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笑泉
一
真詩憑直觀就能進入,這是最可靠的標準。但我們易被種種眩人眼目的時髦說法所迷惑,而時常遺忘了這一點。一首借助某種理論或知識體系方能成立的詩歌,就如同一具被趕尸的人所驅使的肉身,在它上路之日起就已經(jīng)死亡。但我們的詩壇上不乏這類僵尸飄忽的影子。對時髦的追逐、害怕落伍的恐懼當然是一大原因,而某些國外尊貴的大師也要負上一部分責任。艾略特,這位富有天才然而做作的智性詩人,當他說,四月,是一個殘忍的季節(jié),他是一個地道的詩人,當他援引某種知識體系以使詩歌變得深奧難明時,他只是一個欲博得學究們喝彩的賣弄的造假者而已。所以說,地位尊崇的《荒原》并不是一首純粹的好詩:有的部分是柔軟多姿的詩歌肉身,有的部分則是僵硬陳腐的理論木乃伊。遺憾的是,有些人學到的恰恰是后者,他們筆下產生的是蠟像,是塑料花,也許很精致,但缺乏生命的活的氣息。真詩是自足的,但這種自足不是來自詞語的封閉性,而是源于感受的獨特性。獨特,是指這感受由自不由它。而有些人是因為某某大師這樣感受過,我也這樣感受一下,或者是某種理論指明必須這樣去感受,所以我這樣去感受。對他們來說,感受的結果在感受之前就已經(jīng)存在。這樣的人其實并沒有感受到什么,他開口說話只是因為別人這樣說。
感受事物是詩歌形成的前提,但并不是開端。只有當你的感受是一種發(fā)現(xiàn)時,詩歌才真正開始。你看到了別人沒有看到的,然后你才能試圖去說出它。在說出的過程中,你必須忠實于自己,對自己有信心,只有這樣,你才不會去裝神弄鬼,去偷理論的拐杖以掩飾自己的瘸腿,也只有這樣,真詩才可能產生于你筆下。接下來的關鍵是你能不能找到一種恰當?shù)恼f的方式。這種方式可以是歌唱也可以是敘述,可以樸素也可以華麗,唯一不能選擇的是它必須能夠有助于你的表達并能帶來痛快的感覺。找到這種方式也不能保證一首好詩馬上就要出世,你還要有足夠的說出的欲望,這樣一股真氣才會彌漫于筆下的作品,使它神完氣足、容光煥發(fā),而非面目蒼白、形容灰暗。就這樣,你感受了,發(fā)現(xiàn)了,然后用自己的方式同時也是詩歌的方式自信地說出了,一首真詩也就產生了。無須作任何解釋,每一個有悟性的讀者都能進入,并因你的獨特體驗而感到欣悅或驚訝。這個時候,詩歌的好壞不是取決于你讀了多少洋理論,而是取決于你生命體驗的深度和廣度,你體內彌漫的真氣,你對自我的信心。“一空依傍,自鑄偉辭”(王國維語),這樣的偉辭直指人心,全憑意會,它是自悟的結晶,而非抄自供奉在廟堂上的經(jīng)書。我們那么喜歡海子,海子最好的詩歌就是這一類,而他這一類的詩歌非常之多,所以他不朽。我們那么尊敬昌耀,昌耀就是一個獨處蒼茫高寒之地滿懷浩氣以自我獨創(chuàng)之體式吟唱自我之體驗的人,所以他不朽。在寫作中,也許我們應該忘記不朽,但我們至少應該記住自己。
二
詩歌是一種飛翔,但它不是飛翔在事物之外,而是在其內部。這樣的飛翔才會充滿張力,有所依憑,而非凌空蹈虛,虛飄無力。任何真實的寫作都是有針對性的寫作,詩歌也不例外。它針對事物,而非視而不見。在詩歌中,詞語不能空轉,而要和事物產生摩擦,因為體驗是在摩擦中產生的。就算你的手不去摩擦,你的目光在進入事物的過程中也會感受到阻力。詩歌就是在突破這種阻力中產生的,在阻力場中它自如地飛翔著,令人驚嘆。而阻力為何,曰:對事物的凝固的看法。事物只有一種,但對事物的看法有無數(shù)種,每一首真詩都是一次新的發(fā)現(xiàn)。對事物的發(fā)現(xiàn)能力,決定了一個詩人處理現(xiàn)實的能力。一個缺乏在詩中處理現(xiàn)實事物能力的詩人,決不會成為一個大詩人,甚至也不是一個真正的詩人,他最多只會玩弄一下虛假的符號而已,這些符號既不指向他自己,也不指向外物,只不過代表一些別人所體驗到的詩意。這樣的符號有可能是鄉(xiāng)村或者梅花。鄉(xiāng)村和梅花當然含有無限的詩意,但這種詩意絕非千篇一律的,也不是僅憑書本就能發(fā)掘出來的。而一個敏銳的人,他不會拒絕賣粉的下崗工人或門口的乞丐進入他的詩歌的,更不會說,這類題材寫不好。沒有寫不好的題材,只有寫不好的詩人。有些人開始鄙夷艾青,然而艾青處理現(xiàn)實那種貼肉的感覺,那份大氣卻很少有人具備。有些人承認了穆旦,然而穆旦切入現(xiàn)實的那種力量,那種角度的創(chuàng)新卻很少有人顯露。慚愧,只能說慚愧。當然,也有根本無須慚愧的人,他們對現(xiàn)實的處理更加簡潔有力,比如北島,比如于堅,比如韓東。
三
有兩個很好的傳統(tǒng)正在被一些人遺忘:簡潔和意境。詩歌就是用盡可能少的話表達出盡可能多的信息,所以要簡潔和有意境,是千古不易之理,以后也將萬年不滅。
詩歌是頓悟的產物:在一瞬間,頭腦開竅,發(fā)現(xiàn)了一個全新的天地,有了一種別致的感受。這一瞬間在語言中現(xiàn)形,就成了詩?;蛟S我們還是要說到靈感,是的,詩歌就是靈感的產物,是電光石火的留影,它必不會太長。詩歌不是小說,它不能操作。史詩是小說的替代物,有了小說之后,我們?yōu)槭裁催€要寫那么長的詩?只有操作出的文字才會那么長,而詩是純然之物,是文學中的精粹,是高密度的晶片而非一噸銹鐵,它怎么能長得起來?海子在長詩方面的失敗實在值得我們深思。
說到意境,它的定義過于曖昧難明。但我要說,有的詩,可以反復玩味,這樣的詩就是有意境,有的詩,讀到第二遍就失去了嚼味,這樣的詩就沒有意境。這種衡量方法很沒有理論水準,不過也很有效。我還要說,任何人都會喜歡前一類詩。所以,意境是不能反的,我們反對的其實是矯情。關于矯情,古人有個很生動的說法:為賦新詞強說愁。是因為愁而賦新詞,還是因為賦新詞而說愁;是因為有自己的愁而賦新詞,還是因為大師們都這樣愁了我也來愁一回;是愁得自我,有新意,還是愁得書本,千篇一律,正是真詩和偽詩的分野所在。古人明白了千年的道理,我們不會不明白吧?也許這個道理太直觀了,沒有深奧的理論裝點門面,不足以讓人目眩神迷而至拜倒。但我還是要說,大道至簡至易,讓我們從直觀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