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簡介:
1948年6月生于湖南湘潭。初中畢業(yè)后,1965年10月到株洲市木材公司當工人。1978年10月調《株洲日報》副刊部工作。1984年3月至1988年7月,先后畢業(yè)于中國作協魯迅文學院和北京大學中文系作家班。中國作協會員、湖南作協副主席、株洲市文聯副主席。
著有長篇小說《夫人黨》;中短篇小說集《太平洋樂隊的最后一次演奏》;詩歌集《地面與地底的開拓》等多部;以及《紅樓夢性愛揭秘》等文化專著共25部。曾獲過“莊重文文學獎”、“湖南文學獎”以及“《北京文學》獎”等數十次。聶鑫森作為一個在湖南乃至在全國的小說創(chuàng)作(特別是短篇小說)上頗有建樹的人物,他在小說后現代主義、解構、潮流的重壓下,始終在孤注一擲地突出重圍,透示出與“先鋒”寫作有些不相容的書卷氣息。其引人矚目的閱讀范圍和影響日漸深遠的寫作體系,使人窺看出小說家聶鑫森正朝經典寫作堅強挺進的屐痕。
名凈
京劇中的生、旦、凈、丑幾大行當,凈屈居第三,俗稱花臉?;樦杏址殖鰩讞l支脈:重唱的“銅錘”,重做的“架子”,重武打的“武花”,能翻能摔的“摔打”。圈內人傳言:千生萬旦一凈難。什么意思呢?造就一個名凈,就和造就一千個名老生、一萬個名旦角,具有同等的難度。一個名凈能專于一途卓然而立的已屬不易,還能兼及他途的,更是鳳毛麟角。
竇戈就是這樣一個大牌名凈。
竇戈,字干城,今年七十有八。從十歲粉墨登臺,轟轟烈烈一直唱到六十五歲時,便瀟灑地急流勇退,隱歸于古城小巷中的一個花樹蓊郁的小院里,安享晚年。他幼功扎實,又有長年累月的藝術實踐,再唱個十年八年是沒有問題的。但他明白,自己已有了冠心病的先兆(他沒有告訴劇團的任何人),演到戲中酣暢處便有吃力的感覺,只是旁人看不出來。何況,劇團里唱凈角的年輕演員(當然也包括他的兒子)都能挑大梁了,他得挪出位置來,見好就收吧。
竇戈一生中飾過許多個角色、演過許多不同的劇目,《珠簾寨》中的李克用,《陽平關》中的曹操,《坐寨》、《盜馬》中的竇爾敦,《二進宮》中的徐延昭,《刺王僚》中的姬僚……能唱、能念、能打、能翻,“銅錘”、“架子”、“武花”、“摔打”四大門一人均工,哪回上臺不是掌聲四起。他卻早早地退出了舞臺,但心還在“戲”中,晨起練功、喊嗓,白天則是栽花、種草、練字、讀書,寫一點給自己看的“舞臺拾舊”之類的心得體會。但真正退下來后,病情也就明顯起來,這真是怪事。在老伴的督促下,他定期到醫(yī)院做檢查,按時吃藥,十多年來也就沒有出過什么險情。
秋風颯颯地刮起來了。小院里忽然來了本省一家電影制片廠的名導演荊棘。這個五十歲出頭的荊棘竟是兒子的朋友,一見面就恭恭敬敬呈上兒子寫的一封短箋。
“小戈沒來?”
“竇老板,他正排新戲呢。您不是只讓他一星期來一次,免得耽誤工作嗎?”
竇戈笑了。
他們在一叢芙蓉花下坐下來,竇師母給他們沏上“君山毛尖”茶,便悄悄地在旁邊坐下。
荊棘是個京劇票友,從小愛看竇戈的戲,他說竇老板“架子花臉銅錘唱”的風格真是絕妙,他說竇老板的工架矯健大方,特別是飾《坐寨》、《盜馬》中的竇爾敦,至今無人能及!
竇戈哈哈大笑,想不到眼前人竟是知音。
趁著竇戈高興,荊棘說出了來意:“老爺子,你的好玩意不能讓世人只有個念想,得拍成電影,把這筆財富活生生留下來。我想拍您的舞臺劇《坐寨》、《盜馬》,您看行不行?”
竇師母說:“荊導演,我家老竇身子骨不如從前了,天天吃藥哩?!?/p>
荊棘說:“這我知道。拍電影不像登臺演出,是一口氣演完,在拍攝廳可以慢慢拍,累了,歇著;歇好了,再拍,沒有時間限著。竇小戈也請到現場,有吃緊的地方,他可以當一下替身。很多戲迷想重看老爺子的戲,想知道老爺子身上的好玩意還在不在!”
竇戈雙眼突然光芒灼灼,說:“為了戲迷,我應了。還用不著小戈當替身!其他演員呢?樂隊呢?”
“這您放心。都是您原先劇團的班底,我和他們早談妥了,特聘小戈管場務,好隨時照料您?!?/p>
拍電影的事就這么敲定了。
拍攝廳畢竟不是舞臺,一切都得按導演的分鏡頭劇本辦。先是“響排”(分場排練)、“連排”(整場連著排練)、“彩排”(化妝著裝排練),爾后才是正式開拍。
年屆半百的小戈,一會兒前臺后臺地吆喝,一會兒跑到父親面前噓寒問暖,忙得滿頭大汗。竇師母提著一個手提包,里面放著各種應急藥品,提心吊膽地坐在一個角落里。
終于正式開拍了。化過妝、穿上戲服的竇戈,全身上下英氣飛揚,哪里看得出是個年近八十的老者。荊棘特別欣賞竇戈的臉譜:藍花三塊瓦,呈蝴蝶圖案狀;眉間白紋上勾出雙鉤形象的象征性皺紋,并在紅色眉子上勾畫黃色犄角;鼻窩勾成翻鼻孔的式樣,剛正而勇猛。裝束也漂亮,頭上打藍扎巾,在扎巾外戴大額子,扎巾上的火焰和額子上的絨球互相輝映;穿兩邊掖角、帶小袖的藍龍箭衣,系絳子、鸞帶;箭衣外罩藍蟒,腰橫玉帶;下穿紅彩褲,足蹬黑色厚底靴。
四“頭目”、四嘍兵依次上場后,竇爾敦在“四擊頭”中左手提蟒,右手抄水袖,兩肘撐圓,二目遠視,款步出場。真是名角風范,要不是現場高懸“靜”牌,不知有多少“好”要吼將出來!
荊棘高喊一聲“?!?。拍完這一組鏡頭,遵小戈之囑,該讓老爺子喘口氣了。
不是演得正順嗎,干嗎停下來?竇戈覺得很別扭。小戈捧著把紫砂壺過來,說:“爹,您啜口茶,歇一歇?!?/p>
這部片子拍了差不多兩個月才“殺青”。拍幾個鏡頭歇一歇,慢工出細活,老爺子不吃力,竇師母總算是長舒了一口氣。
后期制作完成后,在慶功宴上,竇戈向荊棘突然提出了一個要求:“你拍的電影,是一個鏡頭一個鏡頭‘磨出來的,看不出我的真功夫。我得在臺上面對觀眾,作古正經地演出來,證明我不是浪得虛名,這是戲德。演完了,你的電影怎么發(fā)行,都由著你了。”
荊棘看了看竇師母和小戈。
“你別看他們,就這么定了!”
滿城頓時沸騰起來,名凈竇戈在息影舞臺十三年后,重演《坐寨》、《盜馬》,戲票一下子就搶賣而光。
這是個初冬的夜晚,飄著小雪花。
竇戈鉚足勁,把這兩折戲演得出神入化,每一個細部都充滿經典的意味。掌聲、喝彩聲此起彼伏,果真是寶刀不老啊。戲結束了,竇戈謝了三次幕,才大汗淋漓地回到后臺卸裝。
他真的累狠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他問站在旁邊的妻子、兒子和同仁:“今晚沒讓大伙失望吧?辛苦你們了?!比缓箢^向后一仰,擱在椅背上,嘴角突然涌出了猩紅的血,微微閉上了雙眼……
影片公演時,荊棘加了個片頭:《最后的輝煌——謹以此片獻給竇戈先生》。
當家花旦
云晴晴28歲,是古城國華京劇團的當家花旦。她的名聲不僅在古城很響,南方的許多城市,稱之為“云黨”的票友也是多乎哉。她有戲劇學?!白啤钡恼洺錾恚髞碛謳氉x了中央戲劇學院的研究生班,錦上添花,功夫更加了不得。
云晴晴學的是“程派”,不但扮相俏麗,而且唱、念、做、打都有絕活。她會唱的戲很多,《鎖麟囊》、《碧玉簪》、《玉獅墜》、《春閨夢》、《文姬歸漢》……每一出都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票友們依照慣例,把她稱為“云老板”。特別是那些網上的“粉絲”,在她的網站上跟帖時,更是一口一個“云老板”地叫得挺歡。云晴晴不喜歡“云老板”這個稱呼,總感到有點男性化的色彩。她至今還待字閨中,連男朋友都沒有哩,一個“老”字豈不讓她覺得未老先衰了??伤荒苌贽q,票友有這份熱情不容易。
每晚唱完戲,不管是在外地還是本地,吃過夜宵后,云晴晴都會打開手提電腦,看看票友對她的演出有什么評價,那真是一種幸福。她敏感地發(fā)現,只要在本地演出,就會有一位叫“梨園之友”的票友,發(fā)帖時從不稱她為“云老板”,而稱她為“云晴晴女史”?!芭贰闭撸袑W識之女性也。從行文的古雅看,應該是個男性,而且有一把子年紀了。她也曾想和他見個面,但對方說:“票友千萬,我不過此中一員。君若一一會見,豈不空耗時光!”
她把“梨園之友”的帖子,一一下載珍存,時常閱讀,幾乎都能背下來。他評價她的唱腔:“忽兒高如鶴唳、哀厲凄絕。忽兒細如游絲,幽怨嗚咽。忽兒懸崖急湍,忽兒徐折經回。欲學君之行腔既難,如君之如此頓挫合拍,講究四聲更不易。”當然也有批評,那晚她演《鎖麟囊》飾薛湘靈,因白天被硬拉著去參加一個同學的聚會,耽誤了休息,嗓子有些吃力?!袄鎴@之友”的帖子說:“唱腔中似有倦意,丹田之氣提升不足,有幾處該往高走,君卻平曳,以技巧掩之,一般人難察,但我卻深以為憾?!?/p>
這樣誠篤而懂戲的票友,不是知己是什么?當年梅蘭芳之遇齊如山,程硯秋之遇羅癭公,至今都傳為佳話??上Вc他是遇而不見,一“網”相隔,同居一城卻似遠隔千里。
這個春季多雨,一連下了四十多天,城里到處潮乎乎的,而隸屬于古城的鄰縣,鬧起了水災,很多的村子被淹,而且還時常發(fā)生泥石流,報紙、電視上觸目都是抗洪救災的報道。
國華京劇團從外地演出歸來,當夜,云晴晴就見到了“梨園之友”的信件:
云晴晴女史:
春安。得悉貴團載譽而歸,辛苦了。連日大雨,鄉(xiāng)間災重,房摧屋塌,橋斷路毀,田園而成澤國。古城市民,無不日夜縈系于懷,伸出援助之手。我以票友之名義,懇請以君之號召力,聯絡同仁義演賑災,則是災民之幸。我將隨市政府之救災指揮部奔赴災區(qū)。君之義演,我雖不能親睹,但會讓家人前往助陣。謝謝。
此致
演出成功!
梨園之友
云晴晴看完,眼睛都濕了。隨即打電話給團里的負責人和各位同事,大家異口同聲說“義不容辭”。
第二天上午,古城各處貼滿了救災義演的海報:國華京劇團義演五晚,都是云晴晴主演的程派名劇,每票百元,全部款項捐贈災區(qū)。
這五晚呀,按照云晴晴的安排,全體演員都提前化好妝、穿好戲服,站在劇院門口,迎接前來看戲的觀眾。在主要演員的面前,設有“捐款箱”。不少觀眾雖已買票,在進門時還會慷慨地把錢投入箱中。云晴晴確實有人緣,她面前的“捐款箱”投錢是最多的,她不停地說:“謝謝啦。謝謝您啦?!?/p>
云晴晴的演出,晚晚精彩。觀眾既奉獻了愛心,也過足了戲癮。卸了妝,草草用過夜宵,云晴晴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腦,看網站上的帖子。
“梨園之友”果然不在劇場。她想:他此刻在做什么呢?幫助災民轉移?發(fā)放救災的錢、物?還是在通宵開會?
五晚的義演結束了。
云晴晴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十點鐘才起床,她真的累狠了。
父母親上班去了。床頭柜上放著一份《古城晨報》,肯定是母親買菜時捎帶買回來的。云晴晴看見在頭版正中間,有昨晚她演出的《碧玉簪》的大幅劇照。而頭條消息的粗黑標題,立即吸引住了她的目光:“暴雨中轉移眾鄉(xiāng)親,泥石流吞噬八勇士?!彼w快地讀完全文,不由得小聲地啜泣起來。這犧牲的八個人,都是市政府救災指揮部的成員!
晚上,云晴晴又打開電腦,“梨園之友”的親屬給她發(fā)來了信件。
云晴晴女史:
你好。在我發(fā)這封信時,“梨園之友”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在他犧牲前的兩個小時,曾打手機來囑咐我抽暇給你發(fā)封信,感謝你和你們的義演。我每晚領著孩子都去了劇院,你的演出真是太好了,相信你會成為“程派”最優(yōu)秀的傳人。我想我以后應該經常去看你的戲,也做一個夠格的“梨園之友”。再見了。
此致
全家好!
“梨園之友”的親屬
幾天后,在悲壯的追悼大會場里,哀樂低回,云晴晴淚眼模糊,凝視著八位烈士的巨幅遺像。她聽說,他們都喜歡京戲,那么,誰是“梨園之友”呢?
石寒秋
已到不惑之年的石寒秋,此生最大的憾事,是與梨園失之交臂,沒有當上一名正式的旦角演員,當然更談不上成為名角與大腕了。而是在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后,悵然到一所中學去教語文,一教就是十八個年頭。
石寒秋是個須眉之身,獨尊旦行,準確地說是男人演繹的旦行,這不是怪事嗎?其實,說怪不怪,他的當中學教師的父親,就特別鐘情于旦角戲,對“四大名旦”、“四小名旦”極為推崇,家里所有的唱片和磁帶,幾乎都是這些角兒的名劇、名段。沒事時,老爺子泡上好茶,瞇著眼睛癡癡地聽,輕聲地跟著哼,用手有滋有味地敲著板眼。
古語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石寒秋自小就浸淫在這樣一個氛圍里,能不受影響?他記住了戲文的情節(jié),熟悉了梅、程、荀、尚的演唱風格,而且能有板有眼地唱上幾段。不知道為什么,他特別喜歡程硯秋的唱腔,那近乎凄楚的“鬼音”令他癡迷。
初中畢業(yè)了,石寒秋想去考戲?!白啤保f:“讀完中學再說?!?/p>
高中畢業(yè)了,石寒秋重提舊話,老爺子把個頭搖得撥浪鼓似的,當然不是視唱戲為賤業(yè),而是因為兒子的身子骨太粗壯,一塊臉太寬大,哪里能見出半點女兒的風姿?“兒子,你不是這塊料,就別去糟蹋老祖宗的好玩意了?!?/p>
石寒秋只能認命。
讀書、參加工作、娶妻,但沒有生子。二十八歲時與檔案局的檔案管理員丁蒲結婚,也不知播下多少種子,居然沒有一顆能生根、開花、結果。
丁蒲認為這全是石寒秋的過錯,迷戲不說,還迷著女戲子的做派,蘭花指、女兒腰、娘娘腔,這陽剛之氣就不足了,而且……心里有了別的女人,又分去了多少精神!
這小兩口的日子,過得別別扭扭的。
石寒秋是省城光華京劇團當家旦角江上鷗的超級“粉絲”。
省城離石寒秋居住的城市不遠,也就四十來公里。光華京劇團隔上一段日子,就會到這里來演出,三場、五場的,有時長達十天半月。對于石寒秋來說,簡直是盛大的節(jié)日,凡有江上鷗上場的戲,他是必看的。
他也會禮貌地問丁蒲:“一起去看看?”
丁蒲一噘嘴,說:“看那個女人的戲?不去!”
看戲不說,石寒秋還在臥室的墻上,貼了不少江上鷗的劇照,柳眉入鬢,鳳眼傳神,美極了。
在劇團沒來演出的日子里,石寒秋總是不厭其煩地聽江上鷗的唱片、磁帶,看江上鷗的錄像資料,學唱江上鷗膾炙人口的那些名段。有時,還會勒頭、貼片、化妝,戴上珠花頭飾,穿上自備的戲衣,在自家的客廳里,作古正經地過一過戲癮。
他最喜歡學唱學演的是《玉堂春》:“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
丁蒲喊了一嗓子:“你還讓人活不活了?一個大老爺們,扮一個小女子,丑、丑、丑!”
石寒秋裝作沒聽見,該干啥還干啥。丁蒲一甩門,憤懣地走了。
晚上,丁蒲沒有回家,卻來了石寒秋的岳父,一個退休多年的老工人,很樸實,很和善。
丁老爺子坐下后,問:“小石呀,你們又鬧意見了?”
“嗯?!?/p>
“你學京戲是好事,可不能生外心啊,那個江上鷗,你這么癡心癡意地戀著,丁蒲怎么想得開?”
“爹,我是戀著京劇,唱一唱,學一學,比打麻將賭錢,總要好得多。再說,這江上鷗江老板是個男的,小丁她不是胡攪蠻纏嗎?”
“男的?”
“是男的。小丁不信,明天上午江上鷗要和票友們在劇院里見面哩,她可以去看看?!?/p>
丁老爺子笑了,然后說:“這丁蒲呀,真是蠢到家了,我回去說說她。”
第二天上午,丁蒲去沒去劇院,石寒秋不知道。他坐在第一排,看著西裝革履的江上鷗,三十歲出頭,莊重、斯文,狀若書生,舉止言談沒有半點脂粉氣。即使是內行人,也只能從他偶爾嫣然一笑而倩然后斂的習慣口型上,看出他長期舞臺生涯留下的一絲痕跡。名角就是名角!
中午,石寒秋回到家里。
丁蒲已把飯菜擺在桌上了。
“見過江上鷗了?”丁蒲問。
“嗯。你也見過了?”
丁蒲點點頭,突然,仰起頭大笑起來,笑完了,大大咧咧地說:“寒秋啊,如果江上鷗是個女人,你迷著京劇,我倒是覺得正常。上午一看,他不就是個和你一樣的大老爺們嗎?你迷著這京劇,不是瘋就是傻,犯得著嗎?”
石寒秋剛剛拿起筷子,聽了這話,猛地把筷子放下了,氣得一塊臉煞白煞白。然后,一句話不說,揚長而去。
過了些日子,他們離婚了。
石寒秋除自個兒的換洗衣服之外,只要了屬于他的書籍,關于江上鷗的唱片、磁帶、錄像帶、劇照,以及一些唱旦角用的頭飾和戲服。
有的人一生就活在一個夢里。
石寒秋的夢,就是永遠想做一個又永遠也做不成的京劇男旦。
丁蒲能理解嗎?不能。
六月六
農歷的六月六日,民間稱之為曬書節(jié)。
江南悠長的梅雨季節(jié)早已過去,眼下是太陽高懸,照得到處明明晃晃的盛夏。到了曬書節(jié)這一天,讀書人該曬書了,祛霉祛濕,書香也就變得干燥而清純。曬書節(jié)曬的當然不僅是書,還有被褥、衣服,及其他該曬的什物。在古城湘潭,家家都遵循古俗,格外珍惜這一天的陽光。
江南京劇團團長高聲,突然接到寇曉丹的電話,當時他正孤零零地坐在辦公室里發(fā)呆發(fā)愁。按理說今天是星期日,本不該上班的,妻子安排他在院子里曬霉,他很不客氣地一甩手走了,身后丟下一句話:“我得上班哩!”
京劇團弄到這個可憐模樣,人心都散架了,總是那幾出讓人看厭了的戲,老一輩的名角大腕都陸續(xù)退隱,新角還沒有敲山震海的號召力,演演停停,停停演演,經濟效益能好到哪里去?高聲先是一個不錯的小生,后來又到北京戲劇學院的導演系進修,確實精明能干。當上團長后,天天想的就是怎么讓京劇團紅火起來。幾個月前,他請團里的編劇,將老本子《西廂記》,重新改寫成青春版的《紅娘》,人物不變,有名的唱段不變,但在場次、音樂、布景、服裝、道具上,力圖符合青年觀眾的審美情趣,給人煥然一新的感覺。戲排好了,還請北京和省城的專家前來觀摩,沒想到都贊不絕口。但專家對戲衣特意交代,要重新設計、重新制作,既要古典,又要時新,要讓人眼睛發(fā)亮;弄好了,可以參加中秋前后在北京舉辦的戲劇調演,爭取一炮走紅。
此刻,好像眼前有人,高聲手一攤,說:“話好說,錢呢?光戲衣就要十幾萬,還有其他的開支哩。文化局說沒有多余的錢,想找人贊助更是難上加難。愁死我了!”
就在他連連嘆氣的時候,電話鈴響了,是寇曉丹打來的。
“喂,是高團長嗎?我是老寇哩?!?/p>
“我是小高,您有什么吩咐?請講。”
“我五十五歲了,該退休了。我想請你、演紅娘的文雯,還有操琴司鼓的幾個樂手,都帶上樂器吧,十點鐘,到我家來一趟好嗎?”
“好……吧?!?/p>
高聲不能不重視這件事,誰都有退休的這一天啊??蔀槭裁催€要演員、樂手去呢?他驀地明白了,寇曉丹是想最后過把戲癮吧。
寇曉丹是團里的檢箱人,一干就干了三十年。而且一輩子沒結過婚,孑然一身,不容易啊。什么是檢箱人呢?一般來說,后臺設有大衣、二衣、三衣(靴包)、套帽、旗把五個“箱口”,演員需要什么東西,由檢箱人拿給他們并幫助束裝;演出完畢,再由檢箱人將歸還的東西分類清點入箱??軙缘ず蛢蓚€助手,把這些繁瑣的事,做得認真細致,從不出亂。她滿臉都是平和的笑,話語輕柔,再傲氣的名角也對她尊重三分。她是戲校畢業(yè)的,攻的是花旦,眼看著就要大紅大紫時,一場大病讓她倒了嗓,后來雖有所恢復,但上臺已難以應付了,于是當了檢箱人。此生名伶之夢未圓,這應該是她最大的遺憾。歲月倥傯,不經意間,她就要退休了。
高聲看看表,快九點了。于是,掏出手機給文雯和樂手們打電話,相約準十點到達寇家。他走出辦公室時,熱辣辣的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不由得叫了一聲板:“唉呀呀,愁煞老夫也——”
伶人的時間觀念是最強的,準十點,這一群人都站在小巷中這個庭院的門外了。
高聲正要叩響門環(huán),院門忽地開了。
寇曉丹笑吟吟地拱了拱手,說:“驚動各位的大駕了,請進!”
院門關上了。
放眼一看,所有的人都驚得斂聲屏氣,眼都直了。
庭院里立著好幾個高高的木架,木架上橫擱著長長的竹竿,竹竿上晾曬著五彩斑斕的戲衣,蟒、靠(甲)、帔、褶,竟有兩三百件之多。蟒即蟒袍,圓領、大襟、大袖,長及足,袖根下有擺,滿身紋繡。還有官衣、軟靠、硬靠、大鎧、帔風、腰裙、水裙、戰(zhàn)裙、箭衣、八卦衣、茶衣、云肩、斗蓬等等。戲衣“上五色”的黃、紅、綠、白、黑,“下五色”的紫、藍、粉紅、湖色、古銅色(或茶色),交相輝映,炫人眼目。
文雯驚叫起來:“寇老師,你居然收藏這么多戲衣,今天曬霉,讓我們來開開眼?”
寇曉丹矜持地一笑,說:“請坐,剛沏的龍井茶哩!午飯我早打電話去訂好了,到時飯店會用食盒送到家里來?!?/p>
高聲說:“你要退休了,按常例,公家是要招待一桌送行酒席的,還要你破費?”
“團里困難哩,由我做東吧。新排的戲多好,可惜沒錢置辦戲衣。這些戲衣,大部分是我那鐵桿戲迷的爹收藏然后又傳給我的,其余的則是自個兒購買,或是請人專門縫制的??上綐永咸祝啻喊娴摹都t娘》用不上,要不,我會捐獻出來的?!?/p>
院子正中的一棵樹下,擺著一張八仙桌,上面放著茶壺、茶杯和幾碟子水果。大家謙讓著圍桌而坐,默然無語。
文雯的眼圈忽地紅了。
寇曉丹問:“小文,你的功底扎實,我倆師法的都是荀派,但你比我年輕時唱得好多了?!?/p>
高聲說:“原指望《紅娘》把她捧起來,也讓劇團走出困境,沒想到天不助人?!?/p>
文雯低聲說:“我都想改行了。有模特隊找我加盟,可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啊。”
高聲頭一昂,說:“這個戲一定要演下去,我鐵心了。家里還有幾萬塊錢存款,再把房產證抵押給銀行,貸款十萬。老婆也被我說動了,沒有異議?!?/p>
寇曉丹連連搖頭,說:“你的爹媽在農村,負擔不輕,孩子剛上大學,費用也不少。團里的人都靠著工資過日子,也拿不出多少錢來,還是我來想辦法吧。”
大家都直瞪瞪地看著她。
“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曬這些戲衣了。我爹收藏戲衣,是因為他太愛京戲了,愛屋及烏。我呢,是為了圓那沒唱成名角的夢,看著戲衣算是得到最大的安慰,也常會一個人對鏡著戲衣、化妝,彩唱解饞。京戲是我的命根子啊!”
說著說著,她眼淚也出來了,連忙揩去。
“小文這班年輕人,眼看著就要成‘角了,高興喲。團里缺錢,我不能袖手旁觀。這些戲衣,我賣給外地的一個收藏家了,二十萬,全捐給團里。約定明日在這里錢、貨兩清?!?/p>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高聲說:“這怎么行?就算團里借你的吧?!?/p>
“不!若是借給團里,上上下下都有壓力了,戲還怎么能演好?是捐給團里!我一個老婆子,要這么多錢干什么?!?/p>
文雯突然嚶嚶地哭了起來。
寇曉丹輕輕地拍著她的肩膀,柔聲說:“小文,別哭,我還有件事要求你哩。我就要退休了,這么多年來,就沒當著人唱過戲,你陪我彩唱《紅娘》中的幾段,好嗎?當然還得勞駕高團長唱小生哩?!?/p>
“好?!蔽啮I回答。
“好!好!”高聲和樂手們都大聲喊道。
“那我們化妝、穿戲衣去!小文,你唱紅娘,我唱崔鶯鶯,高團長的張君瑞?!?/p>
……
鑼鼓聲、京胡聲響了起來。
整個庭院和晾曬的戲衣成了舞臺和布景。
光彩照人的紅娘、崔鶯鶯、張君瑞,在樂聲中,翩躚起舞,儀態(tài)優(yōu)美。年過五十的寇曉丹,此刻成了風情萬種的崔鶯鶯,高聲不由得在心底叫了一聲“好”。
紅娘唱“反四平調”的“佳期頌”:
小姐呀,小姐你多豐采。
君瑞呀,君瑞你大雅才。
風流不用千金買,
月移花影玉人來。
今宵勾卻了相思債,
一雙情侶稱心懷。
老夫人把婚姻賴,
好姻緣無情被拆開。
你看小姐終日愁眉黛,
那張生病得骨瘦如柴。
不管老夫人家法厲害,
我紅娘成就他們魚水和諧。
院門外,傳來一片叫“好”聲,準是巷里的老少爺們,被鑼鼓的聲響引來,擠在門外聽戲。
高聲向一個樂手使了個眼色,讓他去打開院門,好讓寇曉丹,正正經經地面對眾人唱一回戲……
青春版的《紅娘》,如期轟轟烈烈地上演了,譽聲四播。然后赴省城、到北京,紅了大半邊天。
退休了的寇曉丹,早就搬出了那個世居的庭院,悄悄地住在城郊的一個偏僻處。是兩小間簡陋的平房。
經常去走訪寇曉丹的文雯,有一天告訴高聲:“高團長,寇老師沒賣戲衣,賣的是那個庭院。她現在的住房是租的?!?/p>
“你怎么知道?”
“我千方百計打聽到的。她不說賣房子,是怕我們堅辭不允;她不賣戲衣,是因為還舍不得京戲!”
高聲大喊一聲:“我們都像她一樣,這京戲不興旺才怪!”
(選自《江南》2012年第2期,原刊責任編輯:李慧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