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江
(中國藥科大學,南京,210009)
自傳作者不同于小說家甚至傳記作家,因為“自傳作家往往從特定的身份出發(fā)來再現(xiàn)自我”,身份認同是他們的“一個基本原則”(趙白生2003:83)。無獨有偶,法國自傳研究鼻祖菲利普·勒熱納(Philippe Lejeune)也認為,究其本質(zhì),自傳是傳主的一種“身份契約”(Lejeune 1989:29)。也許,我們可以毫不夸張地說,自傳正是一種以身份建構(gòu)為終極目標和敘事核心的文類。這種強烈的身份意識也就決定了自傳作者會想方設(shè)法地采取不同的敘事策略以實現(xiàn)其身份建構(gòu)的“浩大工程”。遺憾的是,當我們熱衷于分析紛繁復雜的自傳敘事策略以期揭開自傳作者神秘的身份面紗時,卻忽略了自傳敘事交流情景這一基本的敘事現(xiàn)象及其潛藏的深意。無論是在小說研究還是自傳文本闡釋中,學界往往傾向于分析某一敘事文本的敘事交流過程是如何進行的(即有關(guān)How的問題),而無視隱藏在這一敘事交流過程之后的意識形態(tài)(即關(guān)于Why的問題)。為此,本文將首先探討小說和自傳敘事交流情景之異同,對其現(xiàn)有模式加以必要之修正,并在此基礎(chǔ)上以《富蘭克林自傳》為例,分析其敘事交流情景模式在敘述進程中的變化所蘊含的身份隱喻。
敘事交流情景最早應(yīng)用于小說文本的分析,旨在揭示敘事交流活動的過程及其參與者之間的關(guān)系。在小說研究中,雖然學界就敘事交流活動的參與者達成了廣泛的共識,卻在小說敘事交流是否具有開放性這一議題上出現(xiàn)了經(jīng)典敘事學和后經(jīng)典敘事學之間的對立。以塞繆爾·查特曼(Seymour Chatman)為代表的經(jīng)典敘事學家們通常將小說文本視為一個孤立而封閉的世界(用實線框表示),真實作者和真實讀者因而處在敘事交流情景之外,只有隱含作者和隱含讀者是必不可少的,而敘述者和受述者則是可選擇的(用圓括號表示)。據(jù)此,經(jīng)典敘事學家們通常采用如下范式來說明小說中的敘事交流情景(Chatman 1978:151):
與經(jīng)典敘事學家們僅關(guān)注小說的敘事語法不同,后經(jīng)典敘事學家們堅持認為小說文本具有不可置否的開放性,處于社會歷史語境中的真實作者和真實讀者在小說敘事交流過程中同樣必不可少,因而主張去掉上述模式中的實線框。不過,這一做法卻導致了小說敘事文本的相對獨立性無法體現(xiàn),從而招致經(jīng)典敘事學家們的詬病。筆者以為,不妨將查特曼的模式修正如下,即用虛線框取代上圖中的實線框,以調(diào)和兩派之間的分歧:
虛線框一方面旨在標識小說敘事文本的“界線”,借此“暗喻”其相對獨立性,從而表明經(jīng)典敘事學所關(guān)注的文本敘事詩學或敘事語法的合理性。另一方面,虛線框也能“暗喻”小說敘事文本的開放性,表明其并非完全封閉和孤立,而是跟處在社會歷史語境中的真實作者和真實讀者有著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他們可以通過小說文本實現(xiàn)跨越時空的交流①。
從以上分析不難看出,小說文本的開放性和封閉性都是相對的,經(jīng)典和后經(jīng)典敘事學框架下的小說敘事交流情景模式所體現(xiàn)的僅僅是兩種研究視角的差異。那么,上述小說敘事交流情景模式是否適用自傳文本的闡釋呢?答案無疑是否定的。基于自傳文本所獨具的敘事特點②,許德金教授曾在其《種族與形式》(RaceandForm2007)一書中將自傳敘事交流情景模式建構(gòu)如下(Xu 2007:31):
敘事文本
作者→敘述者→(受述者)→無意識/有意識讀者
與小說敘事交流情景模式相比,上圖表明自傳敘事交流情景具有如下四個顯著的特征:
首先,自傳敘事交流是一個完全開放的過程,讀者可以通過敘述者(作者的“第二自我”)與“有血有肉的”的自傳作者進行“面對面”的交流。這主要取決于小說文本是作者虛構(gòu)的產(chǎn)品,而自傳文本通常是作者對其一生之真實經(jīng)歷所作的回顧性敘述。虛構(gòu)不是回顧,“只有對過去歷史的記憶和重現(xiàn)才是回顧”,回顧“意味著真實”(楊正潤2009:299)。因此,自傳敘事與現(xiàn)實世界總是有著千絲萬縷和不容置否的聯(lián)系。一方面,自傳中的敘述者“我”雖然并不完全就是真實作者的寫照,但卻是真實存在的。著名自傳研究學者約翰·保羅·伊肯(John Paul Eakin)指出,自傳本質(zhì)上是一門“參照的藝術(shù)”(Eakin 1992:3)。自傳作者與自傳文本中的“我”互為參照,若即若離;自傳身份與社會歷史形象互為參照,或彼此印證、或相去甚遠。另一方面,自傳事實③與歷史事實往往互為參照,遙相呼應(yīng)。自傳中涉及到的人物、事件也通常是真實地存在和發(fā)生過的。此外,大多數(shù)自傳讀者都不會將自傳文本當成小說那樣的虛構(gòu)作品一笑置之,而總會或多或少地將其與現(xiàn)實世界中的作者及相應(yīng)的歷史人物和事件聯(lián)系起來。
其次,參與小說敘事交流的隱含作者和敘述者的敘事身份清晰可辨,而在自傳研究中,隱含作者和敘述者則合二為一了。因為,在自傳文本中,“敘述者在講述他(她)自身的故事時,既是文本內(nèi)的敘述者,又是真實作者的第二自我,因而擔任了敘述者和隱含作者的雙重角色”(Xu 2007:32)。對此,多麗特·科恩(Dorrit Cohn)也曾指出,自傳文本中的“敘述者就是作者,作者就是敘述者”(Cohn 2000:307)。不過,更準確地說,自傳文本中的敘述者既是真實作者的第二自我,又是隱含作者的替身,他兼具了真實作者、隱含作者和敘述者“三位一體”的敘事身份。有趣的是,自傳敘述者的這種特殊身份也無形中增強了自傳敘事的“真實感”。因為敘述者與隱含作者的合二為一導致了自傳敘事表面上并不存在韋恩·布斯(Wayne C. Booth)所謂的不可靠敘述,即敘述者的言行與作品(隱含作者)規(guī)范不一致的情況(Booth 1983)。
再次,在小說敘事交流情景中,敘述者和受述者都是可以選擇的,而在自傳中則只有受述者是任選因素。因為在任何自傳文本中總有一個敘述者,這個敘述者通常就是“我”④——自傳作者的替身。盡管“受述者”是自傳敘事交流情景中唯一的任選要素,但自傳作者(敘述者)對受述者的直接講話所傳達的意識形態(tài)功能往往是顯而易見的。尤其是當同一自傳文本中的“隱性受述者”和“顯性受述者”之間有著明顯的轉(zhuǎn)化時,這種功能更為突出。
最后,正是由于自傳中敘述者與隱含作者的重疊,導致了小說中“作者的讀者”和“敘事讀者”在自傳中合二為一,成為許德金所謂的“無意識讀者”⑤。這類讀者“相信自傳故事是‘真實’世界的一部分,而意識不到自傳文本的情節(jié)和它所指涉的真實個人經(jīng)歷之間存在一定的差距”;而對于那些“有能力,也有意識將(自傳)文本世界與(自傳)文本外世界加以比較”的讀者,許稱之為“有意識讀者”,他們一方面沉浸于自傳文本世界,另一方面則意識到文本世界可能與現(xiàn)實世界存在差距,并試圖通過各種方式找到這樣的差距(Xu 2007:33)。不過筆者以為,“無意識讀者”本質(zhì)上也具有“三位一體”性,他們不僅是自傳敘事中的“敘事讀者”和“作者的讀者”,同時也是自傳“理想的敘事讀者”。因為,一位“無意識”的自傳讀者也會像小說“理想的敘事讀者”那樣完全相信自傳敘述者的敘述,并分享自傳敘述者的各種觀點。因而對于“無意識讀者”來說,自傳文本就跟小說文本一樣具有了相對的獨立性。此外,盡管自傳文本有著獨特的真實指涉性,但如果讀者或評論者僅關(guān)注其文本內(nèi)的敘事語法時,它便同小說文本一樣具備了相對的獨立性,只不過這種獨立性沒有小說敘事文本那樣明顯和強烈罷了。由此可見,我們同樣應(yīng)該用虛線框來標識自傳敘事文本的這種相對獨立性,并有必要將自傳敘事交流情景模式修正如下:
《富蘭克林自傳》⑥(以下簡稱《自傳》)素來被譽為美國道德完美工程的一座豐碑,一部成功之道的寓言,在全世界擁有最龐大的讀者群。同時,它也是公認的美國文學、尤其是美國傳記文學的開山之作,是世界傳記文學發(fā)展史上最具代表性的里程碑之一?!蹲詡鳌凡粌H被視為美國夢的母版和最好的詮釋,也通常被學界解讀為“定義了主流美國人身份”(McKay 2005:27)的文本之一,富蘭克林也因此順理成章地被視為美國夢之父、主流美國人的身份之父。那么,富蘭克林在《自傳》中對個人身份又有著怎樣的訴求?這種訴求又有何體現(xiàn)呢?為此,下文將聚焦《自傳》中敘事交流情景的變化(尤其是受述者的轉(zhuǎn)換),以期揭開富蘭克林的自傳身份之迷。
《自傳》第一部分是富蘭克林以私人信件的形式寫給兒子威廉的,在“Dear son”這樣的稱謂下,“you”是這部分的“顯性受述者”。然而,自第二部分開始,也許是受到兩位朋友來信的啟發(fā),不僅《自傳》的敘事風格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而且其“受述者”也經(jīng)歷了明顯的轉(zhuǎn)換。筆者現(xiàn)將這一情況統(tǒng)計如下⑦:
受述者部分 you或your+x其他變體特 指非特指Dearsonmy+xyoung+xone第一部分2601203第二部分0140319第三部分060035第四部分000000
從上表不難發(fā)現(xiàn),《自傳》中受述者稱謂的變化和分布情況呈現(xiàn)如下幾個有趣的特征:
首先,受述者“you”雖然貫穿全文(第四部分除外),但卻呈依次減少的趨勢。其中,第一部分以“Dear son”開頭,可見其中的“you”皆特指富蘭克林的兒子威廉。然而,自第二部分開始,“you”不再特指具體的某個人,而是具有了普適的泛指意義。筆者發(fā)現(xiàn),第二和第三部分中出現(xiàn)受述者“you”的位置都相對集中。如第二部分中總共14個“you”中的10個都出現(xiàn)在富蘭克林對十三點美德的闡釋之中;第三部分中的“you”也同樣集中在兩個地方(其中第92-93頁四處,第118頁兩處)。此外,第二和第三部分中的“you”也僅用于敘述評論之中。
其次,富蘭克林在第一部分中先后有兩次將受述者“Dear son”拓展為“我的子孫后代”(my posterity,見第3頁和第55頁)。在第二部分結(jié)尾處,富蘭克林則相繼使用“我的子孫后代”(my posterity)、“我的后代”(my descendants)和“我的同胞”(my fellow-citizens)這樣的稱謂對讀者直接講話。而到了第三部分,上述“我的某某”這種稱謂則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諸如“青年們”(young men)、“青年女性”(young female)和“年輕的印刷商們”(young printers)等受述者。盡管“年輕的某某”這一顯性受述者稱謂僅出現(xiàn)了幾次,但足以說明富蘭克林的身份發(fā)生了相應(yīng)的轉(zhuǎn)換。
最后,《自傳》中另一種顯著的受述者稱謂是指涉意義更為寬廣的“one”。與非特指的“you”一樣,所有的“one”都用于評論之中。其中,第二部分中最多,但都集中于開頭(5個)和結(jié)尾(3個)之處。
從上述《自傳》中受述者稱謂變化及分布特征不難看出,《自傳》的第一部分和其后的三個部分的敘事交流情景有著明顯的差異。這也許是富蘭克林自傳敘事的一個獨特之處。如前所述,《自傳》第一部分是富蘭克林寫給兒子威廉的私人信件形式,故此部分中的顯性受述者“you”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特指其兒子威廉。如果此部分不公開發(fā)表,則其中的敘事交流主要是敘述者“我”(身兼作者、隱含作者和敘述者于一體的富蘭克林)與受述者“you”(身兼敘事讀者與作者的讀者于一身的威廉)之間的父子對話(僅限于在密封的實線框內(nèi)交流),其他讀者則是被排除在外的。而一旦出版后,作為作者的富蘭克林和無意識或有意識的讀者之間便通過其自傳文本有了交流。故《自傳》第一部分的敘事交流情景可用如下范式表示:
敘事文本
作者→敘述者→受述者→無意識/有意識讀者
然而,自第二部分以降,即使出現(xiàn)過非特指的“you”和其他稱謂變體,也僅限于個別地方,并不存在任何一以貫之的、明顯的受述者。此外,與第一部分非公開的初衷不同的是,第二至第四部分從一開始就是面向公眾的,因此不存在任何的僅限于文本內(nèi)的敘事交流??梢?《自傳》后三部分的敘事交流情景顯然不同于第一部分,可用如下范式表示:
作者→敘述者→無意識/有意識讀者
那么,《自傳》為何要對敘事交流情景作上述那樣的結(jié)構(gòu)性安排和轉(zhuǎn)換呢?其受述者稱謂的不斷變化之后又隱藏著怎樣的目的呢?
由于第一部分是寫給兒子威廉的家書,因此,無論富蘭克林是用“you”還是“我的子孫后代”來稱呼他們,都只是父與子,或隱喻化的“家族之父”與子孫后代的對話。因而,在敘事內(nèi)容上,富蘭克林側(cè)重于展示其從“出身貧寒”到“家境富?!焙汀靶∮忻麣狻钡挠杏谩巴緩?means)”(3)。為了給兒子威廉或子孫后代樹立一個可供模仿的榜樣,富蘭克林在《自傳》第一部分主要講述自己在職業(yè)上如何成為一個成功的印刷人,在精神追求上如何“成為一名說得過去的英語作家”(15)⑧。富蘭克林希望他的這些成功之道能同樣適用于子孫后代,并能為他們所“效仿”。此時,富蘭克林著眼的僅是對兒子和自己個人子孫后代的教育。這種家庭教育的目的可謂貫穿《自傳》的第一部分。例如,富蘭克林在第一部分結(jié)尾處提到巴爾德博士(Dr. Baird)對其勤奮大加贊賞之后,發(fā)表了如下一段評論⑨:
我之所以這樣毫無顧忌地強調(diào)自己的勤奮,盡管有自吹自擂之嫌,目的無非是讓讀過它的子孫后代們看到在這段敘述中勤奮產(chǎn)生的于我有利的效果時,就可以知道這種美德的用處了。(55,粗體為筆者自加,下同)
上述引文跟《自傳》第一部分開頭表述的寫作目的毫無二致,即強調(diào)對子孫后代的教育作用。這種非公開的“父子”對話和家庭教育的取向在第一部分末尾的“備忘錄”中也展露無遺:
到此為止是按本文開頭所表達的意向?qū)懙?。因而包含了一些與他人無關(guān)緊要的家庭瑣事。以下是多年以后遵照下面兩封信的勸告寫成的,因此是面向公眾的。(64)
上述這段文字的說明與前文的討論表明,《自傳》的第一部分除了成功地建構(gòu)起了富蘭克林作為印刷人的職業(yè)身份以及作為詩意作家的精神身份之外,其父型形象也初具雛形,只不過此時僅限于隱喻化的“家族之父”而已,遠未上升至“隱喻國父”的文化身份層面⑩。因此,《自傳》第一部分的敘事交流情景不過是父與子(們)之間的家族對話。于是,也就不難理解富蘭克林在敘述中為何直呼其子或后代為“你”或“你們”了。作為受述者的威廉或富蘭克林的子孫們也不會因此而覺得反感,相反會倍感一位“家族之父”的語重心長和用心良苦。
自第二部分以降,《自傳》不僅在寫作風格上有所變化,而且在敘事交流情景上也發(fā)生了相應(yīng)轉(zhuǎn)換。此部分及之后文本中,受述者的稱謂有了豐富的變化,但總體上并不存在一個一以貫之的、顯性的受述者。像“you”、“young+x”和“one”這樣的受述者稱謂也都失去了特指的對象,轉(zhuǎn)而指涉普適的公眾。此時,富蘭克林與讀者之間的交流更為直接,因為交流的過程中間不再有一個受述者“you”,而僅有一個敘述者“我”。這種敘事情景的“突變”顯然跟其后三個部分是“面向公眾”的寫作目的不無關(guān)系。而導致這種轉(zhuǎn)變的直接原因就是第二部分之前全文引用的兩封朋友的來信。富蘭克林也似乎當仁不讓地“遵照”朋友的勸告,肩負起了教育美國青少年的歷史使命,而不再囿于家庭或家族的教育。
隨著敘述或教育對象由個人的子孫后代轉(zhuǎn)換為整個國家和民族的青少年,富蘭克林在第一部分建構(gòu)起來的隱喻化“家族之父”的形象也因此升華至“隱喻國父”的文化層面。因而,與第一部分不同的是,自第二部分開始,富蘭克林開始有意識地避免直接對一個顯性的受述者講述其公益事業(yè)的故事,其受述者變得更為隱蔽,此舉無形中擴大了其“布道”受眾的范圍。通過敘事交流情景的變化,富蘭克林一方面不再對一個指涉面狹窄的、顯性的受述者講話;另一方面,則在敘述的過程中插入大量使用現(xiàn)在時的評論。這些穿插于后三個部分的現(xiàn)在時評論不僅讓讀者更好地理解相關(guān)事件的教育意義或教化作用,而且更為重要的是,它們還是“讀者破譯自傳文本信息的隱性線索”(Xu 2007:170)。同樣可以作為破譯作者潛藏敘事意圖的還有散布于《自傳》中非特指的受述者“you”及其變體。不難發(fā)現(xiàn),最后三個部分中出現(xiàn)的“you”和“one”都用在評論之中。通過在這些評論中插入一個普適化的、非特指的受述者,富蘭克林成功地將讀者拽入其敘事之中,從而跟他分享這些事件的教化作用。在這樣的情況下,第二至第四部分中的“you”和“one”甚至超越了指涉美國青少年的意義,而是具有了全球化的指涉性。換言之,通過受述者指涉對象的擴大化,富蘭克林早已有意或無意地將自己定位成了美國之夢的文化之父。因為美國夢所強調(diào)的勤奮工作、誠信經(jīng)營與個人成功的因果關(guān)系在富蘭克林的人生經(jīng)歷中可以找到最早和最完美的詮釋與母版。
無論是在小說文本還是自傳文本中,敘事交流情景,尤其是受述者或隱含讀者在同一文本中的有意識轉(zhuǎn)換都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作者意識形態(tài)的變化,《富蘭克林自傳》則是這樣的一個典型范例。作為一種敘事策略,敘事交流情景在《自傳》第一部分和其后的三部分之間的變化,表面上是寫作意圖從個人向公眾的轉(zhuǎn)換,而實質(zhì)上則是富蘭克林“家族之父”的身份向“隱喻國父”的轉(zhuǎn)換。若把《自傳》當成一個整體來看的話,在《自傳》開頭“親愛的兒子”的稱謂之后,富蘭克林成功地將自己的父型形象隱喻化成“家族之父”,并進而升華成美國之夢的文化之父。概言之,敘事交流情景在《自傳》中被巧妙地運用于富蘭克林身份的轉(zhuǎn)換工程之中,尤其是其父型身份的隱喻化,從而在其《自傳》文本內(nèi)外的雙重世界中建構(gòu)起富蘭克林式的身份政治神話。
附注:
① 以上主要觀點已在劉江(2010a)中有所闡釋。
② 詳見Xu Dejin(2007)。
③ 趙白生(2003:14-26)認為,“自傳事實是用來建構(gòu)自我發(fā)展的事實,是經(jīng)驗化了的事實”。
④ 自傳敘述者通常以“我”的身份進行敘述,但也有例外,如美籍華裔作家黃玉雪的自傳《華女阿五》就是以第三人稱“玉雪”作為敘述者,即便如此,第三人稱的“玉雪”仍是真實作者本人。
⑤ 羅賓諾維茲在1977年首次提出了四維讀者觀:“理想的敘事讀者”,即敘述者的理想讀者,他們完全相信敘述者的敘述,并分享敘述者的各種觀點;“敘事讀者”,即敘述者敘述時的臆想讀者,他們將小說文本中的虛擬世界假想為真實世界,而意識不到它的虛構(gòu)性;“作者的讀者”,即作者謀篇所假想的讀者,他們能像作者所希望的那樣深刻意識到文本的虛構(gòu)性,從而能與作者一起評判敘述者和人物;“有血有肉的讀者”,即現(xiàn)實生活中的真實讀者。詳見Rabinowitz(1977:121-141)。
⑥ 本文所引富蘭克林自傳版本為Franklin(1982),中文為筆者自譯,下引此文只注頁碼。
⑦ 學界通常按寫作時間將《富蘭克林自傳》分為四個部分,本文亦采用此法。本統(tǒng)計表不包含對話、引用或其他場合中非顯性受述者的稱謂。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或有疏漏,但足以說明問題。
⑧ 對此,趙白生(2004:87)也指出,富蘭克林在寫作中對《旁觀者》亦步亦趨的模仿“無形中說明了他在精神上取法的層次”。
⑨ 巴爾德博士的贊揚是這樣的:“因為那個富蘭克林的勤奮是他的同行們望塵莫及的:我離開俱樂部回家時,他還在干活呢;他的鄰居還沒有起床,他又在工作了?!?55)
⑩ 有關(guān)富蘭克林的職業(yè)身份、精神身份和文化身份的建構(gòu)和轉(zhuǎn)換過程,詳見劉江(2010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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