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安寧

對于陳諾這樣已經不會侍弄莊稼的新一代農民來說，土地能留住樓房，卻很難給他一點生長的泥土，即便他真心實意地想在鄉(xiāng)下扎根。他是這塊土地上“懸浮的麥田”。

去年這個時候，?？萍磳厴I(yè)的陳諾已經開始在鄉(xiāng)村與縣城之間尋找工作。

陳諾是我的“90后”表弟，但出生時比我家境優(yōu)越的他卻未能有我一樣的幸運：借助高考和考研、考博，從鄉(xiāng)下走進了城市。其實所謂的家境優(yōu)越，不過因為他是獨生子，家中的寵愛全給了他?？墒沁@又能怎樣呢？而今的陳諾向我抱怨，那點寵愛反而不如給了我巨大動力的貧寒，更能劈開18歲以后的未來。就比如找了一年工作的他依然處于一種半漂泊狀態(tài)，寵愛他的父母親朋也沒有能力幫他在縣城、鄉(xiāng)鎮(zhèn)甚至是村里找到一份“蹲辦公室”的工作。

“蹲辦公室”是鄉(xiāng)下人向往的最美好的職業(yè)，那意味著可以遠離泥土里的勞作，不用守著已經不能掙錢的一畝三分地為生；或者無須外出打工，沒有任何保障地漂泊在城市里。陳諾在省外讀大學，所學專業(yè)是在縣城基本無用的編輯出版。因寫作興趣而為他作出這一決定的表哥為此一直受著全家人的指責和抱怨，因為沒有幫他選一個有“技術含量”的專業(yè)，比如電焊、鉗工、物流。如果大學留給了他什么東西，那就是外面的世界并不如想象的那么美好，即便一個月掙兩千塊錢，吃喝完畢，也買不起房子，更成不了家。或許，這是陳諾最深刻也最無助的體會。所以，去年臨近畢業(yè)的時候，陳諾找地方實習，對大學所在的省城連考慮也沒有考慮，直接回了家鄉(xiāng)。

陳諾本以為，?？粕诳h城或者鄉(xiāng)鎮(zhèn)能夠被人“看得起”，可他沒有料到，現實比他想象的更為殘酷。就在他報考村官的時候，才發(fā)現省內對村官學歷的要求必須是本科。想起兒時年少氣盛，他最瞧不起村干部，覺得他們目光短淺。而今，陳諾覺得他最瞧不起自己，因為竟然連成為曾經不屑的人的資格都沒有?？h城公務員職位招考面對專科生的崗位原本就很少，像他這樣沒有任何門路和關系的人，更別想通過這個途徑出人頭地。所以他買了公務員考試的參考書，翻也沒翻，便鎖進了抽屜。

有時候陳諾更希望自己沒有讀過書，這樣他就能安下心來，像父輩一樣，將根基扎進麥田之中，閑時外出打工，忙時就回來收割莊稼。因為心放得很低，所以就不會挑揀，只要能夠掙錢，出力氣又怕什么？而今，他出去讀過幾年書，又可以暢通無阻地出入網絡世界，他的心便從鄉(xiāng)下的泥土中拔出了一些。盡管粘著些泥土，可是，那懸浮在空中看不到太遠的未來又無法深入進泥土的空茫，卻比父輩們更為辛苦。他所學到的那點文化，讓他的臉皮變得更薄，也更加不舍所謂的尊嚴。他很羨慕自己的一個表哥，沒有讀過什么書，卻有一副上天入地皆可的豪放：搞貨運，跑長途，開飯館，開網吧。他卻被一個學歷和父母的期望束縛著，非要找一個“蹲辦公室”的體面工作不可。

陳諾就是在這時聯系上我的，希望我能夠依靠讀書時的那點關系，幫他先找個實習的地方，然后，再看能否依靠自己的表現讓人家暫且聘任他。陳諾羨慕地對我說：“還是你們‘80后’日子好，現在都有穩(wěn)定的工作，你都混成了副教授，成了社會的中流砥柱，要名聲有名聲，要收入有收入?！比松绱耍瑢τ谝粋€鄉(xiāng)下走出去的人，怕是最美好的了。他大概記住了我回家過年時，總是被那些在鄉(xiāng)鎮(zhèn)或者縣城工作的同學請客吃飯的“盛況”了，所以我在他的眼里儼然成了有能耐、有關系、可以在縣城呼風喚雨的成功人士。可是他不知道，我是一個憑借著讀書跳出“農門”的人，那些在縣城比學歷更實用的關系與門路，我沒有。即便有，也同他一樣，臉皮薄到羞于求人。

出于親戚關系，我還是聯系到一個在鄉(xiāng)鎮(zhèn)辦公室工作的同學，讓陳諾先以實習的名義進去。我為此快遞了一大堆禮物給同學。但即便如此，在一次飯局中，一個其他辦公室的領導看到陌生的陳諾，還是當場批評了我同學，責怪沒有經過他的允許就隨便放人進來實習。陳諾當場紅了臉，覺得孤立無援，晚上騎電動車回家，在沒有路燈的鄉(xiāng)間小路上，聽著風嗖嗖地吹過那些根基深厚的莊稼，差一點就哭了。

和陳諾一起實習的還有兩個同樣是專科學歷的畢業(yè)生。陳諾本以為三個人可以做伴，說說心里話，可是后來才發(fā)現，他們都是他強勁的對手，因為，他們背后的支持者要么是村長，要么是縣城里某個部門的小領導。只有他，專業(yè)比較接近文秘，學校比他們的正規(guī)，文筆也比他們好，后面站著的卻是我這樣一個對鄉(xiāng)鎮(zhèn)人來說沒有多少“用處”的表姐。

陳諾在掃了整整5個月的辦公室之后，辦公室主任便明確地告訴他，唯一的指標給了村長的兒子，所以，他可以另謀出路了。陳諾這次真的哭了。他在電話里說，他不甘心就這樣敗給一個村長的兒子。我只能安慰他，天地之大，怎么就找不到一份工作？陳諾苦笑著說，鄉(xiāng)下的土地的確是大，如果拔掉莊稼，全部蓋成樓房，估計能讓中國的樓價下跌一半?？墒牵瑢τ谒@樣已經不會侍弄莊稼的新一代人，土地能留住樓房，卻不肯給他一點生長的泥土。他是真心實意地想在鄉(xiāng)下扎下根，現實卻殘酷到不給他一點生存的泥土。

之后的陳諾慢慢斷掉了“蹲辦公室”的理想，開始像所有初、高中畢業(yè)就回家的同學一樣，為了生活而尋找掙錢的路子。他在縣城做過物流，當過超市售貨員，還在鎮(zhèn)上幫人運貨，盡管這中間他也參加了公務員考試，但很快就識趣地知道，那條路不屬于自己。他有時會聽到村里人對他的嘲諷，說他出去讀書3年，到頭來跟初中生學歷的人一起爭搶活干，早知如此，何必花錢。每次被這樣的流言蜚語奚落，陳諾就安慰自己：即便一個月四五千元，又能怎樣呢，結果還是要回鄉(xiāng)，因為城市里的房子根本不屬于他們。盡管他是這塊土地上“懸浮著的麥田”，可這樣的懸浮至少不像在“北上廣”那樣，有失重一樣的無助與孤獨。

陳諾在QQ上給我留言，說這一年半在故鄉(xiāng)尋找工作的經歷，讓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在鄉(xiāng)村的位置。他不是報刊上渲染的個性十足的“90后”，盡管他染頭發(fā)，也玩微博。他覺得那些讓媒體炒得沸沸揚揚的“80后”和“90后”大約只屬于城市。像他這樣生于鄉(xiāng)村，讀于城市，但最終又不得不回歸鄉(xiāng)村的“90后”，或許更像地里的癟麥——高高的莖桿，以為有出人頭地的驕傲，卻因為沒有飽滿的果實，而被農民在還沒有看到秋天之時就連根拔起，脫離了大地。如果連著一點泥土，或許可以在壟溝上繼續(xù)活著；如果連泥土也沒有，大抵就被這片土地給淘汰掉了。

我只能希望被從鄉(xiāng)村里拔出半截的陳諾，將根基重新扎回到泥土里去，繼續(xù)務實地生活。他在拔出又回去的過程之中，曾經有過的掙扎與疼痛，像我這樣“一帆風順”的人，或許永遠都無法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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