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紅宏

（天津科技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天津 300222）

致悲劇英雄愛米麗
——重讀《獻給愛米麗的一朵玫瑰》

薛紅宏

（天津科技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天津 300222）

愛米麗是舊南方傳統(tǒng)倫理道德和其時代的受害者和犧牲品。她為爭取自己的愛情做出了不屈不撓的斗爭，表現(xiàn)出極大的執(zhí)著和勇氣，是?？思{所要著意刻畫的一個悲劇英雄。

愛米麗；舊南方；環(huán)境；斗爭；悲劇英雄

關(guān)于福克納的短篇小說《獻給愛米麗的一朵玫瑰》，批評界有著多種不同的解讀。有的批評家從佛洛依德的病理學(xué)入手，描繪愛米麗由受壓制到變態(tài)的心理歷程。有的結(jié)合時代背景，認為小說反映了南北戰(zhàn)爭之后當時的南北沖突，以及南方新老兩代之間的不同立場觀點。有的把小說看作愛米麗在時代社會中的個人悲劇，分析其悲劇成因。還有的批評家把這篇小說解讀為一篇哥特式恐怖小說。因此對愛米麗的定性不外乎為精神不正常的謀殺者，舊時代舊秩序的捍衛(wèi)者，亦或所在環(huán)境中的受害者，犧牲者。在對文本進行仔細閱讀的基礎(chǔ)上，并對上述這些研究成果進行吸收借鑒后，筆者更傾向于認為愛米麗是?？思{著意塑造的一個悲劇英雄。

故事一開始，“愛米麗·格里爾生小姐過世了，全鎮(zhèn)的人都去送喪”，男人們?nèi)タ匆粋€倒下的紀念碑，女人們則是出于好奇?；钪臅r候，愛米麗小姐身邊沒有一個親人或朋友，人們把她視為鎮(zhèn)上財富的一部分，一個大家共享的談資。她從未能擺脫掉大家對她的興趣和關(guān)注，她的一言一行總是很快就會被鎮(zhèn)上的人捕捉到并傳得沸沸揚揚。愛米麗的生活就像是一部公眾文檔，誰都可以隨便去翻上一下，指指點點[1]。這位格爾生家的最后的貴族小姐，始終被人們看作是傳統(tǒng)的化身，義務(wù)的象征，關(guān)注的對象，只是從來沒被當作一個普通的活生生的人來對待。即便死去，她也是被看作一個倒下的紀念碑，她的葬禮毫無疑問又一次把鎮(zhèn)上的人吸引到一起。

接著，福克納把筆端從葬禮轉(zhuǎn)開，跳回到愛米麗父親去世后，愛米麗如何被免去稅款，成為義務(wù)的象征：

“打一九八四年某日鎮(zhèn)長沙多里斯上校——也就是他下了一道黑人婦女不系圍裙不得上街的命令——豁免了她一切應(yīng)納的稅款起，期限從她父親去世之日開始，一直到她去世為止，這是全鎮(zhèn)沿襲下來對她的一種義務(wù)?！痹谶@句話中，?？思{把兩個命令并置在一起，破折號一邊是黑人婦女，一邊是尊貴的愛米麗小姐，是幽默，是諷刺，還是二者真有某種相似之處？表面上，這是人們對愛米麗小姐無可挑剔的善意，但正如對黑人婦女是專制命令，是侮辱一樣，人們也急于擔(dān)負起對愛米麗的監(jiān)管重任[2]。當時的南方婦女是沒有什么地位，自由可言的，只有依靠父親或丈夫，她們才可以生活得有些價值。父親死了，又沒有丈夫，在這些人的眼里，愛米麗理所應(yīng)當活在他們手下，她接受了全鎮(zhèn)人的施舍，自然必須得認同大家所要強加在她身上的那一套標準。

當愛米麗的父親在世時，鎮(zhèn)子上的人對父女倆的印象就像一幅畫：“身段苗條、穿著白衣的愛米麗小姐立在身后，她父親叉開雙腳的側(cè)影在前面，背對愛米麗，手執(zhí)一根馬鞭，一扇向后開的前門恰好嵌住了他們倆的背影”。背對著的父親從不理會女兒有任何的想法，他專制地擋在前面，不讓別人進入，也不準愛米麗出去，拿鞭子趕走所有求婚的青年男子，使得愛米麗年近三十也尚未婚配。這位偏執(zhí)自私的父親一心想要女兒永遠就是穿著白衣的、貴族格爾生家的愛米麗小姐。他去世時，留給愛米麗的全部財產(chǎn)就是一座孤曠寥寂的房子，但卻剝奪了她的一切幸福的機會。那條代表著專制的鞭子從他的手里落下，揚起在杰弗生鎮(zhèn)所有迫切想要接濟愛米麗小姐的人們手中。這些人和愛米麗的父親一樣，希望她就只是格爾生家、是杰弗生鎮(zhèn)的愛米麗小姐，是南方淑女的典范與象征，而不是別的其他。他們在愛米麗小姐這個稱謂中，看到南方逝去的輝煌、舊貴族世家不可侵犯的地位和榮譽，小心看好這座紀念碑自然是他們義不容辭的責(zé)任。

如果我們還記得愛米麗在父親死后表現(xiàn)出來的堅強：“在家門口接待她們，衣著和平日一樣，臉上沒有一絲哀愁”，我們對她之后的勇氣就不會覺得突兀了。她病了很長一段時間，人們再見她時，她已經(jīng)“把頭發(fā)剪短，看上去像個姑娘”，顯示出決心面對新生活的全部勇敢和信念。獲得了人身自由的愛米麗，決心追求自己的幸福。

鎮(zhèn)上的人們開始執(zhí)行他們對愛米麗小姐的那套標準了，不過表現(xiàn)卻各不相同。老一代人說她丟掉了“貴人舉止”，他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新一代人則很高興看到，居然格爾生家的愛米麗小姐也會冒天下之大不韙找情人，他們認為愛米麗絕不會看上一個北方佬、一個工頭，她不過是在找一個“寄托”。而這在當時的南方社會是絕對不允許的，因為女人只能結(jié)婚，而不能有情人。愛米麗對這些一定不是沒有知覺，不管心里怎么矛盾和掙扎，“她把頭抬得高高”，“高昂著頭”，仿佛比任何時候都更要求人們承認她的尊嚴。自己只是想要像一個正常人那樣愛和被愛，想和愛的這個男人結(jié)婚，并沒有做錯什么。所以愛米麗拒絕理會人們的竊竊私語，頂著周圍巨大的輿論壓力，毫不退縮地追求著自己的愛情和幸福。

但是畢竟愛米麗生活在南方，時代和家族在她身上打上了深深的烙印。表面上，她對小鎮(zhèn)上的輿論壓力置之不理，然而在內(nèi)心深處她卻充滿罪惡感，經(jīng)受著靈魂的煎熬。從小接受的南方傳統(tǒng)道德告訴她，女人只能有丈夫而不能有情人。所以她一定要讓荷默成為自己的丈夫。愛米麗一邊和鎮(zhèn)上的人斗爭,一邊做著結(jié)婚的準備,她有條不紊地置辦著結(jié)婚用品：刻著戀人名字的銀質(zhì)盥洗用具，精細的水晶制品，全套男人服裝——包括睡衣，玫瑰色窗簾，玫瑰色燈罩，梳妝臺，處處體現(xiàn)出愛米麗心中充滿理想浪漫的美好感情，和她細致嫻雅的女性氣質(zhì)。

如果愛米麗沒有看錯人，如果荷默與她一樣對愛情忠貞不渝，愛米麗長久以來的斗爭，她的敢于冒當時的風(fēng)俗的大不韙，是應(yīng)該能得到她所追求的幸福的，人們已經(jīng)開始轉(zhuǎn)換對她的態(tài)度，開始接受她和荷默的結(jié)婚。然而，荷默只是一個負不起責(zé)任的花花公子。愛米麗長久以來所承受的心理折磨，所付出的不懈斗爭等來的是即將被拋棄，被恥笑的命運。人們又要開始說：“可憐的愛米麗”了。

于是愛米麗一邊準備婚禮，一邊準備毒藥。她跟藥劑師的那段對話，是對她驕傲不屈性格的最好體現(xiàn)。

“我要買點毒藥?！?/p>

“知道了，愛米麗小姐。要買哪一種？是毒老鼠之類的嗎？那我要……”藥劑師一口說出好幾種。“它們什么都毒得死，哪怕是大象?？墒悄阋氖恰?/p>

“砒霜，”愛米麗小姐說，“砒霜靈不靈？”

“是……砒霜？知道了，小姐?？墒悄阋氖恰?/p>

“我要的是砒霜?！?/p>

藥劑師朝下望了她一眼。她回看他一眼，身子挺直，面孔像一面拉緊了的旗子?！班捺?，當然有，”藥劑師說，“如果你要的是這種毒藥。不過，法律規(guī)定你得說明做什么用途。”

愛米麗小姐只是瞪著他，頭向后仰了仰，以便雙眼好正視他的雙眼，一直看到他把目光移開了，走進去拿砒霜包好。

愛米麗盛氣凌人，藐視藥劑師口中的法律。她心里的舊南方是沒有這樣一個詞的。她也不愿意編造理由去撒謊,那是懦弱的舉止,是卑微的人的選擇。她用她的驕傲打敗了藥劑師，使他只得就范。這讓讀者不禁聯(lián)想到之前?？思{描述的愛米麗連人帶馬打敗新一代參議員們的一幕。 接替沙多里斯鎮(zhèn)長的一代人上任后，對原先免除愛米麗在杰弗生鎮(zhèn)的稅務(wù)這項安排感到不滿，他們決定要求當時已經(jīng)是年老無依的愛米麗納稅。最先他們給她寄去納稅通知單，得不到任何答復(fù)后，代表團親自上門。愛米麗的聲調(diào)冷酷無情。

“我在杰弗生無稅可納。沙多里斯上校早就向我交代過了?；蛟S你們有誰可以去查一下鎮(zhèn)政府檔案，就可以把事情弄清楚?！?/p>

“我們已經(jīng)查過檔案，愛米麗小姐，我們就是政府當局。難道你沒有受到過司法長官親手簽署的通知嗎？”

“不錯，我收到過一份通知，”愛米麗小姐說道，“也許他自封為司法長官……可是我在杰弗生無稅可繳。”

“可是納稅冊上并沒有如此說明，你明白吧。我們應(yīng)根據(jù)……”

“你們?nèi)フ疑扯嗬锼股闲?我在杰弗生無稅可繳?！?/p>

“可是，愛米麗小姐——”

“你們?nèi)フ疑扯嗬锼股闲??！保ㄉ扯嗬锼股闲Ｋ懒藢⒔炅?。）“我在杰弗生無稅可納托比！”黑人應(yīng)聲而來?！鞍堰@些先生們請出去?！?/p>

對于愛米麗來說，新政府的納稅通知單不過是一張紙屑，沙多里斯上校的話才是一切，她根本不承認現(xiàn)在政府的權(quán)威甚至存在。她堅持活在沙多里斯上校時代，堅守著那個時代里作為貴族的一切禮儀規(guī)范。

按照舊南方習(xí)俗，被拋棄的女人應(yīng)該自殺以保全自己的名節(jié)。愛米麗同時遭受了被拋棄和丟失名節(jié)的不幸但她卻不愿意就這樣屈從命運，不愿意成為別人同情憐憫或者嘲笑的對象。她要挽救自己的尊嚴和名節(jié)，消除一直以來吞噬著自己內(nèi)心的那份罪惡感，但她要用自己的方式，依著自己的信念，而不是像人們所希望她的那樣做。她毒死了荷默，把他放進準備好的婚房，讓他成為自己的丈夫，永遠和自己在一起。愛米麗瘋狂，但毫不懦弱。她自對自己命運的掌握，處理自己的愛情和婚姻時表現(xiàn)出的獨立和堅強意志，超越了當時的所有女性。

這篇小說所寫的，正如許多成功的文學(xué)作品中的那樣，主人公的境遇是悲慘的，但他對此做的努力和斗爭卻具有英雄主義色彩。因為骨子里的舊南方傳統(tǒng)道德的制約，愛米麗始終感覺到有犯罪感，并且為這種犯罪感付出一生的代價。她的悲劇是時代的悲劇，也是破碎的女性心靈的悲劇。很多讀者把愛米麗當作殺人怪物來讀，但只要注意?？思{給這篇小說的標題就可以看出他的態(tài)度。?？思{自己在被問及為什么要給這樣一個題目時，也說這是個比喻性的題目，借以表示他對愛米麗的同情和欽佩。如同莎劇《柯利奧蘭納斯》中的卡厄斯一樣，愛米麗驕傲，偏執(zhí)，我行我素，與周圍的社會格格不入。她是當時社會環(huán)境的受害者和犧牲品。但她的驕傲、不屈不撓和對命運的自主意識卻是古往今來詩人作家們所極力贊美的品德。雖然經(jīng)過斗爭，最后仍未能擺脫自己的悲劇命運，但站在人性的高度，愛米麗不失為一個真正的貴族，從頭到尾都在做她自己，不向周圍的環(huán)境與壓力妥協(xié)。她布置的玫瑰色窗簾，玫瑰色燈罩的婚房對于她，就是那片“廣袤的連冬天也對它無所影響的大草地”。

注 釋：

① 文中翻譯均出自陶潔：《福克納短篇小說集》，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年。

[1][2]Fetterley，J.The Resisting Reader：A Feminist Approach to American Fiction[M].Bloomington and Lond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78. 51，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