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奇嶺
20世紀30年代,在國立中央大學(xué)的校園里活躍著很多團體,其中有一個全部以女生組成的詞社——梅社①,時光過去了七十多年,當年的才女都已過世,有關(guān)的資料只能在當年詞社成員及師友的詞集和回憶錄中零星收集到,用這些碎片只能部分拼接出當年活動的某些情景,雖然不夠清晰,但活動的大致經(jīng)過及其影響,還是基本清楚的,其流風(fēng)遺韻讓人追慕不已。南京濃郁的古典文化氛圍,在大學(xué)校園里尤其濃厚,一批著名的國學(xué)大師的文采風(fēng)流,舉凡王伯沆、汪旭初、吳梅、黃侃、汪辟疆、胡小石等一流古典文化的學(xué)者,使三尺講臺的舌耕之地所起的作用,抵御了高墻之外洪水滔滔的新文學(xué)對學(xué)子們的影響,高雅、深邃的古典文化魅力征服了眾多學(xué)子,共同營造了校園內(nèi)的古典文化的氤氳氣氛。在30年代的中大,古典詩詞之風(fēng)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校園時尚,以致有人“為風(fēng)氣所動”,來趨附風(fēng)雅。在吳梅的日記里有這樣的記載:“孫多慈未至,知其全為風(fēng)氣所動,非真求研討音律也?!雹谠诿飞缰校忻駠鴷r期李清照之譽的女詞人沈祖棻,吳宓在1945年7月8日日記中贊賞地說:“棻 (沈祖棻,筆者注)詞殊佳,宓所識女中第一?!雹?/p>
梅花,高潔堅貞,在眾芳消歇之際,臨寒怒放,在古典文化中蘊含的精神品格一直是詩文品題的對象。選擇梅社作為詞社的名稱,更為直接的原因是第一次社集在梅庵的六朝松下,于是定名為“梅社”。這個命名的另外一個解釋是標明為吳梅弟子,也是合乎情理的。對于尉素秋來說,關(guān)于梅庵和六朝松的記憶,四十多年后還是鮮活的,她在《正宮塞鴻秋 祝母校中央大學(xué)五十周年校慶》曲中唱道:
滔滔江水東流注,雞籠山下臺城路。紅樓翠館弦歌處,蒼松夭矯前朝樹。當時絳帳寬,此日白云慕,收京待獻九如賦。
在這支曲的后面的“注”中寫道:“母校梅庵之前,有六朝松一株。為南朝宋文帝時所植。文帝開儒、玄、文、史四館于雞籠山下,歷代皆為學(xué)府重地?!雹芸梢娪洃浀纳羁?。在沈祖棻的《憶舊游》詞中,也憶及當年梅社活動的情景:
記梅花結(jié)社,紅葉題詞,商略清游。蔓草臺城路,趁晨曦踏露,曲徑尋幽。繞堤萬絲楊柳,幾度系扁舟。更載酒湖山,傷高念遠,共倚危樓。 回頭昔經(jīng)地,嘆夢痕難覓,殘照空留。別后吟情減,縱詩囊還在,只貯離憂。卻憐野橋流水,還有舊沙鷗。漫極目秋空,寒煙散碧都化愁。⑤
第一次社集選擇在1932年秋天的某一天,共有五個女生參加。五個女生的班次不同,班次最高的是王嘉懿,班次最低的是尉素秋,其他三位女生是曾昭燏、龍芷芬和沈祖棻。這個詞社是女生的一個自發(fā)團體,沒有清規(guī)戒律,“凡我輩中人 (非名利之徒)都可以引為同調(diào)”⑥,后來相繼入社的還有杭淑娟、徐品玉、張丕環(huán)、章伯璠、胡元度,幾乎囊括了當時中大最著名的才女,可謂盛極一時。
徐品玉 (1911—1996),女,字天白,江蘇常熟人,中央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卜少夫妻。
胡元度,女,字漪如,四川資中人,中央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黃仲翔妻。
龍沅,女,字芷芬,湖南攸縣人,中央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
杭淑娟,女,新中國成立后,授書重慶沙坪壩某中學(xué)?!拔幕蟾锩敝?,以夫楊德翹曾居國民黨要職,遂被株連,曾薙成光頭,長跪高臺之上,終以瘐死。
曾昭燏 (1909—1964),女,字子雍,湖南湘鄉(xiāng)人,她的曾祖父是曾國藩之弟曾國潢,父親是舉人。后留學(xué)英國,專攻田野考古,為著名考古學(xué)家,終身不嫁。1950年后,長南京博物院,“位高心寂,鮮友朋之樂,無室家之好,幽憂憔悴,遂以一九六四年十二月二十二日自墜靈谷寺塔,享年僅五十有五”。
沈祖棻 (1909—1977),女,字子苾,別號紫曼,筆名絳燕、蘇珂。祖籍浙江海鹽。是我國現(xiàn)當代最優(yōu)秀的詞人、詩人、文學(xué)家,文論家、著名教授、著名學(xué)者程千帆先生妻子。
當年這些詞社中的女生各有一個筆名,均為詞牌名,填詞的時候就用這筆名署上。這些筆名是社友民主討論,“共同選定”產(chǎn)生的,別具匠心而又恰如其人,如杭淑娟是“聲聲慢”,徐品玉是“菩薩蠻”,章伯璠是“虞美人”,龍芷芬是“釵頭鳳”,張丕環(huán)是“破陣子”,尉素秋是“西江月”,“聞之者都能悠然神會”⑦。以沈祖棻的筆名為例,她的筆名為“點絳唇”,這是與其當時被推為“眉樣第一”、擅于描眉的趣事相關(guān)。多年后,沈祖棻在《摸魚子 再寄素秋》一詞中憶及當年“眉樣第一”的往事:
記秦淮、勝游歡宴,驚風(fēng)何事吹散?狂烽苦逐車塵起,經(jīng)歲間關(guān)流轉(zhuǎn)。歸路遠。嘆故國、盟鷗卻向巴江見。離愁又滿。甚歌席深杯,燭窗秋雨,都化淚千點。 茶煙外,錦瑟華年偷換。朱弦難譜哀怨。江郎彩筆飄零久,今日畫眉都懶。(往在南雍,嘗推眉樣第一,秋每以相戲。因賦詩解之曰:誰憐冷落江郎筆,不賦文章只畫眉。)君莫管。任扶病、登樓更盡望京眼。流光易晚。問斟酌詞箋,商量藥里,何日鎮(zhèn)相伴?⑧
詞社中的女生各有特點,如“曾昭燏學(xué)識最淵博,龍芷芬最嫻靜優(yōu)雅,沈祖棻才華最富”。她們當時都住在女生宿舍南樓,“朝夕過從,常海闊天空的談到深夜”⑨。后來,遠在臺灣的尉素秋,在文章中溫情地回憶了她與沈祖棻、杭淑娟交往的細節(jié):
最初娟以為我對棻較好,棻也以為我對娟較好。有一天兩人就我詢問答案,我說:“橘子和蘋果的滋味不同,怎么能加以比較呢?棻以才華勝,娟以氣韻勝,和棻接談,可以開拓自己的胸襟和境界;和娟相處,如坐明月清風(fēng),令人和易安詳。交游應(yīng)該廣闊,凡我輩中人 (非名利之徒)都可引為同調(diào)?!倍松钜詾槿?。⑩
學(xué)生的自發(fā)團體,畢業(yè)之后也就各奔東西了,梅社當然也不例外。但結(jié)社期間的美好回憶,還是她們記憶中共同的財富,也使她們畢業(yè)之后“仍聯(lián)系不懈”?。在丙戌 (1946)春天的時候,沈祖棻與尉素秋、胡漪如還在成都聚會了一次,沈祖棻因賦《喜遷鶯》:
《喜遷鶯 丙戌春,素秋至成都,漪如來會。共論舊事,兼訊新愁,因賦此闕》
云鬟驚認。算經(jīng)亂、客懷清歡休問。粉黛商量,綺羅斟酌,空記舊時嬌俊。藥里枕邊誰檢?酒盞花前愁近。夢塵遠,嘆尋芳拚醉,疏狂無分。 歸訊?春又晚,一棹江南,幾度期難準。忍倚危闌,山河斜照,依舊東風(fēng)凄緊。翠墨未干殘淚,彩筆重題新恨。待扶病,共西窗夜話,燭銷更盡。?
沈祖棻在四川因醫(yī)院失火遇到困難的時候,得到了遠在香港的尉素秋、徐品玉的積極救助,沈也用詞表達了自己的感慰之情:
《尉遲杯 醫(yī)院被災(zāi),余衣物盡毀于火。素秋、天白先后有綈袍之贈,賦此為謝?!?/p>
歸來晚,嘆繡閣、一桁余香遠。愁他薄雨微寒,閑了熏爐煙篆。脂痕酒唾,曾惜取、京華舊塵染。怕銀屏、一夕西風(fēng),便催秋夜刀翦。 遙寄蜀錦誤綿。初展拂、凄涼客意先暖。翠縷金針輕度處,尚仿佛、情絲宛轉(zhuǎn)。應(yīng)留待、收京出峽,好珍重、詩書共笑卷。便吟箋、寫遍相思,莫教珠淚頻點。?
查閱程千帆先生箋注的《沈祖棻詩詞集》,常有懷人唱和之作,如《歲暮懷人并序》四十二首里?,所懷的諸人中梅社社友就包括曾子雍、龍芷芬、章伯璠、杭淑娟等人。
對于梅社的成員來說,除了從小接受的古典教育,奠定了古典文學(xué)的基礎(chǔ)之外,更為重要的是中大一批頂尖級學(xué)者言傳身教的影響,將古典文學(xué)美輪美奐的一面?zhèn)鬟_給了一代莘莘學(xué)子,在對古典文化口誅筆伐的新文化大潮中,營造了一個自外于時潮的古典文化的教學(xué)和唱和環(huán)境。梅社的成員的記述中多有受老師影響的文字。以尉素秋為例,她說:
我開始學(xué)填詞,是在民國二十年的秋天。那時我剛考入國立中央大學(xué)的中國文學(xué)系。吳梅先生 (字瞿安,號霜厓)擔(dān)任詞學(xué)通論的課程。瞿安師教我們填詞,總選些難題、險韻、僻調(diào),把我們逼得叫苦連天,越往后反而漸覺容易了。瞿安師解釋先難后易的道理說:“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倘作詞只會浣溪沙,作詩只會五七言絕句,那是沒用處的?!庇幸淮?,他拿著我的詞卷說:“徐州一帶,自徐樹錚死后,詞學(xué)已成絕響。現(xiàn)在素秋起來,又可接續(xù)風(fēng)雅了。”我經(jīng)過這番鼓勵,加倍努力。直到今天,我總是以詞為抒情的工具,可說是瞿安師之賜。?
另一位對她影響重大的老師是汪旭初,她說:
汪旭初先生,名東,號寄庵。是當時中大文學(xué)院的院長兼中國文學(xué)系主任。他態(tài)度嚴肅,令人望之生畏,我們曾把他比之為紅樓夢中的賈政。二年級時旭初師教我們“宋名家詞”,講解透辟深刻,引人入勝。從此,我對詞學(xué)便發(fā)生了強烈的愛好。?
日本發(fā)動全面侵華戰(zhàn)爭后,中央大學(xué)被迫遷徙到重慶,汪旭初先生也隨校遷徙去了四川。1942年秋,尉素秋去看汪先生,汪東賦了一首情辭凄然、意興蕭索的《尉遲杯》送她,內(nèi)容如下:
《尉遲杯 旭初師原作》
廢登臨,下木葉,嘆息秋漸深。殘螺點染遙岑,如笑我,老難任。攤書未成睡,倦枕欹,寂歷少知心。嗟此意,欲說還休,數(shù)行低雁沉沉。 昨暮步屧相尋,乍輕飛溫語,已散煩襟。仿佛精廬開白下,宴闌同賞藥抽簪。如今待,收聚毫端,畫那時,笠屐北湖陰。更幾人,白首扶攜,但消沉醉狂吟。?
尉素秋賦和了一首激勵壯心的《渡江云》送呈:
《渡江云 吾師汪旭初先生 (名東,號寄庵),患骨結(jié)核癥,臥病歌樂山數(shù)年。壬午秋,余自贛返巴蜀,謁先生于靜石灣寄寓,相違僅四年耳,先生須發(fā)已皤然白矣。越數(shù)日,先生以“尉遲杯”詞見寄,余乃賦是闕以呈》
蕉窗風(fēng)送雨,晚秋節(jié)候,孤館暮愁寬。杜陵嗟病損,白發(fā)千莖,猶自理殘篇。文章信美,漫贏得,刻骨辛酸?;厥滋?,茫茫天地,幾度海成田。 愴然。巴山小駐,絳帳重過,訴心期何限。懸后約,鴻飛不到,咫尺云山。池塘漸次生春草,待追隨,藜杖翩翩。能幾日,看花又是明年。?
梅社的另一位骨干成員沈祖棻原來是寫作新詩的,程千帆在《沈祖棻小傳》一文中說:“她在新文學(xué)方面的創(chuàng)作是從二十年代末在中學(xué)讀書時期開始的,一直延續(xù)到四十年代初,前后約十多年?!?沈祖棻30年代至40年代在《新時代月刊》、 《矛盾》、《小說月刊》、《文藝月刊》、《中國詩藝》、《和平日報》副刊《詩星火》等刊物上都發(fā)表過新詩作品,尤其是在《新時代月刊》上發(fā)表最多。沈祖棻的新詩發(fā)表時均署絳燕、紫曼、蘇珂等筆名,在1941年她還出版了一本新詩集《微波辭》。但她最為傾心和拿手的還是舊體詩詞創(chuàng)作,取得了有口皆碑的成就。她被目為汪旭初的入室弟子,汪東在提及她的時候也從來不吝贊詞,稱許頗高,如在1949年寫的《涉江詞稿序》中說:
曩者,與尹默同居鑒齋。大壯、匪石往來視疾。之數(shù)君者,見必論詞,論詞必及祖棻。之數(shù)君者,皆不輕許人,獨于祖棻詞詠嘆贊譽如一口。于是友人素不為詞者,亦競?cè)鞒尀槲从?。當世得名之盛,蓋過于易安遠矣。?
在對《涉江詞稿》的具體評點中,佳言善語,更是俯拾皆是:
(《臨江仙八首》等詞作之后)汪先生曰:此與菩薩蠻、蝶戀花諸作,皆風(fēng)格高華,聲韻沉咽。韋馮遺響,如在人間,一千年無此作矣。?
(《薄幸》詞后)上闋,汪先生曰:無句不轉(zhuǎn),而又一氣貫注,便置周柳集中,猶為上乘。下闋也知三句,汪先生曰:沈痛忠厚。?
(《浣溪沙》之后)汪先生曰:如此用新名詞,何礙??
(《浣溪沙之三》)汪先生曰:善以新名入詞,自然熨貼。?
應(yīng)該說師尊的肯定,使學(xué)生獲得了從事艱深的舊體詩詞創(chuàng)作的勇氣和信心。沈祖棻是以一闋《浣溪沙》詞獲得汪旭初先生青眼的,詞如下:
芳草年年記勝游,江山依舊豁吟眸。鼓鼙聲里思悠悠。
三月鶯花誰作賦?一天風(fēng)絮獨登樓。有斜陽處有春愁。
汪先生品評說:“后半佳絕,遂近少游?!背糖Х壬貞浾f:“此篇一九三二年春作……世人服其工妙,或遂戲稱為沈斜陽,蓋前世王桐花、崔黃葉之比也。祖棻由是受知汪先生,始專力倚聲?!?
沈祖棻以其才華也獲得了另一位詞曲大家吳梅的青睞,吳梅在日記中寫道:“今歲畢業(yè)中,以貞元與沈祖棻為女生之翹楚也?!?沈祖棻第一次去拜訪吳梅,是在1932年11月9日晚間,她和龍沅跟著師姐王嘉懿到了吳家,吳梅對她的印象很好,在日記中說:“沈極美,又是吳人,吾婦頗投契也?!?在1934至1936年間,為交往最為頻繁的時期,這在吳梅日記中反映得很清楚,下面摘錄幾條:
(1934年3月3日)歸而冀野、祖棻至,談至晚,祖棻去,冀野留飯去?。
(1934年4月27日)昭燏、祖棻、桐蔭陸續(xù)來談,午時去?。
(1934年11月7日)祖棻來午飯,飯后同至金大,二課畢歸?。
(1934年 11月 10日)祖棻來,留午飯?。
(1935年2月15日)馮 (欣侯,筆者注)自見沈祖棻,刻意欲為媒介,云:“彭云伯 (清鵬)之子,方留學(xué)法國,極是相當嘉偶。”吾婦唯唯而已。馮去,祖棻來,亦未與明言也。余意祖棻工詩詞,彭氏子習(xí)法盧文,恐有天壤王朗之感,此事還是不談為妙?。
(1935年2月24日)飯后包棣華來,為金大諸生按曲,到……胡元度、沈祖棻、錢卓升九人?。
(1935年4月21日)吳白匋、陸恩涌、蕭奚煢、章荑蓀、沈祖棻、錢卓升六人,則約包笛工學(xué)曲也?。
(1935年5月18日)入夜,游壽、胡令暉、沈祖棻三女生來賀喜,因留茶點去?。(吳梅兒子結(jié)婚來賀喜,筆者注)
(1936年7月24)沈祖棻來,長談,盤桓一日,余略示藏書而已?。
(1936年12月22日)是日女生沈祖棻來,切托謀事?。
在梅社的女生中受到吳梅賞識的,還有一位是曾昭燏。吳梅在日記中有記載:“余即寓中改課卷,無有愜意者。獨女生曾昭燏頗有可取處,知其得力家學(xué)也?!?吳梅教授詞曲的方法,別具匠心,采取先難后易法,這在上文尉素秋的回憶文章中已經(jīng)提及,尉素秋和沈祖棻奉和吳梅的《齊天樂》詞中,都不約而同地提到了這一點:
《齊天樂 九日登雞鳴寺,奉和霜厓師原韻》
尉素秋
南朝千古傷心地,登臨幾番閑坐。畫壁苔滋,雕欄草護,省識當年江左。禪宮未鎖,對燭影搖煙,色空參破。秋到臺城,登高作賦問誰可。 浮生何事最苦,異鄉(xiāng)為異客,佳節(jié)重過。素月流輝,紅輪匿彩,次第滿城燈火。閑云笑我,又寂寞蕓窗,綀囊催課。四壁秋聲,更誰清睡妥。?
《齊天樂 乙亥重九,登雞鳴寺,步霜厓師韻》
沈祖棻
舊游重到臺城路,松間共誰閑坐?屐印都迷,酒香猶滯,書劍依然江左。云房漫鎖。任一夕天風(fēng),夢痕吹破。自插茱萸,近來吟興醉時可。 長安三載倦旅,嘆登臨多難,奈何重過。故闕殘灰,寒沙古月,寥落江天漁火。疏狂笑我。怕明日蕓窗,又添清課。刻燭催詩,只愁吟未妥。?
當時,對學(xué)生產(chǎn)生影響的當然不止吳、汪兩人,寫《光宣詩壇點將錄》的汪辟疆顯然也對學(xué)生產(chǎn)生了影響。梅社的女生也玩起了“點將錄”的游戲,只不過是以《紅樓夢》里的人物為比附對象。如以胡漪如為元春,以尉素秋為探春,章伯璠為寶釵,沈祖棻為寶琴,徐天白為湘云,杭淑娟為岫煙,而以汪寄庵先生比賈政。汪旭初知道后,因賦詩二首,題云:“伯璠、素秋告余曩在女生宿舍時,以紅樓夢中人自況,而比余于賈政。聞之絕倒,因成二絕句,示素秋輩?!痹娙缦?
悼紅軒里鑄新詞,刻骨深悲我最知。夢墮樓中忽驚笑,老夫曾有少年時。
若個元春與探春,寶釵橫髻黛眉新?;と赵嚧猴L(fēng)手,桃李花開卻笑人。?
在校園多姿多彩的生活中,也有令人忍俊不禁的軼事,附記一則如下:王易,字曉湘,江西南昌人,又稱王簡庵,三十年代初在中大任教。王易博學(xué)多通,卻不善于言辭。學(xué)生都以聽他的課為苦。當王先生教授那首著名的北朝民歌《敕勒歌》的時候,素來善戲謔的女生游壽?就把“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的歌辭,仿寫為“中山院,層樓高。四壁如籠,鳥雀難逃。心慌慌,意茫茫,抬頭又見王曉湘”?。這個仿寫渾然天成,是以詩詞古雅的形式表達諧謔的內(nèi)容,亦可見中大古典文學(xué)修養(yǎng)的一端。
舊體詩詞是古典文化的一部分,對古典文化的傳承與研究是文化現(xiàn)代化的題中應(yīng)有之義。南京古典文化氛圍濃厚,培養(yǎng)了一批優(yōu)秀的古典文化學(xué)者,為以后古典文化的傳承作出了很大貢獻。梅社是以詞的創(chuàng)作為核心的學(xué)生團體,對掌握和提高作詞的技巧以及提升詞學(xué)的研究水平都起到了很好的作用。就古典文化的薪傳來說,梅社成員沈祖棻和尉素秋都有很好的成績 (由于資料的缺乏,有關(guān)其他成員的情況有待進一步了解)。
先說說沈祖棻的情況。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南京淪陷,金陵大學(xué)也被迫遷到四川成都。1942年沈祖棻受聘擔(dān)任了詩詞課的教學(xué),在她的帶動下,營造了一個舊體詩詞創(chuàng)作的氛圍,舊體詩詞的創(chuàng)作活動頻繁,有四位學(xué)生,分別是楊國權(quán)、池錫胤、崔致學(xué)、盧兆顯,自發(fā)編輯了《風(fēng)雨同聲集》,收錄了楊生苾馨詞三十首,池生鏤香詞二十五首,崔生尋夢詞三十一首,盧生風(fēng)雨樓詞三十六首。沈祖棻為這個集子作了一篇序:
壬午甲申間,余來成都,以詞授金陵大學(xué)諸生。病近世佻言傀說之盛,欲少進之于清明之域,乃本夙所聞于本師汪寄庵、吳霜厓兩先生者,標雅正沉郁之旨為宗,纖巧妥溜之藩,所弗敢涉也。及門既信受余說,則時出所作,用相切劘,頗有可觀省者。而綦江池、楊二生,寧河崔生、三水盧生,里雖異,交誼顧篤。以先后卒業(yè)之將別去也,爰共撰錄平居所為,付諸闕氏,藉當相思之券,題曰風(fēng)雨同聲集,蓋詩人相鳥鳴雞之義云爾。在昔南宋群賢,覯逢多故,陸沉天醉之悲,一寄諸詞,斯道以之益尊。今者,島夷亂華,舟覆棟傾,函夏衣冠,淪胥是恫,是戔戔者,烏足以攀躋曩哲。然其緬懷家國,興于微言,感激相召,亦庶幾萬一合乎溫柔敦厚之教,世之君子倘有取焉,而不以徒工藻繪相嘲讓邪。甲申天中節(jié)。?
梅社的另一個重要人物尉素秋,1950年前后去了臺灣,在臺南的成功大學(xué)教詞選課程,后來又兼任私立東海大學(xué)和“中國文化學(xué)院”等高校的詞課,在其任教的班級也營造了一個舊體詩詞創(chuàng)作的氛圍,雖然在時間上已經(jīng)不在本論文限定的民國范圍之內(nèi),但從中還是能深切體會到南京時期的求學(xué)經(jīng)歷對于尉素秋在古典文學(xué)的熏陶上的影響。像沈祖棻作的一樣,尉素秋也為學(xué)生的詞集作了序言,知道的至少有兩篇序言,一篇是以詞代序:
《滿庭芳 臺灣成功大學(xué)中國文學(xué)系諸學(xué)子,以平日所為詞印制成冊。囑為之序》
宛轉(zhuǎn)弦歌,琳瑯翰苑,絳帷雅聚群英。杏壇春暖,嘉樹綠蔭成。繞砌芝蘭秀發(fā),時窺見,詠絮才情。經(jīng)行處,花間柳外,頻送讀書聲。 云程遙極目,琢磨砥礪,劍舞雞鳴。付吟箋嘯傲,良夜孤燈。惆悵江山如此,神州路,畫角連營。滄波遠,長風(fēng)萬里,擬續(xù)鄭延平。?
另外一篇是用白話文寫的,即《成功嶺夏日雅集詞序》,寫于1964年夏,交代了這次歡聚的情形,該詞集共收入《憶舊游》一首,《踏莎行》三十六首?。
梅社的創(chuàng)作目前找不到全本,只能零星讀到,多為抒發(fā)一己感受的篇什。古典詩詞含蓄優(yōu)雅的一面,特別適合表現(xiàn)女孩子內(nèi)心不愿言明的情緒世界,這或許也是梅社成員喜愛的原因之一吧。下面引錄兩闋詞:
《念奴嬌 甲戌 (1934年,筆者注)中秋之夕,扶醉歸來,南樓闃無一人。憑高對月,凄然動羈旅之感》
沈祖棻
幾番風(fēng)露,奈忽忽又到,中秋時節(jié)。繡閣華筵留客住,醉倒尊前休怯。珠箔飄燈,銀屏隔夢,歸后愁翻切。樓中人去,一庭空鎖明月。 誰更為慰飄零?韶華偷逝,流水長嗚咽。生怕清輝偏照恨,多謝層云明滅。還恐朝來,相逢一笑,此意應(yīng)難說。晚妝青鏡,自羞清淚盈睫。?
《國香慢 與社中諸友分韻詠水仙,有所指也》
尉素秋
倦眼微開,乍梅花夢醒,已謫瑤臺。凌波漫搖清影,冉冉春來。偶向東風(fēng)淺笑,住塵寰,不染塵埃。亭亭洛川畔,杜牧三生,惱亂情懷。 國香天不管,裊芳心一寸,無處安排。問春何許,惆悵春已天涯。綠葉成蔭結(jié)子,更詩魂,黃土長埋。凄涼感遲暮,弱水盈盈,凈洗蒼苔。?
梅社這一校園內(nèi)的學(xué)生自發(fā)團體,或許并沒有產(chǎn)生重大的社會影響,然而可以揭示1930年代南京舊體詩詞創(chuàng)作及古典文化的魅力,這種古典文化的傳承后來被蔽天的烽煙遮斷了,正如尉素秋在《點絳唇驚悉胡小石師逝世金陵》一詞所嘆惋的:“烽煙誤,夏廬人去,木落千山暮。”?梅社成員之間結(jié)成的姐妹情誼,也被戰(zhàn)火等局面所阻隔,互相之間掛念不已。尉素秋在《秋聲集》的《校后記》里回憶說:
三十九年十二月,我從大陸到了香港,與丕環(huán)相處月余。有時過海同訪品玉,到山巔水涯重溫青年時代的舊夢。這時棻有信從武漢寄出,報告其艱苦經(jīng)歷。只有娟消息沉沉,不知流落何處?我們?nèi)艘娒姹叵氲骄?,提到她,總相對凄然。環(huán)已作了賢惠的家庭主婦,變得平靜溫和,不再似從前能說善辯的“破陣子”了。我們整天在一起,夜晚總談到深更半夜。當我乘船離港和她握別時,我流淚了。的確,她對我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親切關(guān)懷,一種純真的友情,勝過至親骨肉,令人銘感不忘。?
注釋:
①與其同名的,還有1926年 (丙寅)創(chuàng)設(shè)于常熟的梅社。該社是以刊代社,聯(lián)絡(luò)詩友的文學(xué)社團。社址在常熟。發(fā)起人為季辛廬,發(fā)刊《梅社月刊》,編輯主任為金病鶴。該刊“專為提倡風(fēng)雅而設(shè),無論詩文詞曲,茍有一藝即可投稿,來稿經(jīng)本社采錄認為社友”,“詩文與詞曲同征,散儷與古今并錄”,“志在闡幽,凡前人著作未經(jīng)刊行者,可將原稿擇優(yōu)送來,以便分期登載”,“每年舉行雅集一二次,以聯(lián)友誼。由發(fā)起人隨時召集”。 (見南京圖書館藏《梅社月刊》中《簡章》與《征文啟》。)
②吳梅:《吳梅全集·日記卷》(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51頁。
③吳宓:《吳宓日記》(第9冊:1943~1945),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版,第473頁。
④尉素秋:《秋聲集》,帕米爾書店1984年版,第91~92頁。
⑤沈祖棻著,程千帆箋注:《沈祖棻詩詞集》,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215頁。
⑥尉素秋:《秋聲集·校后記》,帕米爾書店1984年版,第112頁。
⑦尉素秋:《秋聲集·校后記》,帕米爾書店1984年版,第112頁。
⑧沈祖棻著,程千帆箋注:《沈祖棻詩詞集》,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68頁。
⑨尉素秋:《秋聲集·校后記》,帕米爾書店1984年版,第112頁。
⑩尉素秋:《秋聲集·校后記》,帕米爾書店1984年版,第112~113頁。
?尉素秋:《秋聲集·校后記》,帕米爾書店1984年版,第113頁。
?沈祖棻著,程千帆箋注:《沈祖棻詩詞集》,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59~160頁。
?沈祖棻著,程千帆箋注:《沈祖棻詩詞集》,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74頁。
?沈祖棻著,程千帆箋注:《沈祖棻詩詞集》,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277~286頁。
?尉素秋:《秋聲集·校后記》,帕米爾書店1984年版,第108頁。
?尉素秋:《秋聲集·校后記》,帕米爾書店1984年版,第109頁。
?尉素秋:《秋聲集》,帕米爾書店1984年版,第18~19頁。
?尉素秋:《秋聲集》,帕米爾書店1984年版,第18頁。
?閑堂:《沈祖棻小傳》,陸耀東編:《沈祖棻程千帆新詩集》,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1992年版,第199頁。
?沈祖棻著,程千帆箋注:《沈祖棻詩詞集》,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3頁。
?沈祖棻著,程千帆箋注:《沈祖棻詩詞集》,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58頁。
?沈祖棻著,程千帆箋注:《沈祖棻詩詞集》,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80頁。
?沈祖棻著,程千帆箋注:《沈祖棻詩詞集》,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08頁。
?沈祖棻著,程千帆箋注:《沈祖棻詩詞集》,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10頁。
?沈祖棻著,程千帆箋注:《沈祖棻詩詞集》,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49頁。
?吳梅:《吳梅全集·日記卷》(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429頁。
?吳梅:《吳梅全集·日記卷》(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31頁。
?吳梅:《吳梅全集·日記卷》(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97頁。
?吳梅:《吳梅全集·日記卷》(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416頁。
?吳梅:《吳梅全集·日記卷》(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491頁。
?吳梅:《吳梅全集·日記卷》(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491頁。
?吳梅:《吳梅全集·日記卷》(下),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527頁。
?吳梅:《吳梅全集·日記卷》(下),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530頁。
?吳梅:《吳梅全集·日記卷》(下),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555頁。
?吳梅:《吳梅全集·日記卷》(下),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564頁。
?吳梅:《吳梅全集·日記卷》(下),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750頁。
?吳梅:《吳梅全集·日記卷》(下),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826頁。
?吳梅:《吳梅全集·日記卷》(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5頁。
?尉素秋:《秋聲集》,帕米爾書店1984年版,第5頁。
?沈祖棻著,程千帆箋注:《沈祖棻詩詞集》,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216~217頁。
?沈祖棻著,程千帆箋注:《沈祖棻詩詞集》,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279頁。
?游壽 (1906—1994),字介眉,福建省霞浦縣人。其高祖游光繹為乾隆進士,翰林院編修。父游學(xué)誠曾為福寧府中學(xué)堂監(jiān)督,一生致力于教學(xué)事業(yè),為文教界名儒。游壽于一九二○年考入福州女子師范學(xué)校,一九二八年入南京中央大學(xué)文學(xué)系,一九三四年考入金陵大學(xué)國學(xué)研究生班,入胡小石門下。畢業(yè)后在四川女子師范大學(xué)、中央大學(xué)任教。一九四九年后在南京大學(xué)、山東師范學(xué)院、哈爾濱師大任教。
?沈祖棻著,程千帆箋注:《沈祖棻詩詞集》,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273頁。
?沈祖棻著,程千帆箋注:《沈祖棻詩詞集》,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285頁。
?尉素秋:《秋聲集》,帕米爾書店1984年版,第43~44頁。
?尉素秋:《秋聲集》,帕米爾書店1984年版,第53~56頁。
?沈祖棻著,程千帆箋注:《沈祖棻詩詞集》,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214頁。
?尉素秋:《秋聲集》,帕米爾書店1984年版,第3頁。
?尉素秋:《秋聲集》,帕米爾書店1984年版,第50頁。
?尉素秋:《秋聲集·校后記》,帕米爾書店1984年版,第11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