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前,我曾有一只松鼠。它的舊主人在我上車的時候,很巧妙地把它當(dāng)作一份禮物悄悄塞進(jìn)我的大衣口袋里,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相繼欣賞然而謝絕了一頭滑頭滑腦、氣味濃重的北美浣熊,一只年滿一歲的豹貓,一頭四個月大的小母獅和一只像生菜盆一般大、人家向我保證會伸出爪子的名叫阿納托爾的癩蛤蟆。
我曾在別處說起過這只松鼠,它全身呈深銅綠色,翹起的尾巴頂部和腹部則是紅色的。興許我這樣描繪它還早了點(diǎn)兒,其實(shí)我對它并沒有一個基本的了解,因?yàn)?,那時我把它叫做“母松鼠”和麗科特。比我聰明的人恐怕也會弄錯的……
我一開始就覺察到皮蒂里基確實(shí)野性十足,換句話說,它對于人一無所知,竟然以為可以無所顧忌。它的身上燃燒著一顆海盜和山大王的靈魂,并在它那站起來才二十二厘米長的身體里隨意地表現(xiàn)出來。
第一天,它就把波斯貓嚇得直打哆嗦,而巴兒狗在它面前竟說不出話來。瞧著這個快快活活、瘋瘋癲癲的家伙一本正經(jīng)地坐在椅子靠背上,瞪著那雙羚羊般橢圓形的眼睛盯著每一樣?xùn)|西,誰會不發(fā)抖呢?它一邊口中咂咂作響,一邊搖晃它那鑲有一條“緞帶”的可愛的圓耳朵,把榛子殼和它的威風(fēng)胡亂地撒向我那些驚愕不已的小動物。
第一天,它喝牛奶,在我頭發(fā)上蹭干凈兩只手,然后模仿松鴉的叫聲,往空中蹦跳。它沿著天花板的突飾奔跑,過一會兒,又趴在一塊路易十六時代的地毯上,把一個戴頭盔的半裸人物的鼻子吃掉。不過,它并不認(rèn)為我會懲罰它,又回到我的肩上,梳理我的頭發(fā),把它那冰冷而友好的小鼻子、肉乎乎的舌頭在我耳朵下方蹭,它那獨(dú)特的氣息散發(fā)出麝香的芬芳。
“它挺好看,可是……它對人親熱嗎?”我的男女朋友這樣問道。
我覺得,他們?nèi)绱酥苯亓水?dāng)?shù)靥岢鰡栴}真放肆,他們的問題總是同樣的問題,多么苛刻,而且,對待動物多么卑劣……“有來有往”,可我們又給了些什么呢?一點(diǎn)食物,——和一條鎖鏈。
“拴住它,它抓了一團(tuán)毛線!”
一條在皮蒂里基童年時就箍在它腰周圍的鎖鏈磨損了它的毛皮。它那如羽毛一樣輕盈、像火焰一樣閃爍、翹在空中的尾巴在跳來跳去時便發(fā)出一種如苦役犯戴的鐐銬的聲音。
“抓住它,把它拴住,它把糖果盒拿走啦!”
它被縛住以后,就把自己手指長長的、一天要洗十次、保養(yǎng)得很好的手塞進(jìn)鋼制腰帶和肋部之間,陷入沉思。當(dāng)我?guī)ムl(xiāng)下時,我恍然大悟,直到那時,它一直過的是沉悶的城市生活。它沒有立刻走出敞開的籠門。它把一雙手緊緊貼在胸前,出神地凝視著由花園、草地和大海構(gòu)成的一片無邊的綠色,身體則很有規(guī)律地戰(zhàn)栗,我只能把這種戰(zhàn)栗比做生命垂危的蝴蝶的抖動。它的美麗的如一顆淚珠般凸起的眼睛里映出一片綠色,不過,皮蒂里基已經(jīng)和我們一起生活了很長時間,并不指望有過分的恩賜。我牽住鏈子的另一端,它便隨我一道在草坪上行走。在草地上,它干凈利落地小便,采摘一粒粒黑色的野果籽。然后,它用前肢攫住一棵鮮花盛開的女貞樹底部的枝椏,發(fā)瘋似的搖晃它,咬住它,仿佛要看看這樹枝是否是活的。
這時,它瞧見空中飛過的鳥兒,便伸長脖子向鳥兒致意,這一舉動幾乎使它離開地面……
然而,那時它只有一條稍長的鎖鏈。難道不該提防野貓、狗、寒夜,尤其是我放養(yǎng)的四只來回盤旋瞭望的雀鷹嗎?那些自由自在走動的動物漸漸靠近它,有時使它亢奮,有時又惹它惱怒。它遇見一條脆蛇蜴,耳朵之間的額頭上便立即堆起皺紋,豎起了脖子和尾巴的簇毛,血絲也蒙上了暗色水晶一樣的眼睛。在我趕來調(diào)解之前,皮蒂里基已經(jīng)翻了個空心筋斗,像只好斗的公雞在空中打了個旋,那蠕蠕而動、并不傷人的脆蛇蜴已然躺在地上,斷成兩截……
但是,對癩蛤蟆,松鼠僅僅表現(xiàn)出相當(dāng)反常的厭惡。有時,它向表皮長滿疙瘩、肥肥的雌性癩蛤蟆伸出了爪子,顯得很友好地搔它那膿包狀的腦袋,但癩蛤蟆卻鼓起了肚子,表示抗拒,皮蒂里基氣得眼睛都紅了(的確是這樣),發(fā)出刺耳的喊殺聲。
它度過了愉快而充實(shí)的復(fù)活節(jié),它發(fā)胖了。除了我敞開給它的榛子、核桃、杏仁外,它還咬了窗簾、鏡框的一角,鑿穿了一個銀匙,整天把一根葡萄枝摟在懷里來回走動,并用嘴唇舔著。它輕盈地在我兩肩之間竄來竄去,往我的耳朵吹氣,可是,我討厭它身上那條鏈子發(fā)出的聲音和它柔軟光滑的肋部周圍那一小圈被磨損的皮毛。
五六月間,在巴黎我那小小的園子里開滿了白洋槐花、杜鵑花和葵花。皮蒂里基關(guān)在籠子里,把它可愛的鼻子擠在兩條欄桿之間……我知道,我最終會打開籠子,解開它的鎖鏈,并且我會想念它。
我給皮蒂里基自由的時候,回想起來正是六月,那時和煦的微風(fēng)輕輕吹拂,洋槐花和雙瓣櫻桃花宛如一條條潔白的斜線在空中搖曳。而重獲自由的松鼠卻一動不動,它雙手交叉,久久地、聚精會神地坐在窗臺上。它開始做自己的習(xí)慣動作——把手塞進(jìn)腹部與鏈子之間,但是它沒有找到鏈子。它笨拙而輕輕地跳了一下,估量那個原先拴它的鎖鏈的準(zhǔn)確長度,然后又嘗試著跳了一下,那一刻,它只是瞅著我。最后,它不安地咳嗽,接著便快速地奔跑起來,然后,消失得沒有一點(diǎn)蹤跡。
黃昏降臨時,我呼喚它的名字,但是一點(diǎn)也沒有用??僧?dāng)夜色深沉?xí)r,窗臺上面響起了小松鼠那輕輕的、樸實(shí)的干咳聲,它召喚著我,皮蒂像主人似的回到了房間。它步態(tài)蹣跚,因室外的空氣、樹林、鮮花和海拔高度而心醉。它就著盥洗盆的水嘴暢飲,用兩只手梳洗一番,準(zhǔn)備床鋪——那個它每天晚上打開,然后裹在身上的毛線團(tuán),像一位莽漢嘟囔道:“我的床!我的床!”夜里它亂夢縈繞。第二天,我又看見它自由自在地坐在窗前,等待著折斷那條其實(shí)已經(jīng)不再存在的鏈子……
那一天,它沒有離開花園。在杜鵑花、洋槐花叢中,在我那低矮的房子的天溝里,重新開始那人間天堂般的生活。一群燕子和麻雀飛來飛去,它們圍著皮蒂,對它歌唱,時而用喙啄它,它便咕唧不休,開始蹦蹦跳跳,鳥兒們看見它這樣,劈劈啪啪地像鼓掌似的舞動翅膀。它欣喜若狂,得意忘形,追逐著我那只寶貝貓,并把貓從洋槐樹那兒攆走,它自鳴得意,像洗瓶毛刷那樣蹲在樹上,一臉滿不在乎、睥睨萬物的神態(tài),“現(xiàn)在,輪到誰啦?”
放假了,我們管不了它啦……
皮蒂來到花園里,在三條小徑環(huán)抱的幾幢住房附近玩耍。它并沒有失去喜歡社交的性情,甚至還向那里的居民施展自己的社交本領(lǐng),于是有人前來對我說:
“皮蒂在尼古羅街午餐,吃了高腳盤里的合同和一些葡萄干……”
“皮蒂在維塔爾街躺了兩個小時。它坐在鋼琴上,聽小姑娘學(xué)唱歌……”
“有人從勒魯太太家來,說要看一看皮蒂有沒有帶回一把鑲銀的玳瑁小梳子,它是從小梳妝臺上拿走的。不過,勒魯太太說,如果找不到,也沒關(guān)系……”
它每天早上出去,晚上回來,精力充沛,皮毛光亮,因?yàn)楂@得自由的緣故,甚至因?yàn)楦卸鞯木壒剩@得神采飛揚(yáng),它從來也不會忘記回家,從來也不會忘記向我濫施松鼠式的愛撫和親吻。這重新開始的世界,這一和諧狀態(tài),這野生動物和我們之間的純潔關(guān)系,持續(xù)了兩三個星期。有一天晚上,皮蒂沒有回來,從此以后的晚上也沒有再回來。我確信,人類的雙手重新箍住了它,箍住了它的毛皮,箍住了它那用來滑跳的柔軟后爪,它那為了伸出腦袋讓人撫摸而貼在兩側(cè)的耳朵。
發(fā)稿/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