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劍樺
萬物還沒有復(fù)蘇的跡象。外面在刮風(fēng),雖然面積不大,不虛張聲勢,但很有質(zhì)量。它們從房子的縫隙里吹過,氣溫就急劇地下降,如果停了,云層直往下壓,氣流變得乖戾而陰沉,甚至不再流動,然后就下雪了。而這個月份的天空,仿佛一個夜晚就顯得十分高遠(yuǎn),我斷定,冬天馬上就要從身邊消失了。我常常一個人凝視著天空,希望能看見冬天轉(zhuǎn)身離去的那個時刻,并企望它能告訴我一些什么??晌沂裁炊紱]看見,唯有早春的風(fēng)卷動著尖利的沙塵從遠(yuǎn)方刮來,仿佛想把空間攔腰截斷一樣。
但不管風(fēng)怎樣刮,也還是有停歇的時候。
也就在這時,我聽到了聲音。不是我說話,是落葉和枯枝說話的聲音。此外,還有鳥在說話。鳥在我的窗外,從一截枯枝飛向另一截枯枝,好像讀詩似的,一邊飛翔,一邊歌唱,前前后后唱了好些曲子。也許風(fēng)曾妄圖將它從樹上掀掉,但它依然完好地與樹在一起。渾身上下長滿枝條的樹,伸展開頎長的手臂,婀娜而無聲地舞動著,那情景近乎一場沉默的典禮。也許樹是鳥的另一種形式吧,所以它的飄舞才富有鳥的靈動,它們借助鳥的翅膀,才會了卻自己終生固守的遺憾,才得以根植于大地。
是的,在我的眼里,鳥是一個無垠的空間,是一個宇宙,我們無法理解它瞳仁深處的善良,無力擄掠它靈魂深處的堅貞。這不是譬喻。這是鳥飛翔千年、歌唱千年的核心理由。無論我們愿意與否,鳥類始終站在我們無法企及的高度,遠(yuǎn)在人類的時空之外,不管我們采用什么方式與之對視、撫摸、無視、抵抗,它們始終采取先知的姿態(tài)注視著我們,審視著我們。煙暮嵐朝,昊日冷雨,太虛寥廓,寂寞無人見。唯有鳥,不動聲色地閱讀這一切,感悟這一切,然后把這一切用自己的語言歌唱出來。我們聽不懂,也無法封鎖它歌唱了千年的嘴。
所以,在我的內(nèi)心恒久地佇立著一只鳥,并意識到我在與它互望。這樣,我就真切地感覺到,這個世界上,盡管跌宕起伏,曲折不斷,卻不單單我在如此堅硬地活著——別人呢?鳥呢?尤其是當(dāng)我余下來的歲月越來越像一根枯枝的時候,我的內(nèi)心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升騰起一種蘑菇狀的思緒。這思緒就是一棵荒草,一枚落葉,一條蟄伏在濁世之中的無數(shù)人踩踏過的道路,一只鳥無所畏懼地趕在風(fēng)雪到來之前完成生命的最后一程躦行。草天一色的黃昏,喂養(yǎng)著時間的孩子。風(fēng)疾風(fēng)徐,如打開一本史冊,深深淺淺的情節(jié)里,勾劃著斑駁的屐痕??v然在走向枯萎的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里,生命曾經(jīng)“其葉沃若”,曾經(jīng)“其黃而隕”,但這又有什么要緊呢?在生命的國度里,只要還有暖意存在,就會遠(yuǎn)遠(yuǎn)聞到幾縷春天的芳香,我的心就會變得寬闊起來,非但沒有悲傷,不會束手無策,而且有著無窮的勇氣,驅(qū)使我毫無疑慮地伸出冰涼的手臂,從頭到尾摸索一生的本命,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
此時,我的身旁沒有喧嘩,沒有騷動,天空在更深地暗下去,到處是烏黑的潛流,我仿佛置身在一個孤島之上,只有一只鳥,老朋友似的,在雍睦安詳?shù)卮蛄恐?,把我的每一寸思緒轉(zhuǎn)換成一丈長的快樂。今晚,所有的黑暗都落在它身上,它卻溫暖了我。它以哲人的姿勢閱讀我掌心的浮云,看到許多浮云正一如既往地與衰頹、死亡相遇,正在把我所有的企望簡化為一個符號,從萬念中解脫出來,如同一只神秘的大手將我提升,包括黑夜本身,而所有荒寒的景色變得無影無蹤。
銀白色的月亮懸上了空中,所有的空氣都迷蒙著夢境的意味。鳥的歌聲如火焰熊熊燃燒起來。我用目光愛撫著它,一刻也不肯放過,哪怕它的一個音符,及至清涼的露水悄然降臨,我的內(nèi)心也響起了一只鳥兒的歌唱。
我想象這條河流一路的躦行。它們從山頂流下來,經(jīng)過土壤的沉積過濾,從某個幽暗的地表土層和巖石的裂縫涌出來,和著陽光、樹、鮮花、一切的生靈,慢慢積涓成河。我的目光不能穿透它,但我能聆聽它的呼吸、心跳,甚至感覺到它的心情。
現(xiàn)在,我就緊挨在它的身旁。山高,林密,谷深,河水安詳流淌。近邊的石壁上,蔥郁的蕨類、藤蔓四處攀附。這種植物像極了我們?nèi)祟愔械哪承┏蓡T,沒有骨頭和肌肉,不能站立起來,永遠(yuǎn)過著一種扭曲的、不能自主的生活。而另一類,則以孱弱的身軀,獨立于石壁上,扎根于粗礪的巖石中,深入深入再深入,堅挺堅挺再堅挺,成為一桿桿生命的旗幟。
崎嶇的山嶺間,樹在風(fēng)中時而搖動,時而佇立不語,是那么卑微,但絕不猥瑣。相對于河流的喧嘩,樹是靜穆的緘默者。河流從高處一直流向低處,而樹卻從低處長向高處,這是它們之間唯一的區(qū)別。水流無定勢,哪怕是一個小小的縫隙,也要從那里通過。這一點,樹與之類似,是另一種流水,具有頑強的穿透力,可以擊破再硬的巖石,立足于任何一塊可能立足的地方。
在一片松林后面,我聽到了一片轟然的吼嘯。這是我進入這條河以來最為激動的時刻。水的落差將近一座山的高度,它在剎那間成為一條瀑布,從近百米的高處一瀉而下,成為壯觀的一瞬間。巨大的水流,從靜流態(tài)轉(zhuǎn)而成為激射,在與空氣的相搏之間化為萬千雪霰,紛紛揚揚地落下,擊碎了空氣的屏障。在絮絮揚揚的水沫下,瀑布挾裹而生的風(fēng),吹得毗鄰的草木劇烈地?fù)u晃,無數(shù)的水珠擊中了它們。那么,從這一條瀑布,我讀到了什么?一種來自于自然的沖擊的力量,這種力量是巨大的,所有的水流把這種力量具體化了,每一滴水都因得到這種力量而加速。就在瀑布沖下懸崖的瞬間,原先的河流消失了,另一條新的河流誕生了。
新生的河流繼續(xù)往前沖去,義無反顧。這是一個自然連續(xù)的過程,死亡與新生的交替就在那么短暫的一瞬,根本無法分清哪個階段是死亡還是新生。水的性格也在那一刻得到最大的張揚,隨動隨靜,遇柔則剛,遇剛則柔,遇冷則凝,遇熱則華,無形亦于無形中變化無定,進而生化出億萬形態(tài),無孔不入,廣容萬物,乃至最終一統(tǒng),所以才能恒久地保持不竭的動力。而所有水性的總匯,最終又歸于本真。當(dāng)宏大的水流以萬鈞之勢傾泄而下時,何其壯哉,而一切過去之后,仍復(fù)歸于寧靜,以一如既往的信心往前奔流而去。
經(jīng)過重生的河流,它的前方是更多的河流,它們必然會聚合在一起,成為一條完整的河流。這時,前方的風(fēng)景豁然一新,山不再那么逼仄,視野開闊了許多。隨著兩旁山勢的平緩,陽光更多地灑滿了河谷。一種清脆的聲音在空氣中傳遞,那是鮮花開放的聲音。不知名的野花連片地開放,和著微風(fēng)的節(jié)奏,露水在草葉間舞蹈。當(dāng)一些細(xì)微的膨膨聲從花心的深處傳來,人立即感覺有一股電流傳遍全身。是的,鮮花正在以獨特的語言表達(dá)生命即將誕生的歡悅。而細(xì)密的葉子,則保持著純自然的狀態(tài):優(yōu)雅、從容,平靜而柔和地承載著陽光、露水與塵埃。纖細(xì)的絨毛在陽光下銀芒般閃亮,仿佛能從絨毛底下看到澎湃的血液,使得葉子更富有生命的韻味??諝庵须硽柚幕ㄏ悖瑹o數(shù)的花粉仿佛就飄浮在陽光下的空氣中,此起彼伏,碰撞、彈射開,再碰撞,再彈開。風(fēng)的流紋順著肌膚時隱時現(xiàn),時有時無,捉摸不定。而這一切,正是自然最神秘的一種展示??!
在經(jīng)過一個相對開闊的山谷后,河流于平靜的漾動中繼續(xù)向前流去。在這里,我見到了一條船的七零八落的殘骸,只有一些折斷的白磣磣的木片在訴說著沉船那一刻的慘烈。歲月悠悠而過,如今,船與撞擊它的礁石己化敵為友。它們在交流什么?顯然,船只有在成為一條破船、沉船的時候,才有可能躺在河灘上無所事事地曬太陽,遠(yuǎn)離塵囂,自在地享受自然的山山水水,以前雖然躦行于浪峰石岸之間,歷經(jīng)生死大劫,卻無暇顧及兩岸的綽約豐姿?,F(xiàn)在,一切都成過去,船與礁石終于永遠(yuǎn)地成為伙伴。這也許就是生活的本來面目:歲月可以泯滅一切恩怨,包括生命本身,沒有對錯,只有存在與消逝,而那些閃爍著永恒光芒的事物,將透過漫漫的時間之河,照耀著未來的日子。
當(dāng)我的腳再一次接觸到河水時,水的動感經(jīng)由神經(jīng)末梢立刻傳遞到了我的全身,我的感覺神經(jīng)頓時敏感起來。我掬起一捧水,讓它呈現(xiàn)在陽光下?;窝谖沂中牡乃?,有一種異樣的涼沁,癢癢的,酥酥的,像是要告訴我什么。此時的水,蘊含著的力量已不復(fù)存在,它極輕,像羽毛,仿佛隨時都要升舉,又若一汪溫柔的眼波,與我相對,我卻無法讀懂它的含義。陽光越來越烈,水在手心不斷升溫,不斷蒸發(fā),漸至消逝。不錯,這是一種時間的過程,但我如何解釋這種類似于生命的現(xiàn)象?就像時間從指縫間流過一樣,不知不覺,又是永不停息地進行著,我不可能挽留住一泓流水,也不可能抓住時間的翅膀。然而,水又是一本天然的大書,我無法成為它的一部分,但從一條河流中得到的啟示,絕不亞于平生的許多次經(jīng)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