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 許澤夫
每天晚上,我躲開塵世的喧囂,將自己蜷縮在遙遠的記憶里。
童年的足印,跟在牛蹄的后面,一天天長大。我所放牧過的耕牛,一頭又一頭,首尾相銜走進我的詩行。
它們是我的學生,我用手中的竹鞭,指引它們行進。
它們是我的伙伴,朝夕相處不離不棄,用一次次莽撞填實了我的童年和少年。
它們更是我的父兄,木訥地干著地里最重的活,有捆草有口水就夠了。
可我未曾給它們削過一支牧笛。
未曾給它們掛過一只牛鈴。
甚至,未曾給它們編過一束花環(huán)套在脖子上……
那么些年,我居然想都沒想過這些,真的沒想過,哪怕其中一件。
突然有一天想起,就天天想了。
時起時伏時彎時直的嶺脊是無與倫比的大舞臺,斯斯文文的老牛是我忠實的配角。
我清清嗓子,牛兒停住了啃草,抬起碩大的腦袋,進入了角色。
晚風是優(yōu)質(zhì)的麥克風,將我的歌聲傳播到丘陵的盡頭,傳到密不透風的稻田的深處。
騎在牛背上,我是星光大道上走動的歌手,從童年走到中年,從山里走出山外。
一鉤月亮打出了追光,廣袤的蛙聲鼓動著節(jié)拍,螢火蟲是我的粉絲,拎著燈籠大老遠趕來捧場。
騎在牛背上唱歌,歌詞是我的祖父傳給我父親的,我父親又在牛背上傳給了我。
老牛聽我祖父唱過聽我父親唱過,又聽到我唱,它聽懂了,動情之處,長哞一聲。
那一聲長哞,穿透了時空,今天仍然不絕于耳。
那時我們相信有飛天,云彩之上就是仙女居住的天堂。
那里我們相信有織女有牛郎,仲夏的夜空,銀河兩岸還遺落著一擔籮筐。
那時我們相信有神奇的水牛,馱著一對童男童女在天河的淺水區(qū)晃悠。
我們相信那些神話,相信神話中那些情節(jié)——
相信我們牽著的牛就是牛郎的牛。
想著想著我們會將牛繩攥得更緊,或者挽在手上,我們相信稍一松手牛就會飛到天上,像一只斷線的風箏被云霧纏繞。如果那樣,家里的地誰來耕???
待我們脫了稚氣,長出喉結,有一種莫名的暗流在心中涌動,我們盼著自己是那個幸運的牛郎,每天把牛牽到小河邊羞澀地等待著……
牛有個好脾氣。
赤膊的漢子用鞭子抽它,它一聲不吭;調(diào)皮的孩童在它的背上肆無忌憚,它一聲不吭;
渴了,一聲不吭;
餓了,一聲不吭;
困了,一聲不吭;
它只是一聲不吭,忍受著,承受著,辛勞著。
牛的祖居地在河的那邊,清清的水,綠綠的草,黃黃的稻,密密的林。高爾夫球場捂住了千畝良田,斷了小路毀了石橋平了田埂,沃土不種作物,偏移栽進口的洋草。
牛一聲不吭,從彼岸退回此此岸。
挖掘機進逼過來,灌漿的晚稻半熟的柿樹被按倒,石子撲上去水泥壓上去,攪成了混凝土,蚯蚓再也拱不動,高粱再也扎不下根來。
牛一聲不吭,從此岸退回村頭。
一張GDP的藍色圖紙又將村莊圈住……
牛啊,這次退回哪里?我不知道,我已在一個沒有星光的凌晨走出小村,擠上南下的列車。
牛啊,這時該退在哪里?我想也想不出,我想也不敢想。我在心中一隅,為它騰出一間牛舍。
黑鳥的翅膀遮住了日頭,天暗下去了,村莊模糊一片,小河只聽其聲不見其形,地壟看不清了,地溝也看不清了。
父親歇下犁,興猶未盡,他拍拍牛的大腦袋,牽它上了芳草萋萋的嶺上。
牛埋頭勤奮地吃草,囫圇吞了下去。
父親困了,上下眼皮打架,夢鄉(xiāng)在呼喚他,但他不敢睡著。
父親掏出紙煙,點著一次性打火機,火光照著他滿臉滄桑,牛抬起頭,久別重逢似地望著他,直到火光暗去。
煙火明明滅滅,像一只伏住不動的螢火蟲。引領無數(shù)只螢火蟲或從山埡,或從天的盡頭,一只螢火蟲,接著是兩只、三只、一百只、一千只……提著小燈,起起伏伏地趕來,漫山遍野地趕來,像趕超市。
父親胸中涌動著一股激情,他想作詩,咳了口嗓子,沒誦出來。
他望著家的方向,村頭,那盞油燈將回家的路照徹。
一頭。兩頭。三頭。
四頭。五頭。六頭。
我經(jīng)常這么數(shù)著,有時在白天,有時在夜晚,更多是在鋪開詩箋的時候。
六頭牛,六個粗大的黑點,組成了一個省略號。
我的童年和少年,被六頭牛填實,漫長的歲月被一個標點符號概括。
那是我牧過草飲過水的六頭牛,它們排成隊,從春排到冬,從我的童年排到少年。
它們不向往也不嫉妒富貴。
它們不回避也不嫌棄貧窮。
只有青草只有永無休止的耕耘。
只有韁繩只有沒輕沒重的鞭打。
只有沉默只有日復一日的承受。
六頭牛,甩著尾巴,低垂著眼簾,漸行漸遠,黑色的身影悠悠地消失于記憶深處,但那一串串牛鈴,仍在叮當叮當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