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飛

(暨南大學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2)

中世紀英格蘭巡回法庭的運作機制探析

李云飛

(暨南大學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2)

在中世紀英格蘭巡回法庭的具體運作過程中,巡回法官主要通過郡守和百戶長的卷宗、王室訴案督察官的卷宗、百戶區(qū)陪審團的匯報,以及民眾的直接伸冤四種途徑了解地方信息。法官注重吸引、鼓勵,乃至強制民眾的參與,極力利用地方社會的內(nèi)部矛盾,采用既堅持普通法原則又適當向地方力量妥協(xié)的兩手政策,同時保持自己仲裁者的角色。巡回法庭的這些特點一方面有助于加強王權(quán),另一方面又推動了地方自治的孕育。這一時期王權(quán)與地方自治并非后來那樣對立沖突、此消彼長,而是并駕齊驅(qū)、相互促進的。

中世紀;英格蘭;巡回法庭;王權(quán);地方自治

從12世紀末期開始,英格蘭國王就常常組織巡回法庭,派遣法官到各郡調(diào)查裁斷。其作用遠不限于司法方面,它不僅可以審理各種刑事、民事案件,而且可以管理王室資產(chǎn)、督查地方官吏、規(guī)制地方領主特權(quán)。正如貝克爾所說,“與其說它是巡回法庭,不如說它是巡回政府。”[1]15它既是巡游、視察到地方的王室法庭,又是強化、擴大的地方(郡)法庭;既是王權(quán)與地方?jīng)_突、合作的舞臺,也是普通法與地方慣例交鋒、融會的渠道。到1292年,英格蘭共舉行過16次涵蓋大部分郡區(qū)的總巡回。在這一個多世紀中,巡回法庭在展現(xiàn)王權(quán)、傳播普通法規(guī)則、規(guī)制地方社會等方面發(fā)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它與陪審制度和令狀制度并稱普通法興起的三大支柱。目前,學界對陪審制和令狀的研究較多,對巡回法庭的考察則相對薄弱,而且僅有的研究也只是強調(diào)它在伸張王權(quán)和規(guī)制地方社會中的作用,至于它如何具體運作,國內(nèi)學界尚未深入考察,因而也就無法解釋其力量之源。本文就嘗試利用國外出版的巡回法庭卷宗,結(jié)合晚近學者的論著,考察法官們?nèi)绾卧诟骺そM織法庭、如何獲得有關地方社會的信息、如何實現(xiàn)對地方力量的約束,以便從中分析總結(jié)巡回法庭取得成功的原因。

一、組織過程

總巡回由國王(或作為其代理人的政法官)組織。他將王國劃分為若干巡回區(qū),派遣王室法庭的專職法官、忠于國王的地方領主(特別是教會領主),以及地方的郡守,甚至騎士擔任巡回法官。每組法官對其所負責的巡回區(qū)內(nèi)各郡逐個巡查。巡回法庭舉行前,國王通過掌璽大臣簽發(fā)四份詔令。其一是給巡回法官集體的公開委任狀(breve patens),法官在法庭首日需將其公開宣讀。其二是給每位法官的密封委任書(breve clausum),旨在顯示國王對每位法官的信任之深和托付之重。其三是給郡守的密封令狀,令其召集地方領主及各村鎮(zhèn)代表準備好出席法庭。最后是簽發(fā)給郡守的另一密封信內(nèi)容是要求其召集各種相關訴案的當事人、證人等出庭[2]308-309。此外,國王還會發(fā)布一份巡回條例給各巡回團,具體列出需要后者在各郡調(diào)查處理的事項。其內(nèi)容大致包括五類:其一,維護和管理王室各項資產(chǎn)及其收益;其二,懲治各種危害國王之和平的暴力犯罪;其三,審理歸王室審理之各項民事案件;其四,督察郡守等地方官吏失職瀆職、魚肉百姓的行為;其五,應急性的其他事務。歷次總巡回的巡回條例前后有所變化,其主要趨勢有兩方面。其一,巡回條例的數(shù)量,即調(diào)查事項不斷增加,從1176年《北安普敦敕令》中的5項調(diào)查內(nèi)容,到1244年的30條巡回條例,逐漸發(fā)展到1274年的大約70條,此后則突然增至 1 40多條[3]72-73。其二,從內(nèi)容來看,巡回條例最初偏重于維護治安、懲治歹徒的刑事功能,后來擴展出維護國王資產(chǎn)權(quán)益的財政功能,繼而增加了裁決民事訴案的功能,最后則轉(zhuǎn)向督察官員和約束地方領主的行政功能。

按照伯拉克頓的說法,郡守需要至少在開庭前15日收到召集令[2]327。這個提前量越短,越有利于巡回法官根據(jù)在各郡的實際工作進度靈活調(diào)整行程安排,但是如此則越不利于郡守及民眾安排會前事宜。不過,由于1261年總巡回中赫特福德等數(shù)郡的先后申訴[4]127,亨利三世統(tǒng)治后期逐漸形成了各郡巡回法庭須至少提前40天召集的“慣例”。[5]20實際上,召集期的延長也反映了13世紀后期巡回法庭事務的繁重和效率的下降。

巡回法庭本質(zhì)上是王室法庭的派出法庭。巡回法官收到委任書后首先要復制一份最近在王室法庭上已經(jīng)起始、但尚未審結(jié)的涉及所巡查郡區(qū)的卷宗,以便在巡行到該郡時繼續(xù)審理這些案件。另外,首席法官要以自身的名義致函郡守,告知其原先確定的開庭日期有無被耽擱、取消或暫停等變化,若有變化則如何相應安排[2]311-312?？な卦谑盏絹碜哉骗t大臣和巡回法官的召集令后,相應地要做好兩個方面的工作。其一是告知當?shù)匾?、各村莊和城鎮(zhèn)代表等參加法庭。其二是做好相關案件審理前的準備工作,比如準備自上次巡回法庭以來發(fā)生的以及上次法庭未審結(jié)的王室訴案①Crown plea,指各種觸犯“王之和平”的事件,其中主要部分為各種刑事案件,但是也包括侵害國王資產(chǎn)或權(quán)益的民事案件。,確保案件相關人提供擔保,保證其出席。這些相關人包括各種兇案遇害人的最初發(fā)現(xiàn)者、來自附近四個村莊的見證者、所有刑事案件的控告者和被控告者、負責看管在押犯卻讓犯人逃脫的責任人、負責看管被驅(qū)逐出境者財產(chǎn)的十戶組,等等。收到郡守通知的其他人則應做好出庭準備,無法或不愿出席者要提前向國王獲取免于出席的令狀。擬提起民事案件的原告,也應提前準備好相關的令狀,因為13世紀中期之前王室法庭在民事訴訟中奉行“無令狀則不受理”的原則。13世紀中期以后,巡回法庭允許原告以自擬的“伸冤書”起始案件,則民眾需要撰寫或請訴師代為撰寫伸冤書。

在召集令規(guī)定的開庭日,巡回法官在法庭開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公眾宣讀國王對他們的任命狀,將其法官身份公之于眾。隨后,法官應當向公眾解釋他們巡回的目的何在,闡明巡回對于維護社會安寧有何助益。法官接著要退入一個私密房間,召集該郡若干“要人”,向他們逐個咨詢,解釋為何“從一個村莊到另一村莊,從一個領地到另一個領地”抓捕各種兇犯以便這些要人們能發(fā)誓決不隱瞞兇犯或為其提供庇護,因為“他們點頭同意之后其他人才會發(fā)誓”。②‘debent iustitiarii se transferre in aliquem locum secretum,et vacates ad se quator vel sex vel pluribus de maioribus de comitatu,qui dicuntur buzones comitatus et ad quarum nutum dependent vota aliorum.’Henry de Bracton,Bracton on the laws and customs of England,Volume II translated,with revisions and notes,by Samuel E.Thorne,Belknap Press,1976,p.327-328。這說明,法官首先會征求當?shù)匾说闹С趾团浜?因為這些要人的立場對其他人有很大的影響力。隨后,郡守應當匯報其執(zhí)行召集令的情況,即檢查應當與會的人員是否到會,缺席者是否有國王的批準書。缺席者名單需登記在冊,其中無國王準予缺席的令狀者將被處罰。

隨后,法官要求自上次巡回法庭以來的歷任郡守、百戶區(qū)長和王案督察官交回各自在任期間的卷宗。即使是已去世的官吏,也應由其繼承人或遺囑執(zhí)行人將卷宗上交;未能上交者由郡守通過扣押其動產(chǎn)乃至土地予以強制。對于民眾推選的官吏,則民眾對此負有連帶責任。這些卷宗由法庭書記長保管。每個人的卷宗分別裝在一個袋子里,貼上寫有其官吏名字的標簽,并由書記長用封條封存。未經(jīng)巡回法官的允許,任何人不得私自拆封。在日后審理案件時,相關官吏應該到庭,在書記長的見證下拆封并宣讀自己的卷宗。宣讀時不得增添或刪減,宣讀完畢則重新封存。

郡守在匯報召集令的執(zhí)行情況后,應當在法官面前宣誓。宣誓前,首席法官命令郡守交回象征著其職權(quán)的權(quán)杖。待其宣誓完畢后,法官將權(quán)杖重新授予他。雖然法官通常不會在舉行法庭期間真正剝奪郡守職權(quán),但這套儀式還是向郡守以及所有與會者發(fā)出了警示。1313年肯特巡回法庭的法律見習員評論道,“由此你會發(fā)現(xiàn),郡守可依巡回法官之意愿被撤職”[7]4。

隨后,為維護法庭召開期間的社會秩序,法官會發(fā)布若干重要禁令。在1313年肯特郡巡回法庭上,法官就發(fā)布了四條禁令。第一,自上次巡回法庭以來因涉嫌謀逆或偽造文書而被拘禁的人,都必須遠離郡府所在地坎特伯雷12里格(leagues)以上,且在巡回法庭結(jié)束前不得返回,以防這些人破壞法庭秩序。第二,除坎特伯雷外,肯特郡其他地方所有集市均應停止舉行。第三,巡回法庭舉行期間,郡法庭以及其他法庭均應休庭。這兩項規(guī)定旨在防止坎特伯雷之外的集市或巡回法庭之外的法庭干擾巡回法庭傳召相關人等與會。第四,任何人均不得要求巡回法官、他們的屬員、百戶區(qū)陪審團、每個村莊的代表為住宿付費;其他人,包括法律見習員的住宿應該付費,但房租不得高于平日;倘若有人收取過高住宿費,付費者可向法官申訴[7]6-7。顯然,這些措施是為了確保參與法庭的人不致負擔過重。防止房租上漲的必要性也從側(cè)面說明了參加法庭的人員之多。這些禁令并非一紙空文。1313年肯特郡法庭的第三天,某一涉嫌謀逆的人身處距離坎特伯雷12里格的范圍之內(nèi),結(jié)果被抓到法庭受審[7]10。在1329年北安普敦巡回法庭上,彼得伯羅修道院長愿意交費,請求法官許可他繼續(xù)在距離北安普敦城較遠的地方每周舉行兩天集市。法官拒絕了他的請求,理由是那里的集市足以影響到北安普敦[8]37-38。

法庭維護會議期間社會秩序的另一項重要措施是,調(diào)查核定物價(特別是食品價格),防止有人因大量與會人員入城而哄抬物價。比如在1313年肯特巡回法庭的第二日,法官就命郡守選派兩名騎士和兩名律師在坎特伯雷全城評估酒和面包等飲品食品的質(zhì)量和售價。收到評估結(jié)果后,巡回法官宣布,法庭舉行期間本郡一切食品買賣均不得超過評估所確定的價格標準[7]10-11。在1321年倫敦的巡回法庭上,首席法官命令郡守們推選出六位不屬糧商酒商、沒有不良記錄的評估員。法官命令評估員巡查城內(nèi)各地,確定食品飲料的價格,以確?！俺莾?nèi)物價不得因巡回法庭而高漲”。市長應該根據(jù)核定的物價,粘貼物價標簽于不同質(zhì)量的酒,未經(jīng)標識的酒不得售賣。在這次法庭的第10日,有幾名店主因高價售賣遭到處罰[6]21-29。

在1274到1275年的百戶區(qū)調(diào)查中,針對地方領主領地特權(quán)及其使用情況的調(diào)查成為重要的內(nèi)容。在隨后于1278年開始的總巡回中“以何為憑”調(diào)查被寫入巡回條例,成為法庭首日便需要處理的重要事務。該調(diào)查令要求享有各種司法行政特權(quán)的地方領主必須在法庭首日書面申報自己享有何種特權(quán),有何憑證,以免他們根據(jù)法庭后續(xù)進展情況而隨意改變主張。無法提供特權(quán)憑證的,其主張的特權(quán)將有被國王收回的危險。

法庭初期的最后一項工作是組建各百戶區(qū)陪審團。首先法官召集各百戶區(qū)區(qū)長到會,要求后者逐個宣誓忠于國王、如實匯報等。接著區(qū)長們召開本區(qū)的小組會議,選出兩名區(qū)內(nèi)的守法之人,然后再由后兩人在宣誓之后推選出包括他們兩人在內(nèi)的16人,作為陪審員候選人。候選人應當是最適合、最樂意承擔以國王名義分派的義務的人;應當不曾卷入任何王室訴訟,也不曾在郡法庭、百戶區(qū)法庭以及本郡其他地方被控告,或作偽證;應當沒有其他任何不良行為的嫌疑。然后,兩位最初的推選人將選出的名單上報法官,并召集名單中的其他人出庭。巡回法官會從名單中剔除他們認為不合格者,留下12人。若因缺席或有人不合格導致人數(shù)不足12人,則由郡守和百戶長推選其他人增補。在確定了12人組成的百戶區(qū)陪審團后,書記員將各陪審團的名單登記在冊,各陪審團則應依次宣誓。首席法官隨后召開所有百戶區(qū)陪審團會議,向他們說明國王的意愿,逐條宣讀巡回條例。當場聽取宣讀是不夠的,每個百戶區(qū)陪審團都要請書記員抄錄一份巡回條例[7]17。百戶區(qū)陪審團在得到巡回條例后,有幾天的時間準備他們的書面匯報。而對法官們來說,等待各百戶區(qū)匯報的幾天比較清閑,他們可能會進行一些調(diào)查走訪[8]27①“quidem inquisiciones capte erant per quosdem ciues per ipsos Justiciarios electos”.。

12世紀末期和13世紀初期,進入正式審案階段后,法庭通常只設一個廳堂,由首席法官和其他各位法官共同主持,先審王室訴案,再審普通訴案。但是從13世紀中期開始,法官們通常分為三個小組,分別負責王室訴案、普通訴案和“以何為憑”調(diào)查、非令狀的冤情陳述書等特別案件,并于不同廳堂同時工作,其目的在于縮短在單個郡的會期。案件的審理通常有一定的次序,比如王室訴案,通常按照地理位置逐個百戶區(qū)進行,普通訴案則可能按照訴訟令狀上交的次序處理,而“以何為憑”等特別案件則按照地方領主特轄權(quán)申報的次序處理。受各郡地理范圍的大小、案件的多寡、距離上次法庭的時間長短、下一郡的預定開庭日期遠近、巡回團是否穩(wěn)定、是否有宗教節(jié)日或王國重大事務(比如議會召開、政法官更換、戰(zhàn)爭籌備、王族紛爭)等因素的影響,法庭案件審理的時間長短不一?？傮w而言,巡回法官在單個郡滯留的時間不斷延長。13世紀中期之前,單郡會期通常在兩個月以內(nèi),此后則長達數(shù)月,到13世紀末期和14世紀初期,甚至延續(xù)一年之久。

當巡回法庭在某郡完成了所有案件的審理工作,或者雖然案件并未審結(jié),但已經(jīng)接近巡回區(qū)內(nèi)下一郡預定的開庭日期,那么巡回法官就要在完成如下事宜后結(jié)束巡回法庭的工作。首先,他們需要舉行一次專門的罰金評估會,將法庭司法活動產(chǎn)生的各種罰金等收入逐項評估、登記、匯總,記入賬簿。在不少法庭卷宗的頁邊,用不同的筆跡標有“屬意外事故”、“應受審判”、“予以寬恕”等處理意見,就是法庭結(jié)束時為匯總計算罰金收入而留下的。法官們需要抄錄一份賬簿,送交財政署。財政署則以此為據(jù)要求郡守逐項征收。

其次,法庭需要轉(zhuǎn)移未能審結(jié)的案件。法庭結(jié)束前,法官會發(fā)布令狀,指定未能審結(jié)的案件需移送到他們將巡回的下一郡繼續(xù)審理。各郡都有一些案件是從別郡移送來的“外部案件”,各郡也都有一些案件要移送到下一郡。比如,1248年伯克郡當?shù)毓?72樁民事案件,其中44樁(12%)被拖延到下一郡。另有“外郡案件”167樁,其中120樁被繼續(xù)拖延下去[9]cviii在1256年什羅普郡的巡回法庭上,共有482樁民事案件,其中有112樁被移送到下一郡審理[10]17。同樣,在1263年薩里郡的巡回法庭中也存在大量的“外郡案件”,其中四分之三來自沃里克、萊斯特和多賽特,其余來自13個不同的郡[11]li。13世紀末期開始,為了避免案件在數(shù)郡屢次拖延,巡回法庭轉(zhuǎn)而將案件移送到常設威斯敏斯特的王室法庭審理,這樣“外郡案件”才有所下降。

第三,巡回法官需要在離開前改選各郡的王室訴案督察官。比如在1329年北安普敦巡回法庭結(jié)束前,法官要求騎士們就郡內(nèi)督察官的人選發(fā)表意見,若有騎士們認為惡劣的,首席法官要求通過重新推選予以更換。在法庭卷宗的背面,登記有每一位新推選的督察官的名字。

第四,其他善后事務。比如1329年北安普敦巡回法官在離開前要求郡民陳述他們普遍的冤情?？っ窬痛诉f交了書面的申冤書,內(nèi)容包括:郡守要求民眾集體維護林苑的圍墻,并在個別人未能完成自己的一份時對全體郡民而不僅是未完成任務者予以處罰;城區(qū)內(nèi)的鎮(zhèn)長們對運干草入城售賣的車輛每次收取撒落罰金,而不是對每位入城者每年只收取一次這樣的罰金;以前國王子女居住北安普敦的時候,郡守向民眾強買物品,而國王子女離開后郡守并未停止收取。對這番請愿,首席法官要求郡守為改正錯誤寫了保證書,并于下次集市日和下次郡法庭時將保證書公之于眾,以便民眾監(jiān)督郡守遵照執(zhí)行。

二、運作機制

幾位外來的巡回法官是通過何種機制,在有限的時間內(nèi)獲取一郡的各種信息,據(jù)此審理案件,懲處不軌呢?我們發(fā)現(xiàn),法官主要通過四條渠道獲取信息。

首先是陪審團的檢舉、調(diào)查和裁決。巡回法庭會初的重要工作之一就是組建各百戶區(qū)的陪審團,并要求他們逐項回答巡回條例中的事項。待百戶區(qū)陪審團將匯報內(nèi)容交回后,書記長將他們的匯報卷冊保管起來,并召集各陪審團到會。陪審員遲到一日者,其地產(chǎn)會被扣押;若他次日前來并請求寬恕,雖然其地產(chǎn)可以取回,但需為遲到接受處罰。書記長在陪審團到齊后,向巡回法官宣讀陪審團的匯報。隨后,法官要求陪審團口頭匯報,以便從后者的口頭匯報與書面匯報之間的偏差或沖突中發(fā)現(xiàn)隱情[7]21。在13世紀中期以前,百戶區(qū)陪審團的匯報通常是逐條進行的,甚至存在類似零報告的制度。比如在1244年倫敦巡回法庭卷宗中,便有很多“對于某事,他們(指陪審團)說未曾聽說有人(違反)”[12]84-85。除了直接針對巡回條例的匯報外,各陪審團還可以檢舉他們認為有害社會治安或其他有必要向巡回法官匯報的事件。另外,在王室訴案、普通訴案,甚至“以何為憑”訴案中,若原告被告對某具體事實有爭議,或巡回法官認為某事需進一步調(diào)查清楚,便會組織專門的調(diào)查陪審團,由他們在切實調(diào)查之后給出意見。這種陪審團通常由案發(fā)地或標的物所在地的人士組成,且原被告雙方可以合理提請部分陪審員回避。比如,在1313年肯特郡巡回法庭上,某人被控盜竊后提出,應由其出生地的陪審團對其裁決。巡回法官反駁說,陪審團應該由案發(fā)地的陪審員構(gòu)成。被告進而提出兩地陪審員各占一半,這贏得了法官的許可[7]152。當然在普通訴案中,還有裁決陪審團,即由他們對案件予以裁決。法官通常尊重陪審團的地方性知識,尊重他們調(diào)查或裁決結(jié)果。

其次是郡守和百戶長的卷宗?？な丶捌湎聦俚陌賾糸L是各郡日常政務的責任人,也是郡法庭和百戶法庭的主持人。無論是在日常行政中,還是巡回法庭舉行期間,國王或王室法庭的令狀都要靠郡守和百戶長來執(zhí)行。國王舉行巡回法庭的主要目的就是督查地方官吏是否秉公盡職。在1321年倫敦巡回法庭上,共有150起案件由陪審團檢舉出來,其中有20起針對市長和郡守的非法拘禁、拖延審判和不作為,而且這些案件絕大部分都以原告勝訴結(jié)案[6]xciii。巡回法官一方面將郡守和百戶長所保留的郡法庭和百戶法庭卷宗作為信息來源之一,要求他們在法庭開始之初就將卷宗交回,封存待閱,另一方面又對他們的卷宗保持高度的懷疑,常常質(zhì)疑其中自相矛盾之處,或根據(jù)其他證據(jù)否定它的真實性,不承認它具有普通法上的證據(jù)價值。

第三是王室訴案督察官的卷宗。王案督察官初設于1194年,每郡一般設2到4名,各有轄區(qū)。他們通常是在巡回法庭舉行時由本郡人士在法官面前推選出來的。若在任督查官亡故,則經(jīng)掌璽大臣發(fā)布專門的“推選令狀”,由郡守組織推選補任。該官職最初由各郡騎士擔任,但由于沒有國王發(fā)給的薪俸,不少騎士設法逃避任職義務。其職責是在刑案發(fā)生后盡快前往查看死者或受害人的受害情況,召集案發(fā)地及其鄰近四個村莊的代表,詢問受害人的情況是否有疑犯,疑犯是否被抓捕,將案情詳細記錄成卷宗,并對案件予以初步處置,比如命令百戶區(qū)繼續(xù)抓捕疑犯,通知郡守或百戶區(qū)長扣押疑犯的動產(chǎn),或令人將抓獲的疑犯送交郡守收監(jiān)待審。受害人或百戶區(qū)陪審團(若受害人已死亡或無法到庭的話)則應在隨后的郡法庭上提起控告,郡法庭可以據(jù)此傳召疑犯、宣布通緝逃犯、將抓捕的疑犯收監(jiān)、處理疑犯的保釋等事宜。督察官須出席郡法庭并參與相關案件的處理?？な夭坏迷谕醢付讲旃俨恢榈那闆r下直接行刑[7]140。在刑事案件的處理過程中,督察官的卷宗具有普通法上的證據(jù)價值。可見,國王設置督察官的目的就在于在案件的最初處置到日后審理等環(huán)節(jié)分割郡守的權(quán)力,約束和監(jiān)督郡守。督察官是“一種執(zhí)行王室意愿但同時又由地方推選、服務于地方的官吏”,“充當著國王和地方政府間的一種紐帶?！盵13]298

最后,受害人的控訴、起訴和伸冤也是巡回法官了解地方官吏和領主是否欺壓民眾的一種途徑。在刑事案件中,受害人需在百戶法庭或郡法庭中提起控訴,而巡回法庭舉行時則向巡回法官控訴。在普通案件中,土地被侵占、祖產(chǎn)被剝奪、物品被強買的受害人,可以購買令狀提起訴訟。13世紀中期以后,經(jīng)過亨利三世時期貴族改革運動期間的特別巡回法庭和愛德華一世統(tǒng)治初期的百戶區(qū)調(diào)查,巡回法庭允許民眾在沒有令狀的情況下,通過直接向巡回法官遞交伸冤書進行訴訟,這為更多的民眾和案件進入巡回法庭提供了便利。不少伸冤書為巡回法官了解地方官吏或領主徇私舞弊、貪贓枉法、魚肉民眾的行為提供了信息。

巡回法官主要就是通過這幾種途徑了解地方情況的。比如,在1263年薩里郡巡回法庭上,共報告了157樁非自然死亡事件,其中26樁被百戶區(qū)陪審團檢舉為兇殺,27樁為受害人的親屬控訴,還有53樁是陪審團對巡回條例的答復[11]lxix。為保證各種卷宗中反映的信息真實可靠,巡回法官嚴禁百戶區(qū)陪審團更改他們的匯報,嚴禁郡守或王室訴案督察官改動他們的卷宗。法庭開始之初,法官要求督察官和郡守交回他們的卷宗,由法官封存,一是為了法官隨時查閱核對,二是為了避免郡守或督察官涂改卷宗。比如,在1329年北安普敦法庭上,法官就曾警告說,某書記員因涂改卷宗,寬恕了半馬克本應征收的罰金,結(jié)果被大怒的國王罰了8000馬克[8]194-195。如此高額的罰金顯然是法官的夸大言辭,但至少顯示了他們對待涂改卷宗的嚴厲態(tài)度。

巡回法官特別注重從上述信息源之間的差異中盡可能地發(fā)現(xiàn)被隱瞞、誤報、漏報的事情。為此,法官嚴禁他們相互之間串通。在1241年伯克郡的巡回法庭上,法官發(fā)現(xiàn)某百戶區(qū)陪審團向王案督察官的書記員支付了2先令,以便使后者幫助他們修改對巡回條例的匯報,使其與督察官的卷宗一致[14]35。同樣,在1321年倫敦巡回法庭上,法官在組建各區(qū)陪審團之后,要求他們在5天之內(nèi)書面答復巡回條例中所調(diào)查的事項,且嚴禁任何郡守或百戶區(qū)長在此期間接觸他們[6]27。

當不同渠道的信息存在差異時,對巡回法官來說,何者更為可信呢?如前所述,郡守的卷宗是最受懷疑的。在1329年北安普敦郡的巡回法庭上,一位已故郡守的繼承人被傳喚交出卷宗,但他聲稱父親去世時自己年幼,因此不知卷宗在何處,其母作為其幼年時的監(jiān)護人也已亡故。首席法官認為無須對其采取像王案督察官那樣的懲罰,因為郡守的卷宗并沒有督察官的卷宗那樣權(quán)威,因此懲罰也可略輕[8]17-18當百戶區(qū)陪審團的匯報與督察官的卷宗之間存在差異時,后者往往被法官采信。比如在1313年肯特郡巡回法庭上,某百戶區(qū)陪審團匯報,在某兇案發(fā)生后,兇手被抓捕。但是,督察官的卷宗顯示,該百戶區(qū)的民眾未能在兇案發(fā)生后立即向郡法庭報告。法官以此為據(jù)對陪審團予以集體處罰[7]75。同樣在這次巡回法庭上,督察官的卷宗登記了某兇犯有動產(chǎn),而陪審團卻沒有匯報,法官依據(jù)前者認為陪審團應受處罰[7]63不過,陪審團的匯報很難推翻督察官的卷宗某百戶區(qū)陪審團說,某兇犯逃入教堂,并受教堂的神圣庇護被判驅(qū)逐出境(而非更嚴厲的懲罰),但督察官的卷宗中對此并無記載。受到法官質(zhì)疑的陪審團辯稱,他們并不知道為何督察官沒有登記,且他們不對后者的疏漏承擔責任但是,巡回法官卻認為,既然沒有證據(jù)說明究竟是督察官漏登還是陪審團謊報,只好推定這是兇犯脫逃[7]129-130。在涉及財產(chǎn)罰沒等方面,對國王有利的報告往往被采信,對當事人有利的報告則經(jīng)常被認為是刻意隱瞞。在1321年倫敦巡回法庭上,某人意外地從梯子摔下死亡,按照中世紀的習慣[7]93,該梯子應被沒收。不過陪審團報告梯子值6便士,而郡守報告值12便士,因此陪審團被認為刻意隱瞞而遭到處罰[6]64。在1329年北安普敦郡的巡回法庭上某殺人嫌犯被判無罪。盡管檢舉陪審團和裁決陪審團都認為此人此前并未畏罪潛逃,但督察官的卷宗表明他曾畏罪潛逃,巡回法官以后者為據(jù)判定陪審團瞞報[8]177。

三、成功的原因

從巡回法庭的組織過程和運行機制中,我們可以總結(jié)出四種有助于其成功的因素。

首先,法官注重發(fā)動民眾的力量,吸引民眾的參與。法官在開庭時盡可能召集各種地方力量的參與,使會議變成一次人數(shù)眾多的宣傳大會。從法庭的召集令來看,應召出席法庭首日大會的包括郡內(nèi)的各種官吏、教俗大領主、各村莊和市鎮(zhèn)的代表。比如,1263年薩里郡的巡回法庭上,除了外來的巡回法官及其書記員外,還包括當?shù)卦谌位蛐度蔚目な?、百戶長和督察官、當?shù)亟趟状箢I主和騎士、各百戶區(qū)的陪審團、各村莊和市鎮(zhèn)的代表,法庭召開首日參加者就不下800人。如果計入隨后相關案件的當事人、證人、律師等,則法庭的參與人數(shù)可能兩倍于此[11]xxxi。1313年肯特郡巡回法庭首日的參加者即超過千人[7]xxi-xxii。法官通過當眾宣讀召集令,解釋法庭舉行的原因,向陪審團逐條宣讀巡回條例中規(guī)定的調(diào)查事項,從而向民眾宣示了國王的權(quán)威。除屬領主農(nóng)奴的維蘭外,普通自由民均可通過令狀或伸冤書提起訴訟。即使本人不是訴訟的當事人,他們也可能作為證人、村莊代表、百戶區(qū)陪審員等身份參與法庭的活動。他們借此接觸普通法的訴訟規(guī)則,親眼看到了法官對地方要人的約束,因而逐漸樹立了參與地方社會治理的信心、責任心和經(jīng)驗。法官也極力創(chuàng)造條件,鼓勵民眾參加法庭。法官禁止會議期間舉行集市或召開其他法庭,嚴禁商人哄抬物價,要求郡府居民不得收取高于平常的房租,就是為了方便更多地民眾參與法庭。令狀簽發(fā)費的逐漸降低,以自行撰寫的伸冤書起始案件,都是為了方便民眾獲取王室法庭的司法救濟。正如萊昂所說,巡回法庭“將王室法庭的司法活動帶入了王國的每一個角落,使每位自由人都可以參與訴訟?！盵13]283-284可以說,積極鼓勵和吸引民眾參與是巡回法庭取得成功最重要的原因。

其次,法官積極利用地方社會內(nèi)部的矛盾,以地方推選產(chǎn)生的督察官或陪審團來制約地方官員和領主。他們通過設立經(jīng)推選產(chǎn)生的督察官,不僅在日常事務中分割了郡守的權(quán)力,還通過提高督察官卷宗的證據(jù)價值,將其置于郡守的卷宗之上,創(chuàng)造了一批身份雖低,但足以制衡郡守的力量。法官在法庭舉行期間組建各百戶區(qū)陪審團,由其檢舉各種不法行為,以便發(fā)現(xiàn)被郡守或督察官隱瞞的事情。法官通過陪審團對爭議中的問題進行調(diào)查,充分利用了后者接近了解當事人的優(yōu)勢,有助于克服法官自身作為外來者在地方性知識方面的欠缺。法官廣泛利用原告被告均接受的陪審團裁決案件,不僅加速了案件的處理,而且避免造成法官武斷鄉(xiāng)曲的印象,減輕了民眾對法官的怨恨。比如,某郡守任職期間一名囚犯無故脫離監(jiān)獄,就是被陪審團檢舉出來的,因為后者發(fā)現(xiàn)該囚犯生活在監(jiān)獄之外[7]87。在13世紀中期以后,法庭允許民眾在無令狀的情況下,通過遞交自行撰寫的伸冤書起始案件,揭發(fā)侵害其利益的官員或鄰人,這不僅有助于鼓勵更多民眾進入法庭從而擴展王權(quán)在民眾中的影響力,而且培植了一股制約官吏和地方領主的民間力量。更重要的是,這些地方推選出來的官吏或陪審員,都不從國王領取報酬,而是由地方社會對其適當補償因此這絲毫不會增加國王的財政負擔?？梢哉f,正是從地方社會內(nèi)部的矛盾入手,國王及其法官找到了一條既不用自己開銷,又能讓地方社會為其服務的途徑。

再次,法官更多地是以仲裁者而非審判者的角色發(fā)揮作用。在事實調(diào)查方面,他們注重書面證據(jù)或證詞,尤其是以郡守和督察官的卷宗、百戶區(qū)陪審團的匯報、檢舉和裁決作為處理案件的依據(jù)。比如在1313年肯特郡的巡回法庭上,郡民提出,征服者威廉為答謝他們在其登陸英格蘭之后的支持和擁戴,授予他們免交兇殺費①諾曼征服之后,為保護外來征服者——諾曼人的安全,國王要求各百戶區(qū)匯報當?shù)氐乃蟹亲匀凰劳鍪录?。若死者不能被證明是英格蘭人,則推定為諾曼人。如果諾曼人遇害而兇手不明,或兇手無力支付賠償金,則案發(fā)地的整個百戶區(qū)集體交納兇殺費。的特權(quán),故而兩百多年來他們都享有這樣的特權(quán)。但是,巡回法官查驗了上次巡回法庭在該郡的卷宗,發(fā)現(xiàn)其中有當?shù)厝伺e證非自然死亡者為英格蘭人的記載。法官以此為由否定了肯特郡民所主張的特權(quán)[7]10-20。正因為法官以各種證據(jù)為基礎,其裁斷才具有更高的權(quán)威性和說服力。在案件的處理方面,法官主要不是從事實方面,而是從程序方面規(guī)制地方社會的。比如在1313年肯特郡巡回法庭上,某村莊的一位十戶聯(lián)保組組長報告說,一名帶著贓物的竊賊被絞死。巡回法官查看了郡法庭的卷宗,發(fā)現(xiàn)該竊賊是由竊賊所在的特轄領地的領主審理,并由該領主的總管判決絞刑的。巡回法官傳召了該領主,向其指出,一方面盜竊行為不是發(fā)生在其領地之內(nèi),因而他無權(quán)審理;另一方面他不得在督察官不在場的情況下行刑。這樣,巡回法官就從地方領地特權(quán)的內(nèi)容和程序合法性兩個方面證明了該領主的過錯,并對其予以罰款處罰[7]104-105。1329年北安普敦巡回法庭上,法官就根據(jù)常理改變了地方法庭的審判結(jié)果。某婦女被人毆打一年后死亡,地方法庭認為打人者應判有罪,但巡回法庭考慮到打人行為與死亡之間相隔較長,判定此乃自然死亡[8]183。

最后,將堅持原則和適當妥協(xié)的兩手政策結(jié)合起來,也是法官順利開展工作的一個要訣。在事關普通法基本原則的問題上,法官們總是毫不讓步。比如普通法的一條基本原則是,作為巡回條例所調(diào)查和約束的對象,郡守或百戶長等地方官吏無權(quán)接受和匯報條例。在1321年倫敦巡回法庭開始后的第四日,市長和幾位區(qū)長請求巡回法官將巡回條例交給他們,由他們準備逐條匯報,而不是交給各區(qū)陪審團,并且聲稱這是倫敦特殊的地方慣例。法官思科羅普予以拒絕,理由有二。其一,任何主張?zhí)剌牂?quán)的人都應在巡回法庭首日書面主張,因此在第四天才提出的主張無效;其二,習慣可以與普通法不同,但是不能沖突,以致瓦解普通法?！叭绻不貤l例由你來匯報,而這些條例又涉及你,那么你會隨心所欲地匯報,因為你不能被發(fā)誓匯報(你自己),否則你就既是裁判者又是被裁判者。”另一法官則進一步反駁,“如果我們將巡回條例交給你們,那我們選擇各區(qū)的12位陪審員何用?”最后,首席法官更加義正詞嚴地說,“同意你們的要求,無異于摘掉國王的王冠”[6]20-21。不過,在一些不太嚴重的問題上,法官也會表現(xiàn)出對地方領主的妥協(xié)。比如,巡回法庭通常在各郡郡府所在地舉行,但是巡回法官也會離開郡府,親往該郡擁有較高特轄權(quán)的領地內(nèi)舉行。在薩里郡,新索爾茲伯里城作為一個軍鎮(zhèn),擁有僅在領地內(nèi)參加巡回法庭的特權(quán)。同樣,王后在該郡擁有的兩個莊園,以及1270年后的巴特爾修道院,亦是如此[14]16。對地方領主來說,這不僅有利于他本人及其領地內(nèi)的民眾參與訴訟,而且能在地方社會顯示自己尊榮的地位。對于巡回法官來講,能直接進入地方領主的領地內(nèi)審案,是一種更強烈地宣示王權(quán)的方式,因而法官們在這方面傾向于向領主妥協(xié)。在1329年北安普敦巡回法庭上,伊里主教代表地方領主們請求首席法官允許他們延遲幾日呈報有關特轄權(quán)的主張,以便他們有時間咨詢顧問。首席法官一方面聲明巡回法庭首日便是召集令中規(guī)定的呈報日,沒有延遲的先例,另一方面則“出于對各位領主的寬厚”允許延遲幾日呈報[8]9。許多有關特轄權(quán)的爭議,由于涉及地方領主的根本利益,巡回法官往往慎重處置,將爭議報告給國王定奪[15]136-189可以說,靈活運用兩手政策,既堅持原則又適當妥協(xié),是法官協(xié)調(diào)國王與地方領主之間利益沖突的重要手段。

國王舉行巡回法庭的根本目的在于增加財政收入、擴展王權(quán)、規(guī)制地方社會。在完備的官僚體系尚未建立,沒有一支官僚隊伍可以依賴的情況下,要想僅僅通過派遣幾名巡回法官到各郡巡查來實現(xiàn)這些目的,就必須充分挖掘和利用地方社會內(nèi)部的各種矛盾。巡回法官們?yōu)榱嗽谟邢薜臅r間內(nèi)完成復雜的任務,不得不吸引、鼓勵、強制普通民眾參與法庭,不得不借助和培植民間的力量來約束地方領主和官吏。他們通過郡守和督察官的卷宗、陪審團的調(diào)查、匯報和裁決,以及民眾的申訴來獲取信息;通過設立民眾推選的督察官分割郡守的權(quán)力,監(jiān)督郡守和地方領主,為王室法庭審理王室訴案做準備;利用民眾推選產(chǎn)生的百戶區(qū)陪審團落實巡回條例中的調(diào)查事項,核實訴訟中存在爭議的問題,乃至裁決案件;采取鼓勵民眾遞交伸冤書的方式揭發(fā)地方官吏和領主的劣跡。巡回法庭在各郡的活動的確擴張了王權(quán),但它同時也推動了地方自治的孕育和發(fā)展。王權(quán)和地方自治并不像多數(shù)學者所推想得那樣,始終是對立沖突、此消彼長的關系。相反,在12、13世紀這一普通法的奠基時期,王權(quán)和地方自治是相互促進,并駕齊驅(qū)的。地方自治并非西方不少學者所說得那樣,是盎格魯-薩克遜人的傳統(tǒng),相反是得益于王權(quán)的激勵和強制才發(fā)展起來的。從這個意義上說,上個世紀30年代埃爾伯特·B.懷特提出的“國王命令下的自治”[16],至今仍有很強的解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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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urvey of the Organization of Eyres in Medieval England

LI Yun-fei
College of Liberal Arts,Jinan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632,China

This article surveys how the itinerant justices organized their eyres in medieval England.They obtained the local information from mainly four sources,that is,the rolls of sheriffs the rolls of coroners,the report of hundred juries and the complains and bills of common people.The justices paid special attentions to encourage and enforce the local people to attend the eyres tried to take use of the internal conflicts of local society,kept their role as mediators,and took a flexible policy of both keeping the rules of common law and making compromises to local requests.Such features of the eyres had strengthened the kingship on the one hand and on the other promoted the rise of local autonomy.During this period kingship and local autonomy went hand in hand rather than conflicted with each other as later on.

Medieval England;eyre;Kingship local autonomy

K13

A

1000-5072(2012)07-0141-09

2011-12-26

李云飛(1975—),男,山西沁縣人,暨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博士,主要從事歐洲中世紀史的教學與研究。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中古英國莊園制度與鄉(xiāng)村社會研究》(批準號:08CSS002)。

[責任編輯 王 桃 責任校對 吳奕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