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有一種愛情,就算分離再久,一旦相遇就會有奇跡。東遠集團董事長的獨子聶宇晟學成歸來,成為當?shù)蒯t(yī)院炙手可熱的心外科醫(yī)生。所有人都好奇,這樣一個"高帥富"為何會選擇從醫(yī)。也許只有聶宇晟自己知道,七年前是什么改變了他。七年來,聶宇晟設想過無數(shù)次自己與昔日戀人談靜重逢的場景,卻沒想到再見時,他成了談靜兒子孫平的主治醫(yī)生,生活再次讓曾經相戀的兩個人有了交集。
七年前的重重誤會未解,如今又添新憂。談靜潦倒窘迫的生活現(xiàn)狀刺痛了聶宇晟,談靜糟糕無奈的婚姻狀況更是挫傷了聶宇晟。一貫冷靜、自律又沉穩(wěn)的聶宇晟,面對這個他曾經呵護備至、愛到無以復加的談靜,他變得迷茫與不解……
作者簡介:
匪我思存,國內原創(chuàng)女性情感小說領軍人物。出道8年,出版20部作品,撰寫3個雜志專欄,2部作品已授出電影改編權,11部作品已授出電視連續(xù)劇改編權,包括2011年熱播劇《千山暮雪》、《來不及說我愛你》等。
第一章 心動,宛若當初
談靜上的是下午班,正巧又是雙休,忙得腳不沾地,最后打烊的時候發(fā)現(xiàn)收了一百塊假錢。收到假幣是最懊惱的事了,談靜向來心細,以前從未犯過這樣的錯,今天也是忙昏了頭。王雨玲正好跟她一起上下午班,王雨玲說:“要不給梁元安?!绷涸搽m然向來嘻嘻哈哈沒個正形,可是很照顧店里這些女孩子,偶爾有人收到假幣,交給梁元安,沒兩天他就拿一把零錢來,說:“喏,還有十五塊買煙抽了啊。”雖然少了十五塊,可是小姑娘們總是高高興興,嘴甜的還會說:“謝謝梁哥?!?/p>
談靜覺得不好,雖然梁元安拿去也是花掉,可是別人小本生意,收到假幣,肯定一樣地難受。
王雨玲不以為然:“你是榆木疙瘩。”
談靜沒脾氣地笑:“算了,當買個教訓?!?/p>
其實還是心疼,一個月工資算上加班費也不過兩千出頭,突然沒了一百塊,當然懊惱。埋頭繼續(xù)軋賬,突然聽到風鈴聲響,王雨玲說:“對不起,我們已經打烊了。”
“我想訂個蛋糕。”
低沉悅耳的男中音,仿佛有磁性,聽在耳中,令人一震。
談靜不由得抬起頭來,首先看到的是衣領,襯衣領子,沒有系領帶,解開了兩顆扣子,顯得很隨意的樣子,一邊肘彎上還搭著西服。從收銀臺這邊看過去,只能看到客人的側臉,雖然只是側臉,可是眉目清朗,是難得的俊逸男子。
談靜覺得很失態(tài),低下頭繼續(xù)數(shù)錢,耳里聽到王雨玲連聲音都溫柔了好幾分:“要不這樣吧,如果您不急著要,今天先挑個蛋糕樣子,明天您再過來?。俊?/p>
男人似乎微微沉吟了兩秒,說:“算了?!?/p>
看著他轉身往店門外走,王雨玲忽然靈機一動,叫?。骸奥闊┠认?,我們還有位裱花師傅沒走,要不我讓他給您加班做一個?”
梁元安其實已經下班了,可是王雨玲給他打了個電話,他正好還沒走到地鐵站,很爽快地回來了,洗手換了衣服就去了操作間。
男人非常有禮貌地道謝,然后選定了蛋糕的樣子,估計是送給女朋友的,因為挑的是心型,又全是玫瑰花圖案。這種蛋糕店里賣得最好,俗是俗,膩是膩,可是愛情從來沒有不俗不膩的。
王雨玲還在耐心地詢問蛋糕上要不要寫字,要不要撒巧克力粉,要不要放上糖霜,男人說:“給我張卡片吧?!?/p>
店里蛋糕附送的卡片非常精美,男人想起什么似的:“我去車上拿支筆?!蓖跤炅崦仡^叫:“談靜,把筆拿過來?!?/p>
談靜只得將筆送過去,離得近,聞得到男人身上淡淡的香氣,似乎是薄荷的清涼,又仿佛是綠茶的氣息,純粹而干凈。
“謝謝?!?/p>
男人回過頭去寫字,因為半低著頭,談靜就看到他的手指,非常修長。
談靜快快走回收銀臺去,把鈔票理一理,男人來交錢的時候,她的心還怦怦跳,就像第一次看到聶宇晟。
那時候她剛剛考進十四中。課業(yè)重,路又遠,一個星期才回家一次。每次回家都是周六,媽媽總是事先給她弄點吃的,跟她說不到幾句話,就匆匆忙忙趕著要走。那時候媽媽利用雙休教鋼琴課,每個學生住的都不近,來來回回要倒換好幾趟公交,可是收入還是相當不錯。談靜知道媽媽的不易,從來也很乖巧。
媽媽第一次病發(fā)的時候,談靜還在學校上課。班主任把她叫出教室,告訴她媽媽進了醫(yī)院。談靜倉皇地趕到醫(yī)院去,卻在急救室沒有找到母親,她正焦急地詢問護士,忽然聽到身后有人問:“你是謝老師的女兒吧?”
低沉悅耳的男中音,仿佛有磁性,聽在耳中,令人一震。談靜轉身,首先看到的是衣領,T恤領子,淡藍色的條紋T恤,很清爽隨意的大男生。
談靜那時都急糊涂了,只會問:“我媽媽在哪里?”
“已經轉到觀察室,醫(yī)生說住院部暫時沒有床位,等騰出床位再轉到住院部去?!彼灶D了頓,說,“我?guī)闳ァ!?/p>
談靜跟著他穿過醫(yī)院長長的走廊,又拐了一個彎,才是急診中心的觀察室。媽媽就躺在床上,身上還插著一些儀器的管子,蓋著醫(yī)院的被子,臉色煞白,連嘴唇都是灰的。談靜一聲“媽媽”噎在喉嚨里,眼淚頓時流下來。
他安慰她:“醫(yī)生說已經沒事了,你不要太擔心。”
談靜從來不知道媽媽有心臟病,母女二人相依為命多年,今天驟然聽說,頓時覺得像塌了天,六神無主。幸好那男生雖然比她大不了幾歲,行事倒挺沉穩(wěn)。一一告訴她前因后果,談靜才知道原來他叫聶宇晟,今天媽媽去他家給他上鋼琴課,沒想到課上到一半的時候就昏了過去,幸好送來得十分及時,經過醫(yī)生急救后已經并無大礙。
談靜自然是感激萬分,謝了又謝。倒謝得他不好意思起來:“你別這樣見外,別說是謝老師,就是一個陌生人遇上這事,也應該送到醫(yī)院來。”補了一句又說,“謝老師平常對我挺好?!?/p>
后來談靜才知道,聶宇晟還墊付給醫(yī)院五千塊的押金。媽媽在醫(yī)院住了大半個月,出院后才去銀行取了錢,因為醫(yī)生一直囑咐要臥床靜養(yǎng),只得由談靜拿去還給聶宇晟。
聶宇晟家住的那個小區(qū)在山上,背山面海,風景格外地好。那時正是鳳凰花開的時候,路兩旁全是高大的鳳凰樹,大朵大朵的艷麗花朵,遠遠看去像是無數(shù)只火色的蝴蝶。高大的喬木掩映著黑色的柏油路,一直延伸到山頂。山道曲折,談靜坐到公交的終點站,偌大的公交車上,只剩了她一個乘客。
門口的保安不讓她進去,談靜借了保安的座機給聶宇晟打了個電話,就站在大門外的樹下等。人行道邊落了一層狼藉的紅花,更像是下過一場花雨。談靜站了沒多大一會兒,突然覺得有什么東西砸落在她頭頂上,伸手摸索,才知道原來是朵落花。剛剛把花順著頭發(fā)捋下來,已經聽到身后有腳步聲。
談靜轉過身,果然是聶宇晟。他一身白T恤白褲,踏著火紅的落花走來,對她笑:“等了好一會兒了吧?”
談靜這次才看清楚聶宇晟的樣子,眉目清朗,是難得的俊逸男生。談靜素來內向,在學校里都不太跟男生說話,所以還沒開口倒先紅了臉:“沒有。”定了定神,把手里的信封交給他,“這是媽媽叫我拿來的,還有,謝謝你?!?/p>
聶宇晟沒有接信封,卻先問:“謝老師好些了嗎?”
談靜說:“好多了,謝謝你?!?/p>
聶宇晟說:“真是太不好意思了,這幾個月的學費還沒有給謝老師,這五千塊先付學費吧,還有余下一千多,等過兩天我再補上,可以嗎?”
他說的很客氣,談靜也不清楚媽媽教課的具體情況,只是媽媽特意去銀行取了錢叫自己送來,所以小聲說:“要不你還是先拿著吧,學費到時候再給我媽媽吧。”
聶宇晟不由笑,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你這個人怎么這樣擰?。俊?/p>
本來是很尋常的一句話,談靜心里卻怦怦直跳,仿佛是在學校剛測過八百米,跑得久了,連一顆心都快要跳出來的樣子。
很久之后有天晚上,那時候跟她一起合租的王雨玲一時無聊,租了幾張電影的DVD光碟回去看,其中一部名叫《心動》,談靜正在洗衣服,一大盆子衣服和被單,用搓板搓得兩臂發(fā)酸,偶爾抬頭看一眼電視機屏幕。電影當然拍得唯美浪漫,原來全世界少男少女心動的感覺,都是這樣美,這樣好,讓人惆悵萬分。
客人拿走了蛋糕,梁元安洗手換了衣服出來,笑嘻嘻地問:“一起吃宵夜?”
王雨玲滿口答應,談靜說:“我還要回去洗衣服……”
“你那幾件衣服一會兒就洗了?!蓖跤炅岽驍嗨脑?,“早叫你買臺全自動洗衣機,你總是不樂意?!?/p>
談靜沒做聲,每個月房租水電,樣樣開銷下來,余不了幾個錢。王雨玲已經拖著她:“走吧走吧,回家也是看電視?!?/p>
順著路口一拐,小巷子里有幾家燒烤攤。生意正好,煙熏火燎。梁元安明顯是熟客,大大咧咧跟老板打過招呼,不由分說點了一堆東西,然后又叫了三大杯扎啤。談靜說:“我不會喝酒?!?/p>
王雨玲把那一大杯酒推給梁元安,說:“談靜最老土了,什么都不會,什么都不敢。”又想起假鈔的事來,劈里啪啦說給梁元安聽,“你說她是不是榆木疙瘩?”
談靜好脾氣地笑笑,梁元安問:“那張假錢呢,給我看看行不行?”
談靜低頭從包包里找出來,梁元安拿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說:“這個挺像真的,怪不得你沒認出來。”
談靜說:“都怪我忙昏了頭,應該從驗鈔機里過一下,結果忘了。”
梁元安卻把錢收起來了:“我?guī)湍慊税?,我曉得你是沒膽子用出去的?!?/p>
“這不太好吧?!?/p>
王雨玲已經撲哧一笑:“看到沒有,她就是這么老實?!?/p>
談靜訕訕地,又不好硬找梁元安把錢要回來。正巧這時候烤肉上來了,梁元安招呼:“來來,冷了就不好吃了?!彼屯跤炅嵋徽f笑,就把這事混過去了。
王雨玲現(xiàn)在租的房子跟梁元安住的地方順路,兩個人一塊兒趕地鐵走了。談靜搭了公交回家,空蕩蕩的車廂,寥寥幾個乘客都面露疲色。路燈的光一跳一跳地映進來,像是一部壞掉的電影拷貝,照得車廂里忽明忽暗。她把胳膊放在車窗上,夜里的風略有涼意,只有晚上下班的時候,公交上才會有座位,因為她下班通常都很晚。也只有這時候,她才會想點什么——其實什么也沒有想。對于生活,其實早就麻木了,只是腦子里雖然空著,可是整個人卻無法放松下來。
下了公交車還得走十來分鐘,這一大片都是老式的居民樓,路兩旁有不少小店小飯館,這時候還有好幾家開著門,店鋪里的燈光像是倒影,一道一道映在窄窄的馬路上。路過水果店的時候談靜停下來,買了兩斤桃子。這個季節(jié)的桃子便宜,也很甜。找零錢的時候有個角子掉到了地上,她找來找去找不到,最后還是老板眼尖,撿起來給她。
裝桃子的塑料袋又薄又小,不過五六只桃子,塞得滿滿的,不一會兒就勒得她手指發(fā)疼。她換了只手拎袋子,走到小區(qū)門口的時候,正巧有盞很亮的路燈。還是很老式的鐵門,一條條的柵欄影子映在地底下,她想了一會兒,還是轉過身來。
車沒開大燈,沒聲息就停下了。有一瞬間她覺得這大約是夢境,因為只有在夢里才會是這樣子。她有點無力地笑笑,像是在嘲笑自己不自量力,不過馬上她就知道這并不是做夢了。因為聶宇晟下車了,他不僅下車了,還朝她走過來。
談靜沒有動彈,晚風撲撲地吹著她的裙擺,像是鴿子的翅膀,輕軟地拍著她的肌膚。而手里的桃子沉甸甸的似千斤重,勒得她手指發(fā)紅發(fā)緊發(fā)疼,她有點后悔買桃子了,或許空著手可以逃得更快。不過她下意識挺直了腰,逃?不,她并不需要再逃避。事隔多年,她一直覺得自己比從前更軟弱了,但到了今天,她才忽然地覺得,原來粗糲的生活并沒有讓自己軟弱,反倒令她更加堅強。
聶宇晟一直走到了她的面前,他高大的身形在路燈下投射出的陰影籠罩了她,她慢慢抬起頭來看著他,眼中只是一片平靜。
剛剛在蛋糕店的時候他就已經認出了她,不然他不會訂那個蛋糕,可是當年她狠狠地給了他一巴掌,他們之間早就已經銀貨兩訖,誰也不再欠誰。隔了這么漫長的歲月,當再次相遇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一點也不再怨懣。從前種種的痛苦與難堪,原來真的可以隨著時間而淡化甚至淡忘。
聶宇晟并沒有什么表情,只是無波無瀾地看著她。談靜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么,倒不是被他的氣場壓迫,而是她必須得說點什么。他為什么會跟著她回家來呢?是好奇嗎?不,聶宇晟從來不好奇,他也從來不做沒有用的事情。她覺得自己不能不開口了,當年踏著落花而來的白衣少年已經死去,而今天的相遇,只是人鬼殊途。
她甚至笑了笑:“好久不見。”
他看了看她身后敝舊的樓房,淡淡地問:“你住在這里?”
“是啊?!彼裼鲆娎吓笥?,語氣平靜無波,“要不要上去坐坐?”
他揚起半邊眉毛,這個男人還是那樣英俊,一舉一動都透出俊逸不凡,低沉的聲音仍舊仿佛帶著磁性,只是字句里卻藏不住冷若冰霜似的刻薄:“你經常邀請男人上去坐坐?”
“當然不是。”她很快地說,“我沒有別的意思。我老公應該下班回來了,如果你不介意,上去喝杯茶好了?!?/p>
他笑了笑,說:“不必了?!?/p>
他開車跟著她到這里來,是眼看著她過得不好,他才會覺得安心。她笑了笑,說道:“要不上去吃點水果,我記得你最喜歡吃桃子?!?/p>
有一次他發(fā)燒吊水,坐在輸液室里,她把桃子一片片片好了喂給他吃,一邊喂一邊心疼,因為他燒得連眼睛都紅紅的,眼底出了細小的血點。那個時候他還叫她老婆,那個時候她還以為他們一定會結婚,那個時候有多傻啊,把所有的一切都當了真。
“謝謝,還是下次吧。”他仍舊彬彬有禮,就像是對待陌生人。
她輕松地笑,說:“那我上去了,再見?!?/p>
他沒有跟她說再見,再見,不,永世不見。今天的這一面已經是純屬多余,今生今世她都不想再見到她,想必他亦如此。
她一直走到樓道里才覺得手心是潮的,背心里也是涔涔的冷汗。她抱著那袋桃子,像抱著什么寶貝,在漆黑的樓梯間里一步步摸索著朝上走,唯恐驚醒了什么似的。
原來——原來已經七年了。
她過得并不好,正如了他的意。她也并沒有撒謊,不過剛剛她邀他上來的時候,心里還真有點怕他當真上來,那時候她可真不知道該如何收拾殘局……當她摸出鑰匙開門的時候,聽見客廳里嘩啦啦一陣響,不知道是什么東西落下來。她一腳踏進黑暗里,孫志軍果然已經下班回來了,不過跟往常一樣,喝得爛醉。沒有開燈她也能聞見他身上的酒臭煙臭,她在那里停了一停,仿佛是積蓄了一點力氣,伸手摸索著開關,把燈打開了。
孫志軍吐了一屋子,她把窗子打開透氣,去廚房鏟了煤灰來清掃穢物。本來家家戶戶都燒天然氣了,但她跟開電梯的王大姐討了不少煤窩煤灰,王大姐就住在車棚旁的小平房里,沒有天然氣,日子過得十分儉省,平常還燒蜂窩煤。她討煤渣,就是因為孫志軍每次喝醉了就吐一地。談靜很利索地收拾完屋子,然后打了一盆溫水來給孫志軍擦臉,毛巾剛碰到他臉上,他就一胳膊拐過來,胳膊肘正巧撞在她鼻梁上,撞得她腦袋一懵,整個人都往后一仰,倒坐在了地上。
鼻子開始流鼻血了,她隨手拿起卷筒紙,揪了點紙卷成一團塞上,然后繼續(xù)給孫志軍擦臉,擦胳膊。溫熱的鼻血慢慢浸潤了紙卷,她低頭擰毛巾的時候,一滴一滴就落在了臉盆里,血絲化成細縷,沒一會兒就散入水間,再不見了。她去換了一盆水來,這時候孫志軍倒乖起來,像個大嬰兒,由著她擺弄。她幫他擦洗完,又替他脫下腳上的鞋,換了毛巾替他擦腳??此麢M躺在沙發(fā)上,知道自己沒辦法把他弄到床上去,于是從臥室拿了床毛巾被出來,給他搭上,讓他好好睡。
忙完這些,劉海已經被汗濡濕,緊貼在腦門上。她拿了睡衣去洗澡,洗完澡出來再洗衣服。孫志軍的牛仔褲又厚又重,只能用刷子刷,她只差又忙出一身汗,最后端著盆子去陽臺晾衣服,陽臺上夜風十分清涼,她忍不住就站了一會兒。
只那么一小會兒,就足夠想起很多的事,人在極度疲勞和極度困頓的時候,總是會回憶自己最好最幸福的時光。這種回憶太奢侈了,她靠在紗門上,遠近都是人家,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遙遠的車聲傳來,就像是另一個世界。今天聶宇晟的出現(xiàn)還是打亂了她,她一直覺得自己已經心如死水了,但他為什么還要斬盡殺絕?
幸好她已經結婚了,她從來沒有這樣慶幸過,但內心深處有小小的惶恐聲音。其實沒結婚又能怎么樣呢?他們相互之間的怨毒已經深刻入骨,聶宇晟說過:談靜你以為這算完了嗎?早著呢,不讓你身敗名裂,我絕不會放過你。
身敗名裂算什么,比身敗名裂痛苦一千倍一萬倍的她都受過來了。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最后是怎么熬過來的,幸好已經全都過去了。
第二天早上她起來的時候,孫志軍的酒已經醒了。他已經上班去了。她有時上早班有時上晚班,而他也是有時白班有時夜班,兩個人常常見不著面,見著了也說不著話。孫志軍一下班就和同事去小館子喝酒,不喝到醉醺醺絕不會回來。起初她還勸,畢竟喝酒傷身。后來有一次她勸得久了點,他一拳頭捶過來,把她端在手里的一碗醒酒湯掀翻在地上,瓷碗摔得粉碎,湯濺了一地,從那以后,她再也不勸他了。
她上班是倒一休一,今天整天都不用去店里。她收拾了一下就去菜場買菜,做了西紅柿燉牛腩,還有魚丸子。牛肉漲價漲得厲害,也顧不上了,做好了這兩個菜她就裝進飯盒里,本來已經拿了交通卡打算出門了,后來想了一想,又坐下來了。今天她哪里都不想去,包括陳婆婆那里。
平白無故空出一整天時間,她把家里的床單被褥什么都洗了。又把廚房瓷磚上的油煙積垢仔細清潔了一遍,最后是洗廁所。里里外外收拾過來,處處窗明幾凈,她才脫了橡膠手套,喝了口窗臺上晾著的涼茶。喝了一會兒茶,她心神不定,又起來拿鑰匙開抽屜,把藏在底板下頭的存折拿出來。孫志軍已經有快兩年沒給她一分錢了,他那點工資,喝酒打牌都不夠用。家里的水電煤氣,樣樣都得開銷,她只好盡量節(jié)省。可是怎么省也省不出多少來,這么多年,存折上也就一萬多塊,這是她壓箱底救急的錢,每隔一陣子,她就拿出來看看,只是越看就越是揪心。她吃過沒錢的苦頭,媽媽最后病危在醫(yī)院里的時候,等著錢救命,可是她一點兒辦法也想不出來。從那時候起她就落下了心病,每隔幾天,總要把存折拿出來看看,可是再怎么看,后頭也不會多出一個零來。
她怏怏地把存折收拾起來鎖好,目光落到昨天買的桃子上。毛茸茸的鮮桃像是豆蔻年華的少女,帶著清新甜美的氣息。其實她早就不吃桃子了,可是昨天鬼使神差的,卻買了兩斤桃子。從前的時候一遇上聶宇晟她就鬼迷心竅,而直到如今,她一看見他,還是會失魂落魄。
“快看!聶宇晟!”
聶宇晟走進門診的時候,旁邊小護士一見了,飛快地推著另一個小護士的胳膊,像是影迷看到了偶像,幾個小護士都轉過頭來,齊齊對他行注目禮。他其實并沒有注意到有人在看自己,徑直上電梯去了。一群小護士這才松了勁,一個說:“都說聶醫(yī)生是本院最帥的醫(yī)生,果然是真的。”另一個說:“是單身醫(yī)生中最帥的吧,可惜常醫(yī)生結婚了,其實常醫(yī)生比聶醫(yī)生帥?!?/p>
“我倒覺得常醫(yī)生沒有聶醫(yī)生帥,再說聶醫(yī)生比常醫(yī)生高,男人高才叫玉樹臨風啊。不過常醫(yī)生長得像陸毅,一笑可帥了。聶醫(yī)生不怎么愛說話,成天板著一張臉,我不是有個同學在心外嗎?她說居然從來沒看到聶醫(yī)生笑過,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你有同學在心外?。磕沁€不趕緊近水樓臺一下。都說聶醫(yī)生還沒有女朋友,叫她努力努力搞定這鉆石王老五,多好??!”
“近水樓臺有什么用,全醫(yī)院都知道聶醫(yī)生的爸爸是聶東遠。聶東遠你知道么?上市公司的董事長,每天掙的錢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聽說他們家連私人飛機都有,這樣的鉆石王老五,克拉數(shù)太大了,一般人誰配得上啊,咱們還是看看得了。”
電梯到四樓停下,心外科和胸外科都在這一層。大廳里很多等叫號的病人,電子屏不停地翻滾,報著掛號順序。比起住院部,這里要嘈雜許多。聶宇晟很少到門診里來,本來按慣例每個醫(yī)生每月都得有三天在門診,只有科室主任副主任可以例外。不過聶宇晟手術非常多,排得太滿,科室主任就說:“不要給小聶排門診了?!?/p>
科室倒沒人說閑話,畢竟手術比門診累。他剛到醫(yī)院的時候,雖然同事都待他很客氣,不過這客氣里多少有點疏離。一個富家公子,留美歸來,雙博士學位,偏偏執(zhí)意來公立醫(yī)院上班。雖然他們是全國數(shù)一數(shù)二的醫(yī)院,但大多數(shù)同事心里是犯嘀咕的,包括科室的方主任,據(jù)說還跟院長慪氣,并不想要他。但是后來時間長了,大家互相了解了,對聶宇晟倒好起來。畢竟他技術精湛,對病人又細心,一點公子哥的脾氣都沒有。有一個有錢的董事長爸爸又不是他的錯,所以心外科的大部分同事都對他印象不錯。方主任對他更是青眼有加,每次會診都親自帶著他,人人都說連脾氣古怪的方主任都喜歡他,聶宇晟果然招人喜歡。
不過最喜歡他的還是醫(yī)院那幫小護士,雖然他不怎么愛說話,也很少參與醫(yī)院的集體活動,不過他的人氣一直排在全院八卦排行榜第一名,連最易讓人親近的消化內科常醫(yī)生也常常屈居其下。小護士們最愛研究聶宇晟穿了什么鞋,因為醫(yī)生袍一穿,只有鞋子露在外頭,據(jù)說還有人專門用手機偷拍他鞋子的照片,發(fā)到醫(yī)院內部的BBS上去。
李醫(yī)生正在看造影,見他進來跟他點點頭,打個招呼:“我拿不太準,所以讓你過來看看?!?/p>
那片子明顯不是本醫(yī)院的,也常常有病人帶片子帶病歷轉院看病,所以聶宇晟也沒多想,仔細看了看片子,倒過去又看了一遍,才說:“還是讓病人再做一次造影吧,如果要排期手術的話。”
李醫(yī)生說:“病人家長聽說我們的造影比原來那個醫(yī)院要貴一千多,有點不太樂意。”
聶宇晟又看了眼片子,明明是小孩子的心臟,現(xiàn)在的家長對孩子都恨不得赴湯蹈火,這種家長倒是罕見。于是問:“病人呢?”
“在外面候診室,我讓護士把他們叫進來?!?/p>
談靜做夢也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聶宇晟,一時之間都傻了,聶宇晟明顯也沒想到,所以也怔了一下。談靜有點慌亂地坐下來,換手讓孩子坐在自己膝蓋上。聶宇晟看了看病歷,病歷封面上的名字年齡什么都是由病人自己填,他認出談靜雋秀的字跡。寫著:孫平,六歲,男。說是六歲的孩子,因為太瘦弱,看上去頂多有五歲的樣子。頭發(fā)稀稀疏疏,又黃又脆,所以剃得很短。不過長得跟談靜非常像,兩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是母子。孩子大約因為心臟供血不足,所以嘴唇發(fā)烏,有明顯的紫紺癥狀。不過眼珠黝黑,一對寶石似的眸子,有點怯意地看著面前陌生的人,不一會兒就轉過臉,小聲叫:“媽媽?!?/p>
談靜哄著他:“乖,我們不打針?!?/p>
李醫(yī)生扶了扶眼鏡,說:“我們還是建議再做一次造影,現(xiàn)在看來血管的情況并不清晰。這造影還是一年前做的,拖到現(xiàn)在真不能拖了,再拖下去沒手術的機會了?!?/p>
談靜囁嚅:“我知道?!?/p>
“知道就別再拖了?!崩钺t(yī)生說,“手術風險是有,但是治愈率也很可觀。你回去跟孩子爸爸商量一下吧,越早手術效果越好,別再拖了?!?/p>
“好。”談靜低垂著眼睛,“謝謝您了。”
等他們一走,李醫(yī)生就直搖頭:“真作孽,一看就知道沒錢做手術,再拖下去,這孩子完了。”說到這里他突然想起來,“喲,這造影的片子怎么忘了拿走?!彼敝凶o士,“小陳,快去把病人追回來,她忘記拿片子了?!?/p>
“我去吧?!甭櫽铌呻S手抽走帶子,徑直出了診室。他看了一眼電梯,轉身朝樓梯走去。果然,談靜抱著孩子,正低頭下樓梯。
“你帶子忘了?!?/p>
談靜沒做聲,將孩子放在地上,然后接過片子塞進背著的包包里,重新抱起孩子。
“法洛四聯(lián)癥,肺動脈狹窄、室間隔缺損、主動脈騎跨和右心室肥厚,法洛四聯(lián)癥是最常見的先天性心臟病之一。唯一可選擇的治療方法為手術糾正畸形,不然活不過二十歲,你兒子肺動脈狹窄情況嚴重,很難活過十歲?!?/p>
談靜抬起眼睛看著他:“你想說什么?”
他站的地方比她高,他本來身高就比她高很多,所以只能看見她發(fā)頂,蓬松干枯的頭發(fā)隨便梳成馬尾,用皮筋扎在她腦后。他不是沒有想過總有一天會重新遇見她,他也想過她總有一天會變成一個平庸的婦人。現(xiàn)在就是這樣,平庸的幾近令人厭煩,曾經讓他迷戀的象牙色肌膚黯淡得像舊塑料,頭發(fā)早就失去了光澤,還有她緊緊抓著包帶的手,指關節(jié)粗大,皮膚粗糙得遠遠超過她的年齡——原來她只戴九號的戒指,那樣纖細柔軟的手指,握在手里幾乎讓人心碎,現(xiàn)在這雙手,幾乎讓他沒法認出來。想必一個病弱的孩子,一個不體貼的丈夫,才會讓她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他忽然生了一種痛快的戾氣,幾乎是冷笑,一字一句地說:“這就是報應!”
她定定地看著他,像是下意識似的,將孩子摟得很緊。她像是沒有聽見,又像是聽見不敢信的樣子,喃喃地問:“你說什么?”
“我說你兒子的病。”他伸手指著孩子泛著紫紺的臉,一字一句痛快地道出,“他這病,就是你的報應?!?/p>
他以為她會說點什么,甚至會破口大罵,他曾經見過有些女人罵街,那歇斯底里的樣子令人生厭。如果她真的破口大罵,他一定會覺得痛快極了。
可是她什么都沒有說。那雙跟孩子一模一樣點漆似的眸子,只是迅速地蒙上一層水霧,含著淚光,仍舊有點定定地看著他,就像是根本不認識他。這么多年,或許他們早已經相互厭憎,巴不得對方不再活下去吧。他有一種殺人之后的痛快,像是手術臺上,利落地切除病灶,剝離腫瘤。她曾是他生命里的腫瘤,現(xiàn)在他終于可以將她剝離得干干凈凈。
她只用含著淚光的眼睛看著他短短的片刻,很快就低下頭去,大約是怕他看見她哭。她一貫如此要強,她抱著孩子,轉身就走了。
樓道里并不明亮,她一步步走到那暗沉的底下去,再看不見了。
快下班的時候,聶宇晟接到張秘書的電話,他說:“聶先生想約您一起吃晚飯。”
“我沒空。”
張秘書脾氣挺好,脾氣不好也做不了聶東遠的秘書,他笑著說:“您還是來見聶先生一面吧,他最近也挺忙的,推掉好多應酬,就想跟您吃頓飯?!?/p>
父子兩個僵持也不止一年半載,起先聶宇晟還有點生氣,到現(xiàn)在,連生氣也懶得了。張秘書一再婉言相邀,他就去。約的地方當然是高端會所,從外頭一路進去除了服務生幾乎看不到旁人。進了包廂才看到聶東遠一個人坐在桌子邊,這些年來聶東遠養(yǎng)尊處優(yōu),在自己的商業(yè)帝國里說一不二,任憑見了誰,都是一副不怒自威的樣子??墒强吹絻鹤樱€是顯得很高興:“怎么樣?今天晚上咱們吃什么?”
“隨便。”
聶東遠把餐牌給服務生拿走,說:“安排一下。”
打發(fā)走了閑雜人等,他才端詳兒子:“怎么又瘦了?”
“沒有?!甭櫽铌裳燮ざ紱]有抬,“有話就直說,我知道你時間寶貴?!?/p>
“你啊,再大也跟小孩子一樣?!甭櫀|遠親自替兒子斟上一杯茶,說道,“你都大半年沒回家去了,跟爸爸生氣,也不用這樣吧?”
聶宇晟懶得答話,不停地撥弄自己的手機。
“你也知道,我血壓高,血脂高,沒準哪天眼睛一閉,就再也見不著你了?!甭櫀|遠好像十分傷感似的,“你就真的不肯原諒爸爸?”
“您從來不會做錯事,不需要我原諒?!?/p>
聶東遠笑了一聲:“犟脾氣!”
服務生在外邊輕輕地敲門,父子兩人都不再說話,一道道的菜上來,微暖的燈光映著,色香味俱全。
“嘗嘗這個?!甭櫀|遠說,“你不是喜歡吃獅子頭,還說家里的廚師做的都是大肉丸子?這里的師傅說是蘇州人,所以我今天才讓你到這里來,嘗嘗他手藝怎么樣?!?/p>
聶宇晟默不做聲,服務生早就將瓷盅端過來,紅燒獅子頭十分入味,但他也只是沾了沾牙就擱回碗里,根本沒有半分食欲。忽然聽到聶東遠說:“你也該交個女朋友,都三十歲的人了,一天到晚忙著做手術。男人雖然應該以事業(yè)為重,可是總不能為了事業(yè),連女朋友都不找一個。再這么下去,哪天我要是死了,都看不見你成家?!?/p>
“我對女人沒興趣?!甭櫽铌蔁o動于衷,“你就當我喜歡男人得了?!?/p>
“胡說!”聶東遠一直按捺的脾氣終于發(fā)作,將手中的細瓷小勺“鐺”一聲扔在了骨碟上,“你不就為了那個談靜嗎?都七八年了還一副要死要活的樣子。我怎么生出你這樣的兒子?你真是鬼迷心竅你!你這幾年過的什么日子,你以為我不知道?那姓談的丫頭早就嫁人生孩子去了,你還在這兒當情圣,她到底哪一點兒配得上你?。克囊稽c兒值得你這樣,???”
“跟她沒關系?!?/p>
“跟她沒關系?”聶東遠冷笑起來,“你是我兒子,你眉毛一動我就知道你想什么。跟她沒關系,你這七八年過得跟和尚似的,連看都不看旁的女人一眼?跟她沒關系,你學什么心外科?跟她沒關系,你能口口聲聲跟我說,你對女人沒興趣?我看你是被她下了蠱,我真是想知道,姓談的那丫頭哪里就值得你迷成這樣?”
“真的跟她沒關系?!甭櫽铌蓞s是一臉的厭倦,“你不用在這里亂猜疑,有合適的人我自然領回來給你看?!?/p>
聶東遠又冷笑了一聲:“這話從六七年前,你就說過了。你在國外沒遇上合適的人,回國來,醫(yī)院里,也沒遇上合適的人。在你心里,全天下最合適你的就一個談靜。可惜她這會兒只怕早嫁了人,說不定連孩子都有好幾歲了?!?/p>
聶宇晟慢慢地握緊拳頭,聶東遠掃了他一眼:“怎么?戳著你的痛處了?”
聶宇晟憤怒地緊閉著嘴,并不吭聲。
“你死了那條心吧!”聶東遠說,“天下好女人多的是,放開眼來挑一個,哪個不比她強?!?/p>
“我吃飽了?!甭櫽铌蓪⒉徒硗郎弦蝗樱拔乙蒯t(yī)院上夜班?!?/p>
一直開車走上四環(huán),才發(fā)現(xiàn)車窗沒有關,風呼呼地灌進來,吹得兩頰滾燙。他踩著油門,車子其實有巡航功能,可是渾渾噩噩,腦子中是一片空白。
有很多很多次,他都想過,如果一恍惚,會不會沖進對面車道,撞個粉身碎骨。
可是終究還是沒有。在國外的時候,可以用課業(yè)麻痹自己,博士學位一念就是兩個,做不完的試驗,寫不完的paper;回到國內來,可以用忙碌來麻痹自己,做不完的手術,排不完的會診??墒且姷秸勳o的那一剎那,所有的一切卷土重來,就像是海嘯。隔得那樣遠,他也一眼認出來那是談靜。她穿著蛋糕店的制服,低著頭在那里忙碌。生活將她磨礪成另外一個人,可是他仍舊一眼認出來,那是他的談靜。
是真的鬼迷心竅,才會走進去,那時候就像踩在云上,看著她,一分分地近了,更近了,近得觸手可及。后來她抬起眼睛看他的時候,就像中間的這七八年,不曾過去。他心里一陣陣地發(fā)軟,覺得自己都有點把持不住,想要伸手去碰觸她的臉,看她是不是真的,真的就那樣站在自己的面前。
她變了很多,可是又一點兒也沒有變,就像是夢里的樣子。
他曾經無數(shù)次地想過,再見了談靜,會是什么樣的一種情形,想到最發(fā)狂的時候,就對自己說,不能再想了,可是這一天真的來臨,卻原來,亦不過如斯。
沒有天崩地裂,沒有排山倒海,原來她也只是一個活在世間的凡人。
原來,曾經那樣深刻的愛,最后也只留下不可磨滅的仇恨。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要說那樣刻薄的話,尤其對著一個無辜的孩子。
此刻才漸漸明白,原來是嫉妒。
嫉妒那個跟她結婚的男人。
嫉妒那個跟她生孩子的男人。
嫉妒得發(fā)了狂。
他幾乎不能想像她跟別的人一起生活,他根本不能去想,只要這個念頭一起,他就覺得自己要失控,有一種毀滅一切的沖動。這種沖動讓他幾乎同時也想毀掉自己,毀掉這個世界。
談靜。
談靜。
多么普通的兩個字,可是刻在了心上,今生今世,再不能忘。
第二章 某個人,就是
愛情本身
下班的時候梁元安塞給談靜九十塊錢,一疊軟軟的舊舊的十元票子,他說:“還有十塊錢買煙了。”
談靜剛想推托,梁元安已經吹著口哨到更衣室去了。王雨玲看她遲遲疑疑站在那里不動,忍不住說:“你就拿著吧,能買好幾天小菜呢!”
這是句大實話。談靜默默地將那卷錢放進口袋里。因為兒子有心臟病,所有幼兒園都不肯收孫平。談靜上班的時候總是將孩子放在店子附近的陳婆婆家,然后每個月給陳婆婆六百塊辛苦費。陳婆婆人厚道,對孩子也非常好,有時候談靜是下午班,總是來不及去接孩子,陳婆婆就照顧孩子過夜。談靜覺得過意不去,所以總給陳婆婆的小孫女買點零食水果什么的。這失而復得的九十塊,能頂好幾天的菜錢。應不應拿這九十塊,讓她只猶豫了一會兒,就不再多想。
她吃過太多沒錢的苦頭,老話總是講一文錢難死英雄漢,何況九十塊。
這天她是上午班,下午三點就下班了,先去了小菜場,奢侈地買了一大條魚,預備回去紅燒,給孩子改善生活。其實孩子吃什么都瘦,可是只要條件允許,她總是盡量想辦法,讓孩子能吃得好點。以前媽媽身體不好,所以她從小就學著做飯,廚藝一直不錯。聶宇晟從前就最愛吃她做的飯,她隨便燒兩個小菜,他都能吃下兩碗米飯。他吃飯的樣子特別斯文,吃什么都細嚼慢咽,唯獨吃魚特別快,簡直像貓一樣,而且可以把刺理得干干凈凈。吃完他就坐在沙發(fā)上摸著肚皮,總是說“老婆你又把我喂胖了”,要不就是“老婆,這樣下去我真的要減肥了”。
她覺得自己不能再想了,接連兩次遇見他,打亂了她原本死水一般的生活。可是又有什么必要呢?再想起他,只是徒增煩惱罷了。
孩子看到她就非常高興,搖頭晃腦地朝她跑過來,陳婆婆怕孩子摔著,跟在后面一路嚷慢點慢點。她笑了笑抱起孩子,問:“乖不乖?”
“乖著呢?!标惼牌耪f,“今天還跟玫玫學了加減法。”
陳婆婆的孫女玫玫上小學了,寫作業(yè)的時候總會順便教孫平數(shù)數(shù)什么的,談靜總是感激不盡,連忙把手里的一袋蘋果擱到桌上,說:“這個是給玫玫的?!?/p>
陳婆婆推辭著不肯要,說:“隔三岔五地總讓你花錢,你帶回去給平平吃?!?/p>
談靜一邊說不要,一邊抱著孩子閃身出了防盜門,陳婆婆被攔在了門里面,只好大聲招呼:“那你下次過來吃飯吧!”
談靜“哎”了一聲,遠遠向陳婆婆說再見。
孩子摟著她的脖子,很乖巧地揮著手:“婆婆再見!”
“再見!”
在公交車上是很快樂的時候,見她抱著孩子,總有人會給她讓座。她再三道謝才坐下來,孩子總會咿咿呀呀地問她一些稚氣的問題,跟她一起看路邊的風景啊,人啊,商場啊,還做算數(shù)題給她聽,讓她覺得麻木的生活里,總還有一絲希望在。
她抱著孩子一口氣爬上四樓,不由得氣喘吁吁。把孩子放下來,正低頭找鑰匙,鐵門突然從里面被打開了。她不由得怔了怔,看著孫志軍那張臉。她很難得在白天看到他,也很難得今天他沒有醉醺醺。他沒吭聲,打開了鐵門。
孩子一直有點怕他,突然見到他的時候,總是呆呆的,膽怯地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陌生人。談靜小聲說:“怎么不叫人?”
“爸爸?!?/p>
孫志軍哼了一聲,算是回答了。沒理睬他們娘兒倆,徑直走回沙發(fā)去。
談靜這才發(fā)現(xiàn)家里亂七八糟,箱子柜子抽屜全打開了,第一反應是進來了小偷,看著孫志平大咧咧坐在沙發(fā)里,一副沒好氣的樣子,她才明白過來,問:“你在找什么?”
“沒找什么!”
孩子有點膽怯地看著她,她最不愿意的事就是當著孩子的面吵架,所以總是把孩子接回家的時間少,放在陳婆婆那里的時候更多。她看著孫志平聲氣不對,于是蹲下來問孩子:“平平困不困,要不要睡午覺?”
孩子不太情愿地點了點頭,她抱孩子進臥室,發(fā)現(xiàn)臥室里也被翻得亂七八糟,連床底下的鞋盒都被翻出來了。她把床上的衣物理了理,把孩子放在床上,替他蓋上毯子,哄著說:“平平睡一會兒起來吃晚飯好嗎?”
孩子怯怯地看了她一眼,小聲說:“媽媽我不困。”
“那就玩一會兒。”她從零亂的東西中找到一個半舊的玩具汽車,那是孫平不多的玩具之一。
“媽媽出去跟爸爸說話,你一個人在這里,好不好?”
孩子的聲音更小聲了:“媽媽你別和爸爸吵架。”
她覺得很難受,孩子見慣了他們爭吵,即使她已經努力想要避免,可是孫志軍那脾氣,經常當著孩子的面就跟她吵起來。所以孩子一看到情形不對,就敏感地知道必然又有一場爭執(zhí)。
她也知道今天免不了爭吵,所以走出去的時候就順手帶上了房門。她努力克制著情緒,讓語氣盡量顯得溫和,問坐在沙發(fā)上抽煙的孫志軍:“你到底要找什么,跟我說一聲不就得了,把家里弄成這樣,回頭我又得收拾半天?!?/p>
孫志軍卻冷笑一聲,將一盒東西“啪”一聲摔在她腳下。
玻璃碎了,鏡框里照片上的兩個人,卻還安然微笑著?,F(xiàn)世安穩(wěn),歲月靜好,那是當時他寫在照片背面的字。后來她才知道竟然是出自胡蘭成與張愛玲,果然是一語成讖。
她低頭看了看照片,那時候她的臉竟然是圓潤的、飽滿的,像是有著特殊的光彩,連眼睛里都透著笑意,而他攬著她的腰,俊逸的眉眼都舒展開來,同她一樣笑得燦爛。
只不過短短數(shù)載,就像是上輩子的事似的,恍惚得令人覺得不曾有過,只是一場夢境一般。
盒子里還有些零碎的東西,都是聶宇晟送給她的。并不值錢,最值錢的也就是一枚胸針,上面鑲了些碎鉆。當初他把戒指要了回去,本來她也想過把這枚胸針還給他,但最后終于沒舍得。他沒向她討還,她就悄悄地留了下來。因為這是他買給她的第一樣東西,送給她的時候,她驚喜極了,一直以為,自己會長長久久留一輩子,傳給子孫。
后來,后來就跟這張照片一起,被她深深地藏了起來,藏得她自己都不知道擱在了哪里,沒想到今天卻被翻了出來。
她聽見孫志軍在冷笑,她也知道自己看得太久,或許目光中甚至還有留戀。不,她并不留戀,因為從前的一切她盡皆失去了,那甚至已經不再屬于她,包括那段記憶。
“還惦著那姓聶的呢?”孫志軍鄙夷地看著她,“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只怕那姓聶的在大街上遇見你,也認不出你來了!”
“我沒惦著誰?!彼押凶幽闷饋?,淡淡地說,“這些東西還值幾千塊錢,所以就留下來了。”
“那是,人家隨手送樣小玩意兒,就值幾千塊錢。你怎么不賣掉這個給兒子治?。磕悴怀商彀l(fā)愁弄錢嗎?”
她沒有理會孫志軍,知道他雖然沒有喝酒,但也蠻不講理,跟發(fā)酒瘋差不多。所以她把盒子隨手擱在桌子上,問:“你到底在找什么?”
“我找什么關你屁事?”
她沉默了片刻,才問:“你又欠人家錢了?”
孫志軍倒沒否認,反倒笑起來:“是又怎么樣?”
“家里沒錢了?!?/p>
“就欠兩萬,你給我我還人家,回頭我再還給你?!?/p>
她忍住一口氣,說:“我沒有兩萬塊錢?!?/p>
“你不是一直在攢錢嗎?怎么兩萬塊錢都沒有?”
“你都好幾年不拿工資回來,我那點工資,還要給平平看病……”
孫志軍冷笑:“聶宇晟不是回來了嗎?你們不是又搭上了嗎?那天他不是還送你回家嗎?你沒錢,姓聶的有的是錢!”
她腦中“嗡”地一響,沒想到那天他竟然全都看見了。
“怎么,心虛呢?叫姓聶的拿十萬來,我就跟你離婚!”
孫志軍的嘴一張一合,還在說什么,她耳朵里嗡嗡響著,只是覺得一切都那么遠。孫志軍對她的態(tài)度并不奇怪,這么多年來,只要一提到聶宇晟,他就會想盡辦法挖苦她。而她從來也不回應什么。沒什么好說的,在旁人眼里,自己一直是愚蠢的吧,尤其是在孫志軍眼里,她又有什么立場反駁呢?
哪怕聶宇晟早就不喜歡她了,哪怕命運和歲月把當初的愛戀變成深切的恨意,哪怕其實那天聶宇晟根本就不是送她回家。
還有什么好解釋呢,她自欺欺人地想。原來的談靜在七年前就死掉了,活著的談靜是另一個人,連她自己都不認識的陌生人。
“不要臉!”
最后三個字聲音特別大,孫志軍的唾沫幾乎都要噴到她臉上,她反倒有點凄惶地笑了笑,像是自嘲。
房門悄悄地開了一條縫,孩子烏黑的眼睛擔憂地看著她,她連忙走過去對孫志軍說:“你餓不餓?要不我先做飯吧?!?/p>
這樣溫柔的聲氣并沒有令他平靜下來,因為他也已經看到孩子,反倒冷笑起來:“老子不餓!”
他摔門就出去了,鐵門重重地磕在墻上,整個屋子都似乎一震。孩子也被嚇了一跳似的,怯怯地扶著房門看著她,她勉強笑了笑,說:“爸爸不在家吃飯,媽媽做魚給平平吃,好嗎?”
孩子點了點頭,悄悄地問:“媽媽,爸爸又生氣了嗎?”
“沒有?!彼芘Φ財D出一個微笑,“爸爸要加班,所以不在家吃飯了。來,平平看動畫片,好不好?”
家里最值錢的電器是一臺電視機,是在舊貨市場買的二手貨,因為孫平喜歡看動畫片。在有限的經濟條件下,她總是努力滿足孩子的需求。因為在漫長而無望的時光里,其實這個孩子,曾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動力。
吃過飯她收拾了好幾個小時,才把孫志軍弄得一塌糊涂的屋子給收拾得像模像樣。然后她就燒水給孩子洗澡,然后哄孩子睡覺。
因為太累了,孩子睡著之后,她也迷糊睡了一會兒,只是一小會兒,就夢見聶宇晟。
他仍舊穿著白T恤白褲,踏著落花而來,對她微笑。
等她伸出手想要碰觸他的臉,他的整個人就突然消失在空氣中,連一絲影子都沒有留下。只余了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什么都沒有。
她很快醒過來,并沒有哭,只是有些心酸。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夢見過聶宇晟。他已經吝嗇到連在她夢中都不肯出現(xiàn),自從離開他之后,她一共才夢見他三次,今天是第三次。
前兩次夢見他都是七年前,那時候她會哭著醒來,淚水浸濕了枕頭。她會睜著眼睛到天亮,一遍遍地想,想著夢里的情形,想著他的人,他說話的聲音,他走路的樣子,他看著她時的眼神……真是像真的一樣啊……所以不舍得再睡。
而如今,她看著天花板,有些麻木地想,只有在夢里,他還是從前的樣子吧。
現(xiàn)在他是什么樣子呢?
冷漠,安靜,拒人千里,甚至,帶著一種戾氣。
這戾氣只是針對她,她也知道。
她想得有點難受了,終于忍不住爬起來,把那個盒子悄悄地拿出來。
借著窗子透進來的路燈的光,朦朧可以看見照片,他嘴角微翹,笑容像是透過如此漫長的時光,一直映到她的眼底。
她都快忘記他長什么樣子了,她一直刻意地去忘記,忘記他這么個人。她把心里焊了個牢籠,把他和有關他的一切都鎖了進去,深深地暗無天日地鎖著,連她自己,都不允許自己去想。
可是今天晚上有點失控了,也許是因為孫志軍把這張照片翻出來,也許是因為別的原因,她讓牢籠里的那頭猛獸跑了出來,對著自己張牙舞爪。
七年了,七年都過去了。
那么她想念他一小會兒,也是不打緊的吧?
她看著照片中的自己,雖然看不清楚,也知道那時候的自己笑得有多甜蜜。一生中最幸福和最快樂的時光,也就是那么短短一瞬吧。因為太少,所以都快被她忘記了。千辛萬苦地活著,或許這一生都再不會有那樣的一瞬,讓她覺得,是值得。
有濕濕的水印烙在了照片上,她都詫異了,才知道是自己哭了。她以為自己再不會哭的,即使那天在醫(yī)院里遇上聶宇晟,他說了那樣難聽的話,她都沒有哭,可是原來還是會哭的啊,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沒有人看到的時候,在獨自醒來的時候。
她先是舉手拭了拭眼淚,然后放任自己,默默地淚流滿面。
窗外的竹子映進屋子里,竹影搖曳,仿佛一幅流動的水墨畫。外面的平臺是空中花園,每次聶宇晟回到家里,都會先給花園里的植物澆水,然后再洗澡。
可是今天他不想動彈,坐在客廳的沙發(fā)里,他什么事情都不想做。
確實是困了,下午做了一臺漫長而復雜的急診手術,他是主刀,所以就沒有再安排他的夜班。
他倒是愿意值夜班的,因為在心外科,半夜總會有突發(fā)的危重病人送來,整個夜晚總是十分忙碌。忙碌的時候他不會胡思亂想,而獨自在家待著的時候,他總覺得會失控。
比如現(xiàn)在,他就想到了談靜。
她會在做什么呢?
已經下班了嗎?
蛋糕店打烊那么晚,說不定她還在路上的公交車上。
她在蛋糕店是收銀員,一天也得站好幾個小時,下班的時候,她會不會累得就在公交車上睡著?
他非常非常鄙夷自己,當他獨自待著的時候,當他想起那個女人的時候,竟然仍舊會覺得心疼。
她原來是那樣的漂亮,那樣的溫柔,那樣的令他著迷。
她應該是一朵花,放在溫室里,被精心地照料著,細心地呵護著。
而不是,變成今天這種樣子。
手機響起來,他十分慶幸這時候有電話打來,讓他停止這種胡思亂想。或許是醫(yī)院有急事,他拿起手機,看到來電顯示,怔了一下,還是接了。
“聶宇晟你欠我一個人情,這次你要是再不來救我,老娘這次就死定了!”
電話那頭有細細的背景音樂,襯得舒琴的聲音越發(fā)咬牙切齒,上次她打電話來叫救命,背景音樂是震耳欲聾的搖滾,這次竟然有進步了。他把電話拿得離耳朵遠一點,才說:“你不用那么大聲,我聽得見,還有,好女孩說話的時候,不可以帶臟字。我欠你的人情早就已經還清了,而且我警告過你,你再這樣,我會掛你電話的。”
“好的好的,聶醫(yī)生求你了,醫(yī)者父母心,看在我們多年患難之交的分上,快點來救我?!?/p>
“這次是哪里?”
“凱悅酒店。”
“好的,我大約半小時到?!?/p>
“聶醫(yī)生你真是白衣天使!”舒琴的嗓音變得十分甜美,“我把包廂的名字短信發(fā)給你!”隔著電話也能想像她眉開眼笑,可能沒想到他會輕易地答應。其實這次真是她運氣好,他不愿意獨自待在家里。
走進酒店的包廂他還是有點意外,舒琴滿面笑容地站起來,向他介紹在座的幾位客人。舒琴的小姨和姨父,一個是律師的年輕男人,還有律師的父母。這明明是局相親飯,雖然舒琴做事情向來沒譜,可是沒想到這次竟然這樣離譜。
舒琴把手插在他的臂彎里,一臉甜蜜地說:“這就是我男朋友聶宇晟,他在醫(yī)院工作,是心外科的醫(yī)生。”
在座的人都一臉尷尬,尤其舒琴的小姨和姨父。聶宇晟雖然不習慣撒謊,可也只好含糊地打招呼:“不好意思,我今天上白班,下班已經很晚了,接到舒琴的電話,才趕過來?!?/p>
這頓飯自然吃得沒滋沒味,倒是舒琴不停地給他夾菜,一邊吃還一邊說:“不好意思啊,他可挑食了,蔥姜蒜都不吃的,一點也不像當醫(yī)生的人?!?/p>
聶宇晟被她這半嬌半嗔的口吻說得一陣陣起雞皮疙瘩,等吃完飯走出來,舒琴自然上了他的車,輕快地向眾人揮了揮手:“我們先走啦!”倒是聶宇晟,還規(guī)規(guī)矩矩向舒琴的小姨姨父道別,才繞到駕駛室去。
他一邊系上安全帶,一邊對舒琴說:“下不為例啊,我還以為你叫我出來救命,沒想到是撒大謊?!?/p>
“撒大謊也是為了救命啊?!笔媲僖荒樀男σ庠陧暱涕g都沒有了,委頓在副駕的位置上,“我快被他們逼死了?!?/p>
“上次讓我冒充你哥哥,這次讓我冒充你男朋友,下次這樣的事情別再找我了。我這個擋箭牌偶爾用用可以,用多了會被拆穿的?!?/p>
舒琴嘆了口氣,聶宇晟這才看了她一眼,問:“怎么啦?”
“我快堅持不下去了。”舒琴將臉埋入掌心,“聶宇晟,告訴我,這么多年,你是怎么堅持下來的?!?/p>
他的眼角跳了跳,卻不自然地笑笑,說:“什么堅持不堅持,我是沒遇上合適的人,再加上跟我爸賭氣,其實我早就……”他稍稍停頓了一秒,說,“早就無所謂了,真要遇上一位好姑娘,我就結婚?!?/p>
舒琴將手放下來,瞥了他一眼,說:“你這才是撒大謊?!?/p>
“是真的?!?/p>
“那我是一個好姑娘,你肯跟我結婚嗎?”
聶宇晟看都懶得看她一眼,只是說:“你都堅持這么多年了,怎么會嫁給我?”
“我快等不下去了。”舒琴憂郁地說,“有時候我都覺得我不是愛他,我只是習慣了等在那里?!?/p>
聶宇晟并沒有說話,他有一點兒恍惚,或許他自己也早就不愛談靜了,他只是習慣了等待。可是這個習慣總讓他在心里有個地方,隱隱作痛。
把舒琴送到家,她還鄭重地跟他握手:“今天的事,謝謝你了!你真是無敵好用的擋箭牌,一表人才,職業(yè)又體面,相親的誰見了你,都自慚形穢。聶醫(yī)生,下次他們要是再逼我相親,你一定還要來救我。”
聶宇晟習慣了她嬉皮笑臉的胡說八道,只是微微一笑。
他和舒琴是在美國認識的,那大概是他生命里最漫長最無助的一段時光。聶東遠反對他學醫(yī),得知他要出國的時候簡直勃然大怒,一分錢生活費也不給他,而且把他所有信用卡附卡都停掉了。但他成績優(yōu)秀,拿到獎學金,還是走了。
異國他鄉(xiāng)自然有很多不適應,何況他幾乎是逃到美國去的。水土不服,而醫(yī)科的課業(yè)又十分繁重,初到美國他就大病了一場,保險判定他需要支付幾千美元的費用,那時候對他幾乎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用獎學金支付完這筆費用后,他就沒有生活費了。所以病還沒有好利索,他就開始利用假期打工,就是那時候認識舒琴的。
在美國的中國學生其實也分幫派,一般大陸的學生是一幫,臺灣的學生是一幫,香港的學生是另一幫。而大陸的學生里面,又因為地域的關系分成很多小團體。他跟舒琴不是老鄉(xiāng),只是初到美國的時候在聯(lián)誼會見過一次面,也沒說過話。
那天他替老美剪草坪,波士頓的夏天并不熱,可是剪草機嗡嗡響,而他前晚在圖書館剛熬了一個通宵,只覺得這噪音吵得心神不寧,不知怎么回事,剪到一半眼前一黑,人就暈了。倒把雇傭他的美國白人夫婦嚇了一大跳,怎么喚都喚不醒他,正巧舒琴住在隔壁,隔著后院的籬笆看見了這一幕。舒琴本來不欲多管閑事,但一想畢竟都是中國人,還是自告奮勇翻過了后院的籬笆,跟那對白人夫妻一起將他抬進了屋。是舒琴拿定主意不送急診室,她知道美國的急診室越少去越好。于是從冰箱拿了塊冰敷在聶宇晟的額頭上,沒過幾分鐘,他果然悠悠醒轉。
從此舒琴的口頭禪就是“聶宇晟你欠我一個人情”。那時候舒琴正與男友偷偷同居,還瞞著國內的父母。舒琴家里的條件不錯,她的父親是內蒙一個著名的礦老板,發(fā)跡之后把女兒送出國念MBA。后來得知她竟然結交了一個美國籍男友,試圖留在美國,保守的舒家父母都沒法接受,直接用計將她騙回國內,就把她護照給撕了,找關系既不讓她補辦護照,也再不讓她出國去。
聶宇晟之所以跟她走得近,一半是因為在美國的時候,多承她的照料。那次聶宇晟暈過去,就是因為貧血。他挑食,原先在中國家里的時候,如果菜不對胃口,都是饑一頓飽一頓地混過去,何況在美國,手頭又拮據(jù),成天就面包之類的打發(fā)日子,偶爾去中國超市買幾盒泡面,都算改善生活。舒琴雖然自幼嬌生慣養(yǎng),可舒家媽媽是個特別賢惠的女人,抱著會做飯的女人才嫁得出去的傳統(tǒng)觀點,硬生生把舒琴逼出來能做得一手好菜。在美國的時候,舒琴自己開伙做飯,就經常叫聶宇晟去打打牙祭什么的,當然聶宇晟也并不白吃,常常幫她改改paper什么的,舒琴雖然念的是商科,可是整個學校校風嚴謹,功課也是不輕松的。
聶宇晟之所以跟舒琴走得近的第二個原因就是同病相憐,兩個人都有一個霸道保守而且說一不二的暴君父親。舒琴被騙回國內之后曾經給聶宇晟打過一個漫長的電話,在電話里泣不成聲,而他,只是無能為力。后來等他也回到北京,那時舒琴已經跟家里人奮斗了好幾年,毅然出走直奔北京,找了份沒滋沒味的HR工作,雖然不回家,可是也不結婚。氣得老父成天吹胡子瞪眼,僵持了這么多年。
大約因為這種感同身受,所以聶宇晟唯一的異性朋友就是舒琴。舒琴偶爾帶幾罐啤酒過來找他,兩個人坐在天臺上喝酒,看著不遠處長街上熙熙的車燈如流。舒琴總是伏在欄桿上,慢慢地唱:“愛情它是個難題,讓人目眩神迷……”那時候他總是微笑不說話,兩個人通常只是各人喝著酒,想著各自的心事。舒琴酒量很差,可是喝醉了也不鬧酒,就在他的客房里乖乖睡一晚,第二天爬起來,生龍活虎地上班去。
舒琴的家里盯了舒琴這么幾年,可能也有點絕望了,并不要求她再回內蒙。而且舒琴的幾個姨媽都在北京,于是開始輪流給她介紹男朋友,都是些品學兼優(yōu)的大好青年,可是舒琴能推就推,像昨天那種情況,可能是實在推不過去了,才撈出聶宇晟當擋箭牌。
聶宇晟沒想到第二天還能見著舒琴。他倒是很少上班時間見到舒琴。她穿得像所有OL一樣,精致又得體。她在護士站問到聶宇晟的值班室,一聽說她要找聶醫(yī)生,好幾個小護士都不由得扭過頭盯著她看。聶宇晟見到她也十分驚詫,一問才知道她的頂頭上司,一位臺灣派過來的副總,心臟病突發(fā),送到他們醫(yī)院來了,昨天晚上整夜都在急診觀察室,今天希望能夠住院動手術。眾所周知,他們醫(yī)院的床位十分緊張,所以舒琴特意過來請托他。聶宇晟沉吟片刻,說:“住貴賓病房吧,只有那個有空房?!?/p>
一聽見他這樣說,舒琴就飛快向他使了個眼色,聶宇晟沒辦法,只好站起來跟她出去,一直走到安全樓梯那里,舒琴才告訴他:“貴賓病房的話,保險不給報銷,你想想辦法?!?/p>
“那也沒辦法,我們醫(yī)院的手術都要排期的,在他前面,還有許多病人在排隊?!?/p>
“考慮一下兩岸關系嘛!”
“是啊,所以我說可以安排到貴賓病房。”
舒琴有點哭笑不得,說:“你真是個死腦筋!”她素來知道聶宇晟的個性,他是非常直截了當,而且在醫(yī)學院待久了,其實挺簡單的,不怎么太擅長處理人情世故。沒接觸的人常常覺得他為人冷漠又清高,實質上他是不怎么太會跟人打交道,尤其是復雜的人事關系。
舒琴嘆了口氣,說:“算了,我想想別的辦法吧?!彼氖轮刂?,懶得再走過去搭電梯,轉身就朝樓梯下走去。她今天上班,長卷發(fā)高高地束成馬尾,顯得干脆利落。她意興闌珊地一步步往下走,樓道里并不明亮,她一步步走到那暗沉的底下去,聶宇晟沒來由突然覺得心軟,在他自己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喂”了一聲,很沒有禮貌,也沒有叫她的名字,只是很沖動地想要阻止她。
舒琴扭過頭來看他,他這才覺得自己十分失態(tài),所以勉強笑了笑,說:“算了,我再替你想想辦法吧?!?/p>
最后他去跟方主任說,說是自己家的一個親戚病了,想盡快排期手術,請方主任幫忙。因為他從來不向科室開口提任何要求,這種人情請托更是破天荒地第一次,所以方主任很痛快地答應了,讓人安排了一個床位。
舒琴一直站在走廊里等消息,聽到他從方主任辦公室出來說有床位了,頓時眉開眼笑,說:“聶宇晟我欠你一個人情,我晚上請你吃飯。”
聶宇晟說:“吃飯就不用了,你以后少找我麻煩就行了。”
“吃飯一定要的!你以為我會一直欠著這個人情不還嗎?咱們吃飯,吃完就算兩清!”
聶宇晟沒有辦法,只好點頭答應。
舒琴對吃很講究,而且聶宇晟又是個挑食的主兒,她請客選的地方還不錯,菜好吃,環(huán)境也安靜。吃飯的時候聶宇晟才知道為什么舒琴這么著急甚至來找他托關系進醫(yī)院,原來這個副總不僅是她的頂頭上司,而且是董事長的一個親戚。
“公司的重要主管不是臺灣人就是外國人,我特別受排擠??墒撬麄冊脚艛D我,我越想做出個樣子來給他們看看。我不算這位副總的嫡系,可是這次我?guī)土怂@么一個大忙,連我們董事長,也格外見情。所以,今天要好好謝謝你!”
聶宇晟沒想到這中間還這樣復雜,醫(yī)院雖然也有各種人事關系,可是醫(yī)院畢竟是個憑技術吃飯的地方,尤其方主任又是個唯人才是舉的老牌知識分子。只要技術好又勤奮好學,科室主任就喜歡他,他肯幫助別人,科室其他同事也喜歡他。他對病人好,病人和家屬也就十分信任他。正是因為這樣一個簡單的環(huán)境,讓他循規(guī)蹈矩地生活,平靜而無波。
他明白舒琴為什么堅持,因為自己也是這樣的執(zhí)拗。聶東遠不止一次表達想讓他回去學著管理公司,可是他只是深表厭惡。他離開家庭,希望自己能夠憑著雙手獨立。因為那個家曾經給自己帶來傷害,所以希望以這種方式,脫離自己厭惡的一切。
舒琴比他更不容易,一個女孩子放棄安逸的環(huán)境,在外頭闖蕩,自然比他更艱難,所以他舉杯:“來,敬你?!?/p>
“謝謝!”舒琴的眼波一閃,倒似有無限傷感似的,“聶宇晟,幸好有你,你簡直是我的救命稻草?!?/p>
他有意放松了語氣打趣:“那你的Mark呢?”
Mark是舒琴的男友,聶宇晟一次也沒有見過他。據(jù)說舒琴回國之后,Mark就跟她分手了。一來二去,Mark漸漸成了一個忌諱。舒琴幾乎從來不在他面前提到Mark,就像他從來不在舒琴面前提到談靜一樣。
大約是喝了點酒,所以舒琴明顯遲疑了一下。她歪著頭,一手支頤,像個小女生一般,想了好久好久,終于說:“他是愛情——有時候,某個人就是愛情本身。你可以忘記他的樣子,你可以忘記曾經發(fā)生過的一切,你可以滿不在乎地說,一切都早已經過去??墒悄阍趺茨軌蛲洂矍楸旧??”
舒琴的話讓聶宇晟怔了怔,舒琴的這些話,讓他覺得無限的傷感和迷惘。聶東遠總說他是鬼迷心竅,他也無數(shù)次地掙扎,想從某個魔咒中獲得解脫,他甚至刻意地不去想某個名字,他甚至覺得所有的一切都已經過去,而所謂的愛戀只是一時癡迷。
可是有時候,某個人,就是愛情本身。
你怎么能夠忘記愛情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