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 紅
2012年7月16日,90歲的著名海洋生物學家中科院院士劉瑞玉走完了人生最后一段路。一位把自己的一生都交給了祖國海洋事業(yè),直至生命前的最后一刻都在為工作操勞的老人,安祥地合上了疲憊的雙眼。
劉瑞玉生命中最后兩個月是這樣度過的:
4月下旬,他為海洋生物多樣性保護課題,7天時間馬不停蹄趕往南京、杭州、上海等地開會。在上海的最后一天,他發(fā)起高燒,燒得后背上退了皮,嘴上長滿燎泡。會沒開完,趕緊往回趕,不是為了休息,因為青島有個“藍色經(jīng)濟”的會議,他要參加。
5月20日,劉瑞玉硬撐著參加了他的3個博士生的論文答辯。大家看到,他虛弱得實在撐不住,就整個身子趴在椅子上……
好長一段時間了,他總是咳嗽、渾身無力,人也消瘦得厲害,吃不下飯,只能勉強喝點兒粥。醫(yī)生的診斷是:肺癌晚期……
5月24日,從來不肯就醫(yī)的老人被迫住進醫(yī)院。“我沒大毛病,休息幾天就能上班。”他讓學生們把工作資料、論文送進病房,躺在床上審稿子、批論文。情況稍微好點兒,他又跑出醫(yī)院回到所里忙開了。兒子勸他休息,他和孩子發(fā)了火:“這么多活沒干吶,我能休息嗎!”
5月29日,所里舉行紀念童第周誕辰110周年座談會,劉瑞玉到會講話。會議結束時實在體力不支,兩條腿已經(jīng)不聽使喚,兩個學生攙著他離開了會場。
6月11日,北京召開兩院院士大會,劉瑞玉高燒不退,卻依然預定了赴北京的機票,執(zhí)意出席。在醫(yī)生的強力堅持下,他才不得不退掉機票,回到病床。
此后的時光,這位不服輸?shù)睦先?,再沒能夠離開病榻。
學生們6次去看望他。
第一次,他思路清晰:“大型底棲動物和魚類(研究所)不能沒有??!”
……
第三次,他拉著學生的手囑咐:“你一定要把魚類這一攤事?lián)纹饋戆?”
第四次,他的聲音含混不清了:“我要回海洋所,要上班,要開會……”
第五次,他斷斷續(xù)續(xù)囁嚅著:“大型底棲生物,魚類……”
第六次……
7月16日5時許,呼吸衰竭。劉瑞玉帶著牽腸掛肚的工作,戀戀不舍地去了,像一只春蠶,吐盡了最后一根絲。
1922年深秋,河北省樂亭縣東關前街,一個呱呱墜地的男孩,給一個劉姓商人的家里又添欣喜。1941年高中畢業(yè)后,劉瑞玉如愿考入北平輔仁大學生物系。1945年畢業(yè),劉瑞玉獲得理學士學位,在北京大學藥學系任助教。1946年進入當時北方最高的科研機構——國立北平研究院動物研究所工作,跟隨著名甲殼動物學家沈嘉瑞教授從事甲殼動物生活史和分類學研究。
1949年,新中國成立了中國科學院。1950年8月,我國第一個海洋研究機構——中國科學院海洋生物研究室在青島建立,劉瑞玉跟張璽等人從北京來到青島。1956年,他開始了甲殼動物學和海洋生物學研究,而且一做就是半個多世紀。
劉瑞玉堪稱中科院海洋所的“活化石”。
在我國海洋底棲生物生態(tài)研究領域,劉瑞玉是當之無愧的奠基人之一。他組織完成了多項國家、國際重要海洋學及生物資源調(diào)查研究,甲殼動物分類區(qū)系和蝦類增養(yǎng)殖研究項目。他全面總結、闡述了中國海洋底棲生物群落結構、生態(tài)特點,特別是區(qū)系組成與生物地理學特點,填補了國內(nèi)甲殼動物幾個類群的空白。他首次發(fā)現(xiàn)黃海深水區(qū)冷水性動物群落占絕對優(yōu)勢,淺水區(qū)夏秋高溫季節(jié)成為一些暖水種向北方擴布的“走廊”,形成獨特分布格局和資源優(yōu)勢。他指出長江口——濟州島一線為北溫帶區(qū)東亞亞區(qū)與暖水區(qū)中日亞區(qū)間的分界線,從而澄清了黃東海區(qū)系的地位;又指出臺灣——海南南端為熱帶與亞熱帶區(qū)系間的分界線,其論點補充、修正了國外同行的不足與錯誤,為業(yè)界沿用。他組織完成國家重大項目和山東省海岸帶資源綜合調(diào)查,提出全面開發(fā)方案,促進了海水養(yǎng)殖產(chǎn)業(yè)的發(fā)展,完成長江三峽工程對河口生態(tài)環(huán)境及資源影響預測研究,為工程論證提供重要依據(jù)。
在我國海洋科學研究的歷史上,有“三次浪潮”席卷全國:第一次浪潮是上世紀60年代以來,以海帶養(yǎng)殖為代表的海洋藻類養(yǎng)殖浪潮;第二次浪潮是80年代以來,以對蝦養(yǎng)殖為代表的海洋蝦類養(yǎng)殖浪潮。引領第二次浪潮的,正是劉瑞玉。
在50多年甲殼動物學系統(tǒng)調(diào)查研究基礎上,劉瑞玉全面了解中國近海的蝦類、蔓足類、糠蝦類、口足類的種類組成、地理分布和區(qū)系特點,發(fā)表論文150多篇,完成專著10部,填補了我國糠蝦類、蔓足類的研究空白,發(fā)現(xiàn)了40多個新種和3個新屬。
2007年,劉瑞玉關于全面合理開發(fā)利用與保護海岸帶生物資源的項目研究成果獲得國家科學技術進步獎一等獎,山東省科學技術進步特等獎和一等獎。
作為在行業(yè)內(nèi)獲得的最高榮譽,2007年,劉瑞玉榮獲國際甲殼動物學會頒發(fā)的“國際甲殼動物學會杰出研究貢獻獎”,從而改寫了這一國際獎項獲得者中沒有亞洲人的歷史。
2009年度劉瑞玉獲青島市科學技術最高獎,并獲獎金50萬元……
實至名歸,當之無愧。
在科研成果之外,劉瑞玉還為中科院海洋所培養(yǎng)了一批從事海洋動植物主要類群的分類學、生物地理學、底棲生物生態(tài)學、污損生物生態(tài)學、海洋生物資源增殖學等多學科領域的研究團隊,為我國海洋生物學各學科領域的深入發(fā)展奠定了堅實基礎。
劉瑞玉向往大海。大海的魅力不僅僅因為它造就了蔚藍浩瀚的壯闊景觀,更是因為它孕育著無盡的寶藏與神奇。
“海洋是人類和地球所有生命的搖籃,然而,它在氣候變化和環(huán)境污染面前卻又是那么脆弱不堪?!贬槍ξ覈Q鬂O業(yè)資源的先天不足,面對多年來的過度捕撈和環(huán)境污染分析,劉瑞玉大聲疾呼合理開發(fā)和保護海洋資源。
言者諄諄。為海洋事業(yè)奮斗了半個多世紀的老人,懷著對海洋無法泯滅的情結,發(fā)出了“還我海域一片藍”的吶喊。
自2000年以來,劉瑞玉全力投入海洋生物多樣性及其保護研究。
劉瑞玉說,越來越多的海洋生物已被列入我國物種紅色名錄,有的正處于瀕危狀況,對此該是引起人們高度重視和采取對策的時候了。
“我不談什么有生之年,我的人生哲學是:活一天工作一天?!?/p>
勤奮,是劉瑞玉一生最恰當?shù)淖⒛_。他在海洋所主持工作時,是最能全面掌握所里各項業(yè)務的所長。涉及物理、化學、生物、地質(zhì)等多學科交叉,他利用業(yè)余時間拼命學習,更新知識,從不說外行話,令合作者敬佩不已。圖書館一有新書來,他總是第一個借閱,了解海洋科學最新的科研動向和成果。
談起劉瑞玉的人品,學生們更是贊嘆有加。他的一位博士生說,年輕人現(xiàn)在都不愿做海洋生物分類,這是個不易出成果的工作。劉老在工作安排上從不考慮對自己出成果是否有利,而是著眼于國家基礎研究的戰(zhàn)略眼光,他把學生們都分配在基礎分類的項目中,保證國家海洋分類基礎性研究的持續(xù)發(fā)展。最困難的上世紀80年代,很多人都準備養(yǎng)蝦了,而劉老對海洋生物分類的研究始終在堅持。
另一位博士談起她剛來所里不久的一件事。凌晨4點半,劉老帶著他們一行趕潮。天還黑著,碼頭距離小船有好幾米,小船飄飄蕩蕩,他們面面相覷,不敢下船?!斑€等什么,跳啊!”只聽“咚”的一聲,劉老第一個跳了下去。那年,他已經(jīng)68歲!
劉老剛直不阿,在工作上很較真兒,因此得罪不少人。這些年來,對他提出過意見甚至“整”過他的人,他從不記仇,仍然和和氣氣地一起共事,展示出他海一般寬闊的胸襟。
同事們回憶起“文革”時劉老作為“反動學術權威”被關牛棚的歲月。“那種境遇下,他還偷偷回到實驗室,給每個標本都添上酒精?!倍嗝醋屓司磁宓睦先税?!
劉瑞玉中午常常吃泡面,一年到頭地吃。所里有食堂,他嫌浪費時間,不愿意去;中午可以回家,又不想麻煩司機。特別是老伴去世后,他更多的時間留在辦公室工作,白天、晚上……泡面成了劉瑞玉標志性的特征。“方便面院士”成了所里的笑談。以至于所里同志偶爾一段時間吃泡面,大家就會善意調(diào)侃一句:你想當院士不成?
他在和時間賽跑——這是所有和劉瑞玉一起共過事的人,對他最深的印象。大家無一不贊嘆他,最勤奮、最認真、最一絲不茍。
對劉瑞玉來說,最嚴重的懲罰就是不讓他工作。兒子勸他,什么都有了,別這么玩命,歇歇吧!他說得很實在:團隊這么多人,不干活怎么生存?
劉瑞玉的辦公室也是他的書房。佝僂著身子,埋在一堆書中間,是大家最常見到的景象。
大家最擔心的,是他開夜車,怎么說也不行。去年6月,所里去廈門參加生物多樣性研討會。早上7點半,學生們按約定叫他吃早飯,可怎么敲門都沒聲音。學生們流淚了,以為他……
8點10分,老人揉著眼睛出來了,連聲道歉。原來為了趕報告,他寫稿到凌晨四五點,剛剛睡著。學生們這才破涕為笑。
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科學研究上,從來沒有節(jié)假日。榮譽紛至沓來也沒有讓他有絲毫改變,90歲高齡的他,依然堅持一個人出差,拖著行李箱穿梭于各個國家、城市之間,參與各種學術研討和交流。一到地方立即打開筆記本電腦開始工作。很多小他十幾歲甚至幾十歲的人,也自嘆弗如。為了節(jié)約時間,他依然經(jīng)常用一碗泡面解決一餐。
他無論對正式承擔的科研任務還是額外的工作,不管是不是他負責,一旦答應,他就全力以赴去做,而凡屬于自己分工的事,必盡全力親自動手完成。目前科技界所見的不良現(xiàn)象,如申報項目時自我吹噓、爭當老大,凡事考慮個人名利在先、虛報成績、弄虛作假等等,是他深惡痛絕的。
有記者采訪他,他只給半小時。時間一到,劉老起身告辭。門外,關于渤海漏油事件的調(diào)查機構派人接他,已經(jīng)等候多時;臺灣同行推動兩岸生物多樣性合作研究正待開會;明天,要去南京參加全國“動物進化理論研討會”;后天,去上海參加動物學會理事會;大后天……
2012年6月,病榻上的劉瑞玉越來越虛弱。也許,這位90歲的老人自知來日無多,一項藏于心底的夙愿使他坐臥難安。
劉瑞玉提攜后學、公而忘私。為了獎勵在海洋生物學領域成績優(yōu)異并取得重要研究進展的學生,讓他們將更多的熱情和精力投入到科研中,劉瑞玉多次提出要用自己的積蓄設立獎勵基金。但考慮到他的家庭情況,中科院研究生教育基金會還是多次婉拒了他的要求。實際上,劉瑞玉的收入并不高,劉老生活上非常簡樸、隨意。他屋子里的燈很少都打開,“夠用就行”,一件衣服穿了幾十年。而且子女的生活也不寬裕,他的兒子兒媳都因重病需要花錢。為此,中科院海洋所領導多次勸他把錢給子女使用,但他堅持要把這些錢用在海洋研究事業(yè)上,再一次提出要將自己的全部積蓄100萬元捐出來,成立獎勵基金。他的想法也得到了家里人的支持。
在劉瑞玉的一再堅持下,教育基金會在6月14日接受了這一款項,設立了“劉瑞玉海洋科學獎勵基金”。教育基金會在他的病榻前舉行了捐贈簽約儀式。劉瑞玉非常欣慰,說話已很吃力,但他激動地攥著工作人員的手,感謝教育基金會幫助他完成了這個心愿。
……
90載歲月如歌。劉瑞玉近一個世紀的奮斗歷程,為我們詮釋了奉獻精神的真實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