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湄
雨后小晴,空氣清新,涼意撲面而來,橙紅的晚霞被北海吹來的風所拂弄,在光與色中飄游。湖畔林間樹葉均染,綠、橙、黃、褐、紫……盤留在樹葉上的雨珠兒隨著落葉在空中飛灑。人行道上,有跑步的、牽著狗兒溜達的,或坐在休歇椅上欣賞湖對岸的海港夜景,這時,一位華裔老人左手提著裝有面包屑的塑料袋,右手牽著約五六歲的孩子朝著一張空長椅姍姍而去。他身材適中,滿臉皺紋,雙目含笑,神態(tài)平靜而安詳。
須臾,老人站立在近水的草地上,盤旋天空的一群鴿子立即向他飛來,很快地,浮游湖邊的綠頭鴨也撲撲上岸,遠處的水雞和小白鵝紛紛趕至——老人一面向它們揮發(fā)食料,一面關注著孫兒的舉動:他將兩只小手伸進塑料袋,抓起面包屑學著爺爺灑往草地,鴿子立即在草地上啄食,孩子又緊張又高興,好奇地看著它們爭食、或相互追逐,有時撲打著翅膀、或彼此含著一小片面包分食……
孩子用手指比比劃劃,嚷叫著:“爺爺……看,看!”接著,兩只小手又往袋口伸去,爺爺退了退身子道:“慢慢來,一只手就夠了,遠處游來的小水鴨還沒有吃到呢?!?/p>
小孩照著爺爺?shù)囊馑忌爝M右小手,慢慢地抓起,然后走向湖畔用勁地撒去。
老人咯咯地笑了,不再撒食。孩子也跟著他發(fā)出嘻嘻的笑聲,不一會兒,瞪著明亮的眼睛問爺爺:“鴿子和鴨子那么小,為什么鵝又白又大?”
爺爺說:“等你長大了就知道?!?/p>
孩子說:“它們很可愛。”
老人問他什么叫可愛?孩子抬起頭望望爺爺說:“可愛就是可愛,難道你不知道嗎?”
風吹著他的小圓臉,細嫩的雙頰泛著紅暈,兩道鼻水欲滴還止,但他的問號越來越多:“誰是鴿爸爸、鴿媽媽?”“誰是它們的爺爺和奶奶?”“它們怎么沒有房子?天冷了怎么辦?”“它們會不會打架?”
孩子一面提問一面繼續(xù)供食,爺爺舉起右手,東指胖鴿、西點老母鴨,吱吱咕咕地回答著小孩的問題。這時,面包屑剩下不多了,野禽們卻越來越多,吃到的悠悠然回到湖里,吃不到的東看西望,繼續(xù)尋找食物。只有大白鵝引起脖子,側著腦袋望著孩子,當孩子準備將手里的食物丟給它時,另一只白雄鵝突然向孩子沖來,嚇得孩子跑到爺爺身后躲起來哭了……
爺爺連忙轉身撫摸著他的頭道:“別怕,它和你開玩笑呀。”
“它會不會咬人?”孩子手拉爺爺?shù)难澴?,望著雄鵝說。
“它們永遠不會害人,只有人殺害它們?!睜敔斆婺繚崈簦路鸨凰礈爝^似的。
面對湖畔美麗的秋景,他似乎并不敏感,或許,體驗人生對他不是一件生疏的事情,然而,剛才無意的平凡的話語好像石子擊在他的心痕,又痛又熱,令他一時不知所措——突然,他苦笑了一下,深感內疚和慚愧,年輕時初到此地,見到河邊湖畔到處有野禽,歡喜不已,晚間常和伙伴到湖畔捉野禽,當燉品補身——后來被人發(fā)現(xiàn)指責一頓,差點上法庭。
不知是不愿觸及痛處,還是不想重提舊事,他往長椅上一坐,和藹地告訴小孩:“爺爺不識字,沒什么出息,你長大后可要爭氣啊,不但對人要友善仁愛,還要善待野禽,它們也是上天的杰作?!?/p>
小孫子點點頭,傻傻地笑了。
老人翻起塑料袋,將里面僅有的一點面包屑放在他的手心里,這回孩子不是舉手撒之,而是慢慢地走過去,將面包屑輕輕地放在那只雄白鵝的面前。
晚霞漸漸地分散,樹林披著橙紅的光暈,湖面呈現(xiàn)一條長長的星狀似的彩帶,幾只鴿子和水上野禽相聚相逐,蘆葦?shù)牡褂氨桓銇y了,跟著跳呀舞呀,與它們共樂。孩子笑著跳著,伸出小手,忽而想抓水波,忽而在追逐一片飄飛的紅葉。
老人的白發(fā)在晚風里震顫,但步伐仍然輕快穩(wěn)健。他已經習慣了,自從退休后,每天黃昏,總想往湖畔去,他已成了飛鳥野禽的朋友。此時,鴿子在他身旁翱翔,或飛落在他的肩膀、袖彎上,機靈圓滑的小眼望著老人轉動。老人看啊看,發(fā)現(xiàn)鴿子的眼睛像孩子的眼神一樣,純真無邪,于是轉身望著孩子,突然感到,掙扎了一輩子,說不完的經歷和體驗,找不到的快樂和滿足——想不到,在這平凡簡單的黃昏里,心里卻蕩漾著一種從沒有過的輕松和愉悅,一切,都變得簡單和有趣。
他想啊想,到底是什么秘訣呢?漸漸地,老人臉上的皺紋起舞了,嘴巴也開始不時地囁嚅著“洋人說‘天國是屬于孩子的——想來,有一定的道理——人總是自作聰明啊——琢磨了一輩子,原來,快樂的源泉,不過是無邪和單純”。
(選自2011年12月6日《人民日報》海外版)
體會
這是一幅暖意融融的祖孫圖,更是一幅人與動物、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美麗圖畫。年輕時的老人曾為了一己之利捕殺野禽,余生深感愧疚,于是每天黃昏都來到湖邊,喂食飛鳥野禽,而他年幼的孫子尚不懂得利用和殺害,本能地和動物友好相處,這份純真讓老人感到真正的輕松和愉悅??鞓吩醋杂谛撵`的單純,卸掉心靈重負的那一刻,我們才能真正理解生命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