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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清初余懷《板橋雜記》開始,出現(xiàn)了大量記錄青樓名妓事跡的狹邪筆記,這些筆記體現(xiàn)了當(dāng)時文人的處境和寄寓,直至清末,社會巨變,以王韜為代表的作家一改傳統(tǒng)狹邪筆記抒情寫意的經(jīng)典寫法,模仿傳奇志怪筆法記人寫事,虛擬行文,文人對青樓女性的書寫一變再變,其中蘊含著社會變遷下士人古典文化心理的形成、演變和失落。
當(dāng)明亡之際,在家國與種族面臨雙重危難的時刻,名妓與名士相輔相成,用驚艷、才華和真情譜寫了蕩氣回腸的興亡之歌,氣骨凜然,雖然于世無補,但就文化史而言,卻殊為奇特。在中國古代社會,所謂封建的宗法社會秩序、倫理綱常是由男性建立的,而歷史亦由男性書寫,男主外、女主內(nèi),作為男性的附庸,女性始終被限制在家庭范圍之內(nèi),更不用說參與社會政治了,自夏代妹喜、周代妲己、商代褒姒開其先河,女性甚至僅僅因其對男性特出的異性魅力往往招致紅顏禍水的評價。而在晚明商業(yè)發(fā)達和個性解放思潮的影響下,這些名妓在普遍與東林等士人的接觸中耳濡目染,已然士人化,與“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的前代妓女群面對國家興亡、政治動蕩的疏離感相比,晚明的名妓群體在危難時刻所體現(xiàn)的氣節(jié)以及果敢的行動力甚至讓她們的名士伴侶亦望洋興嘆、相形見絀,如柳如是、李香君等。在家國無可挽回之時,這些無論生活亦或情感都與當(dāng)時東林名士及塵世興亡休戚相關(guān)的名妓,遂成為對往昔士人個體、故國以及文化沉痛回憶的表象符號,回憶者將深沉的哀痛和失落隱寄在這些本就有著濃厚歷史和文化意味的美麗形象背后。余懷的《板橋雜記》即是這樣一部以明末清初名妓為傳述對象的狹邪筆記,文人對名妓的書寫情懷自此成定基之勢,后人踵武其流風(fēng)余韻,綿延不絕,直至清末。
《板橋雜記》體例上分雅游、麗品、軼事三部分。雅游概述南朝古都金陵風(fēng)流勝景,麗品寫秦淮名妓事跡芳澤,軼事則寫男性士人在風(fēng)月場所之奇行逸事。前兩部以名妓為主,事涉院家名妓種種風(fēng)韻氣度、舉止行事以至臨危大節(jié)等,寫境描人如夢如幻,似入仙界,如《雅游》開篇即云:
金陵為帝王建都之地,公侯戚畹,甲第連云,宗室王孫,翩翩裘馬,以及烏衣子弟,湖海賓游,靡不挾彈吹簫,經(jīng)過趙、李,每開筵宴,則傳呼樂籍,羅綺芬芳,行酒糾觴,留髡送客,酒闌棋罷,墮珥遺簪。真欲界之仙都,升平之樂國也。①
再如,記秦淮燈船盛景天下無雙,余懷作《秦淮燈船曲》云:“遙指鐘山樹色開,六朝芳草向瓊臺。一圍燈火從天降,萬片珊瑚駕海來?!薄皦衾锎杭t十丈長,隔簾偷襲海南香。西霞飛出銅龍館,幾隊娥眉一樣妝?!薄吧裣蚁晒懿AП?,火龍蜿蜒波崔嵬。云連金闕天門迥,星舞銀城雪窖開?!雹谶@一組詩中諸如六朝、天、海、夢、神、仙、天門等意象都與夢幻和仙境有關(guān),所寫豈非名妓云集的俗世,竟恍然如在夢中、身處太虛神界?!尔惼贰分芯唧w寫到李十娘居室:“晨夕洗桐拭竹,翠色可餐,入其室者,疑非人境。余每有同人詩文之會,必主其家?!雹勖司犹幰讶怀蔀槲娜搜偶?。
《麗品》寫李香云:“身軀短小,膚理玉色,慧俊宛轉(zhuǎn),調(diào)笑無雙……余有詩贈之云:‘生小傾城是李香,懷中婀娜袖中藏。何緣十二巫峰女,夢里偏來見楚王?!币晕咨缴衽吧?,此雖為李香而設(shè),從上述一系列作者以仙境喻示記憶中的秦淮情境來看,巫山神女不妨可以作為《板橋雜記》中余懷回憶曲院名姝的總體印象。六朝、仙境、神女都是頗具歷史文化蘊含的意象,巫山神女的故事源于戰(zhàn)國后期辭賦家宋玉的《高唐賦》,三國時期曹植的《洛神賦》中又塑造了洛水女神的形象,這兩篇賦俱用幻夢形式表達與神女歡會這一主題,葉舒憲并稱宋玉的賦“造就了以幻夢形式敘寫非婚性愛的創(chuàng)作模式”,巫山神女形象在中國文學(xué)中“填補了愛與美之神的空缺”④,后世文人做不完的非婚性愛的白日夢即源于此。在“無性”或性被隱蔽起來的家庭倫理之外,名妓的世界充滿了男女性愛的魅惑,與神女原型頗為相似,后世文學(xué)亦有仙妓合一、以神女指代名妓,余懷戲稱當(dāng)時被推為南曲第一的顧媚的居室“眉樓”為“迷樓”,即蘊含著神秘而魅惑的情愛色彩,名妓居室、服飾及神情舉止的媚人力量令士人迷醉。同時,俠義精神和民族大節(jié)在名姝身上亦有淋漓盡致的表現(xiàn)。當(dāng)京師淪陷之時,從良為保國公之妾的寇白門“以千金予保國贖身,匹馬短衣,從一婢南歸”⑤,其決絕與英豪令人折服,近于女俠。敵軍主將欲犯葛嫩,“嫩大罵,嚼舌碎,含血噴其面,將手刃之”⑥,抗節(jié)之舉使人蕩氣回腸?!吧衽辈粌H是情愛的化身,亦是美的化身,俠氣及民族大節(jié)強化了名姝身上這種愛與美的意蘊,這即形成了余懷所建構(gòu)的文化意義上的晚明秦淮名姝群像。
《板橋雜記》軼事部分大體描述了與名姝交往的狎客群體,似可與名姝群像形成反襯,亦即名姝世界似性愛與美交集的幻境、神界,狎客的世界則回歸到世俗及現(xiàn)世,如余懷所云:
一聲《河滿》,人何以堪?歸見梨渦,誰能遣此!然而流連忘返,醉飽無時,卿卿雖愛卿卿,一誤豈容再誤。遂爾喪失平生之守,見斥禮法之士,豈非黑風(fēng)之飄墮、碧海之迷津乎!余之綴葺斯編,雖以傳芳,實為垂戒。⑦
余懷描述或者說建構(gòu)了一個有如神境的名姝世界,讀者無不動容與沉迷,在此突然棒喝一聲,以垂戒之意示人,讀者已然在幻夢中沉醉,故此間之意總?cè)鐫h大賦的諷喻尾巴一樣難以讓人信服,很多學(xué)者亦認為這不過是作者的一個說辭,不可盡信。但垂戒之心貫穿于軼事部分的始終,作者由此從另一具法眼揭示狎客所處的南部煙花世界是物質(zhì)的、世俗的,甚至充滿了銅臭味,“曲中狎客……或集于二李家,或集于眉樓,每集必費百金,此亦銷金之窟也”⑧。此處一語道破世情,在文士風(fēng)流、名姝雅艷的南部煙花背后,始終統(tǒng)罩著一個由眾多狎客織就的巨大的金錢的網(wǎng),而這正是由名士和名姝共同生成的“神仙世界”賴以存在的基礎(chǔ)。此番俗眼觀世之心于“雅游”概述中即亦埋下伏筆:“若夫士也色荒,女兮情倦,忽裘敝而金盡,遂歡寡而愁殷。雖設(shè)阱者之恒情,實冶游者所深戒也,青樓薄幸,彼何人哉!”無論從名妓或從狎客的角度,作者在以“軼事”為主的敘述中部分消解了由其一手建構(gòu)的軟玉溫香、雅致風(fēng)流的神仙境界。
余懷《板橋雜記》作于康熙三十三年(1694)⑨,三藩之亂已平,清代統(tǒng)一形勢已定,作者年近八十,以此暮年之際回憶年少時于前朝平康巷中的浪游生活,雖為名妓做傳,亦有自傳的意味,他在篇中明白點明與所記名妓的關(guān)系,稱:
據(jù)余所見而編次之,或品藻其色藝,或僅記其姓名,亦足以征江左之風(fēng)流,存六朝之金粉也。昔宋徽宗在五國城,猶為李師師立傳,蓋恐佳人之湮滅不傳,作此情癡狡獪耳,“風(fēng)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彼美人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彼君子兮,中心藏之,何日忘之!⑩
余懷此人,卓爾堪《遺民詩》云:“字澹心,一字廣霞,號曼翁,福建莆田人,江寧籍布衣。讀書破萬卷,倜儻風(fēng)流,交多賢豪,隱居吳門,徜徉支硎、靈巖間,著《味外軒稿》。”易代鼎革之際,正當(dāng)青年,入清未仕,遺民身份使其在回憶前朝南部煙花的故人與往事時,流露出深沉的家國之悲,如其在《板橋雜記》序中所云:“此即一代之興衰,千秋之感慨所系,而非徒狹邪之是述,艷冶之是傳也。”
陳寅恪在《柳如是別傳》中感嘆:“河?xùn)|君及其同時名姝,主善吟詠,工書畫,與吳越黨社勝流交游,以男女之情兼師友之誼,記載流傳,今古樂道。”因這些名妓的命運與當(dāng)時東林名士及家國的命運異常緊密的聯(lián)系在一起,名士與名妓“以男女之情兼師友之誼”,并共同經(jīng)歷黍離易代之悲,感慨俱通,作為“吳越黨社勝流”之一的余懷,以雅眼觀花,把文人與名妓的世界寫得風(fēng)流自然、如夢如幻,伴隨時代興亡的那一種若隱若現(xiàn)的文化和文人夢想的失落,令人怦然心動,同時,他亦不忘以俗眼觀照舊院及塵世,警戒后人,但這警戒意味的實際功效實在有限,其一手建構(gòu)的含有性愛、美、氣節(jié)、俠義等文化內(nèi)含的名妓形象尤如神祇一樣無形中影響著后來文人在狹邪筆記創(chuàng)作中對名妓的態(tài)度。
至清代中期,文人仿《板橋雜記》而作狹邪筆記,一時風(fēng)起云涌,乾隆晚期珠泉居士《續(xù)板橋雜記》、《雪鴻小記》,嘉慶時期捧花生《秦淮畫舫錄》、《畫舫余談》及《三十六春小譜》,嘉道之際雪樵居士《清溪風(fēng)雨錄》、《秦淮聞見錄》,西溪山人《吳門畫舫錄》,個中生《吳門畫舫續(xù)錄》等,蔚為大觀。作者大都隱去真名,下筆行文間對《板橋雜記》的追仿非常自覺,余懷《板橋雜記》所建構(gòu)的愛與美之化身的名姝群像已然成為一種文化記憶,為清代中期的文士所普遍接受并付諸于創(chuàng)作實踐。
乾隆中晚期以前《板橋雜記》作為“經(jīng)典”為什么歷史性的處于沉寂狀態(tài)?何以從乾隆中晚期開始追仿《板橋雜記》的狹邪筆記大規(guī)模出現(xiàn),甚至成為一種文學(xué)現(xiàn)象?從宏觀的層面講,脫離不了社會思潮、士風(fēng)的因素制約,雍乾時期嚴厲的文字獄使士氣消餒,文人士子“不敢論古,不敢論人,不敢論前人之氣節(jié),不敢涉前朝亡國時之正義”,另一方面,康熙吸取晚明縱欲亡國的教訓(xùn),崇尚并推廣宋明理學(xué),理學(xué)大行其道,禁欲主義的理念深入人心,基于此,康熙和雍正都宣布取締官妓。這一情況到了乾隆中晚期特別是嘉慶時期發(fā)生轉(zhuǎn)變,乾嘉樸學(xué)實事求是的認知態(tài)度使學(xué)界跨越宋明理學(xué)直接深入漢魏六朝,如戴震、錢大昕、汪中等當(dāng)時一流的學(xué)者對婦女纏足、再嫁等均持開明態(tài)度,加之以揚州為代表的江南城市經(jīng)濟的繁榮使清初的禁欲主義被打破,這一時期,朝廷的政治思路亦開始轉(zhuǎn)變,對明清之際的士人重新評價,其中《貳臣傳》、《逆臣傳》的歷史編寫即是這種轉(zhuǎn)變的標(biāo)志。隨著以揚州、南京、蘇州為代表的城市經(jīng)濟的繁榮,在政治和理學(xué)的種種禁忌被打破之后,晚明社會的歷史重新納入文人的視野,被反復(fù)提起,其中晚明社會所獨有的名士和名妓的文化傳統(tǒng)格外受到士人的矚目,狹邪筆記蜂擁而起。
對《板橋雜記》的大規(guī)模的模仿令人不得不細思其中基于作者群體的創(chuàng)作初衷。時過境遷,繼明清之際的余懷之后,他們書寫的深意是什么?首要的就是要確認這一批作者的身份。雖隱去真名,但卻可以對他們的大致身份作初步界定,《續(xù)板橋雜記》、《雪鴻小記》的作者珠泉居士“長期在南京揚州一帶過著幕游生涯”,《秦淮畫舫錄》、《畫舫余談》及《三十六春小譜》的作者捧花生實名車持謙,“家貧,以書記幕游,博洽耆古,尤長史學(xué)”,陳文述曾題《吳門畫舫錄》云:“鑒湖才子西溪客,騷壇旗鼓推詩伯。十年流浪老江湖,倚醉狂歌拓金戟?!薄班滴夷仪僖饪砂Вl年落拓住燕臺。青衫憔悴無人問,只有娥眉肯愛才。”由此透露作者西溪山人大概也是一位以游幕為生的下層文人?!秴情T畫舫續(xù)錄》的作者個中生為程開泰,曾為縣令,“多緣情綺靡之作”,為悼亡妾作《續(xù)錦瑟詩》五十首,并于道光八年請序于包世臣,包氏遂作《續(xù)錦瑟詩題辭》。《清溪風(fēng)雨錄》、《秦淮聞見錄》的作者雪樵居士難以確認其人,但他在《清溪風(fēng)雨錄》自題中稱“不豪不富不公卿,非賈非儒亦非墨,驥子鴻妻并遠離,派作江南老孤客”,不難看出也是一位以游幕為生的下層士子。這些作者雖未署名,但可知大都是浪跡江南的下層游幕文士,偶或有人為官,但不過縣令之職,大都功名難就、拋家別子,四處輾轉(zhuǎn)、依人為生的游幕生涯使他們普遍對人生充滿了飄浮和幻夢感。清代中期的人口劇增、科舉以及官僚制度,致使士子求取功名要比前代更加艱難,絕大部分普通士子都被隔絕于功名之外,文人游幕在清代中期遂達到高潮,狹邪筆記的作者大都來源于這些四處飄泊、依人為活的游幕文人群體,他們比一般士人群體有著更強烈的身世之感。珠泉居士在《續(xù)板橋雜記緣起》中記述:
余曩時讀曼翁《板橋雜記》,留連神往,惜不獲睹前輩風(fēng)流。迨聞丙申以來,繁華似昔,則夢想白門柳色,又歷有年所矣。庚子夏五,從陽觀察招赴金陵,曾于公余遍覽秦淮之勝。旋以居停罷官,束裝歸里,計為平安杜書記者,無多日也。辛丑春,重來白下,閑居三月,時與二三知己,選勝征歌,興復(fù)不淺。嗣余就聘崇川,三年羈跡,青溪一曲,邈若山河。今秋于役省垣,僑居王氏水閣者十日,赤欄橋畔,回首舊歡,無復(fù)存者,惟云陽校書,猶共晨夕。因思當(dāng)日,不乏素心,曾幾何時,風(fēng)流云散。安知目前之依依聚首者,不一二年間,行又蓬飄梗泛乎?
珠泉居士的朋友在《續(xù)板橋雜記序》中稱:“吾友珠泉先生,鵬未摶云,豹還隱霧。王仲宣才華第一,依人在紅蓮綠水之間;景行品概無雙,寄興于檀板金樽之側(cè)……卿同斷梗,儂是飄蓬。江淹之別恨依依,衛(wèi)玠之愁腸脈脈?!鄙蛲菪颉秴情T畫舫錄》云:“仆則絮已沾泥,花從著袂,眉參深淺,淚漬衫青。蓬感飄搖,酒驚鬢綠,閑情偶作,性用持孤。”《吳門畫舫錄》記蘇州第一名妓杜凝馥:“工詞曲,善琵琶,正如《羽衣》一曲,只宜天上,難得人間。歲甲子,秋風(fēng)報罷,毷氉筵開,愿一聆雅奏,強而后可。宮移羽換,慨當(dāng)以慷,兒女英雄,一齊俯首。昔江州司馬,淚濕青衫,遂使商婦一篇,盛傳千古。而聲音之妙,淪落之感,古人未嘗不同也?!薄秴情T畫舫錄》記名妓李響云時借吳俗插菊暗喻游幕文人的處境,所謂“昔陶公不為五斗米折腰,豈知千百年來,猶使凌霜傲骨,隨人俯仰,以取悅一時乎?”捧花生《秦淮畫舫錄》有“名士美人,淪落同慨”之感,宋翔鳳《吳門畫舫續(xù)錄·序》云:“夫水上有靡靡之音,則聽之者不去;胸中有郁郁之意,則遣之者良難。個中生跡半天下,抑塞已久,以為中吳之游,足以蕩魂銷志,遁窮忘老……煙花之記,勝事所為流極;琵琶之篇,淪落因而生感??堄嗯c子,同為羈人,轉(zhuǎn)徒異地,非無華月之夕,歌舞之歡,至于酒半,猶且悲吟心動,太息坐嘆,況復(fù)覽此,尤系鄉(xiāng)國。掩卷不能以遽終,而旨趣已通乎作者;言有所不能已,遂攬筆以敘之矣?!弊郧≈型砥陂_始,懷才不遇、寄人籬下、飄泊無依、心靈不得自主的處境在乾隆中晚期隨著游幕的普及已然成為文人的普遍生存狀態(tài),與名妓的身世相通之感漸成為中下層士人的普遍心理,在文人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中都有著空前強烈的表現(xiàn),李斗在《揚州畫舫錄》中記載:“珍珠娘,姓朱氏。年十二工歌,繼為樂工吳泗英女。染肺疾,每一椫杓,落發(fā)如風(fēng)前秋柳。攬鏡意慵,輒低亞自憐。陽湖黃仲則見余每述此境,聲淚齊下。美人色衰,名士窮途,煮字繡文,同聲一哭。”黃景仁為乾隆六十年間第一詩人,青樓才女珍珠娘的遭遇激發(fā)了詩人強烈的身世之感,與此同時,汪中在名篇《經(jīng)舊苑吊馬守貞文序》中借哀悼明末名妓馬湘蘭寄寓身世之慨,感嘆道:“嗟夫,天生此才,在于女子,百年千里,猶不可期,奈何鐘美如斯,而摧辱之至于斯極哉!余單家孤子,寸田尺宅,無以治生,一從操翰,數(shù)更府主,俯仰異趣,哀樂由人……靜言身世,與斯人其何異?只以榮期二樂,幸而為男,差無床簣之辱耳。江上之歌,憐以同病?!蓖糁惺乔螘r期著名的學(xué)者兼文人,此文乃為“發(fā)憤之極作”,以失意才人比之年老色衰的女子,自白居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開始已漸成為文人的一個傳統(tǒng),但歷代文人恐怕沒有如乾嘉時期游幕士人這樣感同身受、刻骨銘心。超人的稟賦與心靈備受凌辱、飽受挫折的嚴酷現(xiàn)實形成強烈的反差,游幕文人自覺地將自己的處境與名妓相溝通,而于名妓身上寄寓士人的身世之感遂成為清代中期文壇的普遍現(xiàn)象,為名妓列傳的狹邪筆記作為一種文學(xué)現(xiàn)象就直接與這種士人心態(tài)和文學(xué)寄寓密切相關(guān)。《板橋雜記》在對名姝的美化書寫過程中主要寄寓了一代文人的興亡之感,個體的不幸在易代鼎革之際與國家興亡相比顯得并不突出,清代中期為興盛時期,易代鼎革即使作為一種記憶離這一時期的文人也已經(jīng)非常遙遠了,他們在狹邪筆記中通過對名妓的書寫更多地寄寓了深刻的個體的身世之感,文人慨嘆自己身世的寄寓成為清代中期狹邪筆記在《板橋雜記》書寫基礎(chǔ)上的一個新變。
與《板橋雜記》相承繼,清代中期這些狹邪筆記的作者依然熱衷于對名妓的美化書寫,他們與余懷一樣,也會從世俗的、現(xiàn)實的角度認識到妓女與嫖客之間交換關(guān)系的本質(zhì),縱然這個嫖客群體是才華出眾的士人,但性感、美麗、超俗等“神女”化、士人化的名妓形象仍在這一時期文人狹邪筆記的書寫中占主流,李匯群《閨閣與畫舫:清代嘉慶道光年間的江南文人和女性研究》對此有比較詳細的論說,此不贅述。
道咸以降,清代國力日衰、世風(fēng)日下,歷經(jīng)鴉片戰(zhàn)爭及太平天國運動,江南煙花舊都如南京、蘇州、揚州等地民生蕭條、滿目瘡痍。鴉片戰(zhàn)爭以后,西方列強紛紛在上海建立租界,上海以其殖民地的特性迅速發(fā)展,成為近代亞洲唯一的國際化大都市,士子、商人、妓女紛紛在戰(zhàn)亂中輾轉(zhuǎn)云集到上海,狹邪筆記小說表現(xiàn)的地域重心亦隨之轉(zhuǎn)移。這一時期的狹邪筆記有許豫《白門新柳記》、《白門衰柳記》,周伯義《揚州夢》,王韜《海諏冶游錄》、《花國劇談》等。
晚清狹邪筆記集中體現(xiàn)了士人群體由近代向現(xiàn)代轉(zhuǎn)變過程中對古典的彷徨、懷念和失落的文化心理,較之晚明的鼎革易代、清中葉士人對個體身世的關(guān)注,這一時期的所謂名士群體面臨著更加復(fù)雜而深刻的危機,即上海現(xiàn)代商業(yè)世界及意識對他們內(nèi)心的古典文化情懷的振蕩與洗禮,同時,社會結(jié)構(gòu)重新洗牌,最具古典意味的士大夫階層面臨衰落并異化,商人不僅在財力上而且在社會地位上成為真正的中堅階層。
名妓配名士的南部煙花傳統(tǒng)漸被世俗社會的商業(yè)化吞噬,名妓的士人品格漸漸消逝,跨越中西、深諳新舊煙花之道的晚清名士王韜在為他的狹邪筆記自序時稱:
顧或謂昔趙秋谷《海鷗小譜》,余曼翁《板橋雜記》,西溪山人之《吳門畫舫錄》,皆地當(dāng)通都,時逢饒樂,其事可傳,其人足重。
王韜認為,以《板橋雜記》為中心的名妓現(xiàn)實生活中在人格和事跡方面俱有可圏可點、令人折服之處,這是傳統(tǒng)的古典名妓在士人心目中的普遍印象,甚至做為一種文化積淀沉入一代一代文人的心里,這與以《板橋雜記》為經(jīng)典的清初以及清中葉的狹邪筆記普遍將名妓神女化或士人化的書寫軌跡密切相關(guān)。進而縱觀當(dāng)下上海的煙花世界,王韜慨嘆道:
今一城斗大,四海氛多。既無趙李名倡,又少崔張俠客……未聞金屋之麗人,能擅玉臺之新詠。矧又不能抽白刃以殺賊,取謚貞姬;著黃而參禪,證名仙籍。綺羅因之減色,脂粉于焉為妖。是人肉班,是野狐窟焉爾。
晚清的大上海,名妓群體已然全無雅致可言,更無節(jié)氣可取,她們顯然蛻變了,純粹賣身,傳統(tǒng)的才藝蕩然無存。面對這一現(xiàn)實,王韜在為名妓寫生的過程中自覺采取“與其高談聳聽,毋寧降格求真”的書寫態(tài)度,甚至對以往文人美化的煙花世界產(chǎn)生質(zhì)疑,如其所說:“況乎奇節(jié)僅矣,冶容暫耳,必貌皆蘇小,詩比薛濤,媲卞玉京之慧心,配段東美之雅操,則香國中竟無下乘,章臺內(nèi)悉屬才人。青泥世界,盡放蓮花;碧柳樓臺,遍鐫珉玉。是情之所必?zé)o,亦事之所罕有也?!被谶@樣一種最基本的世情,王韜認為歷來狹邪筆記作者在為名妓列傳時普遍采取了想象虛構(gòu)的小說筆法,即“余觀古來文人失職,蕩子無家,偶托楮毫,遂傳風(fēng)雅。曉風(fēng)殘月,不盡低徊;淡粉輕煙,豈無點綴?本非實錄,有似外篇?!泵松衽蚴咳嘶娜后w形象多半來源于文人自身精神世界的投射與寄寓。王韜在序言中以對現(xiàn)實和人情極為清醒的認識非常自然又自覺地將以往文人所書寫的名妓“神女”群像進行解構(gòu)和分析,并明白地告訴讀者,其筆下的名妓世界“逞妍抽秘,盡許荒唐;水月鏡花,無嫌空徹”,虛擬之意和盤托出,如“人肉班”“野狐窟”的現(xiàn)實中的上海名妓世界在王韜《海諏冶游錄》中卻是另一番半真半幻的虛構(gòu)景象。一方面,他比以往任何狹邪筆記作者都意識到狎妓的消費性質(zhì),更從狎客的角度對不同層次妓女的狎資作了清楚的交待,如“雖春風(fēng)一度,各自東西,亦未始不可慰牢愁遣羈旅也。其夜合之資,及他事率遞減于堂名一等。故冶游而惜費者,往往舍彼取此?!薄捌淦镏卸喟④饺仞^,調(diào)食者,率以女子??腿胍园馘X贈,若留宿亦須一餅金,較之吳市看西施,稍覺便宜耳。”這哪里是傳統(tǒng)文士狎妓的筆墨?這么直接而自然的交待狎資,直如一個商人在言說,而非來自一個向來羞言阿堵物的名士之筆。作者毫不掩飾自己狎妓時逢場作戲的心態(tài),如其寫明珠:
謂余曰:“兒得千金,構(gòu)屋城外。曲房小室,幽軒短檻。環(huán)植花卉,若得此與君偕老于中。何如?”余笑而允之,嗟夫天涯杜牧,淪落甚矣。安有十斛明珠,買此娉婷貯之金屋耶?
而開篇對海上名妓“工詞曲嫻翰墨者,未之見也”的交待,則徹底顛覆了傳統(tǒng)狹邪筆記中所建構(gòu)的士子化、神女化的名妓世界,“稍識之無”的綠筠,“不識字”的巧福等沒有文化或文化淺薄的妓女形象在《海諏冶游錄》中成為主流。娼妓無情的論調(diào)被作者反復(fù)強調(diào),如“甘為野鶩,恥作家雞。煙花本質(zhì),往往然矣。其能謝客杜門,鎮(zhèn)日不下樓者,吾聞亦罕”。的服飾以奢華巧麗為尚,“淡妝素抹”的“神韻獨絕者”,“當(dāng)別具只眼物色之”。對于有情于自己或自己鐘情的煙花女子,作者在對他們的書寫中常懷同情愛憐之心,如在《麗品》一卷專設(shè)“廖寶兒小記”,記錄與寶兒相識相處的點點滴滴,當(dāng)然,在寫到這些女子的時候,作者總是難以抑制自戀或炫耀的心理,實際上,在與寶兒相處的過程中,金錢在其中起了關(guān)鍵的作用,即使“一往情深”,作者于此上亦十分清醒,寶兒對作者提出的金錢要求都不是直接的,每次都找些理由較“自然”地向他索錢,如果能接受,作者并不吝惜,但一超過底線,就馬上就警覺起來,如:“寶兒所居小橋半圯,艱于出入。意將為遷喬之鶯,苦乏錢刀。余以二萬緡為助,然寶兒幽悒愈深,黛影凝愁,眼波盈淚,若有不可告人之隱。余撫慰再三,移時而出。紅紅尾謂余曰:‘聞其夫?qū)⒅\不利,欲脅君出百金,以快一擲?!?!余筆耕墨耨,安有盈余貲,以供博徒揮霍耶?自是之后,不往者數(shù)月?!辈⒉恢M言金錢為兩人繼續(xù)相處的最大障礙,作者悉心建構(gòu)的溫柔鄉(xiāng)遂難免染上金錢的味道,兩人的“一往情深”更似作者本人對兩人關(guān)系的美好想象,而非實際情況。文人賦予傳統(tǒng)名妓的溫柔、清雅、神秘的女神意蘊被消解殆盡。實際上,狎客群體亦發(fā)生了根本改變,如作者所言:
海濱紛麗之鄉(xiāng),習(xí)尚侈肆,以財為雄。豪橫公子,游俠賈人,惟知揮金,不解文字……妖姬名倡,狎客冶優(yōu),爭奇獻巧,工顰善謔,以冀一當(dāng),能于酒肉圍中、笙簫隊里,靜好自娛,別出一片清涼界,可為雅流韻事者,未之有也。
從唐代白居易對“老大嫁作商人婦”的琵琶女的同情,可見傳統(tǒng)士人群體以及名妓群體對商人的排斥,傳統(tǒng)農(nóng)耕文明下重農(nóng)抑商的意識在近代的上海被徹底打破了,商人的社會地位前所未有的提高,囊中羞澀的文人亦爭先恐后將自己的作品送入商品流通領(lǐng)域,處于由近代向現(xiàn)代過渡階段的士階層,難以逃脫時運的制約,他們一只腳站在富有古典意味的六朝煙水的傳統(tǒng)中,一只腳茫然地踏入俗氛沖天的商品大潮的洪流中,那種階層的沒落感、文化的失落感如影隨形,這一點在對名妓的書寫中表現(xiàn)的格外突出,名妓群體、文人狎妓的心理與態(tài)度均發(fā)生了異化。
在海諏冶游系列之后,至《花國劇談》,王韜完全以小說傳奇筆法為名妓列傳,一改往日狹邪筆記給人的實錄印象和自傳特色,他在自序中稱:
芳蹤勝概,足以佐談屑,述遺聞,為南部侈繁華,為北里表俠烈,其事則可驚可愕,其遇則可泣可歌,宜匯一編,以傳于世?!痘▏鴦≌劇?,即以此作。大抵采輯所及,剿撮居多,孟堅紀史,半襲子長,揚云作文,多同司馬,斯固不足為病也。蓋此不過為文章之外篇,游戲之極作,無關(guān)著述,何害鈔胥。以渠筆底之波瀾,供我行間之點綴,不亦快歟?
以游戲娛樂之意為女妓列傳,傳奇與志怪筆法并行,其所建構(gòu)的女妓世界恍然有如《聊齋志異》的女性神異世界,如寫妓女大姑與譚生私奔之后:
女每夜輒夢媼呼與俱返,醒而述之,譚以噩夢無憑,一笑置之。女素有飲癖,一夕倩鄰嫗購得佳釀,藏于幾畔,漏三下,譚入市未返,女忽跣足披發(fā),自帳中躍出,顏色慘沮,腹如轆轤聲,女伴詰之,始自言飲阿芙蓉膏。譚歸視,則纖纖十指甲盡作紫黑色,急投以藥,而瓠犀變箝,涓滴不能下咽,憔悴花容,香銷艷萎,聞?wù)邆`?!鴛鴦野合,鸞鳳齊飛,遂令孤憤老鴇,游魂相逐,化作一縷怨絲,縈繞不脫,卒至俱殉。悲夫!
至此,以《板橋雜記》為經(jīng)典的傳統(tǒng)狹邪筆記抒情寫意的色彩被抹去了,寄托世運及個人身世之慨的名妓形象的古典意蘊被消解,對清初以來這一狎妓書寫傳統(tǒng)的顛覆意味著古典文士階層在晚清的整體沒落和古典文化的整體失落。之后在新舊文化之間的徘徊、掙扎成為一代文人的夢魘,一切夾在近代與現(xiàn)代的過渡之中,舊得不得徹底拋棄,新的又不可欣然全盤接受,他們成了內(nèi)心最自苦的一代文人。
綜上所述,隨著時代和社會的變遷,士人處境和心理的變化,清代文人狹邪筆記對名妓的書寫歷經(jīng)清初、清中葉至清晚期,以《板橋雜記》為核心,清初及清中葉的文人創(chuàng)建了用來抒情寫意、有所寄寓的藝術(shù)的名妓世界,至清末,文人又一手解構(gòu)了這一蘊含古典文人文化的經(jīng)典名妓印象,預(yù)示了文人心目中古典文化的失落,昭示著一代文人處于新舊文化過渡期間的矛盾與掙扎。
注:
①② 余懷《板橋雜記》上卷,朱劍芒編《章臺紀勝名著叢刊》本,世界書局1936年版。
③⑤⑥ 余懷《板橋雜記》中卷。
④ 葉舒憲《高唐神女與維納斯:中西文化中的愛與美主題》,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7年版,第411頁。
⑦⑧ 余懷《板橋雜記》下卷。
⑨ 參范志新《余懷生卒年考辯》,《明清小說研究》1990年第3-4期(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