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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雪

2012-12-22 20:12付秀瑩
天涯 2012年5期

付秀瑩

那雪

付秀瑩

傍晚的時候,下了一點雨??諝庥悬c濕,有點涼,彌漫著一種植物和雨水的氣息。那雪把手插在衣兜里,抬頭看了看天。周末。又是周末。在北京這些年,那雪最恨的,就是周末。大街上,人來人往,也不知道,哪里來的那么多的人。還有汽車。各種各樣的汽車,在街上流淌著,像一條喧囂的河。那雪在便道上慢慢地走,偶爾,朝路邊的小店里張一張。店里多是附近大學(xué)的學(xué)生,仰著年輕新鮮的臉,同店主認(rèn)真地侃著價。當(dāng)年,那雪也是這樣,經(jīng)常來這種小店淘衣服。那時候,多年輕!那雪喜歡穿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細(xì)格子棉布襯衫,頭發(fā)向后面盡數(shù)攏過去,編成一根烏溜溜的辮子。走在街上,總有男孩子的目光遠(yuǎn)遠(yuǎn)地飄過來,像一片片羽毛,在她的身上輕輕拂過,弄得那雪的一顆心毛茸茸的癢。

怎么說呢,那雪算不得多么漂亮??墒牵茄┳藨B(tài)美。長頸,長腿,有些身長玉立的意思。偏偏就留了一頭長發(fā),濃密茂盛,微微燙過了,從肩上傾瀉下來,有一種驚人的鋪張。從后面看上去,簡直驚心動魄了。為了這一頭長發(fā),那雪沒少受委屈。很小的時候,母親給她梳頭,她站在一個小凳子上,剛好到母親的胸前。母親的胸很飽滿,把襯衣的前襟高高頂起來,使得上面的一朵朵小藍(lán)花變形,動蕩、恣意,有點像醉酒的女子。那雪的鼻尖在那些恣意的小藍(lán)花之間蹭來蹭去,一股甜美的芬芳洶涌而來,那是成熟和絢爛的氣息。那雪喜歡這種氣息。多年以后,當(dāng)那雪長成一個汁液飽滿的女人,她總是會想起那些扭曲的小藍(lán)花,那種氣息,熱烈而迷人。母親命令她轉(zhuǎn)過身去。她戀戀不舍地把鼻尖從那些綻放的小藍(lán)花中挪走,背對著母親。早晨的陽光照過來,她感到梳子的尖齒在頭皮上劃來劃去,忽然就疼了一下。這么多的頭發(fā),像誰呢?母親的抱怨從頭頂慢慢飄落,堆積,像秋天的樹葉。這樣的話,那雪是早就習(xí)慣了。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母親對她的頭發(fā),總是抱怨。也不全是抱怨,是又愛又恨的意思。童年時代的那雪,被人矚目的焦點,便是她的頭發(fā)。母親總能夠一面抱怨,一面在她的頭發(fā)上變出各種花樣,讓看到她的人眼睛一亮。一根頭發(fā)被梳子單獨挑起,有一種猝不及防的疼。那雪的鼻腔一下子酸了,一片薄霧從眼底慢慢浮起來。直到現(xiàn)在,她還記得當(dāng)年那種感覺。早晨。陽光跳躍。母親胸前的小花恣意。梳子在頭發(fā)里穿越。細(xì)細(xì)的突如其來的疼痛。淚眼模糊。窗臺上一面老式的鏡子,龍鳳呈祥,纏枝牡丹,花開富貴的梳妝匣。陽光濺在鏡子的邊緣,在某一個角度,亮晶晶的一片,閃爍不定。

一滴水珠飛過來,落在那雪的臉頰上。一個男孩子,正把一支深藍(lán)的傘收好,沖她笑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那雪看著他的背影發(fā)了一會子呆。這個男孩子,大約有二十歲吧。想必是B大的學(xué)生。在這一條街上,總能夠看到這樣的男孩子,陽光般明朗,青春逼人。當(dāng)然,也有神情悒郁的,留著長發(fā),渾身上下有一種頹廢的氣息。然而,終究是青春的頹廢。有了青春做底子,頹廢也是一種朝氣。那雪把頭發(fā)向耳后掠一掠,心里忽然就軟了一下。她是想起了杜賽。這個人,她有多久沒有想起來了?那個男孩子的背影瘦削,但挺拔,每一步都有一種勃發(fā)的力量。這一點也像杜賽。那雪看著街上一輛警車呼嘯而過,閃電一般。雨后的空氣濕潤潤的,新鮮得有些刺鼻。那雪把兩個臂膀抱在胸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街上的燈光漸次亮起來。城市的夜晚來臨了。兩旁店鋪的櫥窗里人影浮動,看上去繁華而溫暖。那雪在一家內(nèi)衣店前遲疑了一時,慢慢踱進(jìn)去。老板很殷勤地迎上來,也不多話,耐心地立在一旁,看她在一排內(nèi)衣前挑挑揀揀。漫不經(jīng)心地選了一套,正拿在手里看,手機響了。是葉每每。她踱到窗前僻靜的地方,接電話。老板從旁看著她,臉上一直微笑著。葉每每的聲音聽起來很熱烈。她問那雪在哪里,做什么,吃飯了嗎——我跟你講啊——那雪看了一眼旁邊的老板,他真是好涵養(yǎng)。依然微笑著,沒有一絲不耐煩。葉每每在電話那頭叫起來,在聽嗎你——七點,曖昧。不許遲到啊。

從地鐵里出來,那雪穿過長長的通道,往外走。風(fēng)很大,浩浩的,把她的長裙翻卷起來。她騰出一只手按住裙角,忽然想起那一回,夜里,從外面回來,地鐵口,也是浩浩的風(fēng),直把一顆心都吹涼了。那雪不喜歡地鐵的原因,究其實或許是因為這風(fēng)。那種風(fēng)沙撲面的感覺,讓人止不住地心生悲涼。地鐵外面是另一個世界。紅的燈,綠的酒,衣香鬢影。城市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曖昧是一家茶餐廳。葉每每喜歡這名字。曖昧。那雪不明白,為什么非要叫曖昧。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葉每每坐在那里,埋頭研究菜單??匆娝幻嬷副?,一面叫道,遲到八分零三秒。那雪坐下,看葉每每點菜。葉每每今天滿臉春色,兩只眸子亮晶晶的,水波蕩漾。那雪和葉每每是同學(xué),碩士時代的同學(xué)中,幾年下來,在北京,也只有她們兩個一直保持著很好的私交。葉每每是那種非常闖蕩的女孩子,膽子大,心野。人倒是生得淑女相,長發(fā)、細(xì)眉、一雙丹鳳眼,微微有點吊眼梢。葉每每最喜歡的,就是一個人單槍匹馬去旅行。用葉每每的話,旅行是一場冒險,靈魂的,還有身體的。葉每每是一個喜歡冒險的人。有時候,那雪一面聽著葉每每驚心動魄的奇遇,一面想,這樣嬌小的身體里,究竟?jié)摬刂嗝淳薮蟮哪芰浚?/p>

怎么,又有艷遇?

葉每每笑,此話怎講?那雪把嘴撇一撇,說自己照鏡子吧。葉每每果真就拿出一面小鏡子照了照。那雪說,今年桃花泛濫啊。葉每每把鏡子收起來,幽幽嘆了一口氣,說,我可不是你,清教徒。有音樂從什么地方慢慢流淌過來,是一首經(jīng)典英文老歌,憂傷繾綣的調(diào)子,讓人莫名地黯然。那雪低頭把一根麥管仔細(xì)地拉直,一點一點,極有耐心。薄荷露很爽口,清涼中帶著一絲微甘,還夾雜著一些淡淡的苦,似有若無。那雪尤其喜歡的,是它蔥蘢的樣子,綠的薄荷枝葉,活潑潑的,在杯中顯得生動極了。還有薄的檸檬片,青色逼人。葉每每把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說,人生難得沉醉的時刻。那雪,不是我說你——那雪看了一眼葉每每,知道她是有些醉了。葉每每愛酒,量卻不大,而且,逢酒必醉。這一點,就不如那雪。那雪是能喝酒的,可是那雪輕易不露。在人前,那雪更愿意保持一種淑女的儀態(tài)。酒風(fēng)也好。不疾不徐,十分的從容。葉每每呢,上來就是一心一意要喝醉的樣子,氣焰囂張,惹得人家都不好意思勸她。那雪知道,這一回,葉每每又要故伎重演了。那雪把她的酒杯拿過來,替她倒酒。葉每每口齒含混地說道,滿上。那雪,滿上。今晚不醉不歸。那雪——

從出租車上下來,那雪在街頭立了一會。夜色蒼茫。大街上一片寂靜。偶爾,有汽車一閃而過,仿佛一條魚,游向夜的河流深處。夜涼如水。那雪把兩只手臂抱在胸前,抬眼望一望樓上。這一幢居民樓,是上世紀(jì)八十年代的房子,老而舊,一眼看上去,總有一種滄桑的歲月風(fēng)塵的味道。那雪喜歡這味道。尤其是,這一帶有很多樹,槐樹,還有銀杏,很老了,蓊蓊郁郁的,讓人喜歡。當(dāng)初來這里租房的時候,那雪只看了一眼,就定下來了。她甚至都沒有問一問價格,也沒有看一看里面的格局。那時候,那雪研三,剛剛答辯完,馬上面臨著畢業(yè)。有一度,那雪對這所小小的房子簡直是迷戀。這是她的小窩。在偌大的北京城,這是她的家。那雪用了整整一周的時間,把這個家收拾得情趣盎然。她買來壁紙,把墻壁糊起來,淺米色,飛著暗暗的竹葉的影子。家具是現(xiàn)成的,一色的原木,只薄薄地上了一層清漆,裸露著清晰的紋理。那雪養(yǎng)了很多植物:龜背竹、滴水觀音、綠蘿、虎皮掌、孔雀蘭。那雪喜歡植物。植物不像人。植物永遠(yuǎn)是沉默的。你給它澆水,它就給你發(fā)芽,甚至開花,甚至結(jié)果。植物永遠(yuǎn)善解人意,而且,植物永遠(yuǎn)在你身邊,不離不棄。那雪最喜歡的,是每天早晨,到陽臺上給它們澆水。陽光照過來,植物的綠葉變得透明,可以看見葉脈間汁液的流淌,甚至可以聽見流淌的聲音。那雪舉著噴壺,仔細(xì)地給植物們澆水。它們需要她。每一天下班回家,那雪都有點迫不及待。這一點,即便是葉每每,她都從來沒有告訴過。葉每每一定會笑她吧。然而,這是真的。至于杜賽,更是無從說起。在她的眼里,杜賽就是一個孩子。盡管杜賽只比她小兩歲。盡管,杜賽不止一次向她抗議,甚至威脅。杜賽喜歡把她抵在那個小吧臺上,慢慢咬她的耳垂。其實是窗子的位置,被主人設(shè)計成一個小巧的吧臺,完整的黑色大理石臺面,蕩漾著活潑的水紋。杜賽的唇濕潤柔軟,在她的耳垂上慢慢輾轉(zhuǎn)。他知道她受不了這個。杜賽一面咬她一面逼問,誰是孩子,說,到底誰是孩子?杜賽的身上有一種青草般的氣息,清新襲人,在他的懷里,仿佛躺在夏夜的草地上,蓬勃而濕潤,帶著露水的微涼。杜賽。大理石般涼爽的觸感,年輕男人的火熱和硬朗。那雪在一瞬間有些恍惚。

已過午夜,整個樓房黑黢黢的,只是沉默。偶爾有誰家的窗子里透出燈光,是晚睡的溫情的眼。那雪在樓下踟躕了一時,掏出鑰匙開門。

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那雪有點害怕回到這個小屋了。有時候,她寧愿在外面延宕,延宕多時。那雪還記得剛搬過來的時候。那時候,她是多么依戀這個安靜的小窩啊。她依戀它,就像孩子依戀母親。她喜歡一個人呆在家里,看書、寫字,或者,什么都不做,搬一把小折疊椅,坐在陽臺上,曬太陽。陽光吐出一根根金線,密密地織成一個網(wǎng),溫柔的網(wǎng),將她罩住。她躲在這網(wǎng)里,發(fā)呆,想心事。這樣的周末,她甚至可以兩天不下樓。

當(dāng)然,那時候,她還沒有認(rèn)識孟世代。

那雪這個人,怎么說呢,天真。用葉每每的話就是,有點傻。在男人方面,尤其沒有鑒別力。葉每每把這個歸因于那雪的家庭。那雪姐妹兩個。從小,她生活在缺乏異性示范的世界里。父親不算。父親是另外一回事。葉每每嘲笑她,那雪,你簡直是——不懂男人——簡直是——

葉每每說得對。像孟世代這樣的男人,那雪再傻,也是看得出他的一些脾性的??墒?,那雪執(zhí)拗。其實從一開始,那雪就知道,孟世代是一個浪蕩子,久經(jīng)情場,在女人方面,更是閱盡春色。當(dāng)然,這樣形容孟世代也不盡準(zhǔn)確。孟世代在京城文化圈里名氣很大,文章寫得聰明漂亮,是可以一再捧讀的。孟世代為人也通透,在大學(xué)教書,卻沒有一絲書齋里的迂腐氣味,長袖善舞,人脈極廣。孟世代喜歡那雪。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用葉每每的話說,那雪這樣的女人,有哪一個男人見了不喜歡呢?問題在于,從一開始,那雪就不該對這一場感情抱有太多的期待。孟世代是一個有家室的人。可是,也不知道為什么,那雪對孟世代的家室倒沒有太多的醋意。當(dāng)然,那雪知道,孟世代的家在另外一個城市,遠(yuǎn)離京城,那一個家,對孟世代來說,只是一個象征罷了。他極少回去。而且,據(jù)他講,對家里的那一個,他是早已經(jīng)心如死灰了。那雪聽這話的時候,心里有一點得意,也有一點感傷。有時候,聽著他在電話里對著那一頭認(rèn)真地敷衍,莫名其妙地,她會生出一種難以言說的悲涼。更多的時候,孟世代得拿出時間來應(yīng)付身邊的鶯鶯燕燕。這些年,一個人在北京,想必也少不得花花草草的事。孟世代向來不大避諱那雪。他當(dāng)著她的面,接她們的電話,看她們的短信。那雪聽他們在電話里纏纏繞繞地調(diào)笑,全是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精致的廢話。孟世代一面說,一面沖著那雪眨眼睛,有炫耀,也有無辜,還有幾分甜蜜的無可奈何。那雪那種熟悉的疼就洶涌而來,從右手腕開始,一點一點,慢慢向心臟的深處蔓延,像鈍的刀尖。對這種疼痛,那雪有些迷戀。這真是奇怪。用葉每每的話,有自虐傾向。那雪笑,也不分辯。自虐傾向,或許是有吧。要不然,她怎么會千里迢迢從家鄉(xiāng)的小鎮(zhèn)來到北京,吃了那么多的苦,還愿意在這個舉目無親的城市里輾轉(zhuǎn)、掙扎。她記得,還是剛來北京的時候,有一回,在一條小胡同里迷了路,懵懵懂懂撞進(jìn)一戶人家,正是隆冬,天陰得仿佛一盆水,空中偶爾飄下細(xì)細(xì)的雪粒子。門簾挑起一角,油鍋颯颯的爆炒聲傳出來,還有熱烈的蔥花的焦香。那雪慌忙退出門去。一股熱辣辣的東西涌上喉頭,硬硬的,直逼她的眼底。一個小孩子舉著糖葫蘆跑出來,光著頭,也沒戴帽子,很狐疑地看著她。屋子里有大人在喊,快回來——冷,外面冷——風(fēng)很大,把人家的舊門環(huán)吹得格朗朗亂響。

浴室的蓮蓬頭壞了。那雪勉強洗了澡。心里總是疙疙瘩瘩的,感覺不暢快。要是有孟世代在,她根本不會為這種事煩心。孟世代這個人,在世俗生活里一向是如魚在水中。他活得舒暢,滋潤,在物質(zhì)享受上,從來都不肯令自己受半分委屈。這一點,那雪一直很是欽佩。同時,又有那么一點不屑。那雪向來是清高自許的。同物質(zhì)比較起來,她更愿意讓自己傾向于精神。當(dāng)然,那雪也喜歡名車豪宅,喜歡華服,喜歡美食,喜歡定期到美容院,做皮膚護(hù)理,做香薰SPA。喜歡在各種各樣的場合,男人們驚艷的一瞥,當(dāng)然,還有女人們欣賞中的嫉恨。那雪承認(rèn)自己的虛榮??墒?,有哪一個女人不虛榮呢?只不過,那雪把這虛榮悄悄地藏起來,藏在心底,讓誰都識不破。包括孟世代。

當(dāng)初,孟世代追那雪的時候,簡直是用盡了心機。糖衣炮彈自然是少不得的。孟世代這個人,在女人方面,總是有著無窮的智慧和勇氣。更重要的是,孟世代有著雄厚的經(jīng)濟基礎(chǔ)。經(jīng)濟基礎(chǔ)決定上層建筑,這話是真理。有時候,那雪跟在孟世代身旁,在堂皇的商場中慢慢轉(zhuǎn),售貨小姐恭敬地陪侍左右,笑吟吟地恭維,先生的眼光真好,太太這么好的身材,穿我們這新款,再合適不過了。先生。太太。那雪心里跳了一下,臉上有些燙。她們這些人,閱人無數(shù),一眼就可以看出里面的山重水復(fù)。她們只是不說破罷了。孟世代的手在她的腰上輕輕用了一下力,臉上卻依然是波瀾不驚。他讓她試裝。走過去。走過來。轉(zhuǎn)身?;仡^。他把眼睛瞇起來,兩只胳膊抱在胸前,遠(yuǎn)遠(yuǎn)地看。他有時候點頭,有時候搖頭,有時候,什么也不說,只是久久地盯著她看,直看到她的眼睛里去。那雪的心就輕輕地蕩漾一下,把身子一扭,說不試了。卻被他拉住了。他對售貨小姐說,這些,都包好。眼睛卻看著那雪。那雪呆了一呆。她怎么不知道,這個牌子的衣服,貴得簡直嚇人。眼看著一件件衣服被包好,裝進(jìn)袋子,遞到自己手里,只有垂下眼簾,輕聲說,謝謝。孟世代在她耳邊說,怎么謝?鼻息熱熱的,撲在臉上。那雪的心里又是一跳。

窗簾垂下來,把微涼的夜婉拒在窗外?;蛟S,雨還在下著。也或許,早已經(jīng)停了??墒牵瑹o論如何,這是一個雨夜。那雪喜歡雨夜。雨夜總給人一種特別的感覺,迷離、幽深、低回、憂傷,充滿神秘的蠱惑力。

知道嗎?你就像——這雨夜。那一回,杜賽擁著她,在陽臺上看雨。細(xì)細(xì)的雨絲,打在窗玻璃上,瞬間形成大顆的雨滴,亮晶晶的,像夜的淚。

你的身上有一種味道,雨夜的味道。杜賽說。我喜歡。

孟世代這個人,怎么說呢,南方人,卻是南人北相。然而剛硬中,到底還是有屬于南方的纏繞溫潤。這兩種品性,使得孟世代有一種很奇特的氣質(zhì)。奇怪得很,按理說,這種老少配,應(yīng)該是一邊倒的姿勢。當(dāng)然是向著那雪這邊。雖不是白發(fā)配紅顏,卻實實在在是相差了十五歲。有了這十五年的歲月,任孟世代在外面如何叱咤風(fēng)云,在紅顏面前,總該是不惜萬千寵愛的。然而不。在孟世代的寵愛背后,那雪卻分明感受到一種威壓,莫名的威壓。有時候,那雪心里也感到惱火。憑什么呢?沒有道理。難不成就是憑了那幾兩碎銀子?正要把臉子撂下來的時候,卻見人家分明是微笑著的。孟世代的微笑很特別。嘴角微微地翹起來,臉上的線條柔軟極了,眼神是空茫的,仿佛蒙了一層薄霧,有些游離世外的意思,又有一些孩子般單純的無辜。當(dāng)初,就是這微笑,讓那雪心里怦然一動。這是真的。有時候,那雪不免想,以貌取人,是多么幼稚的事情啊。可是,人這一生,有誰敢說不犯這種幼稚的錯誤?

夜,是整幅的絲綢,柔軟、絢爛,有著芬芳的氣息和微涼的觸感,讓人情不自禁地想淪陷其間。那雪把鼻尖埋在枕頭里,任松軟的棉布把一張臉淹沒。恍惚間,依稀仿佛有一種熟悉的味道。怎么可能。床上的東西是全部換過的,雖然,那雪極喜歡那一套開滿淡紫色小花的臥具。單位募捐的時候,她咬一咬牙,把它們抱了去。辦公室的人都圍過來,看那華貴的包裝。嘴里一片惋惜,說她大方,這么漂亮的東西——那雪笑一笑。漂亮。這世上有的是金玉其外的東西。當(dāng)初,孟世代帶她逛商場的時候,她一眼就喜歡上了這一套。家居區(qū)域的氣息很特別,一張一張的床,美麗的臥具,薄紗的帷幔深處,隨意散落著毛絨玩具,嬌憨可愛,是浪漫溫馨的家的味道。那雪慢慢地流連,看一看,摸一摸,認(rèn)真地詢問,仔細(xì)地比較。孟世代從旁看了,捏了捏她的手。那雪感到心臟深處有一點痛,漸漸彌漫開來,迅速掣動了全身。孟世代這是在提醒她了?;蛘哒f,警告。有必要嗎?她怎么不知道,同眼前這個男人,他們沒有未來。他們只有現(xiàn)在。至于家,更是她不曾奢想的。在北京,她的家,就是她自己的那一個小窩,簡單,卻可以容納她所有的一切,包括傷痛,包括淚水,還有一個個全副武裝的白天,以及無數(shù)個潰不成軍的夜晚。就像今夜。那雪也不知道為什么,忽然就想流淚。不僅僅是因為孟世代。杜賽,也不是。她是為了她自己。

記得來北京那一年,正是秋天。走在校園的小徑上,梧桐樹金黃的葉子落下來,偶爾踩上去,發(fā)出擦擦的聲響。池塘里,荷花已經(jīng)過了盛期,荷葉倒依然是碧綠的。有一對情侶,坐在荷塘邊的椅子上,頭碰著頭,唧唧咕咕地說著悄悄話。那一本厚厚的線裝書,不過是愛情的幌子。那雪抬頭看一看天,蒼茫遼遠(yuǎn),讓人心思浩渺。秋天,真是北京最好的季節(jié)。那雪是在多年以后才知道,那最初的秋天,在她異鄉(xiāng)的歲月里,是多么的絢爛迷人。而以那個秋天開始,之后三年的讀書生涯,又是多么的寧靜而珍貴。那時候的那雪,心思單純。當(dāng)然了,在葉每每的詞典里,單純這個詞,并不是褒義,相反,單純的同義詞是,傻,迂,呆,沒有腦子,沒心沒肺??刹皇恰M~每每比起來,那雪簡直就是一個傻丫頭。誰會相信呢,那雪不會談戀愛。竟然不會談戀愛!葉每每每一回說起來,都是恨鐵不成鋼的口氣,簡直白白讀了一肚子的書,簡直是——葉每每把那雪的一頭長發(fā)編了拆,拆了編,心里恨恨的,手下就不由得用了力,那雪咝咝地吸著冷氣,罵道,狠心的——也就笑了。葉每每說得對。三年間,那雪身邊從來都不乏追求者,其中,有的是鉆石黃金品質(zhì)的男孩子,至少,是很好的結(jié)婚對象。可是,那雪呢,硬是一個都不肯要。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直到遇到孟世代。葉每每冷眼旁觀了許久,長嘆一聲,這一回,這個心高氣傲的丫頭是在劫難逃了。

葉每每是北方姑娘,卻生得江南女子的氣質(zhì)顏色,骨骼秀麗,嬌小可人,皮膚也是有紅有白,水色極好。性格竟是北方的。在對待男人的態(tài)度上,最是有須眉?xì)飧?,殺伐決斷,手起刀落,十分的豪放爽利。這一點,令那雪不得不服。當(dāng)初在學(xué)校的時候,有幾個癡情種子,軟的硬的,使盡了手段,把那雪糾纏得萬般無奈,其中有一個,在網(wǎng)上貼了致那雪的公開情書,配上那雪的玉照數(shù)張,都是從那雪博客上下載的,點擊量暴增,跟帖者無數(shù),一時鬧得滿天星斗。最后到底是葉每每出馬,把這個癡狂小子徹底搞定。直到現(xiàn)在,那雪也不知道,當(dāng)年,葉每每究竟使了什么計,把那小子一劍封喉,從此風(fēng)煙俱凈。問起來,葉每每便說,什么計,美人計嘛。那雪嘴里咝咝地吸著涼氣,說那犧牲也太大了點。葉每每大笑,又傻了吧,兩性之間,哪里有什么犧牲?

仿佛還在下雨。并不大,零零落落的,落在一層的鐵皮房頂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這一帶老房子,主人大都是老北京人,最知道地皮金貴,一樓的人家,便依著窗子,搭起簡單的平房,用籬笆圍起來,便儼然是一個小的院落,種上一些花花草草,瓜瓜茄茄,便很有幾分樣子了。這種平房當(dāng)然是有用場的。租出去,每個月就是一筆不小的進(jìn)項。小民百姓的日子,最能顯出民間的智慧。當(dāng)初,就是在這樣的小平房前,那雪認(rèn)識了杜賽。那時候,同孟世代正是如膠似漆的蜜糖期。那雪幾乎很少去孟世代的別墅,都是孟世代過來。為了這個,葉每每不止在那雪面前感慨過多少回。葉每每的意思,那雪應(yīng)該去住孟世代的別墅。那么大的房子,孟世代一個人住,資源浪費是其一,二則呢,也可以把孟世代周圍的花花草草清理一下。清君側(cè)嘛,這是謀略。還有更重要的一條,跟這個已婚男人一場,圖的是什么?如果不是婚姻,那么至少,也該有必不可少的物質(zhì)享受。否則的話,豈不是虛擲華年?那雪呢,到底不脫讀書人的迂腐,人又固執(zhí),聽不得勸。直把葉每每氣得咬牙。其實,那雪有自己的小心思。這一來和一往,不一樣。孟世代來,而不是她那雪去,當(dāng)然不一樣。其間的種種微妙,她都在心里細(xì)細(xì)琢磨過了。去年北京房價回落的時候,那雪也動了買房的心。月供倒不怕,好在薪水還算不錯。只是單這首付,就讓人不得不把剛生出的心思斬草除根。葉每每問過好幾回,孟世代,就沒有一點說法?那雪不說話。她不知道該說什么。沒錯,孟世代有錢。區(qū)區(qū)一棟房子,在孟世代,不過大象身上的一根毫毛??墒?,孟世代要是有這份心,也用不著她親自開口。而且,即使孟世代愿意給,受與不受,受多少,如何受,那雪也一時躊躇不定。這不是衣裳首飾。這是房子。房子意味著什么?在這樣的男女關(guān)系當(dāng)中,房子意味著太多。直到后來,那雪也不愿意承認(rèn),當(dāng)初,她是給自己留了退路。她深知自己不是葉每每。有很多東西,她還沒有看破。

那一回,好像是個周一,那雪記不得了。應(yīng)該就是周一。一般情況下,孟世代周末過來。卻從來不住。周一早晨,那雪去上班。鎖門,下樓。路過籬笆墻的時候,見一個男人站在那,一下一下地刷牙??匆娔茄?,嘴里嗚嗚啊啊地說了句什么,看那手勢,似乎是有事。那雪就站住了,看一眼手表。男人三下五除二漱口完畢,走過來,欲言又止。那雪這才看清他的模樣,年輕,稱得上俊朗,由于剛洗漱完的緣故,整個人看上去十分的清新,空氣里有一股淡淡的薄荷味道。早晨的陽光很明亮,有些晃眼了。那雪又看了一眼手表,等著他開口。有上班上學(xué)的人從旁邊走過,一路搖著鈴鐺。那個人遲疑了一時,說,你們——以后能不能安靜點——吵得人睡不著。那雪怔了一下,臉一下子就紅了。那是她第一次見杜賽。

后來,那雪想起這一段的時候,總是情不自禁的臉紅,心里恨恨的,卻又不知道該恨誰。杜賽倒仿佛把這回事忘記了,從來也不曾提起過。那時候,杜賽在一家品牌咨詢公司做設(shè)計師。那是一家很厲害的公司,在業(yè)界名頭十分響亮。杜賽的樣子,倒不像是那些光頭或者小辮子的藝術(shù)家,戴耳釘,穿帆布鞋和帶洞的破牛仔褲。杜賽也穿牛仔T恤,喜歡黑白兩色,站在那里,說不出的干凈清爽,一眼看上去,就是好人家的子弟。那雪是在后來才知道,杜賽是地道的北京人,胡同里長大的孩子,在京城,算是中等人家,卻難得的有一種清揚之氣。也不知道為了什么,長到這么大,那雪總覺得,即便是再衣冠整潔的男人,身上都有一股——怎么說——一股濁氣。杜賽一直沒有解釋,他為什么要出來租房住,而且,還住這樣簡陋的小平房。杜賽不說,那雪也不問。那雪不是一個刨根問底的人。對孟世代也是。后來,有時候,那雪不免想,孟世代這樣一個看慣風(fēng)月沒有長性的人,能同她走過這么久,除去容貌心性,大約就是喜歡她的這一條吧。用葉每每的話說,那雪你這個傻瓜,大傻瓜,天生就是他媽做情人的料。葉每每說這話的時候又是喝多了酒。餐廳里的人們都朝這邊張望,搞不清到底哪一個女人是人家的情人。那雪低頭把碰翻的酒杯扶起來,潑灑出來的紅酒在桌面上慢慢流淌,迅速把潔白的餐巾紙洇透。絳紅色的酒在紙上變淡了,有一些污。那雪從來沒有見過那樣一種曖昧的粉色。

現(xiàn)在想來,那一回,葉每每是一定受了重創(chuàng)。直到后來,那雪也不知道,一向銅頭鐵臂所向披靡的葉每每,怎么就不小心把自己傷了。

孟世代照例地忙。大江南北飛來飛去。是那種典型的會議動物。有一回,那雪在孟世代的電腦上查資料??匆娮烂嫔嫌幸粋€文件夾,名稱叫作西湖。那雪猶豫了一下,還是打開了。全是照片。孟世代和一個女人。那郎情妾意的光景,看來正是你儂我儂的良辰??慈掌?,正是最近這一回出差。那雪對著那些照片看了半晌。關(guān)掉。網(wǎng)速很慢。那雪坐在電腦前,安靜地等待。孟世代的聲音從客廳里傳過來,一聲高,一聲低,忽然朗聲大笑起來。顧老——您放心——當(dāng)然,當(dāng)然——這件事,一言為定——

老居民區(qū)的好處是,樹多。春夏兩季,蓊蓊郁郁的,到處都是陰涼。那一回以后,再沒有碰上過杜賽。有時候,從樓下經(jīng)過,那雪就忍不住朝小院里看一眼。房門緊閉,美人蕉開得正好。籬笆上爬滿了喇叭花,紫色、粉色、藍(lán)色,還有白色,挨挨擠擠,很喧囂了。窗臺上晾著一雙耐克鞋,刷得干干凈凈。一條藍(lán)格子毛巾,掛在晾衣架上,已經(jīng)干透了,在風(fēng)中飄啊飄。

有一天下班回來,那雪發(fā)現(xiàn)廚房里的水管壞了,跑了一地的水。正手足無措間,有人敲門。是杜賽。水漫金山了。杜賽說。一面就往廚房走,彎腰察看了一下,說,沒事。管道老化,換一段新的就好了。那一回,為了感激,那雪留杜賽吃飯,杜賽竟一口答應(yīng)了。那雪做了清蒸魚、軟炸里脊,拌了素什錦,煲了蘑菇湯。那雪的廚藝還是可圈可點的。酒是好酒,孟世代送她的法國葡萄酒。那雪喜歡紅酒。那一段時間,那雪下決心要跟孟世代了斷。她不接他的電話,也不回他的短信,即便是孟世代親自上門來求她,她也決不會再次妥協(xié)。當(dāng)然了,她也知道,以孟世代的為人,怎么可能呢?人,有時候就是這樣的殘忍,尤其是,對在愛情的戰(zhàn)場上赤膊上陣而手無寸鐵的人。也不為別的。只因為成竹在胸。杜賽端著酒杯,眼睛一瞬不瞬,盯著她看。那雪臉頰熱熱的,知道自己是喝多了。燈光搖曳,杜賽的影子映在墻上,高高下下,把整個房間充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那雪有些恍惚。酒從喉嚨里咽下,慢慢地涌流到全身。整個人就化作一池春水,柔軟而動蕩。后來的事,那雪不大記得了。只記得,她哭了。杜賽的身上有一種青草的氣息,清新醉人。她感到自己滾燙的身子在青草地上不停地輾轉(zhuǎn),輾轉(zhuǎn)。草木繁茂,把她一點一點淹沒。夜露的微涼慢慢浸潤她。彩云追月,繁星滿天。她的指甲深深掐進(jìn)杜賽結(jié)實的肩頭,她叫了起來。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水,濕漉漉的,流了一臉。

那雪也不知道,那一晚,杜賽是什么時候離開的。她是真醉了。后來,聽杜賽不止一回嘲笑她。一忽兒哭,一忽兒笑,梨花帶雨,百媚千嬌。杜賽在她耳邊說,你知道嗎,你那個樣子——要多端莊有多端莊。杜賽。這個壞孩子。

有一度,那雪以為,或許同杜賽,他們是能夠攜手走過一段很長的人生的。那段日子,那雪對廚房充滿了熱愛。每天下了班,她做好飯菜,等杜賽過來。像一個十足的賢惠的妻子。吃完飯,他們做愛。杜賽是一個多么貪得無厭的孩子啊。然而那雪喜歡。他們一起上街,買菜,做家務(wù)。對生活,杜賽總是充滿了靈感。杜賽把一個樹樁子拿回家,左弄右弄,自己動手制作了一盞落地?zé)?。杜賽把一個斷柄的勺子做成漂亮的花插。杜賽。把暖氣管用美麗的棉布包起來,那是什么呢,是令人心旌搖曳的“春凳”。杜賽喜歡即興發(fā)揮。沙發(fā)上、書桌旁、陽臺上,處處憐芳草。杜賽還喜歡在廚房里糾纏她,就那么站著,吻她。魚在鍋里掙扎,喘息,呻吟,尖叫。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一屋子的香氣,一屋子的俗世繁華。杜賽。杜賽。這一切,全都是因為杜賽。

可是,誰會想得到呢。那一回,做俄式紅菜湯的時候,發(fā)現(xiàn)鹽沒了。杜賽放下手頭的事,出去買鹽。此一去,再也沒有回來。

杜賽不見了。

有時候,那雪會看著書架上那個沒有完工的水果托盤發(fā)呆。那是杜賽隨手放下的。用淘汰下來的筷子,巧妙地拼起來,已經(jīng)有幾分樣子了。杜賽說,放洗干凈的水果,挺合適。瀝水,還透氣。

后來,從樓下平房經(jīng)過的時候,那雪會朝那籬笆墻里再看一眼。偶爾,一個女孩子張著濕淋淋的雙手出來,警惕地看著她。那雪有些恍惚。杜賽。她沒有找過他。從來都沒有。那雪一直沒有搬家。她想,如果他愿意,總會回來找她。他又不是不知道回來的路。

夜色空明。那雪在枕上轉(zhuǎn)了轉(zhuǎn)頭,只聽見耳朵里嗡嗡的鳴叫,讓人心煩意亂。渾身的不適。仿佛枕頭不是先前的枕頭,床也不是原來的床??傊?,翻來覆去,怎么都不對。那雪知道,這是又失眠了。時令過了白露,是秋天的意思了。夜間,已經(jīng)有了薄薄的寒意。窗子關(guān)著,依然可以聽見秋蟲的鳴叫,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樓下的墻根里,草叢還是綠的,潑辣辣的,一蓬一蓬。那些蟲子,想必就藏在草叢中間。仿佛也不睡覺。也或者,是在夢里,也不知道夢到了什么,就情不自禁地叫兩聲。那雪把被子緊一緊,閉上眼睛。她也想不到,今天,竟然遇上了孟世代。從“曖昧”出來,葉每每接了個電話,說有事,要先走一步。那雪看她心神不定的樣子,知道是有情況,就說好,路上當(dāng)心——最好是讓他來接你。葉每每笑,醉眼蒙眬。當(dāng)然——必須必。

燈火闌珊,城市已經(jīng)墜入夢的深處。從地鐵里出來,那雪站在大街上,一時有些茫然。離家還有兩站地。那雪決定走回去。街道兩邊的店鋪,有些已經(jīng)打烊了,有一些,依然燈火輝煌。那雪在大街上慢慢走,在一家咖啡館門口,有兩個人剛剛走出來,在路邊等出租車。那雪看那身形,心里一跳。竟然是孟世代。孟世代也看見了她,便把身旁女人的手松開,佯作從口袋里掏手機,口里打著招呼,你好,這是剛回來?那雪說你好。身旁的女人像一只小獸,很警覺地看著她。那雪心里一笑。看上去,這女人總有三十歲了,水蛇腰,大屁股,單眼皮,嘴唇飽滿,是那種十分性感的熟女。孟世代咳了一聲,仿佛打算介紹一下身旁的女人,話一出口,卻是,好久不見——還好吧?

夜風(fēng)吹過來,爽利的,帶著薄薄的輕寒。那雪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幾年后的邂逅,竟然這樣云淡風(fēng)輕??磥?,有時候,人最拿不準(zhǔn)的,不是別人,倒恰恰是自己。

有一輛出租車呼嘯而過。那雪走在便道上,還是下意識地往里面靠一靠。裙子卻被吹得飛起來。那雪下意識地把一只手按住。不遠(yuǎn)處,路燈的昏黃里,有一個女子扶著樹干,把額頭抵在胳膊上,長裙,長發(fā),看上去是十分講究的妝扮,無奈醉酒的人,再得體,也不免露出人生的落魄。那雪忽然有些擔(dān)心葉每每。她邊走邊寫短信。寫好了,看了一會,想了想,到底刪掉了。

國慶放假,那雪回老家。從京城到省城再到小鎮(zhèn),一路輾轉(zhuǎn),卻也算順利。一進(jìn)門,卻發(fā)現(xiàn)走錯了。怎么回事,分明是那條街,卻找不到那個爬滿絲瓜架的院子。問人家,都搖頭。那雪慌了,我是那雪,那雪啊。那家的老二——

醒來的時候,天還沒有大亮。那雪感覺臉上濕漉漉的,渾身是汗。卻原來是一場夢。

外面的天陰沉沉的,看樣子,想必還有雨。一場秋雨一場寒。或許,就真的這樣涼下來了。

付秀瑩,作家,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小說集《愛情到處流傳》、《朱顏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