][9][23]端木蕻良.治學經(jīng)驗談[M]//端木蕻良文集：第5卷.北京：北京出版社，2009：574,575，575,575,575.

[4]端木蕻良.我的中學生活[M]//鐘叔河.過去的大學.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5.

[5]端木蕻良.寫在《流云詩集》序后面的幾句話——另一個青年的自白 [M]//端木蕻良文集：第6卷.北京：北京出版社，2009：315-318.

[6]端木蕻良.《十五小豪杰》和我[M]//端木蕻良文集：第6卷.北京：北京出版社，2009：638.

[8][24]端木蕻良.我開始走上文學道路[M]//端木蕻良文集：第7卷.北京：北京出版社，2009：24，26.

[10]端木蕻良.諾貝爾文學獎[M]//端木蕻良文集：第5卷.北京：北京出版社，2009:667.

[11]端木蕻良.我喜愛屠格涅夫——黃偉晶譯《貴族之家》序[M]//端木蕻良文集：第六卷.北京：北京出版社,2009:394.

[12]端木蕻良.烽火連天文學路[M]//端木蕻良文集：第7卷.北京：北京出版社,2009:17.

[13]端木蕻良.端木蕻良文集：第六卷[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9:585-597.

[14]端木蕻良.野花的芳香——讀蘇晨《野芳集》[M]//端木蕻良文集：第6卷.北京：北京出版社,2009:385.

[15]李長虹.“東北作家群”小說的文化精神[D].長春：吉林大學，2007.

[16]楊麗新.關(guān)于魯迅與端木蕻良的初步比較[J].遼寧經(jīng)濟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08,(1).

[17][22]端木蕻良.文學的寬度、深度和強度[J].七月,1937,(5).

[18]端木蕻良.《端木蕻良文集》第5卷[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9:401.

[19]尹建民.端木蕻良的前期小說與托爾斯泰[J].昌濰師專學報,1999,(6).

[20]尹建民.論端木蕻良前期小說創(chuàng)作的自傳性特點[J].青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3,(1).

[21]端木蕻良.論魯迅[M]//端木蕻良文集：第5卷.北京：北京出版社，2009：253.

[25]王富仁.端木蕻良小說·前言[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3.

[26]尹建民.不約而同：《雕鶚堡》《紅花》《長明燈》比較[M].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