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jīng),德國盲女薩布瑞亞問她的藏語老師沛瑪:“盲人在西藏的生活如何?”
“??!”沛瑪說,“他們的眼睛就一直閉上,整天睡覺?!?br/> “我不相信,”薩布瑞亞說,“我也沒有整天在睡覺啊!”
“是??!”沛瑪回了一句,“你就是很奇怪?。 ?br/> 西藏的民間信仰認為,盲人是前世作孽,現(xiàn)世遭罰,跟惡魔有關(guān)。在某些地區(qū),人們甚至認為,碰觸盲人是不潔的。盲人被認為終生廢棄,無望無為,不被家人拋棄、殺死或者意外身亡,已屬幸運。而學養(yǎng)豐富的喇嘛卻說,身體殘障也是一種機會——若能駕馭這種困難的處境,必能強化他們的靈魂。
在拉薩的旅館,有人問我為什么要去日喀則,我說,那里有所盲童學校。他們都知道:“那個德國女人嗎?”
薩布瑞亞的傳奇在藏人和關(guān)心藏人的群體中流傳。當年,藏人傳說她是能讓人復明的神仙。他們帶著家里的盲人,從曠野上奔來,希望得到她的加持。解釋誤會是讓人失望的。但她騎著馬上山下鄉(xiāng),出入盲童的家庭,帶他們來到拉薩,在朗頓巷10號她建立的盲校里,對抗民間信仰,實踐高僧的預言,醫(yī)治更大的病癥。
我對詢問的旅人說:不是那個德國女人,是她的學生,也開了一所學校。
“他們是盲人,但他們有beautiful mind”
吉拉離開朗頓巷10號的生活已經(jīng)有三五年的時間了。她如今生活在日喀則的一座農(nóng)場,帶著3位教師、4位后勤,以及21個孩子——其中17個為盲童。
確切地說,這是某部隊撤離后留下的地盤兒,年歲未及花甲也至少不惑了。“軍人俱樂部”殘破得好像只剩下一睹門面墻,在半人高的雜草叢后故作莊嚴——碎掉的玻璃窗像牙齒開了豁。盲校的人在這里放鴨,打谷,牧牛羊。以吉拉為校長的琪琪幼兒園占據(jù)著靠近門口的一排平房,以前是奶牛的房子,“豬也住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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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TkNSiYgqrxErDQ6IEVpIw==0年,當薩布瑞亞的丈夫、農(nóng)場的掌管者、工程師荷蘭人保羅指著這排房子對吉拉說,你可以把它變成夢想中的幼兒園!吉拉大叫:What(你說什么)?!
吉拉的英語說得很好,實際上,她曾是薩布瑞亞學校里,英語最好的學生之一。2005年,她跟同學尼瑪一起去英國,學習了一年英語。她的口頭禪是:“Why not?”和“So what?”
開園第一天,她問孩子們:誰愿意做班長?格桑尊追自告奮勇。吉拉問他為什么覺得自己行。格桑說,我會一點點漢語,我會比別人學得好??吹剿孕诺臉幼?,吉拉心想:why not?
在英國的時候,懷著自卑的吉拉(負笈英倫前,這位出生在老拉孜縣城旁邊一座小村莊里的盲女一直羞怯地認為,英美國家的盲人的內(nèi)心強大程度,一定是西藏盲人的兩倍;他們也一定受過雙倍于自己的良好教育)碰到一個英國盲人男孩,他每次出門都要人陪,從來不用盲杖,沒法獨自行走。吉拉很納悶:“why not?”英國男孩說:“如果我?guī)ふ?,所有人都會知道我是盲人。我會很害羞?!奔徽鸬搅耍骸皊o what(那又怎么樣呢)?!你不帶盲杖,他們一樣知道你是盲人呀——你要一直把著別人的胳膊!”
當“傳統(tǒng)觀念”襲來:“啊,你是盲人,那你也一定很蠢。”她會擺出一副驕傲、輕蔑、戰(zhàn)斗的姿態(tài):“嘿,的確,我是盲人,so what?我能說英語,能說漢語,我能讀書能寫字,我甚至可以在黑暗中讀書和寫字,你能嗎?”
1999年,父親帶著吉拉和同是盲人的雙胞胎哥哥多吉、強巴去拉薩,此后很久,三人沒有再回到村莊,同村的人以為他們被扔到山溝里去了。他們寒假回家,也只低調(diào)地在自家的范圍里打轉(zhuǎn)——自從家里接二連三地生下盲孩子,吉拉他們家也從村子里搬了出來,在鄰近村子的荒野重新蓋房(因為窮,房子進度緩慢:有一點錢,就蓋一點;沒錢,就先擱著),為鄰居省去經(jīng)過他家不得不繞路的麻煩。
藏歷新年后,經(jīng)常去盲校拜訪的攝影師車剛開車去拉孜接兄妹三人回學校。那天他建議三人晚上去村里最熱鬧的茶館坐坐,把學校里學到的東西講給村里人聽。他們用英語對話,跟同鄉(xiāng)分享他們在世界課上聽說的好玩兒的事情。全村人都傻了。從此以后,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也對這個曾經(jīng)疑似被詛咒的家庭關(guān)照起來。
留學英國后,吉拉更感到自己的獨立和自信。她開設(shè)盲童幼兒園、對盲孩子進行早期教育的夢想開始實施。
保羅用3個月時間證明自己的改造宣言是靠譜的。吉拉眼前展現(xiàn)出一個全新的世界。
開園那天是2011年6月26日,吉拉他們一大車人唱著歌從拉薩趕到農(nóng)場。她發(fā)表了一番感謝的開幕詞,卻讓一貫外表強硬的自己哽咽哭泣。
“我有這個夢想那么多年,突然,它就在這了?!?br/> 第一堂課,她問學生(當時只有8個孩子),他們的夢想是什么。這些不滿10歲的孩子不知如何回答。想了幾個禮拜后,他們告訴吉拉想成為老師、翻譯、作家、商人,還有司機。
當年在朗頓巷10號,吉拉的一位同學曾對薩布瑞亞說,自己將來想當出租車司機。其他的孩子都沒有笑,老師也沒有說什么。兩天后,那個孩子又對薩布瑞亞說,我想過了,我當不了司機,但我可以開一間出租車公司。
“這些孩子,他們是盲人,但他們有beautiful mind(美妙的思想)”,“我們內(nèi)心的世界是多彩的”,而這些“都來自自信”。
曾經(jīng),吉拉家的一個朋友關(guān)切她說:“你一定要施舍乞丐一大筆錢,你一定要虔誠祈禱,你一定要給寺廟多捐香火錢,你一定要點多多的酥油燈。這樣,你來世就能成為明眼人了。”吉拉回答:“就算下輩子還是盲人,我也會快樂的?!?br/> “這里像是家庭”
21個孩子在院子里跑啊,笑啊,在草坪上打滾,你看不到他們被差勁兒的視覺所禁錮。他們在教室里大聲數(shù)著一周7日、一年四季、一歲12月,盲文的藏語口訣,英文26個字母,喊得直震人耳朵。
吉拉在辦公室里吭哧吭哧回著郵件——有三百多封在等待。她的手機也很吵,語速極快地提示有新消息。她一天要喝三四杯咖啡,這是英倫生活的后遺癥。另一個后遺癥是擦防曬霜——“日喀則的紫外線實在是太強了”。
但只要一走出辦公室,看到嬉鬧的孩子,她就也恢復了生氣。
“我真的很享受我做的事情。……因為起初我成長的方式是父母告訴我,你什么都不能做。所以我想做事情。大概就是因為這個,我希望嘗試?!?br/> 琪琪幼兒園的財務(wù)完全是靠社會各界的捐款支撐,為了募捐,吉拉希望自己的漢語說得更好一些,以便跟企業(yè)家們更好地交流。從薩布瑞亞開始,募捐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管她多有名。
對于收下的孩子們,幼兒園是免費的。這對盲人家庭來說是福音,特別是,那些想盡快擺脫這個無望孩童的家庭。
次仁是去年被送來的,那時才2歲,小小的肚子總是鼓鼓的,好像營養(yǎng)過剩似的——父母總把他綁在床上,防止他掉下來。
這個沒有運動的盲孩子,看起來更像是肢體殘疾了,他不會走,也不會自己吃飯。吉拉對他的父母說,孩子還太小,幼兒園的工作人員人手也不足,能不能過一年再送來?他的父母說:不,我們照顧不了。
旺姆被送來時已經(jīng)5歲了,吉拉沒察覺有什么不對勁。只覺得這么大還不會說話,有點奇怪,帶到醫(yī)院檢查,才知道旺姆不僅沒視力,而且聾啞、嚴重貧血,并引發(fā)心臟疾病。吉拉聽從醫(yī)生勸說,致電旺姆的父母:孩子聽不見,我們也教不了她什么,況且她情況不穩(wěn)定,還是接回家吧。電話那邊回答:“她的命,我們也沒辦法?,F(xiàn)在秋收農(nóng)忙,沒時間,全部交給你們了。如果救不活也是她的命了。”
吉拉被不想負責的父母氣得要死,但也只能接受。
“又不是孩子的錯?!?br/> 次仁的小肚子還是有點鼓,雖然還有點踉蹌,但已經(jīng)能跑了。他的父母來看望他,驚訝:這是我們的孩子嗎?!次仁跟同學們一起排排坐在食堂藏式的毛毯上,在等食物的時候,他們一起祈禱(吉拉說,這是一種藏人傳統(tǒng)的祈禱方式,但今天已經(jīng)不是所有的藏人都這么做了,她教給孩子們,是希望他們懂得敬畏和尊敬),像歌唱一樣的祈禱詩,感謝神靈,感謝廚師,感謝所有幫助他們的人。
旺姆如今也能自己吃飯了,這個消息讓吉拉興奮得打上好幾個感嘆號發(fā)布在網(wǎng)上。別的孩子在課堂上扯著嗓子背誦的時候,她一個人在院子里游蕩。當大家一起在院子一角的游樂場玩耍的時候,她也會加入,卻不知為什么突然哭泣,鼻涕眼淚漫了一臉。班上學習最好的嘎瑪堪珠姐姐平靜地把她攬在懷里,輕聲哼唱。日光城的明媚中,旺姆揚著頭,表情舒展。她還是不會說話,但能發(fā)出咿咿呀呀的聲音,表達她的雀躍。
12歲之前的吉拉,聽到的就是這樣的聲音。她被父母關(guān)在家里,偌大的屋子,她坐在角落里,聽到墻外小朋友們的正常童年——可以出門,可以淘氣;可以喜悅,可以悲傷,重要的是,可以把這些情緒都展現(xiàn)出來;還可以交朋友;最最重要的——
“這些就是記憶,你可以回想。但對我來說,就是一片空白?!也缓蠡?,但有時候我會覺得悲傷。”
吉拉的雙胞胎哥哥則很聽話,整日枯坐家中。吉拉總是躍躍欲試。她偷跑出去,掉到井里,磕破了頭。當兄妹三人來到朗頓巷10號的時候,兩個哥哥卻因為手指不夠靈活而不能摸盲文,吉拉覺得自己積攢12年的能量都迸發(fā)出來,她在這里找到了可以一起擁有回憶的真正的同伴。這就是為什么她延續(xù)薩布瑞亞的事業(yè),并把孩子學習獨立生活和社會交往的年齡大大提前。
“我們不希望他們把這里當成學校,我想要的是,他們覺得這里像家庭,以后他們回憶起來會覺得自己有個美好的童年。”
“這是一種美麗的相處方式”
課間,21只“憤怒的小鳥”嘰嘰喳喳——吉拉跑了十幾家店,終于湊齊了款式和型號相近的“校服”,背后的圖案是著名電子游戲“憤怒的小鳥”。
他們圍著我的相機,一些孩子在取景框前探頭探腦,一些孩子稀罕地摩挲著那機器的金屬外殼。融洽的相處中,我時常忘了,他們或許是有眼疾的孩子。
吉拉在英國念語言學校時,同班的都是明眼人。她融入其中,老師們有時也會忽略她是個盲人。一次,一位叫瑪麗的老師說:吉拉,請起立,讀一下黑板上的東西。吉拉應了一聲,胡亂說了一通。同學們都笑。她知道瑪麗不是故意的,也怯于開開自己的小玩笑。
但有的時候,旁人的對待讓她覺得莫名其妙。
比如分蛋糕的時候,有人會好心地分給她一塊兒大的。
“我只是眼睛看不見,但這并不意味著我比你更餓呀?!?br/> 還比如,她在機場詢問路人“怎么去咖啡館”。只聽路人走上前來,沖著她的耳朵大喊:你可以從那里過去!
“我是盲人,但我不聾,我能聽見?!?br/> 相比吉拉,同在幼兒園任教的哥哥強巴則要強硬一點,他認為對盲人來說,最重要的是向明眼人證明,我跟你們一樣,甚至比你們做得好。當聽到有人用不好的詞匯稱呼盲人,他會上前反駁,他操著藏語、漢語和英語給那些不明就里的人以下馬威,最后鳴金收兵時收獲這樣的結(jié)論:“他們會覺得,雖然我們看不見,但我們有很多知識?!?br/> 有的時候人們是出于好心。強巴在路邊等著朋友來陪他過街,一些行人以為他是乞丐,他們把手伸進口袋,掏出幾個小錢兒,交給他。強巴說:這不錯,你給我5毛,我能給你5塊。行人發(fā)現(xiàn)冒犯,連忙道歉,并問,你需要什么?強巴回答,我需要人協(xié)助我過馬路,我要去散步。行人驚訝,他就說,我們能做所有的事情,明眼人和盲人都一樣的!
明眼人對盲人不夠理解,包括父母不讓她走出屋子,都是同樣的道理——“他們不知道如何對待盲人”。
基于這樣的原因,琪琪幼兒園里也收有4個視力正常的孩子。有的是玉樹地震災區(qū)的孤兒,有的是身體有小殘疾,被家長托付于此。
“讓盲孩子和明眼孩子一起學習一起玩很重要,他們分享,他們教給彼此東西,這些能幫到他們(將來走上社會后懂得如何互相對待)?!?br/> 美術(shù)課上,明眼孩子給盲孩子描述,顏色是什么樣子。夜晚沒燈的時候,盲孩子帶著明眼孩子去洗手間。
“這是一種美麗的相處方式?!奔f。
幼兒園給每個孩子都準備了一根兒童盲杖(捐助者在美國訂制的,中國買不到那么小的盲杖)。強巴說,多幾個人用盲杖,就有越多的明眼人看到、意識到盲人群體的存在;盲人們也可以依靠盲杖,獨立生活。
我有一個夢想
吉拉說,她的更長遠的夢想是開設(shè)更多的盲童幼兒園,不僅僅在西藏。
與世界的相處,強巴的講述沒有吉拉那么清晰,但似乎包含更多。一天下午,他偷偷把我拉到一邊,跟我簡要地介紹了一下他的夢想。
在盲校上學的時候,他夢想做個導游。有一次聽說有個外國人團隊要來學校參觀,他跑去跟保羅申請,由他帶團介紹。保羅同意了,強巴興奮緊張得中午飯也不吃,專注地等待客人的到來。他渴望運用那門世界語言,跟世界交流。
但導游夢不久就破滅了,因為他意識到如果他真的帶著旅行團爬山拜廟,就需要給自己再雇傭一個向?qū)А?br/> 后來他的夢想是在家鄉(xiāng)開一個咖啡館,給鄉(xiāng)人和游客提供這種世界飲料。但外國游客不多,鄉(xiāng)人也并不認同,他只能再改主意。
畢業(yè)之后他回到家鄉(xiāng),在一個農(nóng)家樂旅館做翻譯。“我是村里第一個
GvSDsV/TK5XeLuxWOq6cmQ==這樣的人?!甭玫甑睦习逡埠茯湴?,對慕名而來的人說:是的,我們有個很好的人,他看不見,但英語很好。
但他不太喜歡這個工作,
“在旅店,我找不到意義,只是做生意,就是賺錢。在這里就很好,孩子們看不見,但我可以把自己的知識給他們,他們就能用到以后的社會生活中?!彼f。
“我的終極夢想,我從沒有跟別人說過,我現(xiàn)在告訴你:我想自己開個小小的英語學校。……如果我能開學校,明眼人也能學習,他們看到我們盲人能干這些,他們就不會浪費時間用來上網(wǎng)、打麻將、喝酒那些?!?br/> 其實除開這個“終極夢想”,強巴還有一個“最大最大的夢想”,就是能登上中央電視臺的舞臺唱歌。在拉薩時,他去電視臺唱過一首歌——“我唱得最好的歌”,藏族歌手亞東的《緣》。歌里這樣唱道:“阿媽曾經(jīng)說,我們來到人間,是前世修來的福。如今愛人告訴我,我倆相遇,也是命中注定的緣。緣也是命,命也是緣,踏上人生的路,看到世間有太多的悲歡離合。我才知道與命搏斗,是我們編織生命的命。……阿爸曾經(jīng)說,我們走過世間,是普度來生的路。如今愛人告訴我,我倆相遇也是命中注定的緣。緣也是命,命也是緣,踏上人生的路,看到世間有太多的悲歡離合。我才知道與命搏斗,是我們與生俱來的命?!?br/> 在告別西藏之前,攝影師車剛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老拉孜縣城旁邊的村莊里,生活著一個女孩。她眼睛看不見,只有微弱的光感。大概在10歲的時候,有醫(yī)療組織下鄉(xiāng)來做“光明行動”,許諾她說,做了手術(shù),安放了晶體之后,她就可以看見。手術(shù)后,她的眼睛沒有任何改善,她的生活依舊是整天蜷在屋子的角落,聽同齡的孩子在陽光下嬉鬧。
12歲的時候,她在拉薩的表姐通知她和雙胞胎哥哥去拉薩念一所由一位德國盲女創(chuàng)辦的盲人學校。她欣喜地讀書,出國,去年終于創(chuàng)辦了自己的學校。今年6月,上海玉佛禪寺工作會邀請她和幾個孩子去做檢查,醫(yī)生發(fā)現(xiàn),當年的手術(shù)并沒有為她安放晶體。上海的醫(yī)院給她配了一副1500度的眼鏡。8月的時候,她第一次戴上它,看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
車剛給她拍了照片,說:“吉拉,一次醫(yī)療事故,成就了你啊