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忠廉
(黑龍江大學,哈爾濱,150080)
歷經三十年,翻譯學在中國由無名無位升為三級學科,如今又升至二級學科,與外國語言和外國文學終于形成三足鼎立之勢,共同構成了“外國語言文學”一級學科,這為翻譯學的發(fā)展提供了契機,也為應用翻譯學升為獨立學科帶來了曙光,加快了這一分支學科的形成。
黃忠廉和信娜(2011)將“應用”厘定為“滿足使用或運用之需”,與應用翻譯相對的是文學翻譯。對“應用翻譯理論”我們作過三種切分:第一,應用翻譯/理論,即應用翻譯的理論,是由應用翻譯歸納出的應用翻譯理論;第二,應用/翻譯理論,即翻譯理論的應用,是由基本譯論演繹出的應用翻譯理論,又可分為基本譯論用于翻譯實踐的學科內應用,基本譯論用于譯學之外其他領域的學科外應用;第三,應用/翻譯/理論,即理論在翻譯(學)中的應用,是其他學科理論用于翻譯理論與實踐而嫁接出的應用翻譯理論。
應用翻譯學的性質據之可界定為:研究應用翻譯,譯論用于各種實踐,其他學科理論用于翻譯理論和實踐的規(guī)律的學科。
對翻譯學的建立海內外歷來臧否不一。國人在翻譯學學科建設上早于國外,“1927年,蔣翼振的《翻譯學通論》橫空出世,在廣漠的學海上空劃出一道閃亮的光芒”(方夢之2011:前言)。1951年董秋斯撰《論翻譯理論的建設》,斷定“翻譯是一種科學”(羅新璋、陳應年2009:601-609)。1988年黃龍出版《翻譯學》,其“出版者的話”交待:翻譯學是研究翻譯的一門科學,包括基礎翻譯學、應用翻譯學和理論翻譯學三個部分。在應用翻譯學方面,主要闡述了翻譯實踐理論和譯才培養(yǎng)理論,涉及同聲翻譯、科技翻譯、機器翻譯、翻譯技巧、翻譯教學、譯誤分析和翻譯人才的專業(yè)訓練等。2000年譚載喜推出《翻譯學》。盡管譯界有人質疑“翻譯學”能否建立,但整個學科研究的力量日見增長,各分支學科的研究日趨成熟,如2000年鄭海凌的《文學翻譯學》問世,2004年黃忠廉和李亞舒的《科學翻譯學》出版,而后者有力地推進了應用翻譯研究。
國外較早提出應用翻譯學思想的是霍姆斯(Holmes 2000)。1972年他在翻譯學體系中提出了應用翻譯學雛形。之后,具體的應用翻譯理論研究在持續(xù),但學科思考處于停滯狀態(tài),學科建構之聲漸微。
而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西方翻譯理論新見迭出,如多元系統(tǒng)學派、描寫學派、文化學派、綜合學派、解構學派、后殖民主義學派等(劉軍平2009),為譯事提供了諸多解釋視角。由于譯學研究轉向過快,定點不多,植根于應用翻譯本身的理論并不多見,僅法國釋意派理論之類較為突出。這些學派更多是從翻譯外圍論翻譯:為何譯?為誰譯?譯為何?西人坐而論道,金針何以度人?何為譯?如何譯?他們越來越不關注。他們要搶占的是“道”的高地,“技”的豐富暫無暇顧及,或認為已了無價值。
建國后,實用翻譯雖占譯界主體,但文學翻譯仍是譯學界關注的重點。改革開放十年,譯論研究的主流對象仍然未變。誠如我國第一套“應用翻譯理論與教學文庫”的策劃者鄭艷杰所言:“八十年代以來,科技翻譯、經貿翻譯、旅游翻譯、口譯、網絡翻譯、漢外翻譯等在中國相繼爭相成為譯事的急需或重點,文學翻譯因此痛失惜日輝煌,頻感生存危機”(方夢之2011:345)。八十年代,國內開始重視科技翻譯研究,但重在技巧。而近二十年來,西方翻譯理論接踵而至,譯界眼界大開,研究空前活躍。各大刊物一度搶占理論高地而荒蕪了腳下的實踐土地,導致根基動搖;“只有純理研究才算學問,而應用研究算不得學問”的看法曾經流行,大量亟待解決的應用性課題一度被人忽略?,F在譯論界出現了一種新的趨勢:在引介西方譯論、借他山之石抓基礎研究、做邏輯推理的同時,緊扣時代和實踐、貼近現實的應用研究越來越得到重視。在當下之中國,只有將應用研究推至重要地位,才能服務于國家文化興國的戰(zhàn)略,同時為翻譯學注入強大的生命力。我們并不否定翻譯理論研究的宏大敘事和寬廣的視野,純粹理論可由少數人研究,只是希求它立足于應用與實踐,唯其如此,才能既騰空飛行,又暢行大地。
重視應用翻譯理論研究是對此前翻譯學研究緊追西方的一次反思與校正。此前十幾年,翻譯理論研究主要譯介、消化國外譯論新理,國外各種譯論在中國是你方唱罷我登場,繁榮了一陣。中國譯學界現在開始由沉寂期進入反思期,這成了應用翻譯興起的邏輯起點。中國譯學界完全可以平心靜氣地研究中國的翻譯現實,在文學翻譯失落的當下唯有應用翻譯才可成為譯學界首當其沖的關注對象。在翻譯理論研究越來越廣泛,翻譯學整體及其分支學科紛紛建立的形勢下,翻譯實踐面最廣、最具現實性的應用翻譯及其研究更有理由受到學科的關注,得到更廣泛、更深入的研究。
譚載喜(1988)對翻譯學持三分法:普通翻譯學、特殊翻譯學和應用翻譯學。這一劃分有問題,不能成立,因為“普通”與“特殊”相對,“理論”與“應用”相對。從學科層次看,應用翻譯學是相對于理論翻譯學而從普通翻譯學里分離出來的。“理論翻譯學”研究翻譯本體,屬于純理研究;“應用翻譯學”研究翻譯實踐和譯論實踐,屬于應用理論研究。以研究對象劃分,翻譯學可分為普通翻譯學和特殊翻譯學,前者探討翻譯共性問題,后者研究某領域的翻譯活動,據此應用翻譯學可歸屬特殊翻譯學。
任何學科,其本體理論研究極其重要,含混不得,否則不僅無助于學科的建立,更會影響實踐應用的質量。尤其是在實踐應用領域,輕理論的實用主義是不可取的。其實,應用翻譯學的獨立不僅可以獨善其身,更會反哺理論翻譯學。在密切聯系應用翻譯、解決翻譯實踐問題的同時,它還兼負著發(fā)現問題、由其特殊性揭示普遍性和規(guī)律性的重任,對應用翻譯及其研究的概括能推動理論翻譯學向縱深發(fā)展。與本體理論研究相比,中國乃至全球的應用翻譯學研究非常不成熟,有的應用理論或未完全從本體理論中分離出來,或寄于本體理論的籬下,令人信服的體系性應用翻譯理論還不多,留下了不少開發(fā)的領域。因此,應用翻譯學的獨立是一種理論自覺,有助于自身的發(fā)展。
由此可見,應用翻譯學源自翻譯學,是翻譯學的分支,以獨立學科身份與理論翻譯學共同構成了翻譯學。就翻譯學整體而言,翻譯學缺乏本體研究會“失魂”,缺乏應用研究則會“無根”。人類探索理論的宗旨無非有二:窮究于理,成就于工。前者可滿足人類的求知心理,后者可保障人類更好地生存,歸根到底是為了后者。因此應用研究不僅是土壤,更是歸宿。
明了應用所指和應用翻譯學的內涵,結合其產生的國內外語境,就可以確定其特有的研究對象了。應用翻譯學研究三個層面:核心層研究應用翻譯,中間層研究基本譯論在翻譯實踐中的應用,外圍層則研究其他學科理論在翻譯理論與實踐中的應用以及譯論在其他領域中的應用。三個層面涉及如下四個研究對象,前二者是應用翻譯的本體研究對象,而后二者是針對翻譯或翻譯學與其他學科或領域的關系的研究。
第一,應用翻譯。翻譯首先是一種專業(yè)技能,應用翻譯更是實在的技能,是一種能產生經濟效益的精神活動。因此,“翻譯必然是實踐指向的,是注重應用的,是通過大量實際操作體現其價值并完善其品質的”(羅進德2007)。應用翻譯當下和未來都是中國乃至全球翻譯研究的第一要務,翻譯學理所應當地將其放在理論研究的第一位。
但凡能指導實踐的翻譯理論,都是從應用翻譯中產生的。沒有理論指導,應用翻譯的水平也會低迷。比如近來年,人人似乎可以操筆從譯,卻驚呼高質翻譯人才奇缺,這就與翻譯教學有關:編不出高質教材,無成型的教學方法,缺乏優(yōu)質師資,等等。究其因,都與我國應用翻譯理論研究之一的翻譯教學研究水平密切相關。
第二,基本譯論在翻譯實踐中的運用。應用翻譯學最大的特點是應用,但非一般意義的應用。由上可知,它同樣要總結規(guī)律,擁有自己的理論、原則和方法。同時,它還存在許多空間有待翻譯學基本理論去實踐,去試驗。反言之,許多基本譯論并不能直接用于應用翻譯領域,需要在一定的理論指導下進行應用性改造,把一般性理論轉化為特殊性理論,再把特殊性理論轉化為個別性理論,這樣才可促進基本譯論的普及與應用。
還有人認為應用翻譯研究無價值,無理論,只要把基本譯論直接移用于實踐即可,實則不然。比如,翻譯批評如何開展?翻譯批評標準是否等于翻譯標準?二者之間有何關系?能直接用之來操作嗎?翻譯批評研究不夠,缺乏穩(wěn)定的翻譯批評隊伍,翻譯批評發(fā)表園地不夠,導致翻譯批評無力,劣質譯作就會充斥市場。
第三,其他學科理論在翻譯理論與實踐中的應用。翻譯學初建,是一門正在走向成熟的學科。正因為如此,它廣納四方理論源泉,這方面西方翻譯學者走在了前頭。其中有一批學者,他們出身“非行家”,并非完全埋頭譯事譯論的專家,如尼采、本雅明、德里達、海德格爾、奎因等哲學家成名于本學科,善于將其成果轉用于譯學,開疆辟域。這類學者中“有的善于科普,有的只是輸出術語,略顯艱澀,生吞活剝者也不少見。入主譯壇而獻身譯學者少,旁逸斜出敲邊鼓者多。這種引入式理論研究有自發(fā)的,也有將就的;有的賦予譯事科學的解釋,有的完全可當作戲說,甚至是妄言”(黃忠廉2010)。這方面的研究在國內也有了良好的開端,如語言學、美學、心理學、思維科學、認知科學、社會學、哲學等學科不斷滲入,國內的翻譯學研究因此而多彩,為翻譯學研究滋生出了眾多學科觸角,而這正是應用翻譯學的一個重要理論來源。
第四,翻譯理論在其他領域中的應用。翻譯學為何成不了輸出學科?翻譯學如同任何一門新學科,在成長過程中吸收了眾多學科的養(yǎng)分,現在以及將來它會逐漸成為一門輸出學科。比如研究翻譯轉換過程自覺不自覺地用到喬姆斯基的轉換生成語法,若冷靜反思一下,喬氏研究的是語內轉換,而翻譯是語際轉換,語際轉換難道不能為語內轉換提供另一個思維視角嗎?順此再思,語際思維轉換難道無助于任何產生于單語言的心理學理論、認知科學理論、思維科學理論的拓展嗎?有學者認為,譯介學挽救了比較文學,實不為過。謝天振(2011)就認為翻譯研究的迅速發(fā)展拓展了中國比較文學研究的視野,豐富了中國比較文學的研究對象,比如:翻譯研究者對作家、作品、文學流派和思潮等在中國的譯介研究為讀者描繪了一幅中外文學交流、傳播、接受和影響的全景圖,為比較文學研究提供了新的研究視角,開啟了新的研究思路,為當前國內外比較文學界關于世界文學、文學經典等熱門話題的討論提供了獨特的切入點,等等。再如變譯理論討論語際的變通式翻譯,可為單語的變通式寫作(如摘寫、編寫、縮寫、轉寫、綜述、續(xù)寫等)提供理論資源。
只要我們持平視西方、俯視中土的清醒的學術心態(tài),應用翻譯學會有助于翻譯學研究形成獨特的中國氣派。主要表現有三:
第一,突出漢外特性。一直有學者主張中國特色的翻譯研究,除將中國哲學等用于譯論研究外,其實最大的中國特色就在于應用翻譯研究,因為理論翻譯學追究語際翻譯的共性,應用翻譯學則追求特性。林林總總的具體應用翻譯領域且不說,僅漢語與任何一種外語,尤其是與任何一門非親屬語言之間的翻譯就足以代表人類翻譯的特性,藉此可以從根本上揭示人類翻譯的共性??梢姖h外應用翻譯本身就烙上了中國印,漢外特色與生俱來,相應的應用翻譯理論研究自然就含有了中國氣派。而要彰顯這一氣派,需要我們順勢而為。
第二,植根中國本土。源于親屬語言之間的種種譯論只能供中國借鑒,本質上不能書寫中國的翻譯學主體。要建立中國的翻譯學,不能依托翻譯學的外圍研究,必須注重翻譯學本體。要振興中國的翻譯學,更不能寄望于對國外翻譯學的模仿,而必須植根于中國本土的翻譯實踐,要有問題意識,要研究中國的真問題;過于依從二“外”,有可能導致對本土應用翻譯這一獨特對象的忽視,而忽視研究對象無異于自毀學科生存。
第三,發(fā)揚中國傳統(tǒng)。應用翻譯學的中國氣派還在于念茲在茲的中國學者受到了“經世濟民”的中國學術傳統(tǒng)的潛移默化。中國學問從來都是密切關注應用的,它源于應用,又歸于應用。注重事實,尤其是漢外互譯的事實,正符合乾嘉學派以降的樸學傳統(tǒng)。當今翻譯學者多數了解西方研究,若能立足于中國豐富的應用翻譯實踐,融合西方譯論,中國氣派也就可以自然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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